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

劉寬對自己整夜的瘋狂渾然不覺,也沒有發現操勞過後的疲乏,昨天的暴飲更沒有誘發他的頭痛,這種極少有過的神清氣爽使他感到通體舒暢。老僕劉句已經帶了車馬在龔姬的宅院門前等候多時,劉寬懶洋洋地來在門外,幾乎被青枝綠葉刺痛了眼睛,他轉過頭來問跟在身後的劉陵:“龔姬她們呢?”

“進城了,有戶人家被魔鬼困住,龔姬她們總要吃飯的。”

“哦。”劉寬應了一聲。拖着車駕的馬正在路旁啃草,秋天就快到了,青草長得格外肥壯,或許是在抖擻着瀕死的精力,最後再綻放一些引誘牛馬的綠色吧。

劉寬說:“不坐車了,騎馬!”

劉句不放心:“大王,你的身體……”

“無礙!”劉寬從老僕手中搶過韁繩后又說:“這個龔姬是有些好手段的,她的葯也好。”

劉句說:“那我就在這裏等她們回來,買些葯帶回府里。”

“不用了,真葯必用真人求,我還是登門用藥的好。”

葯雖然確有靈效,但終究解不了劉寬的心結,楚嬛死了,這令他哀傷、令他心痛,更在他心頭仇恨的烈焰上傾下了一盆火油,他恨易叟,更恨劉徹,仇恨使他忽略了楚嬛之死原是由他舉薦易叟而起的,仇恨就是這樣一種東西,這東西使人瘋狂,使人忘乎所以,甚至超越了情愛的魔力。此時的劉寬雖然覺得身體舒暢,然而這樣的舒暢抑制了頭痛時的昏昏然,所以他很快想起,昨晚與自己在榻上**的並非意識中的楚嬛,而是東方芮那個怯生生的小丫頭。

劉寬把那件沾滿了穢物的大袖甩在地上,跨上馬背後,居高臨下地問劉句:“緝捕文書交給國相了么?”

“是,國相正在辦。”

“有幾樁事,你親自去辦。派人到泰山將那口銅鼎取來,移進王府,再給諸王去信,若拿得易叟,請他們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把人送來,這個人,我要在府里親手烹了他!”說到這裏,劉寬光潔的臉上閃現出猙獰,尤其是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着牙吼出來的。

劉句和站着門前的劉陵都被他的語調嚇住了,劉句急忙說:“大王,文書說的是拿得此人要急送京畿交有司處置,濟北國不能……”

“不!這個老東西殺了我的楚嬛,我斷不能放過他!”

劉句眼中那位年輕的濟北王已是瘋了,比起前些日子來似乎愈加瘋得厲害,畢竟那時劉寬只會在有人或無人處咒罵皇帝,而今他不僅敢於抗命,在舉國的封王齊聚京都時派出國相應付,進而又生出了矯詔的膽量?!然而,劉寬身上流淌着的真正是老王劉胡的血,暴戾而執拗的性情是與生俱來的,只不過象是一條草叢中的毒蛇,原本只會戰戰兢兢地四處躲藏,忽有一天被激怒的時候,就瞪起眼睛努出了毒牙,看來濟北國的災難不遠了。憂心忡忡的劉句把自己的擔心向老王後作了稟報,可是知子莫若母,老王后明白,兒子一改往日的溫順,無庸置疑,父親留在他血液中的殘暴已經開始發揮作用,兒子不僅沒有服從自己的安排,草率地佔有了楚嬛的身子,而且竟然為了這樣一個下賤的婢女要與大漢皇朝對抗,老王后急出了眼淚,劉句退出去后,立即聽到了廳內的哭罵聲——無能為力的老王后把所有的無奈和憤怒全部發泄在了已經化作塵煙的楚嬛身上。

門外的劉句搖搖頭,長嘆着走開,在接下來的幾天中,除了按照劉寬的交待給其他封國發去書信並安排力夫去泰山腳下搬運銅鼎之外,劉句還自作主張地料理了另外兩件事,他讓老妻帶着子女收拾行李去了位於會稽郡的老家,另一件則是召集已經遣散的工匠偷偷地開始繼續建造濟北王陵。做這些事的理由只有一個,劉句覺得那位瘋狂的濟北王不會長命百歲,要不了多久,他就將把災難召至濟北大地。

