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貳

貳貳

從黃州回武漢的路上,曾本之忍不住同萬乙聊起了郝嘉。

萬乙早就聽說過郝嘉,先前礙於師生輩分,不敢貿然打聽,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自然要追根究底。一路下來,除了郝嘉,別的什麼也沒有提及。從高速公路下來,送他倆的司機不熟悉行車線路,每次詢問行車方向時,曾本之只是用最簡單的語句告知是向左、向右或者直行。

按曾本之的說法,楚學院真正的全盛時期,是他和郝嘉同時出任副院長那一陣兒。那幾年人人熱衷做學問,治學態度格外嚴謹,同時又保持着充分的學術民主。

曾本之用了三個“如果郝嘉不死”來談郝嘉。

第一個“如果郝嘉不死”是說,在青銅重器研究方面的成就自己肯定不如郝嘉。曾本之說這話時,神情是由衷的,他一再說郝嘉是青銅重器研究上百年不遇的天才。因為天分高,就難免恃才傲物。在一九八〇年代中期,一個有才華的人表現高傲,反而更受人尊敬。才子嘛,總要比別人浪漫一點。第二個“如果郝嘉不死”是說,郝嘉若是還在人間,仿製的曾侯乙尊盤肯定早已公之於世了。當初主持仿製曾侯乙編鐘的人本應當是郝嘉,也是因為太有天分了,當時的領導表面上沒說話,內心裏並不喜歡他。再加上郝嘉在發掘曾侯乙大墓時,與鐵道部隊的一位女衛生員暗戀,引起部隊方面的不滿,逼着楚學院處分了郝嘉,這才給了曾本之機會。好在曾本之還算爭氣,將這件事做得很完美。但在郝嘉那裏,情況就不一樣了。一方面繼續研究青銅重器,還放話說,要用一己之力將曾侯乙尊盤仿製出來。另一方面,還迷上了政治,也是用一己之力創辦了一份名為《大楚》的油印小冊子,借談楚國興衰,評論當今時政。雖然事情過去二十幾年了,這個世界上敢說憑一己之力仿製出曾侯乙尊盤的人,還沒有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如果郝嘉不死”是說,郝嘉之死看起來前因後果明明白白,實際上玄之又玄,以郝嘉的為人,心高氣傲不假,敢於出頭也不假,真的只是為了那些跟着他到長江大橋上去的人,而以自己的死來一了百了,那也太小看了楚學院的同事們。

曾本之不能不告訴萬乙,郝嘉高喊“鼻屎”二字,從六樓上飛翔而下后,趴在地上,用最後的力氣伸出三個手指。他希望萬乙能用年輕一代人的思路幫忙想一想,這到底是何意思。

萬乙想了半天,什麼也說不出來。反而是開車的司機突然插嘴,說這有什麼難的,就是OK的意思。萬乙自己沒有回答出來,對不相干的插話自然有些不滿,他沒好氣地揶揄一句,說司機幸好沒有認為,那是表示有人還差他三百元人民幣。

車到九峰山一帶,路邊忽然出現許多蒼松翠柏,連天上的白雲都肅穆起來。萬乙繼續問郝嘉的事,說了兩次,都沒有回應。待發現曾本之的神情已變得格外凝重,恨不得將剛才說的話一個個字地收回來。

九峰山公園是武漢三鎮在江南的最大公共墓地。由於清明節才過不久,先前對逝者的哀思已寄託了,又因為是星期一,連綿幾面山坡的偌大公墓里,只散落着十幾個祭拜者。在數不清的墓碑中穿行一陣后,遠遠看到一塊墓碑被雕刻成楚鼎模樣。萬乙以為那就是郝嘉的墓地。走近了才發現,楚鼎模樣的墓碑是第一任楚學院院長的。曾本之在那墓碑前停了片刻,嘴裏還不忘嘮叨幾句,說老院長是個好人,就是心眼小了點,當初非要他主持仿製曾侯乙編鐘,將不那麼聽話的郝嘉晾在一邊。

又走了一陣,曾本之忽然停下來,雙腳併攏衝著一座極為普遍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再說一聲:“郝嘉兄,本之老弟來看你了!”曾本之彎下去的腰沒有直起來,就那種樣子,低聲說了許多,像是兩個人在用心做交流。

曾本之一連問了三次為什麼。第一次是問,郝嘉捲入政治鬧得再凶也沒有失去做人的分寸,若是因為政治上的暫時不如意便拿生命做賭注,這太不像郝嘉一向為人的風格了?第二次是問,想要跳樓是郝嘉自己的事,可為什麼別人從樓下經過不跳,非要等曾本之從樓下經過時剛好落在他面前?第三次是問,郝嘉一向是言必行,行必果,既然說過要仿製曾侯乙尊盤,前後好幾個年頭,按道理應當有些東西可以說了,為什麼就不肯對任何人吐露一個字呢?

