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肆

貳肆

“步出齊東門,遙望盪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一連幾個星期,曾本之沒有做過一件像樣的事情,大部分時間裏都在靜思,如果換成普通人也叫發獃。靜思也好,發獃也罷,在曾本之心裏不時回蕩着這首《梁父吟》。他很想讓自己確認,申報院士之事就是那殺死齊國三位勇士的兩顆桃子。每到需要做決定時,曾本之便發現,要割捨那些披着“院士”外衣的與名利緊密相關的東西,自己還少了一些力量。他不可能不明白,鄭雄在這種時候拋出“申報院士”的招數,其真正目的是不讓自己出面否定失蠟法。一旦失蠟法被考古學界打入冷宮,相比年事已高的曾本之,整整年輕一代的鄭雄所受到的負面影響顯然更大,甚至也有被打入冷宮的可能。想當年,為捍衛失蠟法,鄭雄挺槍立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些被擊敗的人就成了他一生的對手。一旦得到機會,對手們的反撲就會釀成鄭雄的滅頂之災。

實在無法做出決定時,曾本之便讓自己的思緒再次回到最近發生的那些事情當中,特別是對萬乙的那一番感謝。

原來沙璐在曾侯乙尊盤面前的那番講解,都是曾本之通過萬乙設計安排的。那天晚上,在得知老省長的約見后,曾本之給萬乙打電話,讓他將青銅重器的一些鮮為人知的知識教給沙璐。在省博物館的曾侯乙館與老省長等人見面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在楚學院的“楚弓楚得”室,將萬乙好生褒揚一番。不僅說萬乙深刻地領會了自己的意思,只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將沙璐調教得如此老練。更驚嘆沙璐疑是春秋時期青銅工匠的轉世重生,那麼複雜的曾侯乙尊盤,講解起來,如行雲流水般通暢,即便是掉書袋子時,也很難看出死記硬背的痕迹。

輪到萬乙詢問,他想將用范鑄工藝仿製曾侯乙尊盤,作為今後的研究方向,曾本之卻沉默了。後來連綿不絕的靜思與發獃,是否由於“范鑄”的曾侯乙尊盤對“失蠟法”的曾侯乙尊盤的挑戰,連曾本之自己都不知道。

曾本之有時間靜思與發獃的原因還在於鄭雄非常忙。

用安靜的話說,從嫁到曾家以來,還沒見過一個有身份的男人會忙得如此狼狽不堪。某天凌晨三點,親自到武黃高速出口去接人;某天早上六點,沒刷牙就出門了;某天中午回來門也顧不上關,將普通的休閑西裝換成高檔毛料西裝后拎着領帶就走;某天黃昏好不容易坐在餐桌邊,一碗排骨湯只喝了半碗,就被電話叫走。更多時候是早上別人還沒起床他就出門了,晚上曾家的人全都上床休息之後他才悄悄開門進屋。

說起來,鄭雄所忙的三件事,分別是曾本之、安靜和曾小安各自重點關心的。

第一件事是曾侯乙尊盤,這是曾本之所關心的,也是最複雜的。鄭雄首先要滅火,不使中國青銅時代沒有失蠟法以及曾侯乙尊盤不是用失蠟法工藝鑄成的觀點,在學界形成氣候。其次是曾侯乙尊盤的仿製。滅火的事,鄭雄完全不與曾本之說。即便是曾本之問起來,他只回答說,就像以往那樣做些幕後溝通工作。這事本是曾本之挑起來的,看見鄭雄為此四處滅火,他卻沒有堅決制止。至於仿製曾侯乙尊盤,鄭雄只要有空總會說上一兩句。曾本之同樣沒有表現出想深入地聽下去的興趣,他關心的只是事情的進展。至於他們的仿製是用失蠟法還是范鑄法,他也極為奇怪地從不過問。

第二件事是申報院士,這是安靜最關心的。鄭雄為此還找過自己吹捧過的“楚莊王的轉世之人”。事情也是太巧,鄭雄正在與安靜說,申報院士需要省里提名,庄省長的秘書小李就打來電話。李秘書這一次沒有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前次鄭雄為庄省長兒子上的考研輔導課效果很好,他要鄭雄準備一下,再去庄省長家,給庄省長的兒子再上一堂輔導課。當著安靜的面,鄭雄在電話里與李秘書談及曾本之申報院士之事,請他提醒一下庄省長,方便時給有關部門打個招呼。安靜為此感慨,曾本之此生的成功,軍功章至少有一半屬於鄭雄,沒有鄭雄在背後操作,曾本之能拿到國務院專家津貼就有可能到頂了。

第三件事則是曾小安最關心的。鄭雄曾經答應過她,要讓郝文章提前出獄。鄭雄真的找了早先開會時有過一面之交的監獄管理局沙海副局長,並從他那裏得知在省博物館裏當眾否定失蠟法的沙璐是他的侄女。沙海答應幫忙,畢竟郝文章是由於一件小事上的失誤而加了半年刑期,只要有像鄭雄這樣的人做擔保,提前釋放的可能性很大。