但是,劉句無意中發現國相東方崎的態度也開始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對於他的擔心,國相很不以為然,甚至抓過筆來親自操刀,對以濟北國國君劉寬的名義發給諸王的信件進行了修改和潤色,這才讓劉句交給書吏謄寫並用印,彷彿這完全是個理所當然的安排,劉句滿腹狐疑地告辭,東方崎一直把他送出府門外,還不忘寬慰他一句:“不礙的,大王沒事。”

“怎麼會沒有事呢?”劉句問道。

東方崎摸了一把花白的鬍鬚:“當然沒有事,大王自有他的分寸。”

劉句看了看四周,湊到國相近前小聲說:“這是矯詔啊!”

東方崎微笑着搖搖頭,向劉句拱了拱手:“大王是漢室正統,高祖的子孫、皇帝的子侄,皇家子弟做些超出規制的事來,這是常有的,當初梁王的大兵逼進皇城,先皇依舊要念手足之情,皇家的事,似我等外姓官員只有謹遵,就不要去講求什麼對與錯了。”

劉句半信半疑,而在晚間的輾轉中,他忽然想到了東方崎的笑容,不知為什麼,這個恭謹而慈祥的老頭兒今天笑得神秘且詭異,甚至其中還有無法言喻的寒光,那寒光冰冷刺骨,讓這個看起來很窩囊的老頭兒須臾之間變得剛強起來,剛強到深不可測,劉句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自那夜以來,劉寬害怕見到東方芮,卻在努力平靜下來的時間裏常常想到她,因為,儘管那是在一種無意識狀態下的、狂野而盛氣凌人的歡愛,但仍然給劉寬以無窮的回味,那回味忽而是楚嬛賦予他的,忽而又回歸了實實在在的東方芮。這種糾結着的矛盾象一粒小徑上被踏在馬蹄下的石子,使他在前往龔姬家的路上總是身不由己地躊躇起來。

劉寬新換了馬匹,自己並不是武將,對胯下的坐騎當然不用過於挑剔,由此他又想到遠在長安的劉徹,這個昏君為了獲取幾匹汗血寶馬,不惜舉國之力劍指北疆,仍然碰得頭破血流。就在前不久,驃騎將軍、大司馬、冠軍侯霍去病一病不起,很快地死去了,這位壽僅二十四歲的大漢將領曾經百戰沙場,每每出征,劉徹總會叮囑一句“帶幾匹好馬回來”,但霍大將軍始終沒有了卻皇帝的心結,儘管如此,皇帝依舊作足了姿態,據說從長安到霍去病的陵墓止有八十里,送葬那天,由皇親、朝臣和甲士組成的隊伍恰好也是八十里,而且,死去的大將軍享受了漢朝立國以來首次高規格的儀式——皇親與朝臣均着素冠、白袍,武將與甲士則頂白盔、掛亮甲,就這樣,八十里長的黑色長蛇送走了霍去病,卻未斷絕劉徹的寶馬之夢,北疆的戰火仍在延續,那個昏君還要為了幾匹牲口繼續開戰!

劉寬從鼻子裏擠出短短的哼聲,腳下一使勁,馬兒小跑起來,他想起了,龔姬的葯果是不錯呢!

(二)

渾渾噩噩,幾天來劉新宇的腦子裏只剩下了這個。

詹乾已經幾次打電話來責問劉新宇為什麼還沒有動身,想必是華志海已經打過招呼,這個暴發戶才沒有最終動怒;三皮來過幾次,詳細地詢問錢小莉的情況,離開的時候,他拍拍劉新宇的肩膀安慰了幾句,以他的個性斷然說不出什麼好聽的,無非是說姓劉的福大命大造化大,一個連親爹都敢下刀的女人,娶回家也是個隨時都能爆發的爆破筒。