曾本之說完想說的話,回答他的只有山坡上隨意縱橫的南風,以及夾在南風中的一縷醉人的微香。

萬乙有意提醒說:“有個女人像是往這邊來了。”

曾本之回頭看了看,才問萬乙:“你認識她嗎?”

萬乙說:“不認識,她手裏捧着一束鮮花。不對,她怎麼轉身往山上走了?”

曾本之也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在高處的山坡上閃了幾下就不見了。曾本之覺得那背影有些熟悉,他很希望那個女人就是華姐。真要確定時,他又沒有十足把握。

片刻后,女人消失的路上出現一群人。領頭的是馬躍之,之後依次是柳琴、安靜、曾小安,與曾本之有約的鄭雄略顯尷尬地跟在最後。距離只有十幾米時,他們還對路邊的花草樹木自說自話地議論紛紛,一旦走到郝嘉的墓碑前,大家馬上肅然起來,依次將手中的鮮花擺放在墓碑前,再後退幾步站成一排,深深地鞠躬三次。

不待別人說什麼,曾本之從懷裏掏出一張紙,聲音低沉地吟誦起來。

別如隔山,聚亦隔山,前世五百次回眸,哪堪對面凝望?

一片風月九層痴迷,兩情相悅八面爽朗,三分江山七分歲月,四方煙霞六朝滄桑,生死人妖五五對開,左匆匆右長長。二十載清流,怎洗滌血污心垢斷腸?十萬不歸路,名利羈羈,錦程磊磊,舉頭狂傲,低眉惆悵。

憾恨暗灑,從雁陣來到孤雁去。潮痕悲過,因花零落而花滿鄉。江漢舊跡,翩若驚鴻。佳人作賊,丑墨污香。千山萬壑難得一石,****但求半觴。漫天霜絨楓葉信是,奼紫嫣紅君子獨賞。

覓一枝以棲身,伴清風曉月寒露,新燭燃舊情,焉得不懷傷?

憑落花自主張,只溫酒研墨提燈,泣照君笑別,豈止無良方!

宿茶宿酒宿墨宿淚,今朝方知昨夜悔。秋是春來世,春是秋重生,留一點大義忠魂,最是重逢,黃昏雨巷,朦朧舊窗。

曾本之在黃州待了幾天,抽空寫了這篇懷念郝嘉的《春秋三百字》。

時值六月初夏,曾本之的吟詠卻像秋風那樣感人肺腑。馬躍之本想用自己的手抓住曾本之的手。不知為何,他倆突然擁抱在一起,雖然不發一聲,那老淚縱橫的樣子更是悲苦。

如此痛心疾首的時候,別人都無法開口說什麼。若不是見慣了各種相思之愁、懷念之苦的公墓管理員走過來,只怕要等到曾本之和馬躍之的淚水流幹了,這悲苦的場面才會結束。

一個佩戴紅色臂章的公墓管理員走過來,指着墓碑大咧咧地衝著他們問:“他是你們的什麼人?”

站在最邊上的鄭雄回答:“同事!”

話音剛落,曾小安就補上一句:“不對,是親人!”

公墓管理員說:“這兩個月我一直在注意着這裏,想看看誰來為他掃墓。連清明節都沒人來,我還以為真是個沒人理的孤魂野鬼。”

柳琴打斷他的話:“你這麼關心,是不是有什麼事?”

公墓管理員說:“說有事就有事,說沒事也就沒事。實話告訴你們,埋在九峰山上的人十萬都不止,這麼多人埋下都沒事,就你們祭拜的這座墓真是出奇!”

