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叄
華姐幽幽的聲音穿過九峰山,落到東湖邊上。
望見自己家的窗口時,曾本之才強行將這種聲音拋到一邊。
出門幾天,家中一切看不出有什麼變化。私下裏曾小安說了那麼多與郝文章不同尋常的事,曾本之同樣看不出她和鄭雄的關係與以前有何明顯不同。名義上的一家人,好幾天沒到齊,趁着大家都在,安靜做了一桌好菜。五個人圍坐在一起時,曾小安拿來一瓶紅酒,說是好久沒有這麼輕鬆了,今天要好好喝幾杯。安靜表示,要喝你們小兩口對飲,別拉上老爸老媽。曾小安撒起嬌來,非要同老爸老媽喝上幾杯。安靜還在討價還價,曾本之已經與曾小安碰了杯。安靜見曾小安一反常態,不僅與曾本之碰杯,還三番五次地和鄭雄碰杯,以為這是夫妻間小別勝新婚的緣故,便不再阻攔,自己也拿起酒杯互相碰了幾圈。
慢慢喝,慢慢聊,大人們說起郝嘉死後還給曾本之寫信的事時,楚楚插嘴說:“你們說的那個郝嘉一定是低級動物!”
大家一愣,趕緊問他,這話怎麼解釋。
楚楚的樣子很驕傲:“老師上課時說的,高級動物死亡,身上所有器官都跟着死亡。低級動物就不同,哪怕死亡多時,身體的某些部分還會活着,還有本能反應。就像蛇,哪怕將它砍成幾節,頭部還有可能跳起來咬人。郝嘉一定是低級動物,人死了,寫信的功能還沒有死。”
別人只顧笑,鄭雄卻說:“說得好,我再請教楚楚小老師,郝嘉死了他的墳墓里為什麼會冒白色氣霧呢?”
楚楚說:“這個問題太簡單了,他是低級動物,既然還能用手寫信,就還能像你一樣用手抽煙!”
這一次鄭雄不得不笑了。
回到正題上,曾小安才說清楚,原來這酒是為終於開始仿製曾侯乙尊盤而喝。
安靜不同意,非要曾小安與鄭雄為白頭偕老喝上幾杯。安靜說這話時,已經有幾分醉意了。她一再說,曾小安和鄭雄相處得太彬彬有禮,越是這樣,做長輩的反而越是着急,每每看到他倆相敬如賓的樣子,心裏就覺得還不如動手動腳打一架,至少也要惡語相向來一通粗話野話。曾小安和鄭雄相互看了一眼,然後站起來說,為老爸老媽白頭偕老敬上一杯。
曾本之無比冷靜,喝完這杯就不讓大家喝了。
待曾小安將酒杯收起來,他才問鄭雄:“白天人多嘴雜,你是不是還有話沒有說?”
鄭雄回答說:“是的。還有一件重要事情。”
曾本之說:“是不是有評院士的機會了?”
鄭雄說:“是的。老省長要我趕到東湖賓館,就是告知這件事,經過他的努力,考古專業好不容易才增加一個院士名額。”
安靜馬上插進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你爸爸都等到鬍鬚白了,你可要像以往那樣努力為他爭取喲!”
鄭雄說:“都是一家人,這話還用得着說嗎?”
曾小安將收起來的酒杯重新拿出來,滿滿地斟上兩杯,一杯遞給鄭雄,一杯留給自己:“你說的這事,可是爸爸一生中最大的願望,我代表全家人敬你一杯!”