但劉新宇很不以為然,警察帶走了錢小莉的電腦、照片以及一應事物,他常坐在錢小莉的單人床上,看着基本被警察掃蕩一空的房間發獃,相識以來發生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瑣碎並乖張,總是無法讓他集中精力。這個自己從未接觸過的家庭,竟然會發生如此令人震驚的事情,再聯想起錢小莉從前對家庭的閉口不談,難免讓劉新宇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到疲倦的時候,他就躺在錢小莉的床上睡著了,貓爸貓媽餓得發了瘋,就衝到卧室來打擾劉新宇的夢,而劉新宇由於眾所周知的緣故,夢裏始終無法見到錢小莉,只能看到漢朝武帝年間濟北王劉寬荒唐而香艷的情事,好不容易醒來,枕頭已經被貓們撓得體無完膚,他看着破枕頭心疼了半天,看來今生無緣與錢小莉共用一隻枕頭了。劉新宇嘆着氣踱到廚房去,蔥、蒜這些零碎在秋老虎吼出來的悶熱中**了,他不想跋山涉水地去菜市場,就泡了一大盆餅乾粥,一半自己果腹、一半倒給貓們,餓急了眼的貓爸和貓媽呼嘯着把盆子舔得象面鏡子,才回到壁櫃裏呵護貓崽,劉新宇一個人坐在傍晚的陽台上抽煙,把錢小莉的房間抽得象個桑拿房,公司的宿舍沒有什麼裝修,陽台與卧室之間也沒有隔斷,身材火辣的錢小莉入住后就在陽台上掛了一片花里胡哨的窗帘,為的是私密空間不會受到來自對面樓上的偷窺,此時窗帘上已經沾滿了煙味兒,劉新宇看着它,突然有種想哭的**,就在還沒完全哭開、眼淚打濕睫毛的時候,華志海一個人來了。

華志海進門就告訴劉新宇,讓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案子結了。

劉新宇愣了一會兒才問:“我可以出差了?”

華志海笑着說:“不是說了嘛,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從現在開始,你的行蹤我們管不着。”

劉新宇心有不甘:“那錢小莉……?”

華志海從窗台上的煙盒裏摸出一支煙來,又伸手找劉新宇要火:“她欠你房錢?”

劉新宇搖搖頭。

華志海深吸一口:“就是欠了也沒轍,除非你找她媽要。”

“我能去看她媽媽了?”劉新宇問。

“去吧,注意點兒分寸,人家一下子失去一個半親人。”見劉新宇不解,華志海就告訴他,女兒錢小莉算是一個親人,她男人只能算半個,首先那傢伙只是個繼父,錢小莉的生父早在她幾歲的時候就病逝了;其次,那傢伙是個人渣,就算錢小莉不宰了她,早晚也得歸警察管。

錢小莉的媽媽把女兒拉扯大,這是一個不容易;婦道人家學了個廚子的手藝,比起一般女人來更不容易,總算找到個男人,原打算是後半生的依靠,卻是個有前科的流氓,不隨他心思就挨揍倒在其次,隔三岔五地整點兒風流韻事,正房老婆還不敢言語,這是最不容易的。華志海說。

這就解釋了錢小莉怎麼會有個好廚藝,原來是親媽的熏陶。劉新宇若有所思。

抽了劉新宇三支煙后,華志海告辭,臨走之前他看着劉新宇說:“你女朋友真有個性,女兒看着娘挨揍就衝上去拔刀相助,我們也挺同情的,就打算着按失手誤殺送交檢察院起訴,可是錢小莉不依不饒,非要一口咬定說她原本就想宰了那個老流氓,你瞧,我們想幫忙都幫不上。本來這事兒吧,我想派個警員通知你一聲就拉倒了,不過我細想想還是親自走一趟,你這小夥子人還不錯,就別等了,重找個女朋友吧,實在不行我們警隊還有幾個剩女,長得都跟一朵花似的。”

劉新宇很努力地笑了笑,沒有回應。送走了華志海,他換好衣服徑直去了錢小莉家,此時天已經黑了,這片即將拆遷的居民區家家戶戶都有了光,卻達不到繁華的城市住宅小區那種華燈初上的龐大規模,節儉的人們往往會換上小燈泡,全家人集中在一個房間裏吃飯、看電視、聊天,這樣的燈光與相鄰的樓宇比起來恍若隔世,錢小莉家的院門虛掩着,裏面卻是黑洞洞的,劉新宇在門前站了好久,直到兩個正在路燈底下下象棋的老頭兒開始起疑的時候,他終於還是沒有想起該對錢小莉的母親說些什麼,只好走開了。

