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五)

山鬼(五)

邵天衡說讓他第二天別去了,楚章就真的不敢去了,他怕惹來厭煩,只是一天天枯坐在澄明台里,望着結冰了湖水發獃。

沒過三日,曜儀殿就來了人,給了他許多置辦好的太學服飾、書籍、文房四寶,讓他明日便可去太學進學。

楚章一言不發地謝了恩,乖乖地按照太學的時刻表在天色尚未亮起時就出了東宮。

太學在宮城附近,不算遠,但從東宮走過去也要大半個時辰,楚章當然沒有在宮裏坐輦車的待遇,就只能帶着兩個小太監頂着寒風薄雪往前跋涉。

太學府修的相當古雅,進門就是一棵巨大的樟子松,兩旁耳房是給學子的小書房,裝修簡陋,全然是用於治學的艱苦模樣,楚章對這些都沒有興趣,只是草草看了一圈。

太學中學子大多出身顯貴,他們早就得知了新來的學生是什麼身份,一群貴公子們擠眉弄眼地互相使着眼色,一邊嗤嗤地笑,大約是在嘲笑楚章的儀態和出身。

楚章對此沒有什麼反應,嘲笑和諷刺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大事,在南疆的時候,作為沒有繼承王位資格卻承載着楚天鳳期待出生的長子,他在出世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楚天鳳失望的眼神,楚天鳳絕對不是一個普世意義上的好母親,她身上屬於女王的性質比屬於母親的性質要多得多,因此楚章早就習慣了宮人們時有時無的冷落以及暗中常常聽見的諷刺。

這堂課的夫子對他的到來亦是反應平淡,隨手給他指了個空位,邊繼續往下講課,甚至沒有費心問問他學到了哪裏。

楚章拿着自己的書箱走到那個座位旁,靜默着坐下,周圍的學生們大多瞧不起這個南疆外化之地來的皇子,但也不至於去欺負他,只是笑笑便當他不存在了。

而此時夫子又講到了一個新的章節,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起了講題外話的興緻:“……當年太子殿下破此句時,用時不過頃刻,而立意之恢弘,筆意之瀟洒,實是老夫平生未見……”

楚章原本低落的心緒忽然集中了起來,他同時也注意到,四周方才還在交頭接耳的同學們都將視線投到了夫子身上,一個個頗顯興緻勃勃。

“可惜太子殿下不用科考,不然夫子又可以多個狀元學生!”一個滿臉矜傲之氣的圓臉公子忽然插嘴,他大約是極得夫子寵愛的那類學生,滿堂的笑聲里,夫子只是象徵性地瞪了他一眼:“胡言亂語!太子殿下之才學深不可測,哪裏是一個狀元就形容得了的?”

他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形容實在有些驚世駭俗,迅速轉移了話題:“燕卓!昨日令你做的三篇文,都寫好了嗎?”

那名喚燕卓的公子聲音低了八度:“做什麼勞什子文!老子明兒就修仙去!”

一片嗤嗤的笑聲里,夫子掃了他一眼:“你明日就是修到大羅金仙那樣的,今天也得把作業給我交了!還有,你嘴裏說的那是什麼東西?在你修仙去之前,我得上門拜會一下燕侯爺!”

修仙是難事,但對於高門貴胄來說,多多少少能找到一點仙途門檻,不過皇室對於修仙一事諱莫如深,因此京師的高門明面上對此也不甚熱衷。

燕卓平生最怕的就是自己那個一言不合抄雞毛撣子的老爹,聞言登時哭喪了臉,心裏琢磨着一會兒放了課該如何哄夫子莫要告狀,眼神一轉,就看見了坐得離他不遠的楚章。

燕卓眼睛一亮,一個禍水東引的餿主意就跳上了心頭:“夫子!這位新來的同窗,不是就住在東宮么?和太子殿下離得這麼近,應該也受過太子殿下教誨,夫子與其為難我們一群不開竅的,不如好好培養一下這位同窗嘛,能被太子殿下看上眼,說不定也是個天縱奇才呢?”

燕卓這話說得笑嘻嘻,滿堂的人卻都轟然而笑。

太子殿下,那是什麼人物?風度高絕,智慧卓著,驚才絕艷,萬里無一的神仙也似,連翰林院那群飽學鴻儒都要恭恭敬敬說一聲可堪為師的天才,他們雖和太子年齡差的大了些,沒有與太子共學過,但是誰家沒幾個兄弟什麼的,是有過與太子共學經歷的?

在太子邵天衡的壓制下,那幾年所有的貴胄子弟,紈絝膏粱,可以說是史上最沒信心也是最不混的一屆了,任是誰,身邊有這麼個天才人物,也要窒息到每天思考一下自己是否是智殘障人士,以及每兩三天就要被恨鐵不成鋼的家長打一頓,哪裏還有心情去欺男霸女為非作歹。

燕卓這話說的頗具諷刺意味,楚章默不作聲地低着頭,夫子似乎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用手中書卷輕輕拍了拍桌面,嚴肅道:“好了!旁的話放課再說,現在繼續聽課!”

太學裏課程繁多,除卻平常經書之類文課外,還有御射等武課,以及琴棋書畫等藝課,每門課都要小考大考,全然不是混混就可以過去的。

楚章對太學無甚好感,小心地維持了個不上不下的成績,既不太凸顯自己,也不過於讓人看輕,時間久了,也和同窗們有了淺淡的交集,不能說是多好的知己,不過是聚會作樂時會叫上他一起。

小半個月過去,邵天衡也沒有再叫他去曜儀殿,兩人的關係彷彿就這樣淡了下去。

又是一日大雪,邵天衡披上厚重的斗篷坐在觀雪亭里,手中拿着一卷《尉繚子》,耳邊是幾名幕僚激烈爭執的聲音,忽然覺得有些無趣,於是向盈光招招手:“楚章這幾日怎麼樣了?”

