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九章 江南倏忽風波起
李睿的回信里雖然談不上有什麼侮辱之詞,可字裏行間的語氣卻是生冷強硬。時間、地點直接給定好了,而且還是過時不候。
嘉慶對此只能暗生悶氣,當下最要緊的就是確定談判的人選。而且此去不光是談判,還要代自己前往盛京拜謁皇陵。
其實人選他早就想好了,排在首位的就是儀親王顒璇。
說實在的,顒璇在和珅作亂當日的表現,令很多人對他刮目相看。誰也沒想到,這個平日沉湎酒色、性行乖戾的皇子,居然有如此魄力和手腕。很明顯,顒璇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是韜光養晦裝出來的。
能在人心惶惶混亂之際,以皇子和領侍衛內大臣的身份杖殺數名太監,迅速穩定了紫禁城內的秩序;敢於在沒有聖旨的情況下,毅然決然的強行啟用軍機處印信調兵護駕。
雖然事後顒璇上了請罪摺子,並且除了按制進宮到乾隆柩前哭靈,其他時間都是閉門不出,可嘉慶對這個年長14歲的哥哥還是起了忌憚之心。他曾捫心自問,當時要是自己在場,未必能像顒璇一般雷厲風行。
嘉慶倉促繼位后,兄弟倆曾進行過一次私下談話。在確定了顒璇沒有野心后,嘉慶隨即下旨晉封其為和碩儀親王,命總理吏部事,清除和珅黨羽。
排在第二位的,是42歲的軍機大臣兼戶部尚書松筠,此人曾任庫倫辦事大臣,和沙俄方面就貿易中斷的事進行了多年談判,不落下風,深得乾隆嘉許。
第三個是內閣學士兼禮部左侍郎富俊。此人是蒙古正黃旗,今年45歲。他是乾隆四十四年的翻譯進士,曾在理藩院呆了好些年。
清代的翻譯進士是一個特殊群體,源於清初的八旗科考,設立於雍正初年,只允許八旗滿洲、蒙古士子參加,也是童、鄉、會試三級科考體制。
因為滿人漢化嚴重,通曉滿語的人才稀缺,再加上考試的內容都是滿蒙文,導致翻譯科舉每屆取中的人很少,多的時候三四十人,少的只有十幾個。
翻譯進士通常都會得到重用。一般會派往理藩院磨鍊幾年,然後再進入內閣,成為內閣中書或貼寫中書,負責用滿蒙文字抄錄內閣檔案;之後就會被派為駐外的辦事大臣、駐防將軍、尚書,甚至高居內閣大學士。
最後一人則是兵部侍郎玉保。此人今年也是42歲,正黃旗,而且還是乾隆四十六年的進士,在軍事上很有見解。
看出來沒有?嘉慶找的人都是年富力強的滿蒙大臣,一個漢人也沒有。現在他除了朱珪、董誥、王傑、劉墉等寥寥數人,基本上已經不信任其他漢人大臣了。現在各地的封疆大吏即便有漢人,那也是出自八旗漢軍。
這事其實很簡單,滿清要西逃,能舍家拋業的跟着走的漢臣有幾個?與其相信這些人,還不如相信老母豬會上樹。
就像禮部尚書紀曉嵐,雖然他年屆七十,每天仍能吃十幾斤肉,而且體力還挺不錯,可河間紀家能跟着朝廷舉族西遷嗎?