這天晚上,劉新宇徹夜未眠。

一個冒冒失失闖進他生活的女子,而且還是個看上去很美的女子,又這樣無聲無息地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劉新宇以前有過這種感覺,揀到一隻鼓鼓囊囊的錢包后,他沒有去想要不要尋找失主,因為錢包里只有幾百元,也找不到任何失主的身份證明,坐公交車回家的路上,揣在口袋裏的錢包再搭上他自己的錢包一道被扒手干走,害得他那個月是找三皮拉債才熬過去的。但錢包是死物,錢小莉卻是個活生生的女人,丟了錢與丟了人感覺相似,只不過前者只能換來幾句罵聲,後者才是痛不欲生的。

兩千多年前那位濟北王與民間女子的床事象一部循環播放的紀錄片,難免會頻繁出現在清醒時的劉新宇腦袋裏,古代的王侯原來是用歡愛來過渡自己的仇恨的,在這個時間想到這些,是劉新宇開始嘗試接受現實的手段,或許真的應該象華志海所說的那樣,忘了錢小莉、開始新生活吧。劉新宇心煩意亂,他衝到隔壁,把錢小莉卧室的門緊緊的鎖上,彷彿錢小莉把她可以四處遊盪的靈魂留在了那個房間裏;來在衛生間的水龍頭下沖涼,不知是誰家的太陽能熱水器跑了水,原本涼到刺骨的水突然燙了起來,把劉新宇燙得齜牙咧嘴,剛剛被涼水刺激過的傷腿又開始疼痛,他就濕漉漉地回到自己房間,光着屁股坐到床上,打開了電腦。

然而上網也不能完全擺脫錢小莉的影子,QQ空間的菜地里長滿了草,還被好友們偷得所剩無幾,以前鋤草收菜之類的活兒都是錢小莉替他乾的,適應了不勞而獲的劉新宇不想打理這些,就打開網頁找些新聞來胡亂地看着,卻總也看不進去,國內發大水了、泥石流把路橋拍了、國外打起來了、某個明星又脫了,無非如是而已。劉新宇趴在電腦前機械地打開和關閉網頁,終於到無聊處,為了避免夜深孤獨造就的悲從中來,他又點開了收藏夾里的某個成人網站,說是成人網站不過是經美化后的概念,官方說法叫“色情網站”,廣義的民間泛稱就是黃色網站,劉新宇的筆記本電腦用了多年,好似一輛嚴重超載的拖拉機,他耐不下性子瀏覽些色情電影,只是偶爾看看圖片,欣賞一下國內外前衛女子的**,當然,遊覽“成人網站”這種行為總歸是要受到道德譴責的,至少劉新宇這樣想,為了掩耳盜鈴,或者說為了“凈化心靈”,他在看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會同步播放幾首樂曲,而且內容選擇很嚴格,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今天晚上,他依舊聽這個曲子,沉重而急促的管弦樂進行到尾聲某個小節時,電腦屏幕上的一組圖片象力士手中的巨斧,一下子把他砍懵了。

那是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與其他國內流氓的作品沒什麼兩樣,區別只在於拍攝工具,顯然,這套圖片的作者並沒有什麼事先準備,只是為了應景和留念而使用了相素並不高的手機,圖片中的三個人都沒有露臉,但劉新宇還是從這些模模糊糊的圖片中發現了他不想看到的東西,圖中那位身材火辣的女主角靠近后腰的位置有一塊小小的刺青,是的,劉新宇每次經過客廳都要瞻仰一遍的錢小莉裸背寫真中有着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內容,flower。

劉新宇的第一個反應是關掉網頁,急忙點上了一支煙。相處一年多,進度快的說不定孩子都生出來了,而劉新宇與錢小莉僅僅牽過手、摟過腰、接過吻而已,若說再進一步的親昵,不過是站在客廳里看着牆上的錢小莉望梅止渴,卻想不到第一次見到赤身**的女朋友竟是在網上。劉新宇不知道該罵什麼、該罵誰,彷徨了半天,心痛了半天,卻鬼使神差地再次打開那個讓他崩潰和痛心的網站,他叼着煙,把兩條傷腿筆直地架在床頭上,架勢頗象個長期混跡於色情網站的流氓,但流氓不會因為網上的光屁股女人而憤恨,他看了十分鐘,也憤恨了十分鐘,由心痛到憤恨的原因是,他證實了那個閉着眼睛似在享受的女人確系錢小莉無疑,也證實了兩個男人的身份,白白胖胖的應該是詹傑,瘦得象竹竿的分明是夏天!

