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深淵

他的深淵

A市郊外。

一個月前還荒蕪一片的空地如今已經架起無數支鋼筋,工人們小心翼翼地攀着那些鋼筋,緩緩將交錯的角給捆綁起來。遠遠看過去的確是不少支,但近看卻能發現一些端倪。

建構每棟屋子的鋼筋出奇得少,甚至有幾個稍微矮墩的只有僅僅四角用鋼筋固定住。

王月半雖然沒看過別人是怎麼搭建房子,但腦子還是會小小地運轉一下。他看着眼前的情況,目光猶豫地直往身旁的丁偉看去,好半晌,他才下定決心,開口問了身旁笑得自信的人。

“那個……”等丁偉聞聲轉過頭看向他后,王月半才擠出笑容,臉上的肉頓時擰在一快,看上去有些猙獰。他訕訕地笑了聲,“丁老闆,鋼筋……這樣不會用得太少嗎?會不會不穩固啊?”

丁偉挑了挑眉,嘴角挑起嘲弄的笑,“沒事兒,以前搭建模型的時候不也是這樣?”

王月半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瞧。

“模型怎麼可能給你一堆材料,當然最基本就是讓你固定四角,真正的房子也是如此。”更何況,即便大地震實在令人敬畏,但發生在A市的次數根本少之又少,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何必去擔心這問題。

就算出了問題,也是這胖子自己太摳門。

王月半聽完,還是有些懷疑。

丁偉被他看得有些煩躁,索性說出下一句話抵住這胖子的死穴,“再說了,這樣省時省力還省錢,有什麼不好的?”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確實戳中王月半的在意點。

原本的遲疑一瞬間消失無蹤,彷彿剛才只是兩人的錯覺。

本就是個外行人,王月半也不是真的看出不對勁,此時被這麼一說,笑容忽然轉為開懷。他拍了拍丁偉的肩膀,“那就好,聽丁老闆的話,我又覺得是自己小心眼了。”

丁偉眼中的嫌惡一閃而過,沒有讓王月半發現,只是不動聲色地移開自己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說了句客套話。

“怎麼會,王老闆也不過是心細而已。”

王月半朗聲大笑,似是很滿意這句話,便也不再繼續提鋼筋的事。

不過,干站在一旁看着別人忙碌,他也不免覺得自己太無聊,安靜沒多久,又出聲和身旁的丁偉扯開話匣子。

“倒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很疑惑。”

丁偉有些忍受不住這人的吵雜又難聽的聲音,眉頭擰了起來。

“丁老闆為什麼會願意用杭老闆的設計圖?”王月半其實還是聽過一些風聲,多多少少知道點A.R.和H.Z.之間的糾葛,當初找上A.R.,也的確有一部份是為了噁心H.Z.。

只是後來,就真的是被丁偉開出的破天荒低價所吸引了。

丁偉聞言,臉色微變,只是丟給他兩個字。

“省事。”

王月半少根筋,沒發現丁偉的異狀,只是傻傻地“哦”了一聲。

應聲完,就轉回頭繼續監督工人們的進度。

就是因為這一轉頭。

他沒能看見丁偉在某一個瞬間露出陰森奸詐的笑容,就好像眼前已然出現仇敵的死亡,為這個感到欣喜似地。

叫人不寒而慄。

-

H.Z.工作室內。

杭晝聽完卓明樹如加特林般的抱怨和謾罵后,才慢悠悠地反問對方一句:“你是從哪來知道這些事的?”

卓明樹“啊”了一聲,誠實地回道:“從耿黎那小子那兒聽來的。”

杭晝瞭然地點了下頭,大抵也能猜出個前因後果,便也沒多問。

反倒是卓明樹基於習慣,主動解釋了一番。

“前陣子你不是都不在工作室么,耿黎打來向你道謝,說是上回要你幫忙的那設計,屋主很滿意。”話音頓了幾秒,他換了一口氣,“然後就聊着聊着,就說到業內近期的八卦,其中一件事就是王月半那胖子的事兒。”

“你也知道耿黎是業內龍頭的繼承人,路子廣,啥玩意兒都能聽見風聲。”卓明樹說完,又偷偷補充了這麼一句。

這跟杭晝所猜測的落差不大,但他還是給“自動型說書人”面子,點了點頭。

從卓明樹開始噴丁偉卑鄙無恥,到現在也已經過了半小時以上。

到了這時候,氣早就消了不少,也沒像先前那樣怒氣衝天,只是心中對丁偉的厭惡又更深了一點。

幽幽嘆了口氣,決定把這惹人煩的事兒給翻過去,改而提起最近剛接的新單子。

難得他晝哥在工作室,不多拉着點嗑嘮怎麼行。

“不過晝哥,我和小劉最近接了A市一中附近的單子。”卓明樹說到這兒,霍地笑了笑,“我記得你曾經是那裏的學生吧?”

杭晝久違地聽到自己母校,一時間愣了下。片刻后,才緩緩抬起眸子,“嗯”了一聲,“然後?”

“是校門口正對面那家麵店,我自從聽說那家店的麵食特別好吃,就每天盼着小劉早點給它完工。”笑了幾聲,又問了句,“晝哥,是真的好吃?還是他們幾個在忽悠我?”

卓明樹實際上就是沒話找話,這次單子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什麼難度,就是最基礎的店面室內翻新。除了老闆夫婦二人有些摳門,其他的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所以他平時都是交給小劉去交涉。

東西好吃也是從小劉和其他設計師那兒聽來的。

杭晝沒有立馬給予回應,眼眸不知為什麼,忽然深邃了起來,沒有透出一點光亮,深不見底。

他滾了滾喉結,良久,才有些干啞地問道:“委託人,叫什麼名字?”

