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鴻雁 第八百三十九章 重簾未卷影沉沉(三)
——無夢令——
二人手拉着手,在偌大的紫微城中快步走着。
她的手暖乎乎、濕乎乎的,那是他的體溫。
她稍稍掙扎了一下,他卻霸道地握得更緊。
路過的宮人們,都大吃一驚。卻只能跪在地上低下頭去,誰也不敢表露。
可鹿寧明白他們在想什麼——一向嚴肅正派的皇上,竟然也有如此風月的一面!
清晨的新鮮空氣,似乎驅走了她一切陰鬱的情緒。
她順從地跟着他走着,像個孩子,但是非常迷茫。
她感覺到,心臟的地方有些發癢,似乎重新蕩漾起愛的微弱的迴響。
突然,她不想管了,就這樣走下去,走到哪裏就算哪裏吧。
讓她驚訝的是,羽楓瑾竟拉着她來到了天牢。
她站在門外,看到沉甸甸的牌匾上這冷冰冰的兩個字,往昔如噩夢般洶湧而來——她想起了慕容延釗,想起了沐芊芊……
她突然後退了一步,全身上下都不受控地瑟瑟發抖着。
心臟在一片恐懼中狂跳,瀕臨衰竭。
忽然一雙溫暖的手,撫上了她纖細的腰。
「別怕,朕陪着你呢!」羽楓瑾在她耳邊輕聲說著,試圖給她些力量。
「為什麼到這裏來?」鹿寧疑惑地掃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戒備的神色。
「那裏有人在等着你,等你做最後的告別!」
羽楓瑾用手摸了摸鹿寧的額頭,然後一把抓住她的手,帶着她毅然決然地往裏走去。
一股潮濕發霉的味道撲面而來,裏面沒有燭火,十分昏暗。
鹿寧慢吞吞地、很謹慎地往裏走去,此時她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腳也有些不聽使喚。
若不是羽楓瑾在一旁相伴,她一定馬上逃離這裏。
顫巍巍的步伐,終於在一間牢房前停下。
她明白——這裏就是此次的目的地。
她睜大了眼睛,仔細端量着坐在裏面那位蓬頭垢面、骯髒發臭的老人。
他低着頭身子一晃一晃的,似乎在昏昏欲睡。
身上的囚服灰突突的,沾滿了各種污漬,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顏色。
老人灰白的頭髮上沾着稻草,還能看到虱子在稀疏的頭皮上跑來跑去。
老人像一堆破爛堆在牆角,身上蓋着一床黑乎乎的破被子。
鹿寧忽然又想吐了,可羽楓瑾就在身邊,她只能咬緊兩排牙齒,生生忍了回去。
因為老人一直低着頭,並沒有感覺到有人到來。
鹿寧實在看不清他的臉,便轉過頭去看向羽楓瑾,滿目詫異。
羽楓瑾面色凝重地看向監牢中的人,聲音嚴厲:「顧之禮,你看誰來了!」
鹿寧這才恍然大悟般再度看了看眼前的這名男子——她做夢也沒想到,這個作惡多端的人,竟然還苟活於世!
眼前還能浮現出他當年風光的樣子,再看看眼下他這副階下囚的狼狽德行,便能猜到,這幾年他一定過得生不如死!
聽到羽楓瑾的聲音,鐵欄里的老頭兒終於有所動靜。
只見他慢慢抬頭,眯起那雙渾濁到看不清眼球的眼看了半天。
待看清鹿寧的面容一剎那,他的情緒突然變得十分激動。
他雙手撐着地似乎想要站起身來,卻好像被粘在地上一般,怎麼也站不起身。
就在他劇烈掙扎的時候,被子從身上掉了下來。
鹿寧這才赫然發現,他的膝蓋下面光禿禿的,竟什麼都沒有了。
「這是對他的懲罰。」羽楓
瑾抬了抬眉毛,用一種極其平淡的聲音解釋道:「他曾經算計朕,朕不與他計較。可他欠了你太多,這筆賬不能就這樣算了。」
「那他的腿……」鹿寧望着他,內心似乎有了答案。
「朕不會原諒他,也不讓他輕易死去。所以,朕命人每天抽打他,直到他遍體鱗傷、骨肉分離后,又命太醫來為他醫治。每年你過生日的那天,朕就會命人砍下他身上的一個部位來慶祝。你走了三年,今年由你來決定砍下他哪個部位。」
他說這些話時神色平靜,聲音平淡,眼神中帶有高高在上的蔑視。
鹿寧內心深處卻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不是因為可憐顧之禮,而是因為她意識到,面前站的人,能掌控所有人的生死,包括自己的。
忽然一隻枯樹般蒼老的手,從鐵欄中猛地伸出來抓住了鹿寧的鞋。
一個一個熱切、沙啞而又略帶急促的聲音,在黑暗中驟然響起:
「鹿寧、鹿寧!快救救我!」
「救你?為什麼?」鹿寧嫌棄地踢開他的手,明艷的臉上滿是嘲諷。
「因為……因為我是你舅舅!咱們是親人啊!」顧之禮露出討好的笑容,深陷在眼窩中的雙眼泛起光芒。
「呵呵,這是我聽過最可笑的笑話!」鹿寧仰頭大笑﹣﹣聲音刺耳,且臉上毫無笑意。