曾小安只顧喝酒,一直在埋頭吃飯的楚楚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安靜趕緊抱着他,問了幾遍為什麼,楚楚才說,今天下午老師在課堂上批評不正之風都刮到院士身上了,有些人根本不夠院士水平,是靠走後門拉關係弄上去的。如果外公為了當院士,也去拉關係,走後門,到時候他在全班同學面前都會抬不起頭來。
曾小安笑着親了楚楚一下:“這件事好辦,為了證明未來的曾本之院士為人正直,從不搞歪門邪道,從今天晚上起,我和楚楚一起睡兒童房,讓鄭雄會長單獨睡,免得別人說曾本之先生為了能評上院士,天天讓自己的女兒吹枕邊風。”
見楚楚笑了,曾小安扭轉頭來告訴鄭雄:“我說話可是算數的。從今晚起你睡你的大床,我和楚楚一起睡。等到哪天你將爸爸的院士證書拿回家,我再將枕頭搬回去。”
安靜急了,她知道這評院士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搞定的事,夫妻倆為了這事鬧分居算哪門子事。她要曾本之說句話,不許曾小安這樣做。曾本之心裏在暗暗冷笑,嘴裏卻不做聲。反而是鄭雄在勸安靜,說這樣也好,給自己多加點壓力,事情成功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
晚飯後,曾本之一頭扎進書房,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獃獃地望着牆上掛着的那幅曾侯乙尊盤的黑白照片。十點三十分左右,他聽到安靜和曾小安在客廳里小聲爭吵,並伴有互相拉扯的動靜。曾本之心裏很清楚,一定是安靜攔着不讓曾小安去兒童房裏陪楚楚睡。鬧了好一陣兒,最終還是曾小安勝利了,曾本之聽見有一串清脆的腳步聲往兒童房去了。到了十一點,鄭雄像往常一樣在外面輕輕敲了兩下門,提醒他該休息了。曾本之明白鄭雄的意思,吃晚飯之前,鄭雄就請他明天上午到省博物館看看,老省長想在那裏當面與他說說話。隔着門他不清不楚地回答說,明天上午不管有沒有人請,自己都會去省博物館。
家裏的人都睡了,只有曾本之還醒着。
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在燈光下閃着奇異的光澤,先是像星光,后又變得像熒光,再往後又成了霓虹燈光。曾本之眨了一下眼后,發現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全是淚光。等到發現自己臉上也掛着淚花,他趕緊用雙手捂住自己的雙眼,淚花是擋住了,卻擋不住淚水,轉眼之間,所有指縫都被淹沒,那些無處流淌的淚水只能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地板上。
窗戶外面,城市數不清的窗口徹底變黑了,只留下少數霓虹燈繼續狂放地閃爍。曾本之對着曾侯乙尊盤照片獨自流淚到很晚,當他換上睡衣準備睡覺時,才發現安靜的枕頭也被淚水打濕了。毫無疑問,安靜是在為曾小安的婚姻擔心。曾本之找了一條枕巾替安靜換上,在用手托起安靜的頭時,他貼着她的耳朵說:“是我不好,心太貪了,才讓女兒受這樣的罪。你放心,這種日子不會再有了,要不了多久,我們的小安就會快樂起來!”安靜沒有動靜,直到曾本之臨近睡着時,她才長長地嘆息一聲。
從黑暗到光明,只隔着一個夢。
從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到省博物館裏的曾侯乙尊盤,就這天上午八點四十五分的經歷來說,二者之間隔着一場災禍。
這場災禍是兩輛轎車造成的。這個時間點上,武漢三鎮能行駛的汽車幾乎全開出來了,沒有哪條街道不是車滿為患。曾本之準備橫跨黃鸝路去省博物館,他在斑馬線的一端等了有幾分鐘,好不容易有個機會,一輛看樣子就知道不結實的日系轎車,突然停在斑馬線上,導致滿街汽車不得不降速一半以上。曾本之正想趁機穿過黃鸝路,腳下都開始使勁了,忽然聽到身後有個女人在喊曾老師。就在他下意識地站住,還沒來得及回望時,一輛同款的日系轎車高速衝上來,正好撞在那輛停在路邊的日系轎車尾部。兩輛日系轎車,一輛用車尾包住另一輛的車頭,或者說一輛將車頭猛地鑽進另一輛的車尾,其結果稍有誇張地說,兩輛車變成了一輛車。如果曾本之沒有停頓下來,肯定會成為夾在車頭與車尾之間的一塊肉餅。
眼前這段路很快被往來車輛和圍觀的行人堵得水泄不通。曾本之往四周看了又看,既沒有見到有熟人出現,也沒有人再次叫他的名字。大家眼睛看的,嘴裏說的都是撞到一起的兩輛轎車,以及從轎車裏爬出來幾乎要打架的那兩個駕駛員,沒有人關心他的存在。曾本之定下神來,穿過黃鸝路。年輕人只需要五分鐘的路程,他用了十五分鐘才走完。在這段時間裏,曾本之做出結論,那一聲“曾老師”應當是某個女人坐在某輛車上,衝著行走在黃鸝路上的另一個曾姓人士打招呼,或者乾脆就是坐在車裏給一位曾姓老師打電話。武漢女子就這種性格,越是大嗓門,越是表示親熱和親近。
曾本之一進到省博物館院內,鄭雄就從主館的台階上跑下來接他,那樣子不用多說,一定是那個叫老省長的人先到了。鄭雄扶着曾本之,穿過主館大廳,來到曾侯乙館,繞過金碧輝煌的曾侯乙編鐘,徑直站到曾侯乙尊盤面前。趁着老省長仍然背對着曾本之時,博物館管事的幾個人搶着上前來打過招呼,都說這些年除了每年年底送曾侯乙尊盤到楚學院做例行檢查,曾本之對曾侯乙尊盤的關心越來越少了。
說話時,老省長慢慢轉過身來,鄭雄趕緊上前做了介紹。老省長一邊聽,一邊抬起手來,身子卻在往後仰。曾本之心裏冷笑一聲,像是試着要抬起右手又不得不放下,並順勢甩了幾下,意思是說胳膊肘兒不行,抬不起來。老省長也會解嘲,馬上說曾先生這樣子是伏案時間太長頸椎上出了毛病。
曾本之不冷不熱地說:“謝謝你那次不請自來,給老朽的生日多湊一份熱鬧。當時就覺得你很眼熟,怪我記憶力不好,直到昨天晚上才想起來,你我其實早就認識。一九八九年夏天,你是不是帶專案組來楚學院住了一陣?”