卓明樹看他有些奇怪的神情,心下疑惑,可還是回道:“何蓮。”

隨着名字一落,恍惚間,杭晝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曾經的那些話。

那些荒謬又無情的話。

卓明樹瞧他僵着一張臉,魂都不知跑哪兒去了,不解地眨了下眼,“晝哥,你怎麼了?”

見對方依舊沒有回應,又不死心地喚了好幾聲“晝哥”。

等到不知第幾次的喚聲響起時,杭晝才緩緩回過神來,神情恢復平時的淡漠。

“沒什麼,只是如果對方問起老闆是誰,別把我的名字報出去。”

“為什麼?”卓明樹瞪着眸子。

杭晝淡淡地說道:“沒有原因,就是省去不必要的麻煩罷了。”

說完這句,他便讓卓明樹離開。

剎那間,辦公室只剩下他一個人,安靜得好似全世界只剩下他自己。

-

外面天色早在一個小時前就暗了下來,對面的大樓也一間一間地開了燈,黑夜傾刻有了光亮。

可杭晝那雙漠然的桃花眼卻映不出任何光點,只有一望無際的黑。

從卓明樹離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同個姿勢,透過玻璃,目視外頭。

何蓮。

他的腦海不斷重複着這個名字,如一把鑰匙,開啟了鎖鏈,一點一點轉動了早已封塵許久的記憶。

這個名字,承載的並不是什麼美好回憶。

相反地,卻是他某種意義上的傷口,在曾經的好長一段時間,不斷地牽引着杭晝的痛覺。

十四歲。

按理來說,是一個只需要被作業考試埋沒的年紀。

雖然辛勞,卻無比簡單。

然而,十四歲的杭晝,生活卻已經是處在深淵之中。

由於家庭因素,他迫不得已,必須及早靠自己賺取學費和生活費。

對於許多店家來說,且不論十四歲的童工到底合不合法,光是性情和體力就讓不少店家有拒絕的理由,少年杭晝輾轉在不少店家打過短暫的工,短則一天,長則半年以上。

而那時僱用他最久的人,便是何蓮。

何蓮夫婦並不是什麼好僱主,甚至可以說是極為惡劣的僱主。

他們從來沒想過這麼一個年紀尚幼的孩子獨自出來工作是多麼艱辛,自然也不會給予特殊關照,在他們兩夫妻眼裏,杭晝就是一個好欺騙好使喚的廉價員工。

何蓮每個月支付給杭晝的薪水低於基本要求很多,可每天讓杭晝做的事卻是比任何人都還來得多,洗碗、點菜、打掃……有時候就連烹調也讓杭晝幫忙。

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教過杭晝些什麼,只是在他出錯時,依舊會下意識覺得自己找了個敗家玩意兒,用最難聽的話辱罵,用最兇狠的力道毆打。

少年時期的杭晝終究得屈居人下,他不能為了這些事反抗,畢竟這微薄的薪水是他那時候的救命稻草。

要是何蓮一個不高興,他就真的得餓肚子了。

更何況,就連他自己都在干違法的事,又有什麼資格去告何蓮虐待員工。就算真的告了對方,不僅改變不了什麼,反而還可能讓他丟了工作。

因為這樣,他咬牙忍了足足快一年。

直到某一天下課準備去麵店幫忙時,何蓮一看見他,便毫無預警地賞了他一巴掌,破口大罵一句:“掃把星!”

杭晝被扇得耳朵嗡嗡作響,有好幾分鐘都遲遲反應不過來,他在想,今天又是為了什麼而打自己,明明還沒上工,也沒有任何差錯,不是嗎?

思緒繁雜間,他似乎聽見何蓮在說什麼“都是你害老娘被警察帶去局子問話”、“你這個敗家玩意兒,我真是上輩子做了十惡不赦的壞事,才會讓你在我這兒工作”。

哦,原來是召聘童工被發現了啊。

杭晝冷漠地想着。

何蓮看他絲毫不愧疚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想着又要一巴掌下去。杭晝眼中毫無畏懼地望着她,一點都不打算閃躲,像是被剛才那一巴掌打傻了似地,又像是怎樣都無所謂似地。

眼看重重的一擊就要甩下來,沒成想半路便被人攔截。

隨後便是幾個人被帶去警察局,做了相關的筆錄。

那天之後,杭晝失去了麵店的工作,連同這個月前二十天的薪水都被何蓮剋扣了下來,而何蓮,貌似有些不得了的關係,只是草草賠了個錢,就又繼續開店。

毫無影響。

杭晝其實並不怨何蓮的無情殘忍,畢竟是他自己的選擇,他選擇忍氣吞聲,所以導致何蓮以為他好欺負。

可直至十多年後的今日。

他始終無法忘懷當時何蓮夫婦鄙夷又施捨的目光,像是說著“給你這個乞丐幾個月的工作,我已經是大發慈悲”的話。

他也無法忘記那些警察憐憫的眼神,像是在可憐他無依無靠,更可悲的是,他們也只不過是冷眼旁觀,沒有一點施以援手的打算,任由他繼續在深淵艱難掙扎。

少年杭晝從未如此厭惡這世界。

這世界的多數人總喜歡用高人一等的目光去俯視人,卻從沒想過自己也不過是這偌大世界中微不足道的塵埃之一,也不過是諸多分子組成的個體,與其他人別無二致,並沒有比較高貴。

杭晝雖然沒有其他人那樣幸福的生活,卻也不到需要別人施捨的地步,他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自己的底線,更不會為了生存去作踐自己。

他不比別人來得低賤。

莫名地,杭晝覺得人生真操/蛋無聊。

當然,也可能只是他的人生無趣而已。

畢竟跟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人生,從沒有光芒照射進來,只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願意兀自離去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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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惡人有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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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乘曙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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