鹿寧前傾着身子,狠狠地盯着他,口氣帶着殺機:「我的親人都死在戰場上了!個個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你又算是什麼東西!不過是一條善用趨炎附勢、玩弄權術的狗罷了!」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會那樣做的啊!在朝中的人,誰不是這樣活下來的?」顧之禮忍受着她的辱罵,繼續為自己辯解。
鹿寧眼睛冒火地瞪着他,憤怒地罵道:「呵,你野心勃勃、不擇手段、虛偽狡猾!當初你賣了表妹,後來你賣了親生女兒!能有今日的下場,也算你的報應了!」
「我沒有害她們啊!」顧之禮費力地向她咧嘴一笑,又開始施展三寸不爛之舌:「你這是冤枉我了!你想想,讓你娘跟着皇上做最尊貴的妃子,總比跟着我吃苦要好啊!最後是她不知感恩,才會私通和尚引來禍事,否則,如今你就是身份顯貴的公主啊!」
聽着他的巧言令色,不知怎的,鹿寧心底湧上來的不是憎恨,反而是噁心。
她面無表情的聽顧之禮繼續狡辯:
「還有思思,我是她親爹,又怎麼會害她呢!如果不是我推了她一把,她怎麼會成為太子妃!如果不是當初翊王奪位,她現在就是皇后了!鹿寧,咱們是榮辱共存的一家人,難道不該為了整個家族的榮譽,做出一些妥協和犧牲嗎?」
悲傷與憤怒再次緊緊包裹住鹿寧的心,她氣得面部僵硬、全身發抖:「什麼榮辱與共!這麼多年來,始終榮的是你,辱的是別人!難道你忘了,我多少次險些喪命與你們父子的手中?竟還敢和我提親情!」
提及顧紀昀,顧之禮忽然安靜下來,繼而癱坐在地上,頹然痛哭起來:「紀昀死了!我沒有兒子了!他還沒有傳宗接代,就這樣沒了!」
哭聲在昏暗潮濕的大牢中回蕩着,聽上去十分悲涼,還有一絲絲毛骨悚然。
此時,他不再是詭計多端、心急叵測的顧大人,而是一位痛失愛子、苟延殘喘的老人!
可在鹿寧眼中,他一點都被不值得同情。他這種人,本應該活在地獄之中,深受被害者的鬼魂日夜折磨!
她憤怒的臉色發白、雙手緊攥,兩個瞳孔彷彿能噴出火焰,全身都在發抖。
「朕讓他苟活至今,就是想留給你親自解決!現在,他的生死都掌握在你手中!」羽楓瑾用左手摟着她的腰,滿眼的心疼。
「我恨死他了!」鹿寧咬着牙,說得斬釘截鐵。
失神的顧之禮忽然回過神來,向鹿寧哀嚎着乞求道:「鹿寧,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這一身病骨也撐不了太久!求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吧!就念在你我還有一絲血脈的份兒上!」
「高抬貴手?放你一馬?」鹿寧的語氣尖厲起來,眼中迸發出道道寒光:「好啊!我也覺得一刀砍了你,太便宜你了!就該讓你被關在這裏,日日受盡酷刑直到最後一口氣!」
像是出了口惡氣般,她說完這些惡毒的話,她整個人開始虛脫,身體彷彿隨時都要倒下。
彷彿看出她的不適,羽楓瑾一把將她攔腰抱起,邁着篤定的步伐離開了這個污穢之地。
監牢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過雨,濕漉漉的地面泛着水光。
一陣灼熱從胃部直衝到嗓子眼兒,鹿寧從那個溫暖的懷中跳了下來,扶着牆嘔吐起來,止都止不住。
「你怎麼了?」羽楓瑾為她拍着背,口氣中多了幾分狐疑。
「沒……沒什麼,昨天喝了太多的酒,剛才又被那裏的臭味熏到了。」謊話隨口就來,鹿寧心虛得不敢看他的眼。
「一切都過去了。以後會越來越好的。」羽楓瑾拉過她,雙手抱住她,眼神變得很深沉、很認真。
被他抱在懷中,鹿寧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安。
她極力掩飾內心的慌亂,想要抽身離開。
但他抱得更緊了,蠻橫地表示着反對。
鹿寧索性伸出手也抱住他,低垂着的眼裏流下了一滴淚水,正滴落在他的肩膀上。
風很大,吹得二人的衣角不停地翻動。
這個擁抱似乎有一萬年那麼久,久到鹿寧的腿都麻了。
羽楓瑾才終於鬆開她,溫柔的聲音如春風拂面:「咱們回家吧?」
鹿寧咬着唇,緩緩搖了搖頭:「紫微城不是我的家。」
此刻,她像個孩子一樣叛逆。
羽楓瑾用手捏了捏她的臉,苦笑道:「好,那咱們出去走走!」
鹿寧微微一怔,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想到眨眼間,二人乘坐的馬車已駛離了紫微城。
雖然有金甲衛和御守司的人相隨,可對鹿寧來說,已是難得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