在這三件事背後,還有幾件與之相關的事情。首先是曾本之,無論安靜如何與他討論申報院士之事,他都保持着不置可否的平靜心態,待安靜說累了,走開了,他卻必定要用筆在手邊的白紙上寫下鼻屎二字,並在後面再寫一串問號,寫完之後再將這紙撕成碎片,扔進衛生間的馬桶里放水沖走。其次是安靜,在得知曾小安要鄭雄保釋郝文章后,她不止一次地勸鄭雄千萬不要做傻事,明知郝文章是自己的情敵,卻還要幫對方,那是既害自己,又害郝文章和曾小安的損招。還有曾小安,她特別不希望這時候就開始仿製曾侯乙尊盤,她覺得應當等郝文章出獄后,由郝文章來操持這事。郝文章入獄之前曾對她說過,自己有八成把握將曾侯乙尊盤仿製成功。

鄭雄在這幾件事上都是竭盡全力。

有一次,在家裏的餐桌上,曾小安一臉不屑地說,鄭雄的樣子像是困獸猶鬥。鄭雄極其罕見地衝著她吼了一句:“我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弄巧成拙,將好端端的事情弄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不過鄭雄馬上檢討並解釋說,這一陣兒事情太多,心裏太累,才導致情緒失控,他還保證這種事不會有第二次。曾小安當即回了一句說,她太相信這句話了,也對這句話的落實情況最有把握。

好在楚楚越來越懂事,不用別人教,也能根據家裏的氣氛說一些化解家人心結的話。曾小安和鄭雄頂嘴,也只有楚楚說話最方便。果然,楚楚一看情形不對,就開口說,石頭剪刀布的遊戲方法是他們家的人發明的:外婆怕鄭爸爸,鄭爸爸怕媽媽,媽媽怕外公,外公怕楚楚,楚楚則怕外婆,這是典型的一物降一物。安靜問楚楚,這人與人之間的怕是什麼原因引起的。楚楚想也不想就回答,外婆是怕鄭爸爸在外面找美女,鄭爸爸是怕媽媽瞪眼睛,媽媽是怕外公不叫小安而叫曾小安,外公是怕楚楚考試總是班上第一名,楚楚是怕外婆不做好吃的。

楚楚一說完,曾小安就大笑起來,說是沒想到楚楚人小心眼卻不小,分得清外公心情不同叫她的名字也不同。楚楚得意地說,外公平時總叫小安,一旦叫曾小安,就是要發脾氣了。曾小安還在笑,安靜有些生氣了,她將嘴唇湊到曾小安的耳邊,小聲說楚楚有眼光,發現媽媽喜歡朝鄭爸爸翻白眼,接下來就要曾小安自我反省一下,這些年到底是將鄭雄往門外推,還是往屋裏拉,如果還是屢教不改,就算鄭雄真的在外面找美女,自己也不管這檔閑事了。畢竟是在餐桌邊,彼此又非常熟悉,就算聲音聽不清楚,只要再看看嘴唇的不同形態,其意思就能猜出來。

也是氣數所至,一向在曾本之面前謹小慎微的鄭雄,在猜出安靜與曾小安耳語的意思后,竟然鬼使神差地與楚楚說著玩,問他願不願意鄭爸爸在外面找個美女帶回來。

話音剛落,曾本之便將拿在手裏的筷子猛地往桌面上一拍,用霸氣十足的嗓門說了一句與美女八竿子打不着的石破天驚的話。

“從今往後,在這個家裏誰也不許再提‘院士’二字!”曾本之用左手指着安靜說,“你是第一個要當心的,我不管你在這家裏有多麼重要,只要你敢提這兩個字,你就給我滾出去!”接着他又用右手指着曾小安,“你也一樣,只要你敢漏一次口風,這屋裏就沒你的位置。”

曾小安小心翼翼地開玩笑,說是真到那一步,自己連電梯都不坐,直接沿着樓梯從六樓滾到一樓。曾本之放下左手和右手,隔了片刻,才重新抬起來一起指向鄭雄。

沒想到鄭雄搶在他前面反問:“您一向最佩服夏鼐院士和賈蘭坡院士,是不是從今往後,也改為和別人那樣,只稱夏先生和賈先生?”

曾本之起身走到客廳打開門,眼睛盯着鄭雄,手指門外:“滾出去!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鄭雄像是失去反應能力那樣獃獃地站在餐桌旁。

坐在旁邊的楚楚起身推了鄭雄一下:“外公警告過我們,不許將院子的院,士兵的士連起來說,誰讓你笨得像北極熊!”

鄭雄這才一步步地往門口走去。鄭雄沉重的雙腿剛剛邁過門檻,曾本之就將門關上,聽那異樣的一聲響,像是碰着鄭雄的腳後跟了。

曾本之站在原地沒動,屋裏的人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沒有任何動靜。

過了十幾分鐘,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門。曾本之隨手打開門。

鄭雄站在門口說:“我的皮包忘了拿,晚上還有事情要辦。”曾本之還沒開口吩咐,楚楚已將鄭雄的皮包拿過來,從曾本之的腋下遞給鄭雄。鄭雄接過皮包,已經轉過身去,又突然扭頭回來,擺出衝著曾本之大喊大叫的架勢,最終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他用稍大一些的聲音問:“我在你面前做牛做馬伺候八年,真沒想到你一個滾字就將我打發了!”