盈光穿着一身淺桃紅的羅裙,眼中顯出了一點驚訝,似乎是沒想到太子殿下會在議事的時候突然提起旁人,不過看看那幾位大人自己吵成一團的模樣,她彷彿理解了什麼,輕聲回稟:“定南公這幾日按時上下學,沒有什麼異常的,倒是和燕小侯爺他們走的近了些。”

邵天衡蹙眉想了想:“燕小侯爺……是燕憑欄那個堂弟?”

盈光頷首:“正是燕大人的堂弟。”

燕在大魏是個大姓,燕卓一支祖上封侯,燕憑欄則是旁支,雖然沒有爵位,卻也算得上是勛爵之後清貴世家,前兩年燕憑欄科考中了榜眼,目前正在翰林院行走,前途不可限量,因與邵天衡有同窗之誼,可以說是鐵板釘釘的□□。

邵天衡捻動手中滾圓的檀木珠子,長長地“唔”了一聲,臉上表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什麼。

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問:“這幾日他有去看過楚側妃嗎?”

盈光搖頭:“沒有。”

她心裏對那位側妃也多了絲憐憫,自入宮以來,除了覲見的那次,太子一次也沒有去見過她,現在連她的兒子都對她這麼不上心,想來也是可憐。

邵天衡正要再問下去,那幾名幕僚卻轉過頭來了:“殿下,為今之計,還是要讓陛下對您多生憐愛之心才好,自從您伐南歸來,朝中的風向就一日不如一日,許多大人對東宮的態度也含糊起來,怕都是陛下的意思……”

盈光乖覺地退到了後面,一言不發。

邵天衡斂着眉眼靜靜地聽幕僚們分析:“陛下對東宮的態度本就難以捉摸,二皇子又遲遲沒有封王,我等觀陛下之意,怕日後仍是有變數……”

“正是,二皇子一日不封王,就必然會對東宮存有覬覦之心,更何況後宮庄妃勢大,先皇后又故去多年,東宮在後宮一點耳目都沒有,實在是處於弱勢。”

“前兩日提請封王之事,不是被壓下去了嗎?本來都快成了的事,陛下不過回了趟後宮,硬生生就被庄妃給說動了……大好機會啊!”

幾人惋惜地連連搖頭,邵天衡不為所動,手指捻着佛珠,神情平和地打了個圓場:“明年邵天桓便到了弱冠,再沒有拖下去的道理了,到時可再提此事,若父皇還不肯……那就要做好準備了。”

他話說的含糊,做好什麼準備也沒提,但下首的幕僚們神色紛紛嚴肅起來,眼神里都多了些凜然之氣:“是。”

說著,他們幾人對視着苦笑了一下,誰能想到,朝野名望如此之高的太子,實則被自己的君父忌憚至此,甚至連太子之位都很可能不保呢?

不光如此,命令身體虛弱的太子遠征南疆,這簡直不像是一個慈愛的父親做得出來的事情,他們都不敢想在這個命令下潛藏着多大的惡意。

但是天家父子的事,好聽不好說,他們更不可能去外面張揚太子的艱難處境,只能私下裏感嘆一下魏帝的昏庸。

——連這樣十全十美的太子都不要,偏偏去寵愛那個暴戾的二皇子,這皇帝是怎麼做到現在的?!

從南疆回來后,邵天衡就果斷地報了病,一個多月沒有上朝,這也讓皇帝很滿意,他大約是覺得這個兒子真的要不行了,因此賞下大批藥材后讓他好好修養,把自己的二兒子提到了朝堂上聽政——在太子在的時候,這是絕對不會有的事情。

皇帝的心思明顯到了誰都能看出來的地步,朝堂上的大臣們也開始搖擺起來,東宮的處境慢慢變得艱難,朝堂外倒是不顯,不過身處權力漩渦中央的人們,已經嗅到了某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

識海里,法則依舊拖着星星聚集的小尾巴飛來飛去,圍着天道一圈圈溜達:“接下去要做什麼呢?皇帝對邵天衡的猜疑已經非常厲害了,楚章還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寶寶……啊,說起來,你都不教教他參政理事嗎?”

只有在識海里才能喝酒的天道學着話本里看到的樣子提着一罈子酒,慢悠悠地晃蕩着罈子裏清澈的液體:“教……是要教的,不過得找個恰當的時候嘛。”

法則一頭扎進那隻罈子裏,在裏面沉沉浮浮了一會兒,耿直地指出:“這明明是蜜水的味道吧!”

天道低下頭,手指在罈子上一抹,那張寫着“醉芙蓉”的封條就被改成了“蜜芙蓉”:“我又沒有喝過酒,我怎麼知道酒的味道,聽說是有點辛辣……”

他回憶着零星看過的文字,琢磨“辛辣”是個什麼味道,法則還在罈子裏一沉一浮,不由覺得自家的這個天道真是可憐極了,一有身外化身就是個病秧子,別說酒了,連重口味的菜都吃不得。

想了一會兒,它撲棱着尾巴跳出來:“要不再給你開一個化身怎麼樣?同時操縱兩具化身倒是不難,但是由於規則限制,有一具化身不能說話不能做太複雜的動作,最多也就嘗嘗味道這樣吧。”

天道停下了晃罈子的動作,睜大眼睛看它:“這樣好的事情你不早說?”

法則比他還無辜:“你進了另一具化身,邵天衡就會陷入假死狀態個,萬一被發現了怎麼辦呀?”

天道將罈子一拋:“這個先不管了,邵天衡在睡覺,我們至少有四個時辰的時間,先讓我出去玩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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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新馬甲要出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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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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