根據發帖時間,劉新宇大致明白了前幾天錢小莉的夜不歸宿,並且完全擺脫了家族留給他的糊塗傳統,這使他想裝糊塗都做不到。自己深愛着的女朋友竟然把同床這種義務奉獻給了別的男人,而且是同時和兩個男人去開房;可就在幾個月前,她還在家裏與那兩個男人斥罵。原因只可能有一個,姓詹的是大都市的富家公子,姓劉的只是來自鄉村的窮人;姓詹的可以頻繁換座駕,還能駕車把別人撞得半殘后掏些錢來擺平,而姓劉的卻是個連自行車都沒有、只能站在馬路上被富家子開車撞飛的倒霉鬼;姓詹的可以賜予別人飯碗和財富,姓劉的則是個憑着微薄的薪水勉強度日、平時連門都不敢出的宅男……

這個蕩婦!這個妖精!劉新宇咬出牙罵出聲來。可是,一又二分之一支煙后,按照他的常規思維和長期以來堅持不懈的境界,劉新宇又開始原諒錢小莉了,是的,生父早逝,從小缺少父愛,母親靠給飯店打工持家,生活本就艱辛,又多了一個不知道呵護母女的繼父,世界觀和價值觀總會受些影響的吧?

00:00,這個時候收到一個死人的來信,只會形成一種陰森可怖或者非常玄妙的感覺。就在劉新宇在原諒與不原諒之間徘徊不決的時候,郵箱閃出了接收新郵件的提示。信手點開后,來信人的名字是那個一年前就已病死的“晏花花”。劉新宇覺得從腳心一路向上途經心臟再到發頂都在往外沁着冷氣,這樣的冰冷已經遠遠超越了從窗戶掠進來的初秋的寒,他哆嗦着讀完了信,最後的落款處有信件發出時間,原來這不過是花子寫好后定於一年後準時發送的郵件罷了。劉新宇並沒有因為找到某個詭異事件的起因而輕鬆起來,因為花子在信中對劉、錢二人的情感前景進行了並不樂觀的預言,顯然這個預言是很準確的。作為男朋友,居然不如錢小莉的女朋友對她知之甚深,劉新宇在羞愧的同時也頗有些汗顏,錢小莉與花子不僅是“夫妻”,更是閨密,閨密之“密”有互通私密的解釋,錢小莉沒有把自己的身世故事告訴劉新宇,只告訴了花子,這些事除了錢小莉、花子,以及錢小莉的母親等少數幾個人之外再無從知曉,今天,劉新宇只從花子來信的字裏行間解讀了少數內容,“她的繼父是個禽獸、畜生”一句,也完整地詮釋了市刑事偵查總隊總隊長華志海沒有說出口、僅以眼神傳遞給劉新宇但又未被劉新宇成功接收的內容,就這樣,原本對那個被錢小莉捅了數刀的流氓繼父還抱有些許同情的劉新宇立即改變了態度。父親是女兒的天,丈夫是妻子的天,從准岳父手中接過錢小莉,這是兩個天的角色交換,但在這個故事中,前一個不再是愛護、憐惜女兒的天,而是摧殘和蹂躪女兒的魔鬼,這樣的人,即便錢小莉不宰了他,生性懦弱的劉新宇也會永遠在心底詛咒他。

發現錢小莉與花子的關係之後,劉新宇曾經閱讀了大量關於LES的文章,有人說這是一種畸形的、異變的、扭曲的妖魔,它使世界變得不美好,直接導致一部分男人打光棍。但讀完了花子的來信,劉新宇突然覺得這樣的情愛很溫馨、很美麗:已經收到天國請帖、倒在病床上等待死亡的花子,在生命中的最後時刻還在留戀着錢小莉,並從各個角度教導劉新宇如何給錢小莉營造一個能夠回歸美好的世界,讓她拋開家庭留給她的傷害和陰影,儘管這是個難度很大、技術性很強、憑他劉新宇很難完成的操作過程。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起伏實在太大,劉新宇感到自己弱小的心臟實在有些難於接受,天邊發亮的時候,他疲倦地趴在床上,在朦朧中終於作出了決定,還是離開吧。

(三)