老省長說:“曾先生記憶很準確,正是那一次,我將你們六樓的‘楚館秦樓’會議室做了臨時辦公室。”
曾本之說:“那時候你的嗓門真大,你在六樓東頭的‘楚館秦樓’會議室衝著別人怒吼,我都要將自己屋裏的那隻修補過的楚鼎用雙手護着,擔心它會被震碎!”
老省長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職責所在,不敢懈怠呀!”
曾本之說:“郝嘉當時跳樓可是很大的事情,我還以為專案組的負責人會受處分,沒想到哇,真的是人要有青雲之志,還要有青雲之路!”
老省長說:“曾先生當然不曉得當年的那個秘密,還不到五十年,有些檔案還不能解密。我這個專案組長雖然看過那些檔案,也不能信口開河。我只能說如果郝嘉不跳樓,楚學院院長肯定不會姓曾。”
曾本之說:“若不姓曾,而是姓郝,對我和大家都是一大幸事。”
兩個氣質完全不一樣的男人正在唇槍舌劍暗藏話語機鋒,從曾侯乙館門口進來一群身着警服的年輕人。見領頭的女子是沙璐,曾本之心裏突然輕鬆起來。沙璐在曾侯乙尊盤面前站定后,開口幾句話就將老省長他們吸引住了。
“各位警花警草,本人信奉一言九鼎,因戀上青銅重器,雖是二八佳人,卻三下隨州,四會曾侯,五探古紀南城,六游盤龍城,七拼八湊,好不容易考中這省博物館的志願者,今天是我第十次做義務講解,拜託各位一定要不離不棄。如果覺得講解還行,中午就請我喝一碗糊湯米粉,若是覺得還有進步的空間,就只好由我來請各位吃熱乾麵。在青銅時代,楚地製造的青銅重器,奇美浪漫更具藝術氣韻。而秦地製造的青銅重器,凝重霸道帶有威脅壓迫的政治特色。所以,才有後來者生髮出來的感慨,假若當初不是秦而是楚來統一中國,或許有更多的民主自由,少許多血腥屠殺。以在這裏展出的曾侯乙墓出土文物為例,計有青銅禮器、酒器、水器等,一共六千二百三十九件,總重量十點五噸,大家可以看我手指的方向,那裏有兩個酒器之王,一隻高一米二五,重三百二十七點五公斤。另一隻高一米二六,重二百九十二公斤。如此巨大的酒器,裝起酒來足以慰勞一支大軍。本警花提請各位警草記住,在冷兵器時代,一根打狗棍就相當於你們現在的佩槍,一把青銅劍相當於一挺機槍,一柄青銅斧更等於一門大炮。假如當年楚地之人將這十幾噸青銅全部鑄成兵器,足夠裝備一支精銳之師。依此類推,國家絕對禁止發掘的楚國首都紀南城遺址中,或許掩埋着百倍千倍於曾侯乙墓中的青銅重器,如果鑄成兵器又能裝備多麼強大的楚軍!遺憾啦遺憾,咱們楚人的祖宗,一年也煉不出一百噸的青銅原料,不將它們做成兵器,卻製成鼎簋鑒缶鍾等毫無還手之力的禮器。當然,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大老秦得到江山,卻存活得很短。大老楚失去了威權,卻在文化中得到永生。各位都是業餘驢友,你們在大老秦的地盤裏見過天下無雙的青銅重器沒有?你們在大老秦的地盤裏被哪件青銅重器鎮住了沒有?肯定沒有吧,那麼今天就讓你們見見咱大老楚高處不勝寒的驚世駭俗的超級偉大的作品——曾侯乙尊盤!幾個月之前,我也像你們一樣,只曉得曾侯乙編鐘。可如今我算是懂了,曾侯乙編鐘只是皇冠,曾侯乙尊盤才是皇冠上的明珠。”
有人打斷沙璐的講解,問她為何突然熱愛青銅文化,是不是戀上了青銅武士。旁邊的人馬上接過話題說,不是青銅武士,而是青銅博士。沙璐威脅他們,再亂嚼舌頭,她就不講了。那些人卻不怕,說沙璐是博物館的志願者,而不是當警察的同事,若不好好講解,就去投訴她。說說笑笑之後,沙璐又講解起來。