接下來,公墓管理員說的話,讓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大約在清明節前半個月,公墓管理員在作黃昏前的例行巡查時忽然發現,有一股白色的霧氣從這墓碑下面冒出來。因為存在的時間不長,當時他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到了正好清明節那一天,因為掃墓的人太多,所有的管理員都得延長下班時間。那天傍晚又有白色的霧氣從這墓碑下面冒出來時,好幾個管理員都看見了。後來他一直在留心觀察,僅他看到的白色霧氣一共冒了五次,而且都是在傍晚,公墓里沒有人的時候。

按照公墓管理員的說法,墓地是一個人最終歸宿,生前的喜怒哀樂恩恩怨怨說是一了百了,其實未必。他們親眼見過,有黑色霧氣從別的墓碑下面冒出來,這種現象見得多一些,因為它是預兆死者的家人將有災難,這一點幾乎都在後來得到印證。據說某些墓地中還會冒紫色霧氣,那是後人將有大福大貴的吉兆,不過,在九峰山上還沒見到。而像眼前這墓地,不停地往外冒白色的霧氣,是死者心裏有大冤屈,躺在地下仍在大聲吼叫的緣故。

鄭雄將公墓管理員叫到一邊,小聲問他:“是不是還有其他墓地也經常冒白色的霧氣?”

公墓管理員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當即指着他的鼻子說鄭雄是狗眼看人低,將自己當做歸元寺旁邊那些測字相面誆人錢財的江湖騙子。說到後來,公墓管理員幾乎是動怒了,咆哮着說:“如果這白色的霧氣真是死人發的信號,這大冤屈一定是你這個王八蛋造成的!”

聽此一說,鄭雄也罕見地衝著公墓管理員罵起來。

幸虧他說對方是鼻屎。公墓管理員聽不懂這種陌生的罵人詞彙,才沒有讓事態發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馬躍之適時地走到他們中間,一手推開鄭雄,一手摟着公墓管理員的肩膀,順着來路往回走。公墓管理員心有不甘,一開始還扭頭向後大聲說,郝嘉墓東邊第三座墓,去年三月就冒過黑色霧氣。清明節死者的家人來掃墓時,自己好心告知,提醒他們注意。那家人也像鄭雄這樣,以為是要騙他們的錢財,擺出一副愛聽不聽,愛理不理的樣子。沒想到才過三個月,這家人的一對雙胞胎男孩,就在長江里同時淹死了。馬躍之陪着公墓管理員走了一程,直到對方腳下走順了,沒有繼續糾纏的意思,這才鬆手。回到郝嘉墓前,馬躍之特意去東邊看了看,在公墓管理員所說的那座墓旁,真的有一座合葬的雙胞胎男孩之墓。

“遇到任何事情也不要與這種人鬥氣,像看守墓地這種職業,說不怪它也怪,說怪它就更怪。凡事都不要惹他們,你想想,好生生的一群人中,為何偏偏認定是你鄭雄給郝嘉造成了大冤屈?這種蹊蹺的事一旦傳出去,就不是罵一聲鼻屎能過去的簡單事情了。”馬躍之不輕不重地勸鄭雄幾句。見鄭雄不做聲,馬躍之又對大家說,“俗話說好事成雙,按我的經驗,這種怪事,往往也會成雙!”

曾本之很有默契地接過馬躍之的話,說自己本來只約了鄭雄來這裏,既然大家不約而同地來了,也可以當做天意使然。說著,他掏出用甲骨文寫的第一封信,遞給站在身邊的曾小安,曾小安看過後,又遞給安靜,安靜同樣看了一眼,又遞給柳琴,最後由柳琴遞給真正看得懂甲骨文的鄭雄。

鄭雄之前的那些人,只是對信封上寫的字好奇。

鄭雄當然不同,他看看信,又看看墓碑,再回過頭來重新看看那封寫給曾本之的信,臉上的表情,除了驚訝再也沒有其他。等到第二封用甲骨文寫的信遞到鄭雄的手上時,先前所有的驚訝已經扭成一團變成一種純粹的肌肉抽搐。

一直沒有說話的安靜忽然驚叫起來:“老曾,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死了二十多年的人給你寫信,太嚇人了!這信是放在辦公室吧?若是放在家裏我可要嚇死了!”