易叟猜的不錯,梁國確實是一個對漢皇充滿仇恨的封國。

昔日的梁王劉武與景帝劉啟的立儲之爭平息以後,劉武帶着對劉啟出爾反爾的卑鄙做法的憤恨鬱鬱而終,龐大的梁國垮了,遼闊的梁國被中央集權划作五塊,分給了劉武的五個兒子,奢華與富貴早已無法與往昔相比,就連梁平王劉襄車駕上的飾物也比從前寒酸了許多,與劉寬一樣,劉襄也只能在大不如以往的相對富足中度日。在整日的碌碌中,劉襄曾無數次地幻想若當年祖上真的成為皇儲,自己絕不可能守在這小小的一隅之地,說不定也能成為叱吒風雲的帝王。

劉襄惱恨着。

與濟北不同的是,劉襄利用手中龐大的細作隊伍,隨時隨地的掌握着皇庭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劉徹臨朝以來,常常針對全國的封王作出些不利於他們的決策,儘管對皇庭的刺探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但劉襄認為,同是君王,就必須擁有發達的消息系統,這也是皇家的權勢。

收到緝捕文書後,劉襄立即快樂起來。作為一個仇視皇權的地方封王來說,他不會放過任何看皇帝笑話的機會。易叟師徒在宮中作惡的事他早已知道,對於文書中“欺上”一詞,劉襄也很是玩味了良久,才大笑着交給下人:“欺上?皇帝遇到了騙子,騙的不僅是嬪妃的身子,皇家的臉面也丟盡了。”

下人小心地問道:“交給國相去辦嗎?”

劉襄笑了一會兒才交待,讓國相轉給各地州縣,同時派出人手,若是找到這兩個人,即送王府。“我要請他們喝酒。”劉襄說。

沒幾天,以濟北王劉寬名義書寫的信件也送到了劉襄手中,這次劉襄沒有笑得出來。劉寬與各路封王交往不多,但由於淮南、衡山兩國的謀逆大案,濟北曾牽涉其中,這一點劉襄是知道的,起初他並不相信,據說劉寬是個整天病懨懨的年輕封王,而且生性孤僻、怯弱,不大可能參與到這種大事中來。但這封信卻暴露了劉寬的忤上之心,此“忤”頗為張揚、頗為大膽,把這樣的信件廣發天下封王,難免不會走漏風聲。

他瘋了,劉襄默念。

濟北。

巡城的武官把連日來的細節報給國相東方崎,龔姬那個巫婆越來越不象樣子了:各種儀式的規模開始變得讓人擔心,動輒數百、多則上千的百姓集中在都城的某個地方,參拜着龔姬的趨神大禮,龔姬在他們的簇擁下手舞足蹈、念念有詞,這樣的場面甚至可以媲美皇帝的禁宮問策。對此,武官很是擔憂。

東方崎摸着鬍鬚“呵呵”地笑了:“你見過皇帝問策的景象么?”

官職低下的武官搖頭。

東方崎仍端坐着,他告訴武官,皇帝問策的建章宮富麗堂皇,皇帝坐在高堂之上,威儀天下;朝臣跌坐階下,滿腹惶然。這樣的排場當然不會是一個民間巫師能擁有的。

武官應了一聲告退,東方崎把他叫住:“你能盡心用力,這是好的,皇朝正在與北方匈奴見陣,國事艱難,濟北雖然安定,但大概也不會久有安寧了,這裏的軍力你是知道的……”猶豫再三,東方崎沒有再說下去。

武官滿頭霧水:“國相大人所說的不會久有安寧是指……?”

東方崎慘然一笑:“這個你暫不必知曉,不久即有變數,把你的兵卒掌控好就是,軍力雖不濟,但必以穩應之,至於那個女巫么,”他話鋒一轉:“那是為大王獻過功勞的,也受了大王的恩賜,不要去擾她,我會讓她收斂些。”

