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98
遮光窗帘拉得緊實,將所有的喧囂格擋在外,四周都寂靜下來。
霍欽沒有開燈。
昏暗的光線里,他的目光掃視房間每一寸角落。
他幾乎將寧佳書所有的行李都塞進了她的箱子,她的東西卻依然在所有地方留下來。
從櫥櫃架子上瀝水的碗碟到冰箱門上的便利貼,從洗手間並排擺放的毛巾牙刷到沐浴露洗髮水,新選的格紋桌布、沙發上的抱枕……無一不昭告着她曾在這裏生活的痕迹。
空氣靜得發慌,霍欽忽然再也坐不住,他解開襯衫袖口,起身找來紙箱。
這也是、那也是,這個杯子佳書喝過水,床套被罩也是她偏要選的……時針走了一兩個小時,他將每個角落的灰塵擦拭乾凈,所有東西收整好,找來膠帶紙挨個封口,最後大汗淋漓倚着沙發癱坐下來喘息。
直到額間的汗又風乾,他聽見陽台上傳來小麻雀細小的叫喚,喳嘰喳嘰——
剛剛封存的一切瞬間重新鮮活,這叫聲突然觸發他的記憶中的節點。
霍欽立刻想到,那天下着小雨,他們從超市買完菜、佳書蹲在單元樓門口喂它芹菜的樣子,回首的神情,像極了沒戴紅領巾被抓包的小學生。
雛鳥羽毛稀疏,在陽台跳來跳去,只會蹦躂不會飛。
佳書叫它灰灰,雖然總傲嬌不肯碰它,卻怕它冬天凍死,叫寧母給它織了好幾件彩色毛衣。
記憶從來是細密的網鏈,一個節點延伸便能觸發無數瞬間。
霍欽又記起來那年在西澳宿舍跟佳書一起養鴿子的事,鴿子被她喂的綠豆撐死了,他給她打電話通知噩耗,佳書聽完就哭起來。
他便沒敢再說鴿子是被她餵食撐死的,那麼多年以後再重逢,才知道佳書那天哭是因為臨近考試壓力太大。
她就是這樣隨心所欲率性得可愛。
霍欽回憶完才發現自己被逗笑了,笑容在昏暗的房間緩緩重歸平靜。
死物他能全部收起來,活物卻不可以。
霍欽遲鈍地從地毯上起身,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重新扯開紙箱封口的膠帶,將東西歸位。
他不想做一個弱者逃避過往,就這樣放着吧。
放到有一天,那些幸福的回憶都成為過往的煙塵,再想起能會心一笑卻不再心如刀割的時候,也許就能釋懷了。
*
寧佳書用最快的速度辦理完停飛手續,把她的制服整齊放進公司更衣室,那間屬於她的儲物櫃櫃底。
鑰匙逆時針一旋,就算鎖上了。
“佳書姐,你這什麼時候銷假啊?”
才從人事部下樓,剛好碰見查考評的江律,匆忙小跑上來追問她。
“我也不知道,只能看情況了。”
“那你飛到國外去了,和霍機長不是只能跨洋異地戀了?”
寧佳書低頭,換了個話題,“好好加油,努力工作啊,今年爭取掛上三條杠。”
“嗨,那也太遠了,那麼多人等着晉級名額呢,何況你這個師傅還臨時撂挑子了,我都不敢想。”江律連連擺手。
幫她拿着東西一路送到停車場,江律笑起來,“我也不問你是什麼私事了。洛杉磯雖然繁華,但我們大上海也是國際大都市啊,還很有人情味。師姐,你可千萬不要被美帝的糖衣炮彈擊潰,要早點回來!”