曾本之趕緊說:“是的,是放在辦公室。我就是擔心你害怕,才沒有做聲的。”

馬躍之則與安靜開玩笑:“要不你當面問問郝嘉,活着時不寫信,為什麼要等到死了二十幾年才想起來寫信?”

安靜卻認真起來,她朝着郝嘉的墓碑作了一個揖:“老郝呀老郝,我和老曾可沒有虧欠過你。你在世時喜歡吃捶肉,每次你來家裏吃飯,我都要忙一下午,手都捶起泡了,才夠你一個人吃一餐。你要是敢嚇唬我和老曾,回頭我就用那個捶肉的鎚子來捶你的墓碑。”

柳琴也插進來說:“你這個郝嘉,你敢裝神弄鬼我也不依你!我和老馬結婚時,你喝醉了,抱着我不放,非說我不是姓柳,而是姓楊。還說我是女兵,穿軍裝的樣子比穿婚紗還好看。最後還大吼大叫,這輩子非要我做你的新娘子!你要是再借酒裝瘋,我就將你第二天的道歉退回去,讓你悔恨一輩子。”

柳琴的話讓本來十分沉重的氣氛變得活躍起來。

曾本之也不管那兩封甲骨文寫的信了,接着柳琴的話說,郝嘉是人醉心不醉,當初在曾侯乙大墓發掘現場,確實有一個姓楊的女兵,是在附近修鐵路的鐵道部隊的女衛生員,面相一般,但氣質特別好,郝嘉十分迷戀她。女兵小楊對郝嘉也動了心,郝嘉手分明是好好的,她卻借替他包紮傷口,一塊紗布纏了又拆,拆了又纏,一弄就是半個小時。但是那個女兵被死了老婆的團政委看上了,全部隊的人早就都將她當成了團政委的新娘子,從團長到士兵,大家都稱她為小嫂子。曾侯乙大墓發掘完畢的那天晚上,郝嘉也喝醉了,因為那天晚上女兵小楊真的和團政委結婚了。

馬躍之就勸大家,逝者為大,就不要揭郝嘉的短了,其實郝嘉在這件事情上過得很艱難,有一回他跑到馬躍之的辦公室,說是為當初婚禮上的胡鬧道歉,實際上是說自己的事。頭一天郝嘉從北京出差回來,在武昌火車站下車時,看到女兵小楊坐在另一列火車靠窗的座位上。女兵小楊也看到他了,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拚命朝他招手。郝嘉剛衝到那車窗前,女兵小楊就被人硬拖回車廂內,站在車窗前的人換成了那個死了前妻才娶了女兵小楊的團政委。那列火車是開往烏魯木齊方向的,在武昌站足足停了半個小時。郝嘉在站台上站着,團政委在車窗後站着,彼此對視。車窗太小,郝嘉看不到遮蔽在團政委身後的女兵小楊。直到火車終於開了,團政委身子一晃,他才看到半張被淚水淹沒的熟悉的臉龐。

曾本之瞪大眼睛,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不知道這件事。馬躍之說,那一陣子,因為曾侯乙編鐘仿製成功,曾本之正沉浸在莫大的榮耀之中,備受冷落的郝嘉自然不會與他說這些,所以才將內心的衷腸訴說給一個與青銅重器沒有關係的局外人。

見曾本之在嘆氣,馬躍之就說:“不管怎麼說,人家死了二十多年還記得給你寫信,可見你倆的感情也是天長地久!”

話題又回到用甲骨文寫給曾本之的兩封信上,安靜和柳琴都想知道前一封信寫的四個字和后一封信寫的四個字,各是什麼意思。曾本之就讓鄭雄解釋給她們聽。即便在這種時候,鄭雄也要在曾本之面前謙虛一下,說自己剛好認識這八個甲骨文文字,前面四個字是說要開始拯救某個人或者某件事情,后四個字的意思複雜一些,“二五”是南京人經常用來貶人的話,原來的典故是說,有兩個人因為同一件事在皇帝面前同時邀功獻媚,並要賜賞五百貫銅錢。皇上就每人賞了二百五十貫。後來南京人將二百五簡化成二五。武漢人也經常罵人是二百五,意思是一樣的,都是罵人神經病,將自己賣了還幫別人數錢。天問二五當然就是譴責那些沒骨氣喜歡邀功獻媚的人。

曾小安當即對鄭雄說:“楚莊王的轉世之人是你找到的,這‘天問二五’四個字是你的寫照,應當寄給你才合適!”

