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自從薛侯爺答應要把如蘭姑娘從江南接回京都,皇帝就陷入了焦急地等待之中。
然而江南到京都相距幾千里,水路陸路轉換,單程也需要幾個月。皇帝頗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除了期待之外,他心裏又有一種隱隱的忐忑,讓他想要面對真相,又沒有勇氣面對。
日子卻不曾為此停留,很快,就到了除夕這一天。
宮裏一片張燈結綵,四處喜氣洋洋,眾位嬪妃聚集在欽年殿中,個個盛裝打扮。今日照例是皇帝和皇后與眾位嬪妃同樂的日子。
然而有些人是真的開心,而有些人卻只是強顏歡笑。前者比如皇后,後者比如皇帝。
正如皇后預料的那樣,皇帝對她下的軟禁的旨意之持續了五天,便被王太師輪番規勸而解了禁。她知道,皇帝約莫是不高興的,但是無所謂。
這麼多年來的後宮生活,她就早對男女之情絕了心思,如今她所爭所搶也不過是為了兒子寧王罷了。
而最有可能影響寧王地位的薛懷瑾已死,皇后只覺得志得意滿,下一步就等着皇帝百年之後,她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坐上皇太后的位置。
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后今日刻意打扮過,穿了明黃色皇后朝服,頭戴鳳冠,配上她端莊明麗的面龐,也確實有一種母儀天下的意思。
她笑意盈盈,對皇帝行禮下拜,“臣妾參加陛下。”
皇帝見了只覺厭惡。
皇后親口承認,當年關雎宮的大火是她幕後主使,殺了他最愛的女人,如今他卻暫時不能動她,反而還要在眾嬪妃面前給她面子。
說到底,這天底下最不自由的,就是坐在龍椅上的他了。
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皇帝虛抬雙手,“皇后平身吧。”
皇后順勢站直了身子,凌厲的目光在在場眾位嬪妃的臉上一掃,有膽子小的就已經底下頭去。
她沉溺於這一種被人懼怕的假象中,頗為自得地笑,走到皇帝身邊坐下。
皇帝揮手道:“開始吧!”
一早就準備好的歌舞便在一聲令下之後開場,緩歌慢舞,看着確實一派和樂。皇后唇角含笑,伸手舉起酒杯向皇帝敬酒。
後者只好拿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很快就把酒杯放在面前的桌案上,目光並不曾在皇后臉上停留,而是轉向了一眾舞姬。
皇后的神色有片刻僵硬,隨即嘲諷一笑,也不與皇帝計較。畢竟,他最心愛的女人和最疼愛的兒子都是她殺的,怎麼說也該對人家有點容忍度不是?
她也把眼神轉去看歌舞,一時間倒也是相安無事。
不久,一場舞罷,皇帝站起身來,“有些氣悶,朕出去走走。”
皇后不置可否,反而是專心致志地吃起桌子上的美味佳肴來。
李喜李公公跟着皇帝出來,外頭只覺寒風陣陣,放在在殿內一股子頭暈腦脹,被這寒風一吹,頓時清醒了不少。
李公公見四下無人,低聲在皇帝耳邊說:“薛侯爺方才派人送信,說江南的人已經回來了。”
皇帝驚詫,“這樣快?”
李公公道:“聽說,是那位婦人知道此來目的,故而要求騎快馬。人都虛脫了。”
皇帝回頭看了看燈火通明的宮殿,略一沉吟,道:“咱們出宮去!”
不多時,在濃密的夜色之中,有一輛馬車毫不起眼地行駛在東街上。從皇宮到侯府,這條街是必經之路。
皇帝撩開帘子看了看,“這就是懷瑾遇刺的地方吧?”
李喜點了點頭,“老奴在薛侍衛遇刺的第二天,曾經來此勘查過。”
“你對他倒是十分上心!”皇帝一雙眼睛帶着一種懷疑之色看向李喜。
李喜也不隱瞞,直接道:“皇帝恕罪。老奴看到薛侍衛,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宸妃娘娘。”
李喜和宸妃的淵源,皇帝是知道的。一切都因為宸妃心善,這才結下這個善緣。
可是話又說回來,宸妃那樣善良的女子,又對誰不好呢?就連明知道皇后對她不懷好意,她也沒有在自己面前說過一句皇后的壞話。
若是今日見了如蘭,真的發現薛懷瑾是宸妃和他的孩子,也可以聊以告慰她的在天之靈了。
一路上,皇帝思緒萬千,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來。李喜掀開帘子看了一眼,低聲道:“陛下,到了。”
皇帝下了馬車,薛侯爺已經在門口等着了,未免被人發現,薛侯爺也沒有多說,便躬身請皇帝進了侯府。
幾人沉默着進了後院的某處房屋內,皇帝深吸一口氣,輕輕地推開了門。
房中兩人聽見響動,齊齊抬起頭來。一人身材高大挺拔,站立在側,正是薛懷瑾。而坐在他身邊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
容長臉,五官清秀,眉梢眼角卻都是化不去的愁容。
皇帝並不認識。
薛懷瑾對那婦人道:“娘,這就是當今聖上。”
婦人神色有一瞬間的愣怔,跪在地上,“奴婢如蘭,參見陛下。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思及這些年來的期盼,如今總算是把薛懷瑾完完整整地交給了皇帝。再想到宸妃音容笑貌,不禁悲從中來,痛苦失聲。
“陛下,陛下,娘娘她死得冤啊!”
