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99
坐落美國西海岸南加州的洛杉磯,有許多人更願意稱呼它天使之城、夢想之城、繁星之城——
幾乎恨不得用所有美好的詞彙將它堆砌。
這裏有着終年明媚的天氣,夏季享受日光,冬天享受溫暖。它有着重巒疊嶂的聖蓋博群山,壯闊的太平洋海岸,風情多樣的美食沙灘……足以每一位曾旅居的過客終身難忘。
寧佳書抱着衝浪板從海邊回來,赤腳踩在沙灘上,腳底很快沾滿了細小的沙子。
“Hey,Ning!”
有穿弔帶背心五官精緻的幾個拉丁裔沖她打招呼,招呼她過去玩沙排。寧佳書咧開笑容,露出細白的牙齒,遠遠揮手,指了指沖澡那邊的水龍頭,示意拒絕。
她才放下衝浪板,立刻有人過來接住,在旁準備好乳液防晒和擦乾的大毛巾。
是季培風家裏的傭人。
儘管再來多少次,寧佳書還是不大習慣被人這樣事無巨細的服務。
寧佳書跟她道了謝,打開水龍頭,站陽光底下將頭髮和身上的沙子、泛鹹的海水味都沖洗乾淨。
洛杉磯夏季的白天很長,到了傍晚陽光也仍然滾燙。
排排高大細長的棕櫚樹立在遠處,刮來的風帶着大海特有的清新潮濕,能遠遠聞見的烤肉的香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餓嗎?”季培風從涼傘那邊過來,親自接過毛巾交到她手上。
“還不餓。”她只胡亂擦了一下,便又遞還給那白人,“太陽這麼大,一會兒就晒乾了。”
“你從前很在乎會不會被晒黑的。”
季培風笑起來,“我記得那年你剛來洛杉磯改裝訓練時候,每次來海灘都躲在傘底下,帽子捂得嚴實。”
“人都會改變,我現在覺得有顏色的皮膚也很美。”
佳書擦完乳液忽地想到,“不如你去和她們玩沙排吧,我玩累了,正好你今天運動量還不達標,姑娘們一定非常歡迎你這個前UCLA明星控衛。”
“不是每個人都看NCAA,也許她們都不認識我。”
“就算不認識,也肯定都搶着想要和你這樣男模臉的型男共度良宵。”
季培風的笑容淡了,他能讀懂佳書的每一次抗拒。
“饒了我吧佳書,”他輕輕搖頭,攤開修長的十指給她看,“你忘了我現在重新開始彈鋼琴了。”
籃球生涯讓季培風永遠地失去了再追逐古典鋼琴演奏最頂峰的能力。
演奏專業曲目需要極其細微精準的肌肉記憶,打過職業籃球的肌肉會極大破壞手臂聯動肌肉記憶。
可以這麼說,從他選擇籃球那天起,就相當於放棄了職業鋼琴。儘管兩年的修養時光令他從前每天八九個小時練出來的肌肉退,但精敏的觸鍵慣性卻很難再找回來。
和佳書回洛杉磯后,他在老師的建議下,從十幾歲擅長的古典樂轉投流行音樂,幾個月前參加了紐約茱莉亞音樂學院的試音,跟隨以色列鋼琴大師學習,技巧突飛猛進。
這兩年多的沉寂讓他焦慮抑鬱,但也令他能再以全新的視角重新理解音樂,體會這曾經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Sorry.”佳書聳肩,“你知道你的身材總是讓我忘記這些,把你和鋼琴聯繫起來。”
“不關身材的事,是因為我的籃球打到了NCAA,彈鋼琴卻仍然是個無名之輩吧。”季培風又笑了,“等到哪天我能開獨立演奏會的時候,一定留給你最好的位置,讓你徹底忘掉我曾經是個籃球運動員。”
“我很期待那一天到來。”她捧場點頭。
他們邊聊邊走,海灘上人太多,佳書話音沒落,便被追逐嬉鬧的褲衩白人青年撞了個滿懷。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人便已經跑遠了,好在季培風手疾眼快抓緊她手腕,讓佳書不至於摔倒再沖第二次澡。
“Hey!”季培風跑遠的一群人喊,“What'swrongwithyou.”
他摘下墨鏡朝前追了幾步,顯然生氣了。
佳書拉住他,“今天是節日呢,算了吧。”
七月四日是獨立日。這在美國是一個十分盛大的日子,洛杉磯各地不僅會有煙火秀,還有許多不同方式的慶祝活動。
就像今天,海灘上的人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
季培風搖頭,“佳書,這邊對遊客開放的海灘人流還是太雜,不夠安全,下次你可以邀請朋友到我們的私人海灘去。”
“沙灘上沒了人還有什麼意思。”
佳書踏上甲板,回身面對大海,她閉眼,感受着風的流向捲起她的長發。
“這裏喝完的冰啤成噸計數,吃掉的海鮮能堆起小山。就算混亂,但至少是充滿生機、色彩和活力的。管它哪個海灘,你們這些有錢人就是太講究了,放下負擔,敞開心扉跟大自然相處,人會快樂很多很多。”
SantaMonica海邊是66號公路的終點,美國影史上最偉大的電影之一《阿甘正傳》就曾在這取景。
遠遠能瞧見往來的遊客們停在終點牌前合照留影。
八點整,落日時分,天色緩緩暗下來。
粉紅色的晚霞與大海遠方連成一線,甲板上的摩天輪完美融入海平面與夜色中,沙灘上亮起彩燈。
他們面對面在餐廳頂層的花園露台用晚餐。
這裏有能俯瞰大海的大理石泳池、還能觀賞城市的天際線。
廚師精心準備了餐食,以及剛從酒庫取出來的香檳。
飯後甜點是脆皮章魚配草莓醬,約克郡布丁,以及一道精緻的奶油柚子。
露台中心的音樂噴泉旋轉騰躍,有樂隊在拉大衛.阿諾德的《獨立日》小提琴曲,海灘上的巨型熒幕在放露天電影。
或許是節日的氛圍太熱鬧了,反襯得人內心寂寥。
不知怎地,在這美妙的晚風裏,佳書又感覺那種時有時無纏繞她的孤獨感席捲而來,她忽然有些食不下咽,放下了叉子。
再之後,季培風說什麼,她都沒怎麼聽進去。
直到獨立日的煙花秀開始——
隨着第一朵煙花騰空而起劃破寂靜,所有的煙花都爭先恐後綻開,流光溢彩將天空照亮,如夢似幻,像極了流金的歲月。
美得讓人生出一種人間不真實的錯覺。
在所有人歡欣喜悅到達頂峰的時候,寧佳書卻在夜幕下仰頭髮怔。
她忍不住去想,大洋彼岸,霍欽此刻也和她站在同一片夜空下,仰望星空嗎?
