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為什麼……”沈滄舟低聲發問，出口才發現自己問錯了人，繼而道，“可以告訴我，妖族到底要做什麼……”

一瞬間，他又怔住了，不是因為他已經知道答案，而是因為身邊踉踉蹌蹌走來一個男子。

如果那還算是“走”的話。

“霏霏……”男子整個人似乎都要被風吹去，低低的叫出了一個昵稱。

雪地上，高階魔族玄翼低垂，紫水晶般的眼眸盯住了來者那張慘白的臉。

而後，那跪在地上的少女咒罵似的說了句什麼，不仔細聽，一般人根本毫無察覺，譬如那出現此地的“城主大人”。

而魔族聽清了，那是一句飛快的：該死的我讓你就是了。

原來，那個弱小的魂魄還未徹底消散么？

只是，沈滄舟不知道這男子身為飛雲城城主，之前在做什麼，而現在出現在這裏，貌似還和這個少女有聯繫，又是為了什麼。

雖然這樣說很殘忍，但是，為什麼這樣的“禍患”，不早點根除？

很快，沈滄舟看見少女一張臉都皺起來了，像是痛苦不堪，又像是翻湧着無邊無際的仇恨：“哥，我好痛……哥，我這是在哪裏……我痛……嗚嗚嗚嗚嗚嗚……”

來者手裏聚集的靈力剎那潰散，整個人以一種古怪的姿勢癱倒在地上，臉上出現了一種似哭似笑的表情，卻比哭更難看，半晌，他道：“這是……飛雲城雪山後面那片雪原，之前帶你看過，很美的。”

沈滄舟望向一片斷肢殘骸的荒原，心底竟然生出幾分荒涼來。

這時少女似乎才發現自己胸口的傷，之後她抬起了自己的手，卻只看見一截斷掉的手臂。

沈滄舟不敢再看少女那個瞬間空白的眼神，一時竟只有掩過頭去。

“哥……”少女喉管里嘶啞地發出一個聲音，也許是痛過了，嗓音不再那樣顫抖不成樣子，“我是不是……是不是變成了一個怪物了？”

那句話帶着無窮無盡凄楚和倔強，像是受傷的孩童討要一個安撫，但最後卻怯懦地推開大人，只不過最後幾個字已然帶有哭腔。

“沒有……”

“你騙我！我都這樣了還沒有死，怎麼不是怪物！”少女幾乎是嘶吼着吐出的這句話，嗓子被風雪凍得早已有些碎裂，此刻強迫發音，幾點細細碎碎的雪頃刻落到她面前尚還乾淨的雪地上。

沈滄舟背過身去，倒看不見身後那個男子的臉色如何。

一時只有少女破碎如雪的聲音，絮絮叨叨的，像是耄耋老人交代後事：“我本來就沒想着活太久，真的，哥……我原來想着，活到十歲就夠多了，就很好了，後來多活了一、二、三……多活了整整六年呢，真好，真的挺好的。”

“當初在鎖雀嶺，你就應該殺了我的，或者毀去我身體裏那根肋骨……哥，這些人，我身邊這些死去的人，這一整片荒原的，這麼多……是不是都因為我？”

“不是你，是……”

“可還是因為我，難道不是么？”那少女反問道，“我身體裏沉睡的那個人告訴我，他叫凌千歲，他……他比我可憐好多啊，他很早就出現了，不過我一直都未告訴你，每當我渾身痛得想死的時候，不，生不如死的時候，想着他向我傾述的那些痛苦，瞬間就感覺我能再堅持下去了。”

“霏霏……你不應該……”

“我不應該什麼？但是人類的本質就是如此卑劣，沒有比較就沒有痛苦，沒有比較，也沒有快樂。”

“……”

“所以你為什麼不早點殺了我啊，哥，殺了我……現在也不遲，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用你的本命劍，用什麼都好，包括用你的手，你從前不是經常用那雙手撕碎所有‘獵物’么？我求求你用它擰斷我的頭顱，把這根骯髒的骨頭取出去好么？”

沈滄舟啞然，風雪裏不知道是誰的動作，亦或是荒原里野獸的嘶吼聲，待他再度回頭時，卻撞進一雙森詭的眼眸，極黑，極暗，少女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勢，像是主動洗乾淨脖頸再把它伸到斷頭台下去那樣——如果忽略她伸出去的那隻手的話。

那瞬間沈滄舟“嘶——”了一聲，眼瞳急劇收縮，因為他看見少女朝他露出了一個狡黠又歉疚的笑意，而後露出饜足般的表情，慢條斯理將自己的手從男子的心口裏收回來，徒留下一個血淋淋的傷口。

而那生命急劇流逝的男子，保持着雙手撐地的動作未變，頭顱微垂，最終嘴角帶起一絲細微的弧度，似笑，又似悲慟。

可是那弧度最後在看見一個跨越風雪而來的人後，消失了。

而後，那雙戾氣永遠無法散去的眼睛無比眷戀地望了一眼來者，最終闔上。

紀微瀾的腳步頓在三米之外，沈滄舟甚至都感受到了“被注視”的力量，可來者遲遲不肯上前，於是，沈滄舟只得看着城主緩緩在雪地里傾頹的身影。

就像一座山倒下一般。

風雪肆虐中，沈滄舟眼睜睜看着那少女似乎剎那恢復了所有，幸而她沒有再度出手，反倒是很是焦急般轉身就走，似乎朝向那……那個方向，應該是蕤森之濱？

“發生了什麼？”來者像是冷眼旁觀這一切，聲線也很淡漠。

“抱歉，我沒來不及阻止，節哀……”沈滄舟本想上前看看那城主的，遇見這人，便主動往旁邊退了兩步，本想着留出空間，但等了一會兒，卻發現這人遲遲未動。

疑惑地看過去，之前他觀察，這飛雲城城主和這紀公子貌似關係很好的樣子，但現在這個樣子，怎麼看上去……像是仇人般冷漠？

但在沈滄舟回頭的瞬間，身後來者倒是上前去，而後打橫抱起倒在地上的人，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步伐有些快，沈滄舟剛開始還跟着，後來就有些跟不上了，“那個白衣少女體內有一根妖族凶骨，那是個邪物，現在你看見的所有，應該都是裏面殘魂演出來的，該死，連我都被騙了……喂，你慢點，嘶，旁邊還有些不怕死妖物？我說，那少女早就不是原來的女孩了……”

最後那紀公子回過頭來盯了自己一眼，眸光宛如毒蛇般幽冷，沈滄舟一時被嚇住了，但也能理解，或許是自己過於聒噪，他想了想，倘若自己很好的朋友死了，估計不比這紀公子冷靜？

“我知道那趙霏之早已死了。”那紀公子立在一派冰雪裏，月白長衫上後背染血，沈滄舟知道那應該是之前被那少女摔的，而後他看見紀公子低下頭去，看了看懷中人：“但是他不信。”

那個眸光……沈滄舟一時只看見一雙純黑的眼，裏面像純粹的黑暗，或是，黑洞？深淵？不帶一絲光亮，彷彿帶着對懷裏人徹骨的恨一般，彷彿仇視到想對懷中人粉身碎骨一般，沈滄舟看得都打了個冷戰。

可最終，沈滄舟只看見紀公子格外勉強地以一種十分彆扭的姿勢，替懷裏人整理了下散亂的衣襟，順便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可是，那明明已經是個死人了啊……

沈滄舟很想出聲提醒，一個死人明顯是不需要什麼舒適的姿勢的，但對上那雙眼，他就沒有再出聲。

一路沉默，唯有風吼，雪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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