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00

Part 100

“回國那天我就不去送你了,等你什麼時候再來加州,千萬告訴我,洛杉磯永遠歡迎你。”

“好。”

寧佳書下車回家時,連腳步都在打飄。

夜幕中,季培風降下車窗,目送她的背影遠行。

“再見,佳書。”

他輕聲默念。

不論什麼時候,離別都像一場外科手術,凝望對方背影遠去,無異於開膛破腑。

只是上一次他始終沉浸在迷濛的全麻中不願醒來,這一次,卻必須真切在現實里感受苦痛了。

但坦然面對的清醒,反而比盲目焦慮在幻覺中沉醉要強上許多。

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其實被強留在洛杉磯的佳書,和被困在單戀里的他沒什麼區別。他是如此自私,明明能感知她的痛苦,卻要為了自己的快樂,將她捆綁起來。

佳書的人生不應該這樣渡過,他愛的女孩,應該擁有幸福的。

他沒辦法給的幸福。

*

寧佳書當晚沖回家就開始收拾行李,但真當她坐在行李箱上打開網頁開始瀏覽機票時,劃了一圈指尖卻又頓住。

視線穿過走廊遙望盡頭,那裏洗手間的鏡子映出她的身形輪廓。

她突然膽怯了。

到洛杉磯后,她剪短了頭髮,也瘦了許多。

自從夏天來臨,因為隔三差五去衝浪,加州的陽光已經把她的皮膚變成小麥色,運動鍛鍊出瘦削的肌肉線條和健身房的完全不一樣,更明晰也更修長。

除了五官沒變,氣質和一年前相差實在有些遠,更難馴,更野性。

熟悉的人在街上瞧見她的背影,估計也要猶豫一陣才敢相認。

就像她的改變一樣,地球一刻不停自轉、江河永不倒流…世上沒有什麼是永遠停在原地等待的。

她不知道現在的霍欽是不是已經走出失戀的陰影,開始了新生活。

她自作主張的出現,對他來說會不會和從前一樣,又變成新的二次傷害。

霍欽的朋友圈動態上一條,還是前年大年初一,那晚她們一起看煙火,外灘絢麗的天空。

那年他們約好要一起渡過未來所有的春節,如果當時白紙黑字立下合同,她現在都不知道都欠了多少違約金。

到洛杉磯后,她和國內的同事朋友幾乎不再聯繫,也沒有向任何人打聽過他的現狀。

唯一能窺知他一丁點兒消息的地方,就是黃豆豆的微博了。

作為微博百萬大V,黃豆豆的流量比那些十八線小明星還要高些,評論區總有問她小舅舅、小舅媽的。小舅舅的提問她倒是常回答,關於小舅媽,自從五六月前她在一位粉絲髮問下回復“分手了”,便再也沒提過。

粉絲們的彈幕刷屏口號紛紛從“百年好合”換成了“今天也是立志當豆豆小舅媽的一天”。

寧佳書就是從她的回復里知道,霍欽什麼時候換了髮型、什麼時候重學的科目一、什麼時候拿回扣還的駕照…

這種窺探讓她有種回到中學時期的感覺,止步於遠遠觀望,沒有半分上前的勇氣。

*

南半球正處冬季,昆士蘭時間晚上十點。

寧佳書拖着行李箱,風塵僕僕按響父親的門鈴。

夜幕降臨后的山谷,氣溫不到十度,風夾着細小的水汽冰粒往人臉上拍。

寧父穿了羊絨大衣來開門。

門開的瞬間,她一言不發飛快撲進父親懷裏,只有父親的懷抱是溫暖而安詳的。

寧父並不急着出聲,拍着佳書的背等了許久,等到女兒情緒稍微平靜下來,才開口。

“外面冷,快進來吧,我給你煎了三文魚,煮了麵條,還做了乳酪布丁。”

客廳里白色吊燈安靜將光線均勻灑在地毯,寧佳書洗過澡,裹着毯子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叉子卷了麵條裹滿芝士碎塞進嘴巴。

她在飛機上沒有進食,一路趕來消耗了太多的熱量,吃得狼吞虎咽,並不顧及形象。

壁爐里燒着一籠火,偶爾傳來木炭爆裂炸開的細小聲響。

直到佳書將盤子裏的食物掃蕩得一乾二淨,寧父才把醒好的紅酒倒給她半杯。

“今天就喝那麼多吧,喝完好睡覺。”