寧佳書啟動引擎,放下車窗,架上飛行墨鏡,一口答應他。
“好。”
一切都處理結束了。
她的唇角微笑着,水光從眼角滲下來。
*
落日後的上海是座不夜城,外灘燈火繁華奪目,建築高塔輝煌璀璨。
繽紛的光影倒映在江水的波濤中,江河與夜幕的天際連成一線,三三兩兩綴着游過的渡輪。
寧佳書立在半島酒店頂層的落地窗,從最高處往下俯視遠闊的世俗與人間煙火。
身後就是專門服務總統套房的七八位侍者替季培風收拾回洛杉磯的行李,還有專人在打包他的三角施坦威大鋼琴,以防在空運過程中受到任何磕碰。
這位公子哥在頂樓住了幾個月,服務生們都熟悉他的生活習慣和脾氣性格,季培風幾乎不需要指揮,眼神掃過,他們便能將一切事情做得妥當。
他倒了杯冒着熱氣的紅茶,從吧枱推到她手邊,與他並肩站在一起往下望。
“很美吧,我回國時候決定租這個套房,就是因為看見了這片江景。”
寧佳書點頭。
“人類擁抱美好是永恆的天性,可是卻沒人能憑愛意將它私有。”
季培風幫佳書稍微整理了她風衣的領子,被她不着痕迹躲開,季培風頓了一瞬,並不生氣,再將熱茶遞到她掌心裏。
“你知道嗎,佳書,其實富士山最早也屬於德川幕府,後來被德川家康在106年捐給了淺間神社,屬於私人土地,到今天日本人也需要向神社繳納租金。你看,只要你喜歡,我可以幫助你將許許多多美好的景色事物都私有。”
“我生活在社會主義國家,國家公有財產可不容你們萬惡的資本家隨意侵犯。”
季培風笑起來“但是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到洛杉磯了。”
“我有一座在馬布裏海邊的房子,那裏的黃金沙灘和海岸線都很美,每天在浪潮聲中醒來,陽台還會有停靠的飛鳥,你從前不是說喜歡住海邊嗎,那裏你一定也會喜歡的。”
他使用的措辭,是“回到”。
洛杉磯是季培風的家,是他長大的地方,是他的身份、籍貫停靠之處,卻不是她的。
她的家在上海,她無法懷抱與他一樣歸鄉的喜悅飛往那裏。
腦海中閃過記憶碎片,寧佳書忽地想到那晚,她躺在霍欽懷裏發燒睡着,似是喋喋不休胡亂說了許多夢話。
夢話說了些什麼,醒來就已經忘得一乾二淨,那霍欽到底安撫了她什麼呢?
她腦筋都想破了,依稀想起零星一兩句,聲音好似又在耳邊浮動——
他說:“我死後還會聽見你的聲音,我在墓中的靈魂依然歡欣。”
是了,那是《羅馬假日》裏的台詞,在洛杉磯市中心酒店房間相擁吻抱的三天裏,霍欽唯一看完的電影。
“……佳書,佳書?”
季培風喚她,“你在想什麼?”
“噢,”寧佳書匆忙回神,“你剛剛說到哪兒了?”