這是鄭雄這麼多年來頭一次沒有用敬語“您”稱呼曾本之。

曾本之沒說話,曾小安卻衝過來:“鄭雄,我爸怎麼你了?將女兒嫁給你,陪你吃喝睡覺,陪你在外面逢場作戲,讓你當上院長,再當上廳長。曉得你還想當省長,想從水果湖跳到中南海,曾家天花板太矮,養不了大人物,才讓你滾蛋的!”

鄭雄這時徹底平靜下來,他要楚楚再叫一聲鄭爸爸。楚楚從未見過家裏鬧成這個樣子,不敢再調皮,就依着鄭雄的意思叫了一聲。鄭雄強行讓自己高興起來,他摸了一下楚楚的頭,在真正離去之前,他才回應說:“小安,你總算說了一句理解我的話,我就是想到水果湖。萬一哪天一不小心讓我進了中南海,希望你不要後悔!”

曾小安毫不猶豫地回敬一句:“我只後悔你進不了八寶山!”

鄭雄說:“放心,這輩子我肯定不會進九峰山!”

因為說了這番話,鄭雄走的時候有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隨着電梯門緩緩關上,留在六樓上的只有一派茫茫然。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從“6”變成了“1”。片刻后,電梯又開始上升,依次從“1”變成了“6”,電梯門開后,出來的不是鄭雄,而是傍晚外出散步回來的鄰居。見曾本之站在門口,鄰居遞上一把鑰匙,說是剛才在樓下碰見鄭雄,鄭雄讓他帶上來交給家裏人的。

這時,曾小安的手機響了。鄭雄發來短訊:“已托鄰居將你們家的鑰匙交回。”看着乾乾淨淨的一行字,曾小安有些不敢相信,短短几分鐘鄭雄就變得如此平靜,開始改稱“你們家”了。曾小安將手機短訊拿給家裏人看。曾本之拿着手機將每一個字都當成一百個字來看,好不容易看完,他將手機遞給安靜時,不由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安靜顧不上看手機短訊,先說曾本之:“你後悔了吧?”

曾本之沒有馬上回答,等安靜看完手機短訊,面帶慍色時才回答:“正相反!”

安靜喃喃地說:“姓鄭的還有沒有良心?剛吃完飯,碗筷都沒洗,就不認這個家了。貓狗養八天就知道戀窩,都養了他八年,就因為一聲讓他滾,也不分析一下是說的氣話,還是真的下最後通牒,就把‘我們’換成‘你們’。”

曾本之將楚楚叫到身邊問:“這是外公第一次說滾字,你覺得外公做得對不對?”

楚楚雄赳赳地說:“男人說話就要算數!”

曾本之點點頭說:“只要楚楚能理解,外公就放心了。人活着不要受某些事情擺佈,有人想用院士的榮譽來控制我,我差一點上當了。過去人還不太老時,我太在乎像‘院士’這樣的所謂榮譽,以為很榮耀,也很得意,等到突然發現自己人老體衰時,才意識到實際上是吃了大虧。如果實事求是去做,或許還能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現在明白過來,只怕來不及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家裏的人各忙各的,好像與以往沒有多大區別,只是臨近睡覺時,曾本之還待在書房裏習慣地等鄭雄來道晚安。鄭雄沒有來,他竟然覺得有些不踏實。好在熬過上半夜,上床輾轉到凌晨一點時,曾本之終於睡著了,而且睡得空前舒適,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才醒。睜開眼睛后,不只是他自己不相信,連安靜都不相信,從曾小安與鄭雄結婚那一陣兒起,這麼多年曾本之從沒睡得如此踏實,既沒有說夢話,也沒有頻繁爬起來上衛生間。

接下來曾本之一天比一天睡得好。曾本之睡得越香,安靜便失眠得越厲害。她以為鄭雄在外面待到第三天就會灰溜溜地回來,暗地裏她已準備好鄭雄一向喜歡吃的幾道菜。然而,第四天、第五天和第六天,鄭雄都沒有露面,她悄悄翻看過曾小安的手機,上面沒有任何有關鄭雄的記錄。無奈之下,安靜悄悄打電話給鄭雄的司機小胡,打了十幾次,每一次司機小胡都將綠鍵按下了,任憑安靜如何呼叫,就是不出聲。後來,有個陌生號碼給安靜發了一條短訊:給領導開車的司機等同於前朝的轎夫,主子發了話,轎夫哪敢不聽!安靜當然明白,這是司機小胡間接地告訴她:鄭雄發話了,不讓與她發生聯繫。到最後,安靜只好主動發手機短訊問鄭雄,他出門時什麼也沒帶,是不是住在酒店裏,要不要讓司機小胡替他取些衣物送過去。鄭雄只回復了四個字:謝謝記着!如果鄭雄回復的四個字是“不用記着”,安靜心裏或許還要好受一些。如此說話,至少表明鄭雄還在生氣,而生氣的原因當然是心裏還在乎之前的一切。反過來,如此淡然,只能表明他已經不在乎曾家的一切了,包括被他讚美了八年的安靜的拿手好菜。

這天夜裏安靜徹底失眠了,凌晨三點,忽忽如狂的安靜突然將曾本之弄醒:“都怪你,將好生生的一個家鬧得烏七八糟,害得我更年期的毛病複發,七天七夜沒有睡一個好覺。我睡不着,你也別睡了!”

