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鴻雁 第八百三十六章 半瓶濁酒待君溫(三)
一場大雨毫無徵兆地來臨。空氣濕漉漉的,好像人的心情。
枝頭嬌嫩的花朵彷彿不堪承受雨水的摧殘,也隨着大雨一同落下。
鹿寧靜靜地跪在墓碑前,任憑雨水和花瓣打濕了全身。
曾經馳騁沙場,讓敵人聞之色變的鬼神將軍,如今卻變成了墓碑上幾個孤零零的字,再沒有半分生氣。
鬼力赤生前隨身佩戴的偃月刀,***在墳頭,好似一位戰士,風雨無阻地守護着自己主人的亡靈。
一把油紙傘遮上頭頂,替她擋掉無情的風雨。
鹿寧緩緩抬起垂下的眼眸,眼神空洞地看向身邊的人。
「不要這樣,父親泉下有知會傷心的……」葉青峰站在她身旁,滿眼憐惜地看着她。
「讓我再陪他一會兒……」鹿寧伸手摸着墓碑上的字,臉上浮現出眷戀的神色。
她很想大哭一場,卻發現眼睛乾乾的。她的眼淚,早已隨着那場慘烈的戰爭而落盡。
「那我陪你!」葉青峰丟下傘,也直挺挺地跪在鹿寧身旁,對着鬼力赤的墓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抬眸時,已淚眼婆娑。
「我與他,個是馳騁沙場的大將軍,一個是被世人拋棄的嬰兒。卻因為他的一絲善念而成為了一家人……」鹿寧面色凝重地盯着墓碑,自言自語般喃喃着。
「是他,不惜惹上麻煩,將我從貪婪殘暴的牙公手中救走;是他,領着我的手向所有人宣告——從今往後,我是他的女兒,誰也不能欺負!他曾說過,要將世上最好的都給我!是他,手把手教我騎馬射箭和一身功夫;是他,每日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下,一邊哄我睡覺,一邊講自己的豐功偉績。有了他,自己才有幸能活到今日……如今,自己還未盡孝呢,他卻走了……」
她忽然咬住嘴唇,眼角閃爍着濕潤的光澤,卻沒有眼淚掉下來。
「父親已經如他所願,死在他最熱愛的戰場上,成了北渝歷史上的一座豐碑,成了世人心中的大英雄!他……應該無憾了……」
葉青峰嘴唇微微顫抖着,聲音哽咽。
「青峰,你知道嗎?我恨這一切!我恨戰爭!恨爭鬥!恨所有名與利!因為這一切……帶走了我最在乎的人!」
鹿寧咬着牙,握着拳,身體在微微抽搐。
「寧兒,讓我帶你走吧!離開皇宮、離開北渝!找個你喜歡的地方,過你一直嚮往的生活!」
葉青峰深吸一口氣,突然將她抱在懷裏,聲音很低沉。
鹿寧毫無防備地被他擁入懷,抬眸,恰好看到他眼眸中的深情和溫柔。
那一剎那,她恍惚間看到了羽楓瑾看自己的眼神。
很久以前的眼神……
「跟我走吧!我會一直保護你、守着你,絕不會讓你再受傷!」葉青峰將她抱得很緊,堅決的口氣讓人不容置疑。
鹿寧輕輕推開他,微笑着搖了搖頭:「你知道,我不能。即便離開紫微城,我還是馬幫的少幫主——」
「這輩子,你為了責任和義氣吃了多少苦?又失去了多少?可到頭來,誰為你心疼?管它什麼皇后、什麼馬幫!你都不要再去想!我想父親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你能幸福!」葉青峰抓着她的肩膀,滿臉的痛苦和不解。
鹿寧努力壓制胸口劇烈的起伏,扯出一個苦笑:「青峰,我曾經被燕西華用百萬雄兵逼到南詔成了皇后,現在又被羽楓瑾用一場傷亡慘重的戰爭將我帶回。如果,我此時和你離開,你要世人如何看待我?我將遭受世人的唾罵,永世不得翻身!」
「世人的眼光就那麼重要嗎?」葉青峰的臉頰抽動着,聲音悲苦。
「世人怎麼罵我,我都不在乎。可我不能讓馬
幫因我,而留下罵名……」
鹿寧幽幽地望着鬼力赤的墓碑,口氣十分堅決。
「你做得夠多了,你該為自己而活了!」葉青峰在風雨中發出不滿的怒吼。
這是鹿寧第一次看到葉青峰如此激動。
看來,這個曾經無憂無慮、一身光芒的少年,在一個個親人猝不及防地逝去后,終於迫不得已地長大了。
在還不滿二十歲的年紀,他已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可他竟能忍住悲痛,反過來還在安慰自己。
也不知,是他成長太快,還是自己變得更加脆弱了。
「青峰,人活着一日,肩上就要擔著責任和義務。這是誰也逃不掉了。如果有一天,我也化作一縷青煙離開這人世間,那麼這一切才會真正的結束了……」
鹿寧抬頭看着漫天的雨絲,嘴角揚起了殘酷的笑容。
「不要!求你不要這樣說!求你不要離開我……」葉青峰頹廢地垂着雙肩,在雨中哭得像個孩子。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他也會為我落淚嗎?
