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鴻雁 第八百三十五章 半瓶濁酒待君溫(二)
鹿寧凌厲的眼神,讓滿貴妃她的臉紅了,她抬起下巴飛快地說道:「姐姐有所不知,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哪位妃嬪,都無法取代您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您與皇上相識這麼久,應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這聽上去像是一句真話。
鹿寧卻在她輕鬆的語氣下面,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對於這種指責,她決不能置若罔聞。
一股困獸般的瘋狂情緒忽然湧上心頭,她對這個女人產生了莫名的恨意。
看着滿貴妃臉上無辜的表情,她忍不住再次出言譏諷:「所以,你今日是代表皇上指責我的嗎?指責我無情?指責我不知好歹?還是指責我不如你了解他、不如你更愛他?」
滿貴妃終於被她那刀鋒般的眼神給逼得站了起來。
她沉默片刻,然後開門見山地說:「我只是不忍看到皇上為姐姐的事和群臣們爭吵,整日茶飯不思、徹夜難眠的樣子。我知道姐姐當年被迫和親,心中一定有很多委屈,可皇上這些年也並不好過!既然你們當初相愛過,現在為什麼不能相互體諒,一起摒棄那些不快的回憶呢?」
她們美麗的眼睛深邃而明亮,裏面沒有惡意挑釁,也沒有幸災樂禍。
可就是這樣天真又無辜的模樣,才讓鹿寧更加討厭。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鹿寧輕蔑地撇了撇紅唇,用冷酷的語氣清晰而緩慢地斥道:「等你經歷了我所有的痛,再來說那些風涼話吧!否則,你沒有資格批評我的對錯與否!」
「我的確沒有資格在這裏指責姐姐什麼。我只知道既然一切苦難都過去,就應該珍惜眼前人。畢竟,亂世之下,誰又能全身而退?」滿貴妃彷彿豁出去了一般,用閃亮的目光與她對視着,口氣堅定。
「呵呵,真是好笑!」鹿寧被她激起的憤怒,在唇邊卻化作了陣陣冷笑:「好既然話說至此,那我們不如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鹿寧故意停頓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經廢掉的雙手,眼眸里流露出一陣痛苦。
「你以為你很愛他,可我告訴你,我比你更愛!」鹿寧淡淡地說著,心裏的痛,無法形容。
滿貴妃看着她微微一笑,目光里卻絲毫沒有贊同的意思。
「你的貴妃之位,只不過是你祖父的一句話,就唾手可得。可我這個皇后之位的背後,卻是我的親人用鮮血和屍骨堆起來的……」
有一剎那,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她卻還是穩住情緒,笑着看面前的女人。
她舉起那雙使不上力氣的手,笑着說道:「我這雙手,以前能使十八般武藝,有萬夫莫當之勇。為了羽楓瑾,我用着雙手殺過很多人,沾了無數人的鮮血。而你那雙手呢?怕是只用來撫過琴、寫過字吧?」
面對質問,滿貴妃不說話了。
不說話,代表默認了。
「同樣是因為愛他,我無法接受其他的男人,同樣的一雙手,現在卻廢了!」
滿貴妃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似乎感覺很不自在。
「與你長在深閨中,身邊有家人陪伴不同。我從小就是個孤兒,是義父撫養我長大。在你還能與祖父共享天倫的時候,他卻為了保護皇上而戰死沙場,成了一堆白骨……」
她冰冷且不帶感情地說著。像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她聽。
「為了留住羽楓瑾的命,我和先皇做了交易,忍痛與愛人分別做了南詔的皇后。為了保護我腹中的孩兒,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朋友被活活燒死,最後孩子也沒有抱住。如果他還活着,應該和你兒子差不多的年紀……」
一陣可怕的羞辱感襲來,滿貴妃雙頰漲得通紅,然後咬着唇扭過了臉。
「孩子不在了,我的心也死了,一個人把自己關進冷宮苟且地活着,心裏還盼着有朝一日還能回到這裏,與愛人重逢。可苦守了幾年,卻等來愛人早已成親生子的喜訊……」
滿貴妃抬頭看向鹿寧,目光中流露出慚愧和難過。
她沒有經歷過,卻能體會她的絕望。
因為羽楓瑾抱着自己,卻叫着鹿寧的名字時,她也曾這般絕望。
「為了他,我已死過一次了。可我不後悔,我能體諒他的處境,理解他所有的行為。正因為我理解他、體諒他、深愛他,我才會犧牲一個女人最寶貴的貞潔,為他的千軍萬馬打開城門……可當一切結束后,我卻發現,自己被他嫌棄了……你說,我還要怎樣體諒他,怎樣放下一切與他重歸於好?」
聽到這些殘忍的真相,滿貴妃的身姿明顯僵了一下。
很想說句道歉的話,卻發現此刻自己說什麼都顯得很愚蠢。
「我不知道你來找我到底要什麼?」鹿寧頹然坐了下來,用手扶着搖搖欲墜的額頭,聲音輕柔得有些不真實。
「如果你想要皇后的位置,就拿去吧。如果讓給你,就能把為我失去的都還給我,我立刻拱手相讓!」她閉上眼睛,揮了揮手,看上去不想再說話:「如果你只是想做和事佬,那你找錯人了。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周圍一陣沉默,沒有人再開口。
接着,她聽到房門關閉的聲音。
良久,她呆坐在廂房裏,看着空空蕩蕩的房間,這裏就是他給的家嗎?