曾本之爬起來倚着床頭說:“七天七夜算什麼,我可是整整八年沒有睡一個好覺!”

安靜說:“你以為你八年來每天夜裏做噩夢我心裏就沒事?選鄭雄當女婿是你最後拍板的,你也不能全怪我!”

曾本之說:“我說過責怪你的話嗎?”

安靜說:“你說了反而沒事,就是因為你從來不說,我心裏才更難過。”

曾本之說:“你不要瞎想了,只要小安不怪我們,做父母的就不要互相指責了。”

安靜說:“也怪我,當時只想着鄭雄處處維護你,抬舉你,大家都說你是他心中的‘毛**’,不像那個郝文章,智齒還沒長出來就想挑戰權威,天天衝著你叫陣,批評你和你發現的‘失蠟法’。我是怕小安沒見過世面,不懂得哪種男人好,哪種男人歹,才反對她與郝文章來往。”

曾本之說:“小安的事都怪我,你就不要亂想了。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太自私,對名利想得太多。這麼多年,你一直在背後催促鄭雄,要他出面將我弄成院士。我沒勸阻就是因為心裏一直惦記着這東西。現在終於放下來,心裏反而踏實了!”

安靜說:“你真的不想當院士了?”

曾本之說:“真的不想!”

安靜說:“你說的不是心裏話!”

雖然是在最為私隱的床上,曾本之還是將嘴唇湊到安靜的耳邊說:“好吧,我將心裏話告訴你,鄭雄說的那個‘院士’是那九十歲的老**!”

安靜嚇了一跳:“老曾,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曾本之一字一頓地重複:“我說‘院士’是九十歲的老雞——”

曾本之話未說完,就被安靜用雙手捂住嘴了。結婚這麼多年,安靜從未聽曾本之說過如此粗野的話。在這種連窗外的風都睡著了的凌晨,她仍然害羞得恨不得將自己的身子徹底埋進曾本之的胸膛里。曾本之的心裏忽然像火一樣轟地燃燒起來。安靜用柔軟的雙唇對着他的胸脯小聲說:“流氓!你是個流氓!”安靜每說一遍,曾本之就覺得全身上下的體溫升高一些,直到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慾,而重溫了失落多年的舊夢。曾本之很驚訝自己的身體裏還貯藏着如此不可抗拒的威力,安靜同樣不敢相信自己也還能像初嫁時節那樣變成一汪能夠載起愛人的春水。雖然不似年輕時候那樣猛烈,還是屬於迫不及待的範疇。

女人最讓男人着迷的不是驚艷的放蕩,而是進一步退半步的赧怯,以及欲拒還迎的嬌羞。正如那些演了上百年的才子佳人戲,縱然有千種狐媚百般妖冶,總是敵不過那彷彿偶遇的低眉一笑。進入到心性亢奮後期的纏綿階段,馬躍之和柳琴夢想開着養蜂汽車到各地周遊的構思成了夫妻悄悄話的第一個話題。曾本之和安靜都沒見過這種養蜂汽車,但是他倆都想到了,養蜂汽車停在曠野之上,夜靜更深時,外面有點風吹草動,譬如善於用尾巴偷蜂蜜吃的老鼠在車前亂竄,譬如喜歡將蜜蜂作為美食的熊類在車后暗中試探,譬如多愁善感的春風柔弱地拍打着車窗,如此等等,都會讓女人因為膽怯徹夜偎在男人懷裏。他倆都同意馬躍之和柳琴的想法,只要能年輕二十歲,說什麼也要去試試那種只有鳥語花香,比蜜還要甜美的情愛生活。

說著說著,安靜忽然來氣了。不過不是衝著曾本之,而是因為柳琴。安靜覺得,曾小安三十歲了還沒消散的青春叛逆心理,與柳琴這位忘年交有着莫大關係。特別是在鄭雄與郝文章的三角戀愛關係上,柳琴從未出過好主意,總是支持一方打擊另一方。安靜甚至認為,如果不是柳琴在背後出謀劃策當狗頭軍師,曾小安至少不會一天到晚在鄭雄面前惡語相加。曾本之一直沒有做聲,他將安靜的雙手輕輕捏住,直到安靜說出全部想說的話以後,才將不久前曾小安在“楚乙越鳧”室所說的秘密告訴安靜。

凌晨的城市上空還有許多明亮之光,透過窗戶照在安靜的臉上,看得見那雙因驚愕而睜大了許多的眼睛。

安靜說:“他倆結婚這麼多年,連肚臍眼都沒碰一下,那楚楚是如何生下來的?”

曾本之說:“楚楚的親爸爸是郝文章。小安是懷上楚楚后才同鄭雄結婚的。結婚之前,小安將這些事都同鄭雄說清楚了。小安說,她對鄭雄唯一的感謝是,鄭雄曉得這些后還堅持同她結婚,說是不能讓她生下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安靜說:“這有什麼好感謝的?鄭雄曉得小安懷着郝文章的孩子,還要指控郝文章盜竊曾侯乙尊盤,這不是變相陷害,而是明目張胆的報復!”