“迄今為止,已經出土的青銅重器,除了曾侯乙尊盤,其餘的都能仿製。比如曾侯乙編鐘就是由國家出資金,由青銅重器權威曾本之先生領頭仿製成功的。其餘難度稍低一些的,國家沒有組織仿製而出現的仿製品,則是由青銅大盜們自發製造的。唯獨曾侯乙尊盤,國家想仿製,青銅大盜們也想仿製,從一九七八年出土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多年,誰也沒有做成功。好喝點小酒的警草們記好了,曾侯乙尊盤其實就是一套酒具。《楚辭·招魂》記有: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說的就是夏天在盤裏放涼水,用來冰鎮裝在尊里的酒。到了冬天,則往盤裏放熱水,用來溫熱尊里的酒。俗話說,冷酒傷肝,熱酒傷肺,沒有酒傷心。從這尊盤的用途可以看出,大楚家的王侯們,寧可傷肝傷肺也不想傷心。現在我要掉書袋子了!先說這尊,尊體我就不細說了,它通高三十點一厘米,口徑二十五厘米,底徑十四點二厘米,重九公斤,尊體上面裝飾有二十八條蟠龍和三十二條蟠螭,對不對你們自己數去。我只說你們這幫小警察用勘查案發現場的本事也看不清的口沿上的繁縟花紋。它是用高低兩層透空附飾組成的,內外兩圈,每圈有十六個花紋單元,每個單元又由形態各異的四對變形蟠虺組成,每隻蟠虺又各自獨立,互不依附。每條蟠虺的下端由彎曲不規則的小銅梗連接在外層器壁上做支撐固定。再說放置在下面的盤,它也是由盤體和各種附件附飾組成,風格和結構同上面的尊是一樣的。通高二十三點五厘米,口徑五十八厘米,重十九點二公斤,盤上有龍五十六條,蟠螭四十八條。我說的這些是看得見,數得清的,並不包括尊與盤的口沿上那些細小蟠虺,如果將尊和盤上如同絲瓜絡子一樣的透空蟠虺紋飾也算在一起,總數起碼在一千以上。這一千以上的數字僅僅指立體或透空的蟠虺,不去考慮那些平雕與淺浮雕的蟠虺紋,那些就像東湖裏的波紋,無法統計。”
這一通話說完,沙璐的嘴唇都要乾裂了。聽得有些入迷的老省長將手裏拿着還沒開瓶的礦泉水遞給她。沙璐卻不領情,還說媽媽從小就教育她,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也不能喝陌生人給的飲料。說話時,有同事遞上一罐涼茶。沙璐連飲了幾口。老省長再問她,所說的這些是從哪裏學到的。沙璐回答說,有人說出名要趁早,其實不如讀書要趁早。讀書趁早,知識之花開得越早,結的果子也就早。沙璐說了這半天,早將沒有穿警服的許多人吸引過來。沙璐故意伸出手指數了數人頭,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她很高興,自己替志願者創造一個新的紀錄,在她之前另一位志願者的講解曾經一次吸引過二十五名遊客。
沙璐忽然以人為例,從魚臉為何與人臉相像,講到猿人和現代人,不着邊際地說起自然界的進化常識。曾本之明白,她這是要講春秋時期的青銅工藝了。沙璐果然一轉話題說起人類的勞動史,從完全依靠狩獵到學會馴養動物,從刀耕火種到現代化農業,從衝天鞭炮到手槍,一樣一樣地說明人對勞動方法的選擇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實現的。