鹿寧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祭拜完故人,二人冒着大雨回城。
可臨到紫微城前,她卻改了主意,二人又折返到了庄樓。
回到久違的綉樓,裏面的一切還是自己離開時的樣子,彷彿時間從未流逝過。
鹿寧茫然四顧,恍若隔世。
推開窗子,那棵枝繁葉茂的橘子樹已長到了房檐下。
現在還不是結果的時候,只有一片蔥鬱的綠色。
那些塵封的記憶,毫無徵兆地又在眼前復蘇。
那時,燕西華還是胡七,羽楓瑾還是翊王,沐芊芊和托托還在自己身邊。
而自己,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幫主。
鹿寧拿起牆角一壇陳釀,猛灌了一口,眼中泛着水漾,唇角在微微顫抖。
曾經的她天真地以為,這一切都不會變。
以為她所擁有的,就是幸福。
後來才發現,所謂的幸福,不過是曇花一現……
此時,酸苦愛恨在心裏混作一團,她已分不清,哪一種更勝一籌。
早知道,今日的一切將用自己的血淚,以及所愛之人的生命來兌換。
當初的她,還會踏上這條路嗎?
她搖搖頭,沒有答案。
「怎麼又在一個人偷喝酒?」一個滄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鹿寧收起愁緒回頭,認出門口的人正是自己的師傅。
「師傅……」她用力擠出一絲微笑,卻很假。
慕容延釗抱着一壇酒,緩步走到她身旁坐下,像從前那樣陪在她身邊喝酒。
以前一起喝酒的還有托托,現在,只有他們倆了。.
「你在宮中一切還如意嗎?」
望着窗外的殘陽如血,慕容延釗問出那個早有答案的問題。
「嗯,算是吧。」鹿寧眼中閃過一個不易察覺的痛苦,淡淡地應了一聲。
「那就好。」
聽她的口氣,慕容延釗就知道她過得不好。
想關心幾句,卻又怕問多了,她會哭,自己也會忍不住。
「聽說,皇上力排眾議要封你為後,你卻拒絕了。」喝了一口酒,慕容延釗又風輕雲淡地問了一句。
「歷史已經證明,我做不了一***。更何況,紫微城裏有人更適合做那個位置,我有自知之明。」鹿寧溫和地看着他,兩眼閃着微光。
「如果你拒絕了,今後在那裏又該如何安身呢?」慕容延釗若有所思地盯着
她,一臉的不安。
「如果他允許的話,我想離開那裏……」鹿寧深深吸了口氣,又猛地吐出。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那你們將會錯過此生,捨得嗎?」慕容延釗喝了一口酒,表情看起來有些憂鬱。
「不捨得又能怎樣。師傅,你覺得我們……還回得去嗎?」鹿寧悶着聲音,低垂的睫毛微微一顫。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即便是貴為天子,也無法讓時光倒轉。既然如此,又何必拘泥於過去!你和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比過去更好或者更糟!到底要過哪種生活,都在你的一念之間。」慕容延釗一臉釋然地笑了笑。
他一語中的,鹿寧呆了許久,忽而眸子內閃過一絲光亮。
「難怪義父說,他這輩子見過最瀟洒的人,便是師傅了。如今我才發現,您活得是最通透的。若我能參透其中萬分之一,怕也不會如此痛苦了。只怕道理都懂,可事到眼前,卻不能從容面對罷了……」
慕容延微微挑起眉心,目光掃向她的臉,語氣鄭重:「你覺得痛苦,是因為你認為命運不公。命運就像王母娘娘在你和他之間,劃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銀河,讓你們除了彼此遙望,再無任何退路。」
鹿寧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咬了咬唇,輕聲道:「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慕容延釗喝了一口酒,從胸口發出一聲嘆息:「你認識他時,便知他是王爺,日後或許會成為天子。無論是政治需要,還是為了繁衍子嗣,他身邊註定會有其他女子出現。嫁給他之前,你就要想好,他會因為鬼力赤娶你,自然也會因為滿庭芳娶他孫女。」
「我早知結果或許會如此,可我曾盼着,或許我們會不一樣……」鹿寧蹙着眉頭,猛灌了幾口烈酒,嗆得她眼角發紅。
慕容延釗挑眉看着她,唇角斜勾:「寧兒,這不過是場交易,如果這其中能有真情最好。如若沒有,也不必苛求。切莫患得患失的人,最後害人害己……」
他說話一向言簡意賅,卻一針見血。
鹿寧終究無言以辯,只能默默苦笑。
是呀,自己似乎沒了糾結的理由,擺在面前只有兩條路:徹底放手或者徹底原諒。
可無論是哪種選擇,她果真能做得到嗎?
她迷茫了,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