曾本之說:“事情可能更複雜。我想郝文章更有可能是為了曾侯乙尊盤。因為之前我同郝文章說過,如果不努力,可能有盜墓賊先於我們仿製出曾侯乙尊盤,而最有可能仿製出曾侯乙尊盤的盜墓賊就是關在江北監獄中的老三口!”

安靜說:“你這話說得比曾侯乙尊盤還玄乎!郝文章未必是主動要求坐牢,到監獄去拜老三口為師?”

曾本之說:“僅僅是這樣反倒是簡單明了,就怕還有比這種估計複雜一萬倍的情況!”

安靜說:“你們是不是都中了曾侯乙尊盤的邪!不說這些,還是說說小安的事。看來她是死了心只為郝文章活着,這樣也對,她雖然瞞了八年,但還是對得起生她養她的父母。只是這個鄭雄,他這樣活受八年罪是為了什麼呢?”

曾本之說:“他沒有受一天罪,因為他娶的本來就不是小安!他娶的是糟老頭曾本之,娶的是那糟老頭既要名譽又要地位的私心雜念,他娶的是用學術作為跳板的春秋大夢!”

安靜說:“人家願意卧薪嘗膽,願意忍辱負重去實現自己的理想,這也沒有大錯呀!”

曾本之說:“你真的以為能用烹小鮮的方法去治大國?鄭雄在我們家待了八年,一天到晚總聽見他在策劃這策劃那,就沒聽他說過一句貼心話。我現在最後悔的是當初不該選他接任楚學院院長,就像關在籠子裏的瘋狗,一旦放出來便不可收拾。”

安靜說:“你打算將他怎麼辦?”

曾本之說:“解鈴還得系鈴人,自己作的孽當然由自己來承受。”

安靜說:“你都這把年紀了,就不要與人鬥了。凡事都有天在看,讓老天爺當裁判就是。”

曾本之說:“大不了也學塔利班,當一回人肉炸彈!”

安靜再次捂住曾本之的嘴,不讓他往下說。曾本之也是太坦然了,安靜不讓他說,他就不說,等到安靜鬆開手了他也不做聲。安靜沒發現曾本之又睡著了,她想起一件事便忍不住說,這些年她一直在想,等到自己和曾本之百年之後,鄭雄會不會朝曾小安翻臉,果真那樣曾小安可就慘了。見曾本之沒有動靜,安靜才注意察看,從窗口透進來的暗夜之光,照在那張安詳的面孔上。安靜輕嘆一聲說,這樣也好,趁老老少少的人都在時將不合心的婚姻解決了,免得將來只能由曾小安獨自面對。

安靜一覺醒來,屋子裏已經金光燦爛。

一看時間已經快到上午十點了,安靜有些不相信,再看放在一旁的內衣,還有仍在打着呼嚕的曾本之,她才想起昨天夜裏突然爆發的夫妻好事,以及後來說起的曾小安與鄭雄,還有郝文章的那些令人吃驚的複雜關係。正在這時,門鈴響了起來。睡眼惺忪的安靜穿着睡衣跑到客廳門后拿起聽筒,一個女人在樓下用武漢方言對她說,有封信塞進她家的門縫裏了,請她自己收一下。安靜低頭一看門底下真的有隻信封。她拿起來,見上面寫着“曾本之”的字樣,便放到茶几上,叫曾本之起床來看。

這時候她才發現,卧室的門上貼着一張字條:爸媽,難得你們睡得如此香甜,就不打擾你們的香夢,我送楚楚上學去了。安靜忽地一下獨自紅起臉來,曾小安並沒有多說什麼,安靜還是覺得女兒似乎察覺到老父老母昨晚的恩愛之事。安靜趕緊將昨晚換下來的內衣拿到衛生間洗乾淨,晾曬好,這才回過頭來洗臉刷牙。在這個過程里,已經起床來到客廳的曾本之三次呼喚安靜,要她過去看看。安靜堅持將自己打理完畢,才回到客廳。

曾本之指着信封說:“這是給你的!”

安靜一看上面真的寫着“曾本之夫人親啟”,她明白先前是自己看習慣,將那幾個字當成“曾本之先生親啟”了。打開來看,是一沓照片。第一張是一輛鄭雄專用的黑色轎車從楚學院駛出來。第二張照片是那輛黑色轎車正駛入一處叫“白玫瑰花園”的居民小區。第三張照片是鄭雄從停在白玫瑰花園內一座公寓樓前的黑色轎車裏鑽出來。第四張照片是鄭雄在門牌號為502的房門前與一個年輕女人禮節性親吻。第五張照片還是這兩個人在門口親吻,只是年輕女人穿的是睡衣,臉上還沒來得及化妝。第六張照片變成了鄭雄開車門上了自己的那輛黑色轎車。第七張照片是鄭雄開車駛出白玫瑰花園。第八張照片是鄭雄開車駛入東湖賓館。第九張照片是鄭雄下車走進作為青銅重器學會辦公地點的別墅。從照片上的時間來看,前四張是前天傍晚下班時拍攝的,后五張是昨天早上上班時拍攝的。

安靜看完之後,隨後將照片扔在地上:“這女人長相醜死了,看一眼會噁心三年!”