這一次不是安靜而是曾本之攔住曾小安,不讓她再往下說。

曾本之要鄭雄幫忙想一想,這兩封信的出現,到底意味着什麼。他還解釋之所以先前沒有將第一封信及時給鄭雄看,是因為那時他還認為可能是媒體精心設計的某個娛樂陷阱。現在的新聞界沒有文化記者,只有一群接一群的狗仔隊。直到第二封信寄到后,他才覺得事出有因。

“難道沒有別的線索嗎?如果有別的線索也許就好辦一些。”沉思時,鄭雄像是自言自語。見等不來別人的回應,鄭雄只好壯着膽說:“像這種沒頭沒腦的事,只能憑直覺判斷。依我看,這兩封信可能與曾侯乙尊盤有關!”

所有人都在看着曾本之時,只有萬乙大聲問:“何以見得?”

鄭雄說:“我說過,我只是憑直覺!”

曾小安非常罕見地誇獎鄭雄:“鄭會長這話才像是人說的。兩封信,八個甲骨文文字,是要拯救遭到天譴的獻媚者。說小一點在你們楚學院,說大一點在你們青銅重器研究領域,最有皇家氣象,最具王者風範的只有曾侯乙尊盤。誰有本事將這件能使紫氣升華的寶器,作為最大的媚獻給誰,那才是要用甲骨文作為底氣才可能拯救的!”

此言一出,便得到馬躍之的喝彩:“到底是曾本之的女兒,每個字都說到點子上了。”

鄭雄也說:“小安的分析不無道理,這些時我在外面出差,也是感覺到那些在千里之外發生的種種瑣事,每一件都關繫着曾侯乙尊盤。”

鄭雄既說了熊達世與和氏璧傳國玉璽的事,也說了自己和老省長這一路走了幾個省市,到過十幾家博物館,所看的全是青銅重器。無論是與自己說,還是同別人聊,老省長不知不覺地就會提及曾侯乙尊盤。

曾本之問:“你以為他想幹什麼?”

鄭雄說:“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馬躍之在一旁不滿起來:“小鄭啦小鄭,你總是喜歡下意識地玩些不必要的聰明。弄一個青銅重器學會,一下子就有三千萬資金到賬,你要是想不到接下來會幹什麼,不要說我們,這九峰山上的十萬鬼魂都沒有一個相信的。”

鄭雄說:“我真的不敢想,一想到這些身上就出冷汗。”

說話時,鄭雄的臉色真的變白了,先是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片刻后,襯衣的後背就被汗水濕透了。安靜要曾小安幫忙擦擦汗,曾小安極不願意地從手提包里取出幾片面巾紙,遞給鄭雄。

馬躍之有些詫異地說:“青銅重器學會雖然大名鼎鼎,卻是上不挨天,下不沾地,既管不了省博物館,又不能插手考古發掘,剩下來就只有一件事值得做卻沒有人做——”

大家都盯着馬躍之,等他說出那句都到了嘴邊的話。

馬躍之也不是故意賣關子,他望了望曾本之,又看了看鄭雄:“二位專門研究青銅重器,應當比我清楚,只是不願意說罷了。”

停了一會兒,馬躍之又對萬乙說:“這位青銅重器的後學,你也應該曉得呀!”

萬乙驚慌失措地一邊搖頭,一邊擺手,嘴裏不敢多說一個字。

“看來這話只有由我來說了!”馬躍之將在場的人依次看了一遍,“正廳級的青銅重器學會,三千萬大筆資金,除了仿製曾侯乙尊盤,做任何其他事情都不合適。”

聽聞此言,曾本之還算鎮靜。

旁邊的鄭雄除了繼續冒冷汗,兩條腿也開始哆嗦起來。曾小安實在看不過去,便伸手扶了鄭雄一下,又因極為不解,她不得不溫柔地問鄭雄:“天底下研究青銅重器的人,誰不想親手仿製曾侯乙尊盤。這是好事,是機遇,怎麼像是遇上鬼了,怕成這種樣子?”