再有就是劉墉。嘉慶固然不懷疑劉墉本人的忠心,可諸城劉氏家族呢?前不久尚虞備用處接到從山東發回的密報上說,北海軍拿下青州府後第一批接見的地方士紳里,就有劉家的人。
乾隆在世的時候曾多次對嘉慶語重心長的提及,一定不要忘了八旗滿洲才是國家根本,謹防漢人陰柔狡奸積習浸淫。漢人可以用,但要有制衡,要時刻提放。
清廷很清楚趙新那個“前明趙王”的稱號是多麼的荒誕不羈,可這個名義對漢人,尤其是對江南士林的影響力還是很大。歸根結底,就是汪中那些人不斷地替他鼓吹背書,還到處散佈流言。
好吧,一想到汪中、劉台拱、洪亮吉、江藩他們八個,嘉慶就氣不打一處來。對了,如今又加上了袁枚和趙翼。
九月中旬的時候,江蘇按察使布顏在密折里奏報的一件事引起了嘉慶的高度警覺,那就是袁枚和趙翼在去年的七八月間居然同時消失了一段時間。
雖然後來袁枚對外宣稱和趙翼攜弟子同游黃山,可奇怪的是,兩人都到了黃山,卻沒去歙縣拜訪賦閑在家的曹文埴。就算袁枚不喜曹文埴為人,可趙翼卻是曾和曹文埴在翰林院一起共過事,沒道理都到了人家地盤不去看一下的。
再有,袁枚的幾個弟子從那之後就再沒露面。比如已故潞安知府孫鎬的兒子孫原湘、以及他那個以詩畫著稱的妻子席佩蘭。布顏派手下暗中調查過,不管是在昭文還是江寧,都沒有孫原湘的消息,而老家歙縣更是好多年都沒回去了。
聯想到去年北海鎮八月開辦科舉,嘉慶斷定,袁、趙二人十有八九是去了北海鎮,而他們的幾個學生肯定參加了北海鎮的科舉。
震怒之下的嘉慶先是召見了定親王綿恩,經過一番商議,命其攜欽差聖旨和王命旗牌喬裝南下,隨後又給兩江總督福寧和江蘇按察使布顏下了四百里加急密旨。他給綿恩的命令是,只要袁枚和趙翼勾結北海鎮查證屬實,直接將兩人軟禁,聽候旨意。
其實嘉慶做出軟禁的決定是經過了反覆考慮的。
他早就聽說袁枚的小倉山隨園終日賓客不絕,不是士林就是官場中人;而趙翼是揚州安定書院的教授,同僚友人弟子遍佈官場。
將兩人鎖拿下獄,搞不好會令整個江南士林動蕩;而且一旦消息傳到趙新那裏,以他的性子,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當年揚州府前腳抓了焦循和鍾懷,後腳就有人來劫獄,搞的清廷大失顏面。
問題是放任這兩人繼續搞風攪雨也不行。如今清廷在江寧和鎮江駐防的八旗甲兵合起來有六千多人,再算上筆帖式、家屬、奴僕,林林總總就是小四萬人。萬一哪天這幫人和北海軍來個裏應外合,這些八旗兵和家屬就悲劇了,怕不是要血流成河,積屍如山。
北海軍不殺八旗俘虜嘉慶是知道的,可他也深知當年入關時清軍在江南犯下的那些事。再有就是這些年搞的文字獄,殺的江南士林人頭滾滾,無數人家破人亡,其中就包括趙新的那個老婆。
實際上清廷之所以還在長江以南保留着數萬八旗甲兵,就是為了保證南方的賦稅和漕米源源不斷的運往北方,讓西逃后的朝廷家底更厚實。此外北海軍要是從沿海進攻,各地駐防八旗會立刻登上早就準備的船隻進入兩湖和四川,來個戰略大撤退。
乾隆五十九年十一月初一,黃昏時分,兩江總督衙署西花廳書房。
“奴才福寧恭請聖安!”
“聖躬安!”
“萬歲,萬萬歲!”
三跪九叩完畢,書房內的兩人人起身後又再度下跪叩頭行禮,齊聲說道:“給王爺請安!”
“請起!此次本王奉旨南下辦差,事關重大,還要多多仰仗二位。”
47歲的綿恩身高臂長,穿着件醬色夾袍,外罩巴圖魯背心,腳上蹬着一雙鹿皮快靴,腦袋瓜剃的鋥光瓦亮,頜下留着三縷長髯。
他十月初九奉命出京,十月三十到的江寧。隨行人員除了貼身家僕和十幾名大內侍衛,還包括了從刑部調來的幾個查案老手。一行人由皇華驛經水路到達江寧,全程2860餘里,耗時二十一天。
袁枚在江寧官場的故舊極多,關係錯綜複雜。比如現任的江蘇巡撫奇豐額就跟他關係極好,還讓親生兒子袁遲認其做了義父。
所以為了掩人耳目,綿恩特意選在了黃昏時分,以京城老友前來拜訪的名義,密會兩江總督福寧、江蘇按察使布顏。
此時從外面傳來隱隱的雷聲,綿恩穩幾而坐,目光掃視三人,問道:“上個月十五日上諭里提到的事,你們辦了沒有?佈置眼線監視,查清那兩人去年八月的行蹤,還有他們的弟子的去向?”