曾本之撿起來,仔細地看了看:“看樣子像是哪個劇團的演員,一個在台上演戲,一個在台下演戲,倒也般配。這下子你我都該放心了,不用再想鄭雄在哪裏吃哪裏睡了!”

安靜說:“本來就是,人家是省委紅頭文件批准的廳級領導,只要給個暗示,不知有多少人願意上門陪他吃陪他喝陪他睡。”

曾本之說:“你這是說氣話。要心平氣和才行,只有心平氣和才表明我們是真的不在乎姓鄭的了。”

安靜說:“你也一樣,你若是直接說鄭雄,不說姓鄭的,才能表明心裏真不在乎他了。從現在起,我心平氣和地說,先前還以為他在我們家忍氣吞聲,其實是在外面逍遙快活。我這樣說總該行了吧?你也心平氣和地告訴我,是誰這麼無聊,偷拍這些東西?幸好我們搶在前面,讓姓鄭的滾他媽的蛋了。如果等到現在再攆他走,那也太丟曾家的人了。”

曾本之說:“我推測這事是萬乙的女朋友沙璐乾的。她是交通警察,跟蹤汽車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那天她帶着同事到博物館參觀,鄭雄指使人當面沒收她的志願者證書,不許她做義務講解員,讓她在同事面前大丟顏面。她當時就說一定要讓鄭雄出醜!”

安靜說:“我曉得了,那天晚上你打電話給萬乙,是讓他找沙璐,我還以為你是要他找古人計時用的沙漏!沒想到你也會挖陷阱,也會搞陰謀詭計!”

曾本之說:“我也沒想到你會偷聽我打電話!”

安靜說:“也只有你這個書獃子直到黃土埋到脖子了,才發現老婆在偷聽自己的老公打電話。實話告訴你,武漢女人沒有不吃醋的,武漢也沒有覺得自己丑的女人,更沒有不偷聽老公打電話的女人,只不過手法有高低之分而已。”

曾本之笑起來:“你還偷聽到什麼了?”

安靜說:“我還偷聽到你說夢話!”

曾本之說:“我在夢裏說什麼了?”

安靜說:“你說曾侯乙尊盤是假的!說了好多年!”

這次輪到曾本之伸手捂住安靜的嘴了。

“你想謀害親妻呀!”安靜奮力掙脫之後,先是大聲說,接下來馬上壓低聲音表示,“我都沒有當真,你當什麼真?連楚楚都曉得夢是反的,你幹嗎緊張得要死?”

曾本之再三逼問安靜,確信她從未對任何人提及自己說過的夢話之後,仍然鄭重地告誡她,雖然自己說的是夢話,也切不可外傳,否則會出大事,弄不好曾家會家破人亡。曾本之的話將安靜嚇着了,她想追問又有些不敢。反而是曾本之見她被嚇得面色發白,又回過頭來安慰說,只要她不插手此事,繼續像以往那樣裝糊塗,別節外生枝,一切按自己的思路去做,應當會有一個比較理想的結局。

鎮定過來的安靜,開始小心翼翼地詢問:“曾侯乙尊盤為什麼有假?它不是一直在博物館裏展出嗎?”

曾本之不肯回答:“剛說過要你別問這些。”

安靜說:“不是老公就是老婆,又沒有外人。”

曾本之說:“隔牆有耳!你總在心裏想着這事,不定哪天就說漏嘴了。”

安靜說:“我保證,就像結婚時保證不再愛別的男人一樣,就問這一次,以後再也不說了。”

說著,安靜就像年輕時撒嬌那樣,雙手抱着曾本之的脖子不肯鬆開。

曾本之沒辦法只好模稜兩可地說:“博物館的藏品也不見得就是真品。”

安靜還要說什麼時,曾本之的手機響了。

一按綠鍵,曾本之就聽見萬乙的聲音。

萬乙要曾本之馬上下樓,他在小區門口的街邊等着,有要緊事需要商量。萬乙的口氣很急,曾本之仍要他簡單說說是怎麼回事,自己也好做些準備。電話那邊,萬乙好像與誰說了句什麼,在得到對方的回答后,他才告訴曾本之,有人要將老三口保外就醫,並牽連到郝文章,沙璐的叔叔沙海要與他當面細說。

曾本之沒有急着下樓,依然按照往日的節奏將麵包、酸奶,還有半隻蘋果吃完。臨出門時,他對安靜說:“你看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安靜回應說:“越是怕鬼,鬼就越來敲門!”

曾本之已經出門了,又轉過身來說:“估計這個鬼是由慶父、趙高、梁冀、董卓、李林甫、來俊臣、秦檜、嚴嵩、魏忠賢、和砷這些奸佞之人聯合轉世的惡鬼、老鬼!”