接下來沙璐開始提及博物館進門處放置的青銅重器介紹資料,上面寫有曾侯乙尊盤的製造工藝是失蠟法。實際上這種結論的基礎是建立在沙漠之上。這就像做菜,鯿魚是紅燒還是清蒸,方法不一樣,味道就有天壤之別,同樣一碗麵條,是熱乾麵還是牛肉麵,個人的喜好與風格大相逕庭。在青銅時代,漢口北郊盤龍城出土的鉞,不是用失蠟法鑄造的。出漢陽往西北方向行走一百多公里的荊門包山二號墓出土的鳳紋薰,也不是用失蠟法鑄造的。雲南晉寧石寨出土的持傘女銅俑,湖南寧鄉出土的四羊方尊、人面方鼎,醴陵縣出土的象尊、豕尊、牛尊,還有衡陽越人墓葬中的提梁卣,從理論上講,這些青銅國寶都是最該用失蠟法工藝製造的,用失蠟法工藝製造出來的青銅器物,表面形狀要精美許多。而實際應用的范鑄工藝製造的青銅器物,難以做到精確,表面上也免不了粗糙麻糲。
沙璐做了一個咽口水的動作:“那個時代的青銅工匠們為何要舍其優而用其劣,原因在於那時候沒有這種被後人稱為失蠟法的鑄造工藝。”
沙璐分別看了萬乙和曾本之一眼,再次咽了一口口水后將聲調提高了許多:“中國的青銅時代不存在失蠟法鑄造的器物,不僅春秋戰國沒有,直到南北朝的北朝時期都沒有,如果那時候工匠們流行使用失蠟法工藝,北魏就不會出現那麼多面目不清,形象模糊的小型站板凳的佛像了。”
大概是發現有人要發問,沙璐伸出秀美得如同玉雕的食指指着人群中的某個人,說自己曉得對方想問什麼,簡單地說,用失蠟法做出來的人像,會是有鼻子有眼,不是帥哥就是美女,而用范鑄工藝鑄造出來的人像,則是眉毛鬍鬚一把抓,不是老掉牙的糟老頭,就是塌鼻子的丑老太。既然中國的青銅時代沒有失蠟法,曾侯乙尊盤的製造工藝就容易解決了,因為如此頂級的青銅重器鑄造工藝,絕對不是三五年乃至三五十年就能完善的,在高古時代,類似的文明進步,沒有三五百年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曾侯乙尊盤也就無法像過去大家所認定的那樣,是由失蠟法鑄造的。既然中國的青銅時代不存在失蠟法,剩下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作為國寶中的國寶,曾侯乙尊盤只能用青銅時代十分完善的范鑄工藝鑄造而成。就像歐洲人用拼音的蝌蚪文字,中國人用象形的方塊文字,都是人類文明不可或缺的。不能因為歐洲的青銅時代普遍流行失蠟法,便盲目地認為此工藝高人一等。如果認為中國的青銅時代只有范鑄工藝便是低人一等,硬要像網上交友那樣牽強附會,像電視徵婚那樣搞拉郎配,說到底還是后義和團時期的逆襲心理,是盲人摸象那樣對洋人的盲目崇拜!
沙璐終於將曾侯乙尊盤講解完了。
見曾本之仍舊是不動聲色,老省長便鼓着掌上前一步,挨近沙璐,問她從哪裏學到這些知識的。沙璐避而不答,只說三人之內必有我師,來曾侯乙館參觀的人個個都是老師。老省長指着曾本之問她是否認識。
沙璐說:“只要與青銅重器有緣的人,沒有不認識曾老師的!”
老省長說:“你認識曾老師,卻又當他的面否定失蠟法,難道你不曉得失蠟法是曾老師這輩子安身立命的學問嗎?”
沙璐瞪大眼睛看看老省長,再看看曾本之,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陣兒,她才衝著人群后叫道:“萬乙!你給我站到前面來!”
人群分開一道縫后,萬乙不好意思地走到沙璐的面前。
沙璐幾乎是咆哮了:“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非要我在曾老師面前這樣說?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嗎?虧得你一天到晚朝我說那麼多肉麻的話,你愛什麼愛,你愛個鬼去!”