皇帝心頭一陣隱痛,卻也沒有失去理智,他看着那婦人,沉聲問道:“你是關雎宮裏的人?”
婦人點點頭,“奴婢如蘭。”
關雎宮是皇帝為宸妃特意修建的,開始設定名字的時候,就引來宮裏其他嬪妃的妒忌,尤其是皇后,好幾日不同皇帝講話。
這些在當年甜蜜不過的事情,如今想來卻是痛徹心扉。好一陣子,皇帝才平息了心情,狐疑地道:“朕怎麼沒有見過你?”
十幾年前,宸妃寵冠後宮,皇帝是日日都要去的,除了初一十五之外,都會留宿在關雎宮。
對於宸妃身邊貼身伺候的人,皇帝自然也能認個七七八八。而眼前這宮女,他覺得面生得很。
“回稟皇上,奴婢是關雎宮末等宮女。”
原來是最末等,怪不得自己不認得。
“當年那場大火,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蘭聲音哽咽,似乎已經沒有勇氣再次回憶當年之事。薛懷瑾扶住她的胳膊,低聲勸慰,“娘,我們不着急,慢慢說!”
薛懷瑾雖然不是如蘭親生,卻是她活着的全部理由。此時被他柔聲安慰,如蘭的情緒慢慢平復。她擦了一把眼淚,慢慢地道。
“那一日,是陛下您的生辰宴,也就是萬壽節......”
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幾年,然而,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火,彷彿就在昨日一般。
“當時十分奇怪,滿宮裏的人,都睡死過去。直到火勢越來越大,大家才被驚醒。奴婢當時只有十五歲,因生的瘦弱,故而身子靈活。”
“宸妃娘娘把小皇子託付給奴婢,囑咐奴婢無論如何也要把皇子帶出宮去,交給薛侯爺。”如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人,跪伏在地上磕頭道:“奴婢多謝薛侯爺這些年來的照顧,總算讓奴婢不辱使命。”
“奴婢即便是立時便死了,也有臉去見宸妃娘娘了。”
皇帝聽完,久久不能言語,其他的人也沒有言語。房中只聽到如蘭偶爾的抽泣聲。
過了好一陣子,皇帝才吁了一口氣,問道:“薛懷瑾,就是宸妃之子?”
如蘭點點頭,“陛下,懷瑾是您和宸妃的兒子,是名副其實的皇子啊!”
如果說這些天來皇帝在糾結什麼,其實宸妃的死因已經不是最主要的了。畢竟那回薛懷瑾扮鬼,已經嚇得皇后說了實話:關雎宮大火就是她所為。
那麼更重要的,就是薛懷瑾的身世。
皇帝心裏隱隱有了猜測,再根據薛懷瑾的相貌推測,他是自己的兒子這件事幾乎已經呼之欲出。
然而,猜測是一回事,真的被人親口證實,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任是他地位尊崇,也畢竟只是一位失去兒子多年的父親。他只覺得眼眶酸澀,兩行眼淚不由自主的地流下來。
朦朧之中,薛懷瑾俊美的臉龐似乎已經幻化成宸妃的臉。
他伸出手,伸向了薛懷瑾,“孩子,這些年你受苦了!”
薛侯爺見此情景,分別給如蘭和李公公使了眼色,三人悄悄地退出去,把這屋子留給了父子二人。
如蘭一路旅途勞頓,薛侯爺吩咐下人扶着她去休息,和李公公兩人立在房屋外頭。
夜風寒涼,李公公和薛侯爺並排站着,相互對視半晌。
李公公道:“如果宸妃娘娘知道小皇子如今好好的,還被侯爺教養得這麼好,一定可以瞑目了。”
薛侯爺長嘆一聲,腦海之中漸漸浮現那個美麗善良的女子,半晌道:“如果她還在,就好了。”
李公公低下頭,隱去自己有些發紅的眼眶,附和了一句,“是啊,如果宸妃娘娘還在就好了。”
可是,他自己心裏也明白,後宮就是個吃人的地方,宸妃娘娘那種溫良的人,進了宮就只有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的份兒。
若是當年,宸妃嫁的人是薛侯爺,是不是會是另外一種結果?
想到這裏,李公公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大逆不道,搖搖頭嘆口氣,不敢再設想下去,雙目盯着房門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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