她裹緊毯子,往壁爐更近的沙發靠了一些,汲取溫暖。

火光倒映中,葡萄酒晶瑩的顏色在透明的杯壁里搖晃。

“那年你學飛,也是這樣忽然跑回來。”寧父放下醒酒器,在她對面坐下來,嘆口氣。

“孩子在外面不管受到什麼委屈,最心疼的永遠是父母。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難受,真想幫你擋掉所有的風雨啊,不管是去找航校的老師、還是揍哪個臭小子一頓,只要你一輩子快快樂樂不需要為任何事情傷心發愁。後來農場呆了一段時間,你忽然自己振作起來,跟沒事兒人一樣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慶幸當時沒有強行插手你的人生,還是該為你的成長感到欣慰。”

“就像那次一樣,不管你現在有多難受,總有一天,時間會把所有的東西打磨得平整。這是命運的規律,也是它給每個人的磨難。你能遇到一個曾經深愛的人,擁有那麼多幸福的或者心碎的回憶,已經比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要更幸運。”

“未來的人生里,你也許還會遇到無數個讓你難過的時刻,只有一點——”

“不要在那個時候一遍遍後悔今天所做的決定,年輕的時候膽怯,往往會成為一輩子的遺憾。”

“爸爸……”

寧佳書在火光中含淚凝望他。

“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爸爸都會支持你。在我心裏,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孩子。”

室溫下的紅酒順着她的喉嚨滾下肚,有澀味,也有苦味。

這一晚,寧佳書挨着壁爐在沙發上和衣睡了一夜。

一覺醒來,山谷已經出太陽了。

昆士蘭的冬季,感覺更接近上海的十二月,白天和夜晚是兩種溫度,爐火已經熄滅,客廳開了窗,但並不冷,反而有些暖和。

陽光越過窗落進來,白紗窗帘微微浮動。

餐廳桌子上放着早餐,寧父不知道在和誰通電話,剛剛掛斷。

“爸爸,我看了最早回國的機票,明天凌晨就要走了,還能再陪您十幾個小時。”

寧父一愣,“這隔了幾個月才剛來,住一晚就要走呀?”

“不是您說的嗎,不要在年輕時候膽怯,等老了才後悔今天所做的決定。不想遺憾,我總要彌補做錯的事情。”

“那倒也不必這麼急。”

寧父開着皮卡帶她到農場溜了一圈,越過兩座山頭,便能瞧見另一面山上,漫山金燦燦的橙子,已經有許多果農在採摘。

這些澳橙樹是寧父買下農場的第二年才種下的,前兩年雖然也掛果,但數量不多,直到今年,她才第一次瞧見沉甸甸掛滿樹的盛況。

“農場這個月還蠻忙的,我就買了兩台機器做包裝產線,一台負責裝網袋,到大城市的超市賣,另外一台挑大個兒的裝箱出口國內。今年還正好趕上橙子荒,一上市就供不應求,二十多個學生都摘不過來。”

“能賺一大筆嗎?”

“看樣子是的。”

寧父站在山頭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樣子,絲毫瞧不出他去年才剛做過心臟手術。

寧佳書下車跟在寧父後頭,往那邊的山坡散步。

“這兩天開小飛機的師父家裏孩子病了,正是要緊關口,你既然都回來了,走之前,就順便幫爸爸給糧食撒一天葯吧。”

寧父口中的小飛機,是架農用的輕型機,農場大了,牛羊視察起來費勁,就從別的農場主那兒買了架二手飛機。

這邊的農業高度現代化,從播種、打葯、到收割,基本所有的程序都有機器操作,其他的事情有專人在管,除去農忙,能讓寧父操心的事情還比不上國內做生意那會兒多。

撒葯這活兒寧佳書倒不是第一次做,反正晚上再出發去機場也來得及,她便點頭答應了。

農藥銷售是昆士蘭本地一所大學的農學院畢業生,配給之前,他已經來農場看過好幾遍情況,又仔細告訴她劑量該怎麼用。

寧佳書一一記下來,換了條耐臟耐磨的牛仔連體褲,駕輕就熟爬上飛機。

在農場起降不需要非常專業的劃線跑道,在白天,一望無際寬闊平坦的田野,溫和的風向與天氣,讓駕駛輕型飛機變成像駕駛自動擋汽車一樣簡單的事。

摸到久違的駕駛艙操作儀錶盤,她刻意不去想的事情也浮上心頭來。

申航領導給的假期其實早已經到期了,只是那時候正處季培風試音的關鍵階段,公司三番五次催促她結束假期,回國就職,她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能一再拖延到今天。