沙璐的同事中有人笑起來:“人家這是考驗你的忠誠度,試試你敢不敢當面揭自己老師的短!”
老省長不管這些了,轉而問萬乙:“你怎麼發現曾侯乙尊盤不是用失蠟法鑄造的?”
萬乙說:“道理沙璐都說了。具體的原因是,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上有范鑄的痕迹。”
隔着防護玻璃,萬乙將可能是范鑄的痕迹指給老省長看。老省長的視力早已退化了,看不清楚那些細小的痕迹,便要一直鐵青着臉的鄭雄上前來看。
鄭雄勉強看了幾眼,並找機會貼近萬乙用極低的聲音警告:“閉上臭嘴,小心老子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萬乙不甘示弱:“從臭嘴裏說出來的真理還是真理!”
老省長迫不及待地問鄭雄看清楚沒有:“如果真像萬乙說的那樣,你們青銅重器學界就要鬧一場大地震了。”
鄭雄不屑地說:“現在的博士真像武士,做學問在其次,膽大妄為和嘩眾取寵才是首要的,不定哪天有人會說,青銅重器是外星人留在地球上沒有帶走的玩具。”
老省長對鄭雄的回答很不滿意:“我只要直接回答,是還是不是!”
鄭雄這才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不是用腳後跟想事情,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回答。曾侯乙尊盤從出土以來,從沒有人對曾先生的論斷提出過疑問。就像新聞界三天兩頭說發現《紅樓夢》的手稿,這些都與研究無關,是那些用娛樂方式消減文化的人在那裏自娛自樂罷了。”
老省長又問曾本之:“曾先生對自己安身立命的學問還是那樣信心滿滿嗎?”
曾本之凝視的樣子似是對曾侯乙尊盤說:“不是我無法回答,而是你提問的方式不對。一個人的信心只屬於這個人,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老省長說:“眼下你的信心肯定會影響萬博士。”
曾本之回應時加重了語氣:“你又錯了。做學問不比官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遭殃株連九族。官場中人有沒有才能在其次,跟對人才是頭等重要的本事。”
他倆說話之初,沙璐已帶着她的同事往九鼎八簋展櫃那邊去了。曾本之說出“你又錯了”這番話,心裏做好了遭到老省長猛烈回擊的準備。話音落地好久,聽見的人都沒有做聲。特別是老省長本人,那樣子甚至有些恍惚。曾本之感到很奇怪,不過他很快就明白,老省長的心思被沙璐的另類講解吸引到九鼎八簋展櫃那邊去了。當然,吸引他們的不全是沙璐的魅力四射,而是從沙璐嘴裏不斷冒出來的“僭越”二字。
就像有人故意拿着什麼東西往某個痛點上搗弄,沙璐每說一次“僭越”,老省長的嘴角就會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沙璐對“僭越”二字的解釋也很有說服力,她說,是你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這不僅僅指用非法手段謀取皇權帝位,現實生活中,用不正當手段獲得官場和職場利益,用卑鄙下流的方法騙取愛情都是“僭越”。圖謀發動宮廷政變,取王者而代之的“僭越”難得有機會發生,因為弄不好就會誅滅九族,一般人哪敢冒這個險。官場與職場的“僭越”較多,也容易獲得所謂的成功,萬一醜行暴露付出的成本與代價也不會太高。最常見的是“二奶”與“小三”們的“僭越”,無論輸贏,下場都是讓水晶一樣的美麗心靈,變成專門殺死愛情的毒藥,變成專門陷害自己的魔鬼。
關於“僭越”,沙璐是從九鼎八簋開始說的。她本指愛情是人生中的九鼎八簋,一番講解說完,讓人覺得她話裏有話。同事中有人打抱不平,說當不成皇帝,弄一套九鼎八簋放家裏擺擺闊、過把癮,這也可以說是人生中的一種浪漫。小孩子過家家當皇帝,一人一回輪流轉,不就是一場遊戲嗎?先前的男同事剛說完,就有女同事表示反對,說很多事情一開始都是鬧着玩的,玩着玩着就弄成真的了,特別是辦公室戀情,哪個不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開頭,慢慢的什麼姐弟戀、黃昏戀、老牛吃嫩草、老草吃嫩牛等等,不該當真的全當真,不該“僭越”的全“僭越”了。譬如最近本市某位鼻屎處長,就和一位上掛鍛煉的女科長“僭越”了。沙璐的同事們發出一聲鬨笑。
