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燎原之火起熒熒
說起乾隆朝已故名臣尹繼善,一生共有十三子一女,其中慶桂排行老四,老五就是慶霖。
早在乾隆二十六年,尹繼善唯一的女兒嫁給了如今的儀親王璇,當了嫡福晉。從這層關係上來說,慶霖算是皇室姻親,論起來還是綿恩的長輩。
站在花廳門口的慶霖看到走過來的三人里為首之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趨步上前就要請安。
誰料綿恩的動作更快,只見他伸出如同鐵箍似的大手一把托住了慶霖,臉上帶着笑道:“晴村兄,咱們可是有日子沒見了!小弟我這次登門拜訪,是您兄長托我帶了封信。臨行前他再三囑咐,一定要親手交給你。小弟我只好登門叨擾了。”
慶霖滿臉愕然的看着綿恩,見對方沖自己眨了眨眼,頓時心中一動,便笑着招呼綿恩三人到書房就坐。趁着上茶的工夫,他叫來戈什哈隊長,命其帶人守在花廳四周,沒有他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靠近。
按清制,親王無旨意不得擅自出京六十里,罪與百官同。一旦違反,視同謀逆,罪不容誅。
作為一名曾經的粘桿處特務頭目,慶霖幾乎在瞬間就明白了綿恩的出現一定是奉旨欽差,而且事關重大,所以才會隱瞞身份。
果然,當花廳四周陷入寂靜,綿恩隨即南面而立,沉聲道:“有諭旨,慶霖跪聽!”
慶霖一甩馬蹄袖,伏地叩首道:“奴才慶霖,恭聆聖諭!”
此時一旁的大內侍衛已經從隨身攜帶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個帶鎖的紅漆皮長方形扁匣子,雙手捧給綿恩。後者掏出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匣子,取出了一封黃紙摺子,打開后便沉聲誦讀起來:
“上諭:着江寧將軍慶霖即刻安排江寧、京口駐防八旗家眷西遷荊州事宜,一應人員安置,已委由荊州將軍興肇辦理。應需船隻糧米須盡數備齊,是為至要,不得拖延。定親王綿恩攜王命旗牌出京,奉旨辦案。為防北海賊進犯長江海口,兩江所屬各駐防八旗、各鎮總兵、水師皆聽其調遣。遙為指示不便,相機而行。特諭!”
“奴才遵旨!”
聽到“辦案”二字,慶霖心中一驚。等他行了三跪九叩之禮,正打算再跟綿恩行覲見親王禮,後者伸手將他扶了起來,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咱們之間就免了,都是一家人。”
說罷便將手中的上諭遞給他觀看。慶霖雙手接過,看到上面通紅刺目的硃砂行楷,遒勁剛健,頗具金石之氣,正是嘉慶的御筆。
清代屬於皇帝的專用詔書很多,比如“制”、“詔”、“誥”、“敕”之類,各有各的用途。不過皇帝日常用的最多的政令文書,其實是上諭。
上諭一般通稱為“諭旨”,共分三種,即明發、廷寄、硃諭,每一種都有不同的抬頭格式。
明發是通過內閣公開下達的,抬頭是年月日,緊接着就是“內閣奉”,結尾則是“欽此”。
廷寄是專門下達給某個衙門或是官員個人,開頭是“軍機大臣傳諭某某”,然後才是“年月日奉上諭”,結尾格式和明發一樣。
最特殊的就是“硃諭”,是皇帝不經內閣直接下達給官員的,抬頭格式沒要求,結尾則是用“特諭”二字。
雍正朝以後,皇帝的旨意大多是通過硃批奏摺下達,硃諭已經極為少見。慶霖為官三十餘年,還是第一次見到。
然而令他震驚的還遠不止於此。他將硃諭捧還給綿恩后,小心翼翼的問道:“王爺,下官斗膽,敢問這案子是.?”
他現在能百分百確定,綿恩要辦的案子事關謀逆,而且十有八九跟北海鎮有關。可是如此潑天大案,身為江寧將軍的他居然事先沒聽到一點風聲,這太不尋常了!
“袁子才、趙雲崧陰私勾連趙逆,派門下弟子參加北海賊去年的科舉。皇上有旨,查抄隨園和安定書院,軟禁二人,以維朝廷綱紀!”
“啊!!!”慶霖頓覺頭皮一炸,整個人都驚怔了,打心底泛起陣陣寒意,顫着聲說道:“這,這不可能吧?袁子才已近耄耋,怎麼會.”
綿恩見他這副樣子,似笑似不笑的道:“晴村兄,聽說你和袁子才平日都是以世兄相稱?”