曾本之下樓走到街邊,停在那裏等他的是沙璐的紅色轎車。沙海在後排坐着,曾本之上車時,他不停地抱歉說,不是自己不懂事,實在是擔心被人看到不方便下車。話音剛落,沙璐就將紅色轎車往東湖邊上開。在東湖公園大門前,她有意像反跟蹤那樣繞着那座巨大的花壇轉了幾圈,這才將紅色轎車開上綠蔭濃密的沿湖大道。

沙璐將車速控制得很慢,很像是在看湖景。夏天已正式來臨,透過樹林的陽光很剛烈,兩個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沿着湖邊跑步的速度和沙璐的車速不相上下。沙海先說起銅鏡的事,他再三表示感謝,一如曾本之先前預料的那樣,前些時,果然有人找上門來要買他手裏的那隻水波紋鏡。他不肯賣,經過幾次討價還價,當對方出價到十二萬時,他覺得實在對不起人家的誠心實意,只好轉讓給對方。曾本之記得沙海曾說水波紋鏡只花了一萬元買得,而沙璐則說他是用十萬元買得的,便故意逗他說,這一進一出就賺了十一萬,不如辭了公職,專門去做古董生意。沙海瞟了沙璐一眼,不好意思地說,那水波紋鏡其實是花了十萬元買的,因為聽曾本之說是仿製,覺得很沒面子,就少說了一個零。

曾本之笑了笑。沙海也跟着笑,然後就說起正事。

正如剛才萬乙提示的那樣,昨天下午四點時,沙海突然接到讓老三口保外就醫的電話通知,緊接着就有人來江北監獄辦相關手續。沙海覺得這事有些奇怪,趕緊到監獄裏問老三口。事實上,獄醫從未提出過相關建議,老三口本人以及妻子華姐更沒有申請,但相關手續上用的都是老三口和華姐,還有獄醫的名義。自覺事態嚴重的老三口破天荒主動提及一個叫熊達世的人,從去年開始,這個人就一直變着法子想來江北監獄探視老三口。老三口還表示,自己早就預料到熊達世最後一定會採用保外就醫這一招的,真到了這一步,自己也就不再做何幻想了。沙海回頭向上報告,說此事有些蹊蹺,是否找個理由拖一拖,看看後續發展再做決定。沒想到遭到當場訓斥,要他別自作聰明,更別弄得聰明反被聰明誤,已經有人舉報他,利用職務之便違規與服刑的人員接觸,借口學習考古知識,實際上是在買賣文物。沙海恨不得再借幾張嘴來為自己辯護,哪敢再說老三口的事。不過,在沙海提到有個叫熊達世的人很可疑,曾屢次申請探視老三口這一事實時,罵他的那人似乎默認的態度,讓他基本可以確定,背後操作這件事的人是熊達世。

紅色轎車沿着沿湖大道穿過東湖,車窗兩邊全是清風吹起一眼望不到邊的碧波銀浪。也不知從哪裏冒出那麼多的漂亮新娘,簡直就像武漢三鎮的美女都跑來拍婚紗照,不僅是沙璐和萬乙看得着迷,就連曾本之和沙海都像看到難得一見的牡丹花那樣微笑不止。正值眼花繚亂時,一座以東湖命名的醫院悄然出現在一片大樹背後。沙海說,被保釋的老三口出來后就在東湖醫院就醫。沙璐會意地將紅色轎車開進去轉了一圈。車上的人以往都從外觀簡陋的東湖醫院門前路過很多次,竟然不知道醫院裏面的環境極為優美。

沙璐也是第一次來,她高興地對萬乙說:“將來我生孩子時,不去同濟、協和,就來東湖醫院。看着這麼好的風景,起碼要減少一半疼痛,少用一半葯。”

曾本之卻認為:“這地方太僻靜,容易發生意外。”

沙海也覺得,幕後操縱老三口保外就醫的那個人,或許需要此種沒有干擾的環境。

從東湖醫院出來,曾本之將熊達世用九鼎八簋,從雲南人手裏換和氏璧玉璽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曾本之估計,熊達世有能力讓老三口保外就醫,也有膽量讓老三口保外就醫,肯定有特殊背景。曾本之隱隱感覺,老三口可能攤上大麻煩了。在青銅重器這一行中,不管紅道、黑道,正道、邪道,從古到今還沒有人仿製過整套的九鼎八簋。這話可能有些絕對,但至少那些悄悄仿製過的人,沒有讓九鼎八簋進入到買賣與轉讓等流通渠道中。不流通就沒有任何價值,一流通起來就會被人當做無價之寶。這些年來,將整套九鼎八簋仿製到亂真的程度,身懷如此絕技的黑道中人唯有老三口。一個人但凡上當太大,掉進陷阱太深,皆因慾望太貪,像獅子大開口,不管不顧地將腐肉爛肉全往肚子裏填。明白上當受騙后,那些虎狼之輩怎麼會饒過本來就在虎口裏的囚徒老三口呢?