一直表現得極不高興的鄭雄終於逮到機會,板著臉責備一直在身邊陪同的博物館方面的人,博物館又不是娛樂場所,不能因為鼓勵有興趣的人來當志願者,就羊肉狗肉蘿蔔白菜一鍋燴,除了進場機制,還要有退出機制。鄭雄也是氣極了,舌頭失去了管束,一下子就將內心最想說的話暴露出來。他進一步說,博物館裏任何一件展品的解說詞,要像憲法一樣,每個字都要經得起推敲,一旦確定下來,哪怕是標點符號也不能擅自改動。鄭雄明顯是指沙璐,說無論專職講解,還是志願者的講解,絕對不允許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對這樣的事情必須是零容忍。
博物館的人會意地不停點頭。
鄭雄還想說什麼,九鼎八簋展櫃那邊又有動靜了。
一個操昆明口音的中年男子問沙璐,“僭越”一詞的本來含義是現代社會所不允許的,民主國家的憲政制度保證人人都有當總統的可能,哪怕是七八歲的孩子說自己想當總統,旁邊的人不但不會舉報他想僭越,還會鼓勵他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沙璐還算聰明,不與陌生人正面糾纏,問清楚他是昆明人,這才反過來問他,從宋元的大理王到民國的雲南王,按照雲南一向是山高皇帝遠,雲南人一向喜歡搞獨立王國的習慣,他家裏大概已經擺上了九鼎八簋,否則就不會對“僭越”二字如此敏感。中年男人則反問沙璐,自己的模樣與九鼎八簋所需要的身份是否相符?沙璐哼了一聲說,除了眼前這套九鼎八簋,其他所謂九鼎八簋對任何人都合適,因為那些東西是百分之百的偽器。中年男人不服氣,憑什麼沙璐沒見過別的九鼎八簋就敢說是假冒偽劣產品。沙璐回答說,收藏青銅重器的人只有兩類,一類純粹是文化愛好,另一類則是為了貪慾。前者講究隨緣,後者受着慾望的驅使,稍有不慎就會落入他人精心設計的陷阱。
一直在側耳細聽的曾本之沒料到沙璐會說出他所沒有想到的理由。
沙璐告訴那個操昆明口音的中年男子,青銅時代,長江黃河兩水四岸小國眾多,國君也多得數不清,雖然那時貴族之間的戰爭很多,卻比較儒雅,哪怕滅了對方的國,也只是將其國君當做俘虜帶回,更不會動不動就誅滅整個王族。但有一點是必須要下狠手的,那就是,毀其宗廟,遷其重器。作為重器中的重器,國在九鼎八簋在,國滅九鼎八簋滅,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管你是鼎是簋,只要奪到手,就成了普通青銅,大不了再回爐做成兵器,再去毀別國宗廟,遷別國重器。斷斷沒有替人家好好保存,讓那些成了亡國奴的人成天惦記如何復辟的道理。沙璐最後還說,眼前這套九鼎八簋,若不是同尊盤、編鐘等一起從曾侯乙大墓里發掘出來,她都要在懷疑二字後面,再加上三個問號。
中年男子有些惱羞成怒,但不是針對沙璐的,否則就不會在臨走時對沙璐說聲謝謝。
曾本之只注意中年男子,沒有發現身後鄭雄與老省長在一旁小聲說話。事實上,鄭雄和老省長几乎同時判斷,操雲南口音的中年男子,就是熊達世用九鼎八簋換得的和氏璧玉璽的原主人。二人低聲談論了一陣,曾本之只聽到最後的一呼一應。一個人說,看來熊達世有麻煩了。另一個人說,只怕不是麻煩,而是災難。曾本之對“熊達世”這個名字很敏感,正是“熊達世”三個字讓他突然警覺起來。
“誰有麻煩,誰有災難?”曾本之隨口問了一句,不待別人回答,又說,“如果這個雲南人與熊達世有什麼衝突,一定與九鼎八簋有關!”
鄭雄和老省長有些驚訝。老省長本想讓鄭雄開口問,見鄭雄不敢,只好親自問曾本之,怎麼知道熊達世的。曾本之也不隱瞞,就將在黃州的那點事一一與他們說了。聽曾本之提及那隻甬鍾,鄭雄和老省長都笑了。接下來他們也將熊達世同一個雲南人做交易的事說了一遍。在譏笑熊達世將黃州禹王城楚墓里預埋的仿製甬鍾,當成青銅重器這一點上,三個人的心情沒有多少區別。
老省長自然不會在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上多費口舌,他通過鄭雄主動發出邀請,曾本之又同意見面,如此機會實在難得。因為有更重要的話要說,老省長強行扭轉話題,突然問曾本之:“這曾侯乙尊盤真的不可仿製嗎?”