他有沒有交了新的女朋友?
也或者和此刻她在想念他一樣,是不是也想念着她?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聽見季培風喚她才回神。
“佳書,你哭了。”
季培風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凝望他,黑夜映出他英俊的輪廓側臉,眼睛裏寫滿悲傷。
“是嗎?”
她不想刺激季培風,匆匆把眼淚擦掉,“可能是因為我想起了我爸爸,他獨自呆在昆士蘭,每逢節假,一定很孤獨。”
季培風也放下叉子。
“佳書,”他低低嘆了一口氣,“其實你不必對我撒謊。”
氣氛遲凝了很久,他輕聲問道:“我們回到洛杉磯的這些日子,你快樂嗎?”
“快樂啊。”她笑起來,“不用工作,也沒有壓力,每天游泳運動,聚會社交,有很多時間可以做喜歡的事情。”
“那你……有一點點,重新開始喜歡我嗎?”
寧佳書頓住,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我會陪你好起來的,培風,這是我的責任。”
這就是她的回答了。
季培風其實已經預料到,但仍然控制不了內心失落。
好在他已經好轉停葯,保持着運動量,也在醫生的幫助下重建了情緒處理機制,不至於再像去年,隨時面臨心態坍塌崩潰。
半年來,佳書是他最親密無間的朋友,她做到了世界上所有朋友間能做到的,最好的事。
陪他登山、運動、練琴、鼓勵他停葯、去茱莉亞試音,和新的老師見面,開始新的人生。
她完全把自己的時間用來圍着他轉,期望他能恢復常態。
一切好像和她們從前剛開始戀愛時候一樣,可唯獨,她不再喜歡他。
“所以、你仍然愛着霍欽嗎?”
他從口腔里努力吐出那兩個陌生的音節。
這是幾個月來,季培風第一次主動在她面前提到霍欽。
寧佳書想了很久該怎麼回答,既能不說撒謊,又不至於傷害他。
可是她最終發現,其實這個問題永遠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是我從中學時候喜歡的人,大概因為住進心裏的時間太早,和任何人都是不一樣的。”
佳書偏頭俯瞰遠方的大海。
“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他在我生命里留下的烙印太深,所以很難忘記他。”
“如果沒有認識他,你會愛上我嗎?”
寧佳書努力在心中預設這樣的可能,卻還是無法得到答案,畢竟命運早已將一切安排好了。
抬頭看了一眼季培風迫切的眼睛,她點點頭。
“我不知道,也許會吧。”
“真好。”
季培風像是鬆了一大口,後仰靠在椅子上。
“這樣至少我能告訴自己,這輩子不能和你相愛,是因為遇見的太晚。”
他拿起香檳杯,隔空朝她舉高,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真希望下一輩子,我能跑得快一些,排除萬難,率先和你碰見。”
彼此都沉默了很久沒再開口。
他們靜靜聆聽夜晚的驚濤碎浪拍打海岸,潮聲涌動。
鐘聲敲過十二點,人們的歡聲笑語漸漸變淡。
司機載着他們從66號公路返程時,車上,季培風忽然發聲。
他說,“你回去吧,回到霍欽身邊去。”
寧佳書愣了好幾秒,反應時間慢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轉過頭來仍然不敢置信,她看着季培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佳書,我的朋友。”
昏暗的車燈下,他深深注視着她,“我為我自私的意志給你帶來的困擾道歉。”
“這半年來,我真的很幸福。但可能美好的一切總像今天晚上的煙火秀一樣,無法握在手中。”
“比起擁有你,我更想看見你快樂。”
寧佳書這次真的哭了,她的眼淚像珍珠斷了線,怎麼止都止不住。
她捏緊季培風遞過來的紙,“你確定自己痊癒了嗎?”
季培風點頭,“是的,你已經將我治癒了。”
“那你能保證不再生病嗎?”
他笑起來,“這我能對心理醫生保證,卻不能對外科醫生保證。”
寧佳書哭着也笑,“謝謝你,培風,我真的太感謝你了。”
“我才更應該感謝你。”
“不,是要我謝你!”
“那你能別再哭了嗎?”
“我不想哭,可我真的忍不住!”
車從沿太平洋高速的山坡上下來,窗外的城市閃耀着萬家燈火,整個洛杉磯像從宇宙墜入海濱的星辰,熠熠生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