曾本之終於開口說:“正因為仿製曾侯乙尊盤是青銅重器研究者的夢想,真要動手了,壓力山大呀!這些年,大家達成了共識,曾侯乙尊盤是用失蠟法製造的。萬一這種方法不行,那座建設在失蠟法基礎上的紀念碑就會轟然倒地。”

曾小安心有疑惑,前些時曾本之還在馬躍之的辦公室里,石破天驚地表示,青銅時代的中國不存在失蠟法,這會兒怎麼又在拿失蠟法說事呢?曾本之也好,馬躍之也好,大家都沒有朝曾小安作某種暗示,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將這些疑問留給後來的日子去解決。

曾本之隨後專門問鄭雄,出差回來急着要見自己,是不是預感到老省長要他操盤仿製曾侯乙尊盤。鄭雄點過頭后,身上不再哆嗦,汗水也流得少了。曾本之讓他不要太着急,是病就有治療的藥方,凡事總有解決的辦法。能夠動手仿製曾侯乙尊盤總是好事,成與不成,都會給青銅重器研究帶來重要進展。

鄭雄小心翼翼地問:“果真這樣,到時候您可不可以親臨指導?”

曾本之反問道:“你以為你們的老省長會讓我去?我把話說在這裏,用誰不用誰,那傢伙一定打好了腹稿,他的名單上不可能有我。而且,一定要求你在事成之前嚴守秘密!”

曾本之停頓了一下,然後轉過身來對着郝嘉的墓碑說:“郝嘉兄,曾老弟一直記着你說過的話,與青銅重器打交道的人,心裏一定要留下足夠的地方安放良知!”

曾本之的聲音很輕,聽懂的人都覺得每一個字都是沉甸甸的。

眼看快到中午了,安靜和柳琴覺得大家對郝嘉的心意也到了,就要曾本之和馬躍之回家休息。特別是曾本之,幾天不在家,更需要回家調養。曾本之卻不肯,他要馬躍之留下來,一年當中就這一天,要好好陪陪郝嘉。聽到這話,鄭雄和萬乙也要求留下來。安靜和柳琴沒辦法。當然主要還是曾小安,她覺得曾本之可能還有其他事情要辦,力勸她倆坐自己的香檳色越野車先回家去。三個女人離開不到十分鐘,鄭雄就接到老省長的電話,要他馬上趕到東湖賓館,有重要事情需要決定。

鄭雄走的時候顯得很無奈。

剩下三個人時,馬躍之讓萬乙到公墓入口處的小店買回三份盒飯。

進入到六月中旬,梅雨季節開始后,武漢三鎮有雨時涼快,雨停之後的氣溫雖然才三十度,離三十八度以上的夏季高溫還差得遠,然而,從早到晚空氣中的濕度都在百分之九十左右,那種難受勁兒,甚至超過氣溫達到四十度的天氣。郝嘉墓前正好有一棵茂密的大松樹可供招風與遮蔭,儘管如此,時間一長,野地里熱乎乎的濕氣還是使人頭暈氣短。

無論馬躍之如何勸說,曾本之就是不肯離開。

曾本之要在這裏等華姐,他相信早先看到的那個女人就是華姐。掃墓也有掃墓的規矩,既然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到墓前祭拜一番,任何理由的半途而廢都會帶來大不吉利。

萬乙只好不停地去公墓入口處的商店裏買冰鎮礦泉水,在額頭上敷一敷,再在胸口上敷一敷,等到不太涼了,再慢慢地喝下去。如此熬到下午三點鐘。馬躍之暈得受不了,不耐煩地大聲數落曾本之,如果他覺得活夠了,想去郝嘉那裏報到,撒腿跑過去就是,不要拉上別人。曾本之也不肯罷休,反過來數落馬躍之,一點苦也吃不了,嬌氣得就像那剛出土的千年古屍。馬躍之哪裏聽得進這種話,馬上回敬說,表面上曾本之冷酷得像青銅重器,其實是他手裏玩得不想再玩的爛絲綢。曾本之當然有現成的話,他說馬躍之的光鮮是表面的,其實是一坨銅銹。

兩個人嘴巴官司打得正激烈時,華姐終於現身了。

一見到華姐,曾本之和馬躍之就不吵了。

華姐像是沒有看到他們,徑直走到郝嘉墓前,將手中的鮮花放在墓碑前,點燃幾炷香燭,然後深深鞠躬三次。華姐邊鞠躬邊說,去年的今天她來時,曾說過希望今年能和老三口一起來看郝嘉,可是事與願違,老三口還在監獄裏出不來,她只好又是一個人來。不過她讓郝嘉放心,只要她活着,一定不會忘記老三口的吩咐,年年今天都會來祭拜的。

做完所有儀式,華姐才轉身問曾本之:“你怎麼曉得我要來這裏?”