慶霖擦着額頭的汗,說道:“呃是。袁子才是家父的學生,故而,故而.。”
綿恩不等他說完,語帶感慨的道:“本王離京前進宮面聖,皇上感嘆說,尹家世代忠良,名重三朝,從尹文恪公到令尊文端公,再到你們兄弟幾個,皆堪稱國之柱石棟樑。只不過這個袁子才,真是愧對了尹文端公當年的苦心!慶大人,身為滿洲貴胄,國法私誼該當如何選擇,可要想清楚。”
這話就很重了,慶霖再度跪地叩首,語帶哽咽道:“下官謹記皇上告誡!”
話說袁枚當年之所以能從官場抽身而退,在小倉山大修園林,甚至還不顧天下士林非議,收了一群女弟子,敢於和樸學大師惠棟打筆仗,就是因為背後有恩師尹繼善罩着他。等尹繼善去世,已經升任軍機大臣的慶桂接過父親的大傘,繼續罩。
尹繼善和袁枚相識於乾隆四年,當時已經獲得殿試二甲第五名的袁枚在參加庶吉士考選的時候,其中的詩題名為“賦得因風想玉珂”,寫下了“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之句。
詩是好詩,可問題卻很大,嚴重的說就是犯忌。你說你一個進士,沒事琢磨皇宮內院幹嘛?還隔天河,宮裏那麼多嬪妃宮女,誰又是織女?
當時的考官們幾乎都打算將袁枚黜落,唯獨時任刑部尚書的尹繼善力排眾議,說此人的詩句俱佳,必定是個年少有才之人,只不過對應制體裁不了解罷了。
有了他這句話,二十四歲的袁枚得以入選庶吉士。從此之後,他便以師禮敬重尹繼善,兩人也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
尹繼善調任兩江總督,袁枚也外放江蘇當縣令,二人交往更深,袁枚甚至出入尹家后宅都不避內眷。在尹繼善的諸多公子裏,和他關係最好的就是老三慶玉、老五慶霖和老六慶蘭。袁枚曾評價慶霖為人暢達,有東晉王導之風。
乾隆之所以在去年冬天把慶霖從青州副都統提拔為江寧將軍,看中的就是他長年供職於尚虞備用處,做事心思縝密,由他來負責江寧八旗西撤的準備工作正合適。再有,就是想利用尹家和袁枚的關係,監視江南士林的動向,以防有人興風作浪。
要知道袁枚雖然長年在野賦閑,但長袖善舞,靠着一支妙筆和往來無白丁的隨園,一直都是江南文化圈的核心人物。無數達官顯貴、文人墨客為了附庸風雅,攀緣官場,都以和他熟識為榮,號召力不是一般二般。
現在可倒好,監視了半天,敢情最大的反叛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慶霖此刻都能猜到袁枚私通北海鎮的原因,那就是想讓他的“性靈派”能在將來新朝的朝堂上佔據一席之地,和經學派相抗衡,以實現他“以民為本”的政治理想。
現在嘉慶居然要拿袁枚開刀,還讓綿恩來傳話,用意很明顯,就是告誡他要認清自己的立場,別在關鍵的時候犯糊塗。
綿恩在書房一直待到下午才走,期間他和慶霖仔細商議了江寧和京口八旗駐軍家眷的撤離安排。雖然嘉慶下了嚴令,可兩萬多人不是說走就走的,他們很多人都和當地漢人社會有着緊密的聯繫。
別看清廷自駐防城設立之初就要求旗人除當兵當差外,不準從事商業、農業等任何其他職業;旗兵及其家屬被嚴格禁錮在滿城內,主要任務就是軍事訓練、出差當值、奉命出征。可經過了一百多年,生齒日繁,想跟當地漢人社會完全隔絕根本不可能,更別說繁華奢靡的江寧了。
在乾隆二十一年之前,清廷規定各地駐防官兵死後必須要回京安葬,家裏有孤兒寡母或是老人生計艱難的,也要回京居住。這就是“歸旗制度”。
問題是隨着駐防日久,很多旗人與京師的聯繫逐漸鬆弛,歸旗過程也給駐防旗人和沿途地方造成較大的困擾。於是清廷在乾隆二十一年正式頒佈《駐防兵丁置產留葬例》,允許駐防八旗在當地購置產業,病故后就地埋葬,家人也不必回京。
在隨後的三十多年裏,各地駐防八旗的土著化進程迅速加快。很多旗人家庭都在當地購置產業,買鋪子的、買地佃租的,甚至還有和漢人通婚的。現在要讓這些人放棄產業,然後拋家舍業的西遷,想想都令人頭大。
雖然面臨著諸多困難,可綿恩哪會管這些。他告訴慶霖,年底前撤到荊州的旗人家眷不得少於三千。慶霖無奈,只得硬着頭皮遵令。