曾本之因此向沙海建議,要麼也讓郝文章保外就醫,要麼將郝文章提前釋放。郝文章與老三口同囚一室,兩人之間可能會有某種默契,只要他倆還有機會繼續接觸,說不定就有改變現狀或者發現其中秘密的可能。沙海回答說,他正要告訴曾本之,前兩天也是上面的人打招呼,讓他組織相關人員對郝文章加刑后的表現進行過評估,已經確定將其提前釋放。

了解到沙海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辦,曾本之就讓沙璐開車往九峰山方向去。在九峰山公園門口,他讓沙璐和沙海留下,只帶萬乙去到郝嘉的墓碑前。墓碑前有一堆新近燃放的鞭炮碎屑,曾本之以為是華姐來過了,他在墓碑旁仔細尋找了好久,也沒有發現華姐有任何東西留給自己。按照先前的約定,曾本之在郝嘉的墓碑下面埋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沙海告訴他的關於老三口被保外就醫的事情。他沒有提任何建議,只告訴她一些基本事實。

離開墓地時,曾本之遇上公墓管理員。離得老遠,萬乙就從挎包里找出一瓶礦泉水遞上去。管理員很高興,幾乎不需要詢問,主動將所看到的情況說出來。曾本之不愛聽野狗跑到墓地上打架的事,也不愛聽有人燒錯了香、磕錯了頭的事。管理員說,昨天傍晚天上全是烏雲,只有一股霞光從雲縫裏鑽出來,正好照在墓碑上,曾本之還是淡淡一笑。唯一讓他感興趣的是管理員最後說的那些話:前兩天在郝嘉墓前放鞭炮的人不是華姐,而是一個看上去很像在本省電視新聞中經常露面的男人。那男人不像一般官員,見到墓碑只是鞠躬,而是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長頭。管理員借巡視之便特意走過去,除了磕頭的聲音,他沒聽到那人說一個字。

管理員離開后,曾本之要萬乙猜這個人是誰。

萬乙有些猶豫,但還是認為這個人只能是老省長。他最近在互聯網上檢索到楚學院的一些事,有人說,老省長的第一筆政治資本是一九八九年帶工作組進駐楚學院。還說,如果換了別人,郝嘉就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只好自殺。曾本之問他,互聯網上有沒有提到別人。萬乙更猶豫了,不過最終他還是回答說,有幾個看上去像是本單位的人在那裏議論,靠着郝嘉之死撈到政治資本的還有別人,他們懷疑郝嘉就是被那個人出賣給老省長的。後來工作組一抓一個準,凡事都拿領頭的郝嘉是問。

離公園大門不遠,已經看得見站在公園大門口的沙璐和沙海了。曾本之沒有再讓萬乙猜測靠着郝嘉之死撈到政治資本的另一個人是誰,反而像是有意轉移話題,問萬乙是否知道,今天早上是誰往他家門縫裏塞一個信封,裏面有偷拍的某某人在白玫瑰花園秘密購房包養情人的照片。

萬乙還沒開口便先臉紅了,等到終於開口時,整個表情已經變成紫茄子。萬乙不是回答曾本之,而是衝著公園大門大吼一聲:“沙璐!”曾本之趕緊攔住,問他想幹什麼,是不是想責怪沙璐不該如此意氣用事,就算人家有錯,在外面亂搞女人,也不能像是站在天生的道德制高點上為所欲為,這種事情,稍有不慎就會弄得家破人亡的?曾本之一口氣將萬乙想說的話全說了。見曾本之已經知道這事是誰幹的,萬乙內心的反應更激烈,一時間又找不到出口發泄,眼看着就將兩眼憋出血絲來。

在離大門口只有幾步之遙時,萬乙終於石破天驚地罵了一句:“鄭雄,你這個鼻屎一樣的東西!”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分明是要責備沙璐,怎麼扯到遠在天邊的鄭雄身上了?好在旁邊的曾本之先說一聲罵得好,接下來又說罵得痛快,才讓萬乙略感輕鬆。

四個人重新回到車上,似乎是先前說話太多,返程時,再次經過東湖醫院,沙璐問要不要再進去看看,大家都不做聲。一路平靜,眼看就要到曾本之的家了,萬乙突然要沙璐向曾本之道歉。沙璐沒有搭理,萬乙又說了一遍。

說到第三遍時,沙璐猛踩了一下剎車,也不管車上的人被慣性弄成什麼模樣,衝著萬乙大叫:“若是連我們這樣的人都不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武漢三鎮還有正義嗎?”

沙海不明白,就問沙璐做錯什麼了。

沙璐和萬乙都不回答。

回過神來的曾本之輕輕鼓了三下掌。

紅色轎車重新行駛不到一百米,曾本之就看到曾小安的香檳色越野車停在臨湖的樹林邊,人卻站在離湖水最近的一棵樹下。他讓沙璐停車放自己下去,一邊不停地叫着小安,一邊繞過眾多的樹木往湖邊走去。曾小安肯定聽到曾本之的叫聲了,她伸手抱着身邊的柳樹,卻沒有回頭。曾本之有些慌張,一不留神被一根野藤絆住,差點摔了跟頭。好在距離很短,曾本之順勢緊走幾步到了曾小安身後,還沒來得及再開口,曾小安就鬆開柳樹,回過頭來將曾本之緊緊抱住。不知所措的曾本之,只能像二十幾年前那樣,輕輕拍着曾小安的後背,一聲聲輕柔地安慰,說有爸爸在,沒有人敢欺負她。大約是哭夠了,曾小安終於抬起頭來。

眼前的曾小安讓曾本之不勝驚訝:在那滿臉淚水的臉上,堆積着八年中所有隱忍不露的笑意。

“爸爸,鄭雄剛才來短訊,郝文章要提前釋放了,過兩天就能回家!”

話剛說完,曾小安再次幸福地哭泣起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蟠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蟠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