布顏坐在椅子上躬了躬身道:“眼線的事奴才親自安排巡捕廳的人在辦。小倉山那裏從早到晚都有人盯着,除了隨園裏的下人,每日早上往園子裏送米面菜蔬的人里也安排了眼線。每日進出的賓客都有記錄,當晚就能拿到名單。”
兩江總督福寧道:“這事就麻煩在這裏。那兩人故舊太多,衙門裏稍有風吹草動,必定會傳到他們耳中。之前奴才讓人去歙縣、昭文和揚州查訪,用的也是巡捕廳的人。安定書院那裏奴才在兩個月前就安插了人手,趙雲崧的住處也有人盯着。王爺盡可放心。”
綿恩起身沖北一拱手,一臉凝重的道:“臨行前皇上反覆告誡,此事稍有不慎就是滔天大事。幾個讀書人不算什麼,對付他們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可你們別忘了,是誰在他們背後撐腰!
盯梢捕盜的事本王不懂,可軍務上卻是執掌多年,否則皇上也不會派我來。狼山鎮右營、川沙營、吳淞營的巡洋不能鬆懈,一旦在海面上發現北海賊的船要立即示警,各處烽火台不分晝夜要有人值勤站崗,崇明、江陰的炮台要加強戒備,火藥、炮子不能出問題!朝廷斥巨資購置的數百門大炮不能成為擺設!”
他抿了口茶,停頓了片刻又對兩江總督福寧吩咐道:“你想個由頭,就這幾天,把松太道、通州總兵和蘇淞總兵都叫來江寧,本王要親自部署。他娘的,為了兩個老不死的傢伙,半個江南都要跟着折騰,還不能讓北海賊知道!”
“是。”
說話間,書房的玻璃噼里啪啦的響了起來,豆大的雨點隨着冷風颯然飄落,花廳外已是一片山響。
“今兒個就這樣吧,本王暫時住在毗盧寺,離這兒也不遠。人到齊了,派人給本王送個信,沒事的話不要找我。”
“是。”
次日一早,綿恩吃過早飯便帶着兩個侍衛去了城東的滿城。
順治二年五月,豫親王多鐸在血洗了揚州后,率軍攻佔南京,隨即將城市東部包括明代皇城的大片區域劃為駐軍所在。之後清廷又陸續調派八旗甲兵南下,江寧八旗駐防遂正式創建。
到了順治六年,清廷將明皇城改建為滿城,在城區內建築了一座“城中城”,耗時兩年才修建完成。
順治十六年,鄭成功聯合張煌言攻打江寧,雖然最終還是失敗了,可200鐵甲兵殲滅800八旗甲兵的勝利讓當時的駐防八旗嚇破了膽。為增強江寧的駐防力量,順治十七年,清廷又對江寧滿城進行擴建,將其向東、南兩面作了擴展。
改建后的江寧滿城成為各直省中面積最大的,整體略呈矩形,南北長961丈,東西寬677丈,周長3412.5丈,佔地6.25平方公里,也就是後世的14個天安門廣場大小。
滿清對各地駐防滿城實行封閉式管理,漢人想要進入滿城很難。普通老百姓別說進去轉轉了,在城門口滯留都會被轟走。綿恩三人來到西牆北面的西華門前,守門的兵丁見三人的穿着打扮與普通漢人無異,剛要出言呵斥,隨行的大內侍衛便亮出了腰牌,那兵丁嚇得渾身一哆嗦,立刻打了個千,乖乖放行。
入城后的三人直奔西北角的將軍府,綿恩此行是要面見江寧將軍慶霖。
說起來也挺有意思,在另一時空的歷史上,這個時間段的江寧將軍應該是那奇泰。沒錯,就是那位最早和趙新打交道的寧古塔都統。而在本時空,率領大軍駐守李朝的那大人在北海軍攻破圖們江防線后,便下落不明。
清廷以為他戰死了,乾隆甚至還下旨追謚其為“忠敏侯”。然而誰也不知道,我們的那爺已經帶着老婆孩子登上了本年度最後一班前往新大陸的航船。趙新對他的安排是組建一支騎警部隊,保衛魯水鎮和礦區的安全。
該來的沒來,於是如今的江寧將軍就變成了慶霖。此人是軍機大臣慶桂的弟弟,早先一直在“尚虞備用處”就職,後來官至拜唐阿,妥妥的密探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