綿恩走後,慶霖枯坐書房內陷入了長考。他幾度想提筆給袁枚寫封手札,甚至想親自去趟小倉山質問對方,最終都放棄了。思量來思量去,慶霖最後無奈的得出一個結論。
滿人入關至今已經整整一百五十年,四代君王用盡各種手段,一手以文字治罪束縛人心,一手以優待士紳拉攏人心。而他父親尹繼善和兄長慶桂更是一生潛心儒學,善待結交江南士林的漢人英才,獎揚斯文,引導風流,為朝廷穩定東南費盡了心思。
然而即便如此,這些漢人終究是不甘心!他們潛藏在心底那原本已經幾近熄滅的火種,隨着北海軍在戰場上一次次的勝利而復燃。
燎原之火,生於熒熒,懷山之水,漏於涓涓。
不知不覺中,日頭西沉,整座江寧城都籠罩在了灰暗陰沉的廣袤天穹之下。城內的秦淮河一如既往的樓亭艷燈,水光搖曳,畫舫遊船往來穿梭;而城外的長江水從渾黃變得黯黑,波濤起伏間,發出令人心悸的拍岸聲,轟鳴着向東直奔大海。
將軍府的后宅內,此時已到了開飯的時間,慶霖的妻妾子女都到了,卻發現一家之主沒在。當從管家口中得知,老爺從下午客人走後就一直在書房裏,正妻陳氏便讓長子鄂素去看看。
鄂素來到花廳外,遠遠就看到書房裏居然黑着燈,頓時有些不高興,對管家呵斥道:“怎麼回事?!”
“大爺,不是我不想,是主子特意吩咐過,不讓進去打攪他。”
“那也不能讓屋子黑着啊!”
鄂素這時看到親兵隊長也守在花廳門口,便走到對方跟前問道:“今天誰來了?”
“標下也沒見過。好像是京里來的。”
“京里?”鄂素從管家手中拿過燈籠,徑直來到書房門前輕叩了兩下,輕聲喚道:“父親,父親?”
過了片刻,書房內毫無反應,鄂素有些擔心,便推門走了進去。誰知他進門后舉着燈籠一照,就見慶霖的雙眸在燈影里閃着暗幽幽的光,就像是兩團若明若暗的鬼火盯着自己,登時就把他嚇了一跳。
“阿瑪,您這是怎麼了?”
“你怎麼來了?”
“阿瑪,該用晚飯了,母親讓兒子來請您。”說話間,鄂素將燈籠放在桌案上,又招呼管家進來將燭台點亮。
等屋內亮堂起來,鄂素這才注意到慶霖的氣色不好,眼色灰暗,就跟生了場大病似的。
“阿瑪,您這是.要不要請郎中?”
慶霖先是搖了搖頭,隨即目視管家讓對方退下,等人出去,又讓兒子將門關上。鄂素一頭霧水的關上門,就見父親招手示意,於是便走過來輕聲道:“阿瑪,出什麼事了?”
“這兩天你見過袁達夫沒有?”
袁達夫就是袁枚的長子袁通,是從弟弟袁樹那裏過繼的。尹家兩代人都和袁枚交好,小輩之間自然也不例外。
“昨天倒是見過一面。燕亭兄後天要來江寧,約了一起給他接風。”
鄂素所說的“燕亭兄”名叫胥繩武,曾任江西萍鄉知縣。後世湘東的旱龍船就是由他所創,也是個喜好詩文之人。
慶霖沉默了片刻,咬着牙道:“你後天見到達夫,告訴他,朝廷.要對子才兄動手,叫他早做準備。”
這位考慮了一下午,終於做出了抉擇,父子兩代人的私誼還是佔據了上風。就算袁枚走不掉,可怎麼說也是禍不及家人。
要知道袁枚的親生兒子袁遲除了是江蘇巡撫的義子,也是他三哥慶玉的義子,而且還是三歲就認下的。袁枚就這麼一個嫡脈,還沒成婚,要是因為這事有個閃失,讓他於心何忍?
“為什麼?”
“私通北海鎮。”
鄂素聞言吃了一驚,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起來。此時外邊晚風驟起,鼓得窗紙一脹,風沒進屋,他竟打了個透心寒顫!
一、“諭”和“旨”其實是有區別的。因奏所請而降者稱旨,特降者或宣示中外者稱諭。二、關於“賦得因風想玉珂”中的“玉珂”一詞有兩解,一是馬頭上的裝飾物,二是高官顯貴。所以這道題的意思是從風上對玉珂做聯想,由物及人。比如白居易的“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就是例子。三、袁枚評價慶霖的原話是:五郎如明珠走盤,阿龍超矣,而幽靜未足。若外文明,內柔順,魚魚雅雅,吹氣如蘭,令相對者有一往情深之意,其惟我似村乎?(阿龍,東晉丞相王導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