不明就裏的下級武官走後,東方崎就放下了手裏的所有事務,開始安排與女巫的會面。這是個異常躁熱的晚上,似乎掌握四季往替的大神吃醉了酒,把夏與秋的值日仙官錯放了輪值,初秋夜居然出現樹梢動也不動的酷暑景象。唯其熱,卻賽不過龔姬家的熱鬧。天剛一擦黑,劉寬就單人獨騎來到這裏,讓龔姬為他準備湯藥,一番忙碌后,龔姬留下東方芮奉葯,便出了門去;劉陵早已知道侄兒與東方芮的事,也覺得不便,只好找個由頭躲了出去,方出門卻遇上了國相東方崎,就要帶着東方崎去**山上找龔姬;東方崎覺得夜間造訪一個女巫,傳將出去難免會有閑話,再三婉拒着回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劉陵覺得無趣,身後的宅院裏坐着濟北國君和巫師的女兒,回是回不去了,只好很小心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走出了多遠,忽然漾起了濕漉漉的薄霧,她迷失了方向,心下自然有了恐慌,就在她幾乎要大叫的時候,前面影影綽綽出現了一些黑影,直到走近才發現原來是國相的馬車,大概是受不了這種在夜間搔首弄姿勾人魂魄的霧,馬兒不安地踢騰着,穿着與夜色差不多沉重色彩的灰袍,劉陵輕手輕腳地從馬車後面走過,向來溫和的國相外出不需要衛兵,車前車后都是空蕩蕩的,車夫也沒有留意到劉陵,不遠處是一座不高的丘陵,爬到頂端並不十分費力。十幾歲起,劉陵就按照父王的安排,在朝臣家中勾連走動,為的是給父兄們將來起事集聚些人脈,所以,聰明機敏的劉陵一下子就嗅出了其中的味道,東方崎此行蹊蹺。

丘陵的另一側是一片不大的樹林,從災年逃得性命的樹木只能把新一年獲得的營養用來修補被饑民剝掉的樹皮,葉子並不茂盛。劉陵很快看到了東方崎和龔姬。

二人是在路上相遇的,東方崎找到一塊方石坐了下來,龔姬垂手站在旁邊,霧中,兩個人皆未說話,不遠處的劉陵也自難受着,薄霧象緩慢的溪水一樣在夜空中流淌,甚至不用凝神就可以看到它們從樹腰處流過,沾濕了這三個人的衣衫。

東方崎終於開口:“你到底害了那個丫頭。”

龔姬淡淡的說:“那是仇人的後代。”

“那是你的女兒!”衰老的國相發怒了,他低聲吼叫着,抖動着的花白鬍須輕柔地漂起,流進了那片由霧織成的河水。

龔姬的口氣仍然無色無味:“可她不是你的女兒。”

作為一個窺探者,劉陵在矮丘上的薄霧中站了很久,在京城裏替父兄活動的那段日子裏,她也常以這樣的身份在某個皇親或朝官家中逗留,為的是探明他們的態度,以便下一步採取相應的對策來應對,淮南國內有成群的謀士根據她發回的消息來幫助父兄作出各種各樣的決定來。但是今天,劉陵沒有父兄作為後盾,也沒有謀士來出謀劃策;劉徹給她的指令非常含糊,劉陵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麼,所以,在窺得國相東方崎與龔姬之間的故事之後,她不知所措了。

通常,母親把女兒送給富貴人家去侍寢在大漢朝並不鮮見,尤其是當戰亂、災荒、苛政這些東西象蝗蟲一樣飛來噬去,小民的生存顯得難上加難,甚至原有些積蓄的商賈說不定在一夜之間便被人奪了財產、丟了性命,濟北國更是如此——為了度過災年,國相東方崎曾經強行派征,都城的糧戶短短數日內就垮了多家,大戶尚且如此,象龔姬這樣長期在底層掙扎的人們賣兒賣女已是常態,幾乎家家想要生養一個漂亮的、能被大戶人家看上的女兒,為的是災年的活命之資。但是在這樣的行列中,龔姬的做法顯然別有用心。

幾日前的夜晚,劉陵聽到了東方芮受到欺辱時刻意壓低的聲音,這與自己的兄長——淮南太子劉遷居舍中夜來的聲音相似,大漢王室的男性很少有不愛女色的,劉陵早已見怪不怪,但是她起身去關門閉窗的瞬間,她看到了從窗前走過的龔姬,雖是一閃而過,可那個女人利刃般的目光立刻令她打了一個寒戰,劉陵從未見過目光如此犀利的女人,而在這犀利目光的背後,那個女人臉上居然帶着風情萬種的笑,如此彆扭的神情今天終於得到解釋,龔姬對濟北王家族的仇恨早已穿透深埋着種子的土壤,被秋天的風雨催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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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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