季培風不厭其煩,“我說,想親自跟伯母道別,向她賠禮。她要是想你了,可以隨時過來看你。”
“不用了吧,我弟弟還很小,不適合坐長途飛機。再說,我的工作就是滿世界飛,我媽媽已經習慣了幾個月見不到我的面。”
而且,寧母應該不想見到季培風。
在她的印象里,佳書都已經是快結婚的人了,被忽然殺出的程咬金季培風截胡,風光霽月的好女婿黃了不說,還得跟好不容易定下性來的閨女分隔兩地。寧佳書跟她長談那晚,她都快氣死了。
拉着行李箱出門時候,她還不死心追到門口最後問了她一句:“佳書,你想好了?你真的決定放棄霍欽嗎?你上了飛機之後,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再遇見這樣的人了。”
寧佳書默不作聲加快腳步下了樓,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寧母從來都不是個強勢的人,到最後也只能無可奈何接受寧佳書的選擇,誰讓是女兒欠人家的呢。
她走了一整晚的神。
這是大概是季培風一年多里說話總和最多的一天,但說十句,佳書往往只聽進去了一兩句,回答也很敷衍。
但季培風仍然打心底感到快樂。
他乾涸的情緒終於涌回胸口,無論開心也好失落也好,他至少能體感自己真實存活着,因此並不計較。
“謝謝你願意陪我回洛杉磯。”
“我真開心,佳書。”
*
機票訂在晚上九半點從浦東起飛,航程十一個小時,到洛杉磯當地約在下午五點左右。
一覺睡到那兒,倒時差就不怎麼困難了
承運的航空公司是美國排行前三,常飛亞洲航線的塔玫航空,以準時準點聞名。
登機前,季培風先進艙門,寧佳書站在入口,最後回望了一眼夜幕中的浦東,卻見廊橋上有人匆匆跑來。
她心中一緊,在人越走越近后才看清面容。
是和暢。
她說不清心中是失望還是慶幸,見他越走越近,開口問道,“你值班嗎?怎麼跑過來了?”
和暢跑道跟前便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佳書,真的,你別走。”
“你都有女朋友了,怎麼還這樣!”寧佳書嚇得一把甩開,後退兩步。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和暢連連擺手笨拙解釋,“我昨晚去看霍欽了!”
寧佳書緊咬下唇,抬手阻擋他發聲,也忍住自己口腔就要溢出的音節。
她矛盾極了,既想從別人那兒聽到霍欽的消息,又害怕有人將他提起。
“他怎麼了?”
終究是最直接的念頭佔據了上風。
“現在是正月,阿姨叫他回家,他不回去也不接電話,阿姨拜託我去看他,我才知道他至少四五天沒出門了,每天起床就開始打掃屋子看電影做飯喝酒洗碗睡覺,不接電話也不跟人說話。我從前一直不服氣,可是我真的想明白了,霍欽比我適合你。我死心眼一根筋,他比我還死心眼一根筋,他認定的事情就沒有人能改變。”
“連阿姨都被嚇到了,天天在家裏哭,以為是她除夕那天晚上說錯話導致你們分手的,她現在只要霍欽打起精神,他想和誰結婚都不管他了。”
“佳書,真的,我不是因為他是我兄弟,我摸着良心跟你保證,你不會遇到比他更愛你的人了。”和暢下結論。
寧佳書心如痛絞,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聽人說這句話。
“拜託你幫幫他,帶他出去走走,介紹新的人給他認識,讓他別難受了。”
寧佳書嗓子啞了,她攥緊掌心,“只是別再介紹我這樣的。”
當年霍欽認識她,就是因為和暢過生日無意牽的線。
寧佳書正愁沒機會走到霍欽面前,那天化了兩個小時妝,故意落座他旁邊,他視線中才第一次出現她的身影。
“佳書?”
季培風回頭不見她,重新起身穿過走道朝她的方向過來。
寧佳書狠心閉眼轉身。
“拜託你了和暢。”
塔玫航空開始播放登機提示,空乘拉上帘子隔開頭等艙與商務艙,嘈雜聲漸漸小了。
季培風喚她好幾聲沒喚答應,寧佳書閉眼陷入座位,極力忍住又要不爭氣的眼淚。
這邊金髮碧眼的頭等艙外籍空乘挨着她腳邊蹲下來,笑容甜美,詢問他們是否需要什麼服務。
寧佳書感覺自己又開始發燒了,有氣無力半睜,但卻沒有撇她一眼,看着虛空輕聲告訴她:“拜託不要對我笑,我心情很糟糕,不需要咖啡不需要飲料不想進食不看菜單,給我一塊毛毯,除非緊急撤離否則連緊急備降也不要喚醒我,謝謝,我們洛杉磯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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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人能憑愛意將富士山私有。”
出自林夕的詞,陳奕迅演唱,《富士山下》。
別哭,下章就是幾個月以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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