為什麼卻感覺不到家的氣息?
腦海里,忽然浮現出羽楓瑾當年的那句「在我心中……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你……」
我做到了,可是你呢?
羽楓瑾,你可是天子啊,你說的話怎麼可以不算數?
那一瞬間,淚順着臉龐和下巴慢慢地滑向胸口,像把利刃狠狠地割開她的心……
「娘娘。」
琉璃突然出現在門外,端靜地行個禮:「德喜公公剛才過來稟告,皇上晚上要在珠鏡殿留宿,請娘娘做好準備,迎接聖駕!」
「我身體不舒服,還是請皇上到別宮娘娘那裏去吧……」鹿寧沒有回頭。
她實在不想見到那張令她朝思暮想,又令她心痛如絞的臉了。
琉璃沒有說話,只是福了個身,悄悄地拉上了門。
沒有溫度的房間裏,月光從窗欞灑了進來,晶瑩的淚從她眼角滑下。
即便身體之間可以再次親密無間,那心呢?
還能恢復如初嗎?
——再重逢——
雨後初晴,寂靜的珠鏡殿中,珠簾被高高捲起。
寢殿外竹林環繞,枯殘的荷葉滿目蕭瑟。
琉璃帶着宮人走進寢殿中,準備為鹿寧洗漱打扮時,卻發現床鋪空蕩蕩的。
觸手可及是雪一般的冰涼,琉璃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皇後娘娘逃走了!
她連忙和其他人一起,將珠鏡殿翻了個底朝天,卻始終沒有找到鹿寧。
琉璃欲哭無淚。
她立刻前去向羽楓瑾稟報,同時心裏期待着鹿寧快點回來。
否則,自己怕是小命兒就要玩兒完了!
與此同時,在紫微城外,一輛精緻的馬車,急匆匆奔跑在筆直的大道上。
葉青峰身着一襲略有泛白的青衫,手握韁繩,控馬前行。
馬車中,鹿寧趴在窗子前,貪婪地看着疾馳而過的街景。
是那樣的熟悉又親切,似乎一切都沒有因為時間而改變:
宣德門前的御街上
人來人往、喧囂熱鬧,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甚是悅耳。
好像老百姓早已忘記,當年翊王攻破城池的那一幕。
戰爭並沒有給這座繁華的城市,落下什麼印跡。
可每個人心中都明白——戰爭的烙印絕不在城市中,而是在每個親身經歷者的心裏。
車輪轆轆,二人很快就抵達庄樓。
鹿寧迫不及待地推開車門,一股濃郁的酒香霎時間撲面而來。
她驚喜地轉過頭去,街對面的瀟湘別館,不知何時已重新營業。
貝小貝像以前那樣正帶着幾個面生的小廝,在門口售賣今年的新酒。
她心中激動,想要跑過去打個招呼。
熟悉的聲音,卻在背後接二連三地響起:「少幫主,您回來了?」
鹿寧驀然回眸,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胡來、高要、范統、蘇丙。
幾年不見,大家除了平添了幾歲,看上去一切安好。
鹿寧喜極而泣,她幾步跑過去,親切地拍了拍大家的肩膀:「好久不見,你們都還好嗎?」
大家熱淚盈眶,一邊將她迎進門,一邊笑道:「都好,都好!只不過大家都以為幫主入宮后,就不能出來了,沒想到還能再見您一面!」
大家簇擁着她進了正廳,馬幫兄弟聞聲紛紛趕過來,熱情的端來酒水和點心。
庄樓里每個人里裡外外忙活着,都顯得甚是激動。
鹿寧喝了兩口酒,連忙放下酒杯,向眾人問道:「師傅呢?他還好嗎?」
「怎麼皇上終於捨得,放你回家來看看了?」
話音剛落,慕容延釗便輕搖羽扇,緩緩邁進門來。
鹿寧嚯的站起身來,兩步跑過去,「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師傅,寧兒好想你啊,你身體可還好?一切還算順遂?」
慕容延釗連忙笑着將她扶起,顫抖的聲音有些哽咽:「使不得,可使不得!你現在是皇后。老朽只不過一介布衣,可承受不起這一拜!」
鹿寧緩緩起身,淚眼婆娑的盯着他。
幾年不見,慕容延釗蒼老了許多,滿頭黑髮添了銀絲。
眼角皺紋堆積,眼中難掩的滄桑,都看得出他過得並不好。
她心中不是滋味,連忙攙扶住他,柔聲道:「師傅不要這樣說,無論何時,您都是我的師傅,都受得起我的跪拜!」
慕容延釗上下打量着她,見她遠山黛眉間攏了一抹愁緒。
他皺了皺眉,沉聲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皇上對你不好嗎?還是有其他人欺負你?」
親人的關心,讓鹿寧有片刻的失神:越是沉重的心事,越經不住細問。
滿腹辛酸剛要脫口而出,卻被她生生咽回去。
隨即,她嫣然一笑,淡淡說道:「沒有,您別擔心。我只是不習慣宮中的生活,又很想念你們罷了。對了,師傅,我想去祭拜一下義父……」
見她眼中一閃而逝的憂傷,慕容延釗也不再追問,便帶着她前往專門為鬼力赤設立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