曾本之想也不想就回答:“世界上的東西,只要是人做出來的,一定可以複製。”
老省長又問:“真的動手,需要多長時間?”
曾本之說:“完成全部工藝,半年時間就差不多。當然,能不能仿製成功是另一回事,我說的是工期。”
老省長不解地回:“仿製曾侯乙編鐘怎麼花了幾年時間?”
曾本之說:“仿製曾侯乙編鐘時用在鑄造上的時間並不長,但編鐘是要按音階發音的,為了調音多花了許多時間。曾侯乙尊盤沒有調音的問題,只要工藝對路,從制模到澆鑄,要不了多長時間。”
老省長說:“當初請你當會長,你沒答應。能不能請你當顧問?”
曾本之忽然變了語氣,生硬地回應:“難道你不怕我這老朽會壞了你們的好事?”
接下來老省長的話卻讓曾本之不好再生硬了:“聽鄭雄說,你想申報院士。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在北京有幾個說得上話的好朋友,必要時可以替你打通一下關節。搞學術研究的人,能弄上一個院士頭銜,比頂着廳長和部長的烏紗帽還管用。”
鄭雄補充說:“老省長一直很關心你,總在問你生活上還有什麼需要照顧的。我就提了一下院士的事,老省長馬上打電話到北京,找了好幾個人打招呼。”
曾本之找到說話的機會了:“聽你們說話的意思是我不夠資格,還需要你們幫忙走後門,是不是?”
三個人正在尷尬,曾侯乙館外面響起爭吵聲,聽動靜是博物館相關負責人要取消一位志願者的資格,收回其佩戴的胸牌。不一會兒,先前轉到別處的沙璐突然跑過來,衝著鄭雄說:“我曉得是你在搗鬼。憑什麼讓博物館取消我的志願者資格?”
鄭雄面無表情地說:“博物館不是吉慶街,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可以說!”
沙璐任性地說:“我明白了,你是靠失蠟法起家的。我說曾侯乙尊盤不是用失蠟法製造的,是在砸你的飯碗。你以為不讓我當志願者就能封住我的嘴嗎?等着瞧,回頭我就上微博,將你的糗事貼到互聯網上去。”
一旁的萬乙連忙阻攔:“微博是‘憤坑’,不是講道理的地方。還是從學術上多討論。”
沙璐用一根玉指指着眼前幾個人說:“你們都是所謂的權威,容得下我的道理嗎?要是容得下道理,當初就不會用那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失蠟法當做學問蒙人。銅頭鐵臂火眼金睛會七十二般變化的孫悟空還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失蠟法來去無影無蹤,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難道你們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鄭雄真的生氣了,他狠狠地說:“不要以為穿着一身老虎皮我就治不了你。再不滾,我就讓你們局長來領人!”
老省長這時出面做好人:“姑娘,你也不要太無知者無畏了,青銅重器的事還是聽專家的。到博物館當志願者可不是給塔利班當人肉炸彈,僅僅不怕死還不行。還是回去補補課,過些時再來重新面試吧!”說完沙璐,他又勸鄭雄,“專業選手也不要太不將業餘選手當運動員了,凡事都要以理服人。若是連一名博物館的志願者都說服不了,你們的理論就需要完善。”
老省長一開口,沙璐就不再做聲了。老省長當官久了,其樣子有些不言自威,作為警察的沙璐,對這樣的威嚴有種職業習慣上的臣服。
這時,老省長的秘書小余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一邊遞上手機,一邊小聲告訴老省長,熊達世有事找。老省長對着手機說了十幾個單音節的嗯字,直到最後才說了一句:“歡迎來武漢,下飛機后先見面再說,我請你吃飯。”
在曾侯乙館轉了一陣,臨分手時,在鄭雄的暗示之下,老省長再次提及申報院士之事,他說自己在崗和不在崗時,只要與院士二字有關的事情,從來都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認真對待,希望曾本之自己至少要有百分之百的認真態度,能不能當上院士是一回事,想不想競爭院士則是另一回事。
曾本之無法否認,每次聽到“院士”二字,自己的心跳就會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