最艱難那段時間,寧佳書想過,大不了就不再做飛行員了,反正她的家人都不希望她留在這個辛苦枯燥的行業。

雲航被申航合併后,她並沒有續約新的勞務合同。

律師告訴她,可以對舊合同提起申訴,除去洛杉磯三個月改裝訓練的違約金賠償,她不需要為自己解約支付任何費用。那些錢還不值她衣櫃的幾個包。

飛機駕駛的高度不算很高,她敞着窗,風嘩嘩灌進來,耳機的阻隔並不能擋掉飛機旋翼的聲響。

從高處俯視地面,視角像極了航拍。

她能瞧見寧父獨幢別墅院子裏的大片薰衣草和玫瑰花,黑、白、棕不同顏色的牛羊在山腳喝水。邊上就是堆滿糧食的大儲物倉庫,以及新建的廠房,那兒還有顆比院子更高、枝繁葉茂的大樹。

遠方藍天白雲的接壤,是金黃色的田野,土地里還留着上一季剛剛收割過後的冬小麥麥茬。

澳洲有着低至每平方千米僅有3.2人的人口密度,在內陸的大農場,這個數字還要更低,得天獨厚的條件這給了這片土地最安詳靜謐的田園風光,機械的勞作模式也讓人更容易丟開煩惱放空。

寧佳書悶頭工作了幾個小時,中午只停下來吃了頓午飯,草帽蓋在臉上睡了會兒午覺,然後又帶着保溫杯鮮榨的橙汁上天。

這一次,直等到天快黑時,飛機才落地,滑進倉庫門停下來。

太陽落山後天氣便轉冷了,山腳小別墅的煙囪在冒煙,大概是寧父做完飯,在給壁爐生火。

寧佳書忙完出了一頭汗,她精疲力盡,胡亂用毛巾一擦,換乘交通工具,開着皮卡下山吃晚飯。

寧父從上一任農場主手裏買來的別墅是正宗美式殖民風格建築,白藍相間,門窗對稱,十分洋氣。不過被寧父在門口一左一右掛了對家鄉又大又紅的燈籠后,畫風便有些迥異起來。

太陽一落山,紅燈籠就亮了。

勉強能照清小院子裏的景物,別墅院子裏停了一輛她從未見過的越野。

寧佳書沒有多想,扯掉手套,開門下車。

她得抓緊時間,吃完晚飯洗了澡,還得開車到機場趕回國的飛機。

一邊脫鞋進門,一邊在玄關喊,“爸,你來朋友了?”

然後立刻,寧佳書聞見了廚房裏傳來的香味,她已經快半年沒吃過一頓中二八經的上海菜,那甜里攥着咸香的肉味幾乎在一瞬間竄入她的口鼻。

嗅覺是人類最強大的感官,味道也往往要比場景記憶來得更深刻,更久遠,人們能忘記許多事,卻往往忘不了熟悉的味道。

寧佳書的動作遲疑着發僵,鼻子瓮動,又嗅了兩遍,愣在原地。

她知道,這不是寧父做的飯。

畢竟這香味,寧佳書像熟悉寧母的手藝一樣熟悉它。

她在廚房邊上瞧了無數次,甚至知道這道菜應該在什麼時候放糖,什麼時機下醋。

是她的錯覺嗎?

她扶着門框的手在輕顫,不敢轉身,害怕希望落空。

“伯父早上給我打電話,他說你很想我,我就過來了。”

不是假象,不是幻想,霍欽的聲音是真真切切在身後響起,低沉溫潤,和夢境裏一模一樣。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寧佳書便落淚了。

她能聽見腳步在朝自己走近。

來不及切換哽咽的嗓音趕緊大喊,“你別過來,我渾身都是汗,沒換衣服也沒洗澡。”

擁抱從身後如期而至,在腰上收緊。

“無所謂,我也好不到哪兒去。”

伴隨着一聲喟嘆,似是滿足又似懷緬。

霍欽早上接到電話,托同事買了最快飛往昆士蘭的機票。

上海沒有直達航班,只能在墨爾本轉機,到了布里斯班又換乘火車,火車換大巴到鎮上,最後花光身上所有的現金,才租到一輛加滿油的越野開過來。這一天複雜曲折的旅程也算得上人在囧途了。

幸而他最終還能趕在太陽落山前抵達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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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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