曾本之說:“事先並不曉得,來了之後看見你在躲閃便曉得了。那天在黃州你也躲得好快嘛!”

華姐說:“我是不想給你添麻煩。那天你剛離開房間,房間裏就沒有電了。接着就聽見有人在外面撥弄門鎖,幸好被服務員發現,門外那人就說是走錯了,將二號別墅當成了三號別墅。那時候我也分不清真假,一看情形不對,就找機會馬上跑了出去。”

曾本之說:“你幹嗎將水波紋鏡留給我?”

華姐說:“我曉得你不會私藏水波紋鏡,一定會交給博物館。到時候展出時,在上面寫明它的出土時間和地點,不就等於說,同一座楚墓里其他青銅重器也是真的嗎?這是老三口教我的妙招!”

曾本之說:“果然是妙招。不過你們也不要將別人想得很弱智!青銅重器只與君子相伴,說的是兩千六百年前的事。老三口仿造的青銅重器往往落入奸佞之徒手中,這些人人性不足,獸性有餘,一旦發覺上當了,後果會不堪設想。”

華姐說:“江湖上的事我一個女人哪裏搞得清楚!我只聽老三口的。他叫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不過,會唱‘花兒’的女人也不是好惹的,真到急眼時,‘花兒’也會殺人!”

曾本之說:“黑有黑的規矩,白有白的標準,你們還是好自為之吧!我再問你,聽你剛才說的祭文,你丈夫與郝嘉的情分不一般呀!”

華姐說:“豈止是這個,我自己也很看重他。聽老三口說,郝嘉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男人,事業上比不過曾先生你,感情上更是備受打擊。你只曉得郝嘉愛過一個女人,姓楊,一直在部隊裏當醫生。卻不曉得這些年他一直在找這個女人。郝嘉跳樓的前幾天,終於找到那個女人所在的部隊醫院的電話,他滿懷希望地撥通電話,卻聽說楊醫生不堪丈夫的打罵,用手術刀割腕自殺了。郝嘉用老三口的‘大哥大’打電話時,我就在旁邊。當時我剛下火車,人有些不舒服想嘔吐。郝嘉打電話之前,還要老三口帶我去醫院看看是不是懷孕了。打完電話他就變了個人,要不是我和老三口使勁抱着他,當時他就會學楊醫生用刀割斷自己的手腕。想不到後來他還是跳樓了。”

一旁的馬躍之驚得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曾本之咬着牙問:“郝嘉沒有問對方,楊醫生有沒有留下兒子或者女兒?”

華姐說:“郝嘉問了,對方說楊醫生有過一個男孩,很小的時候就失蹤了,這也是楊醫生割腕自殺的原因之一。”

馬躍之說:“郝嘉與楊醫生認識了十多年,僅僅因為舊時戀人的自殺,他也要跟着自殺,這道理雖然說得過去,但還是難以讓人心服口服。”

華姐說:“我曉得你們一直在這裏等着就是要問這些。我曉得的都告訴你們了。”

曾本之說:“可你一直沒有回答我,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是從哪裏來的?”

華姐說:“曉得的放在肚子裏不說,又不能長成寶物。”

見華姐真的要走,曾本之就說:“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老三口是不是仿製過一套九鼎八簋,如果是老三口仿製的,說不定真有殺身之禍。先前收藏九鼎八簋的就是你在黃州差點碰上的那台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的主人,他用這些仿製品與別人手裏的寶物做了交換。對方拿到這些東西后,說什麼也會請行家看一看,萬一看出破綻,那就大事不好了!”

華姐說:“好不好我都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真到那種關鍵時候,我們就在這墓碑下面互相留個信吧!”

華姐走出老遠,萬乙才想起來高聲問她,有沒有看到郝嘉墓上有白色霧氣升起來。華姐聽見了,也回答了。華姐說,看得見和看不見都是一樣的,在她心裏郝嘉墓上一直有白色霧氣往上升,那是因為他死得太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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