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四)

山鬼(四)

時間已近深冬,京師大雪日復一日連綿不絕地下着,楚章收拾好邵天衡給他的棋譜和一些書,帶着兩個小太監走出了澄明台。

門外依舊在下雪,不過只是疏疏朗朗地一層薄雪,楚章在南方濕熱的山林里長大,幾乎從未見過北方堪稱浩瀚蒼茫的大雪,因此在最初幾天常常看着窗外出神,不過這幾日他逐漸習慣了這樣的景色,倒也不會顯露出過分格格不入的好奇來。

邵天衡撥給他的小太監將一件厚重的狐狸皮大氅披到他肩頭,另一人則撐開了大大的油紙傘,三人近乎沉默地踏進了茫茫的白雪裏。

楚章這半個月天天到邵天衡的曜儀殿裏報到,說是被帶着學棋,但是邵天衡的學識淵博到令人心驚,和他待的越久,越能感受到對方那種近乎無所不知的魔力。

曜儀殿的掌事宮女盈光早已撐着傘在門外等候,見一行三人過來,微微屈膝行禮:“公爺。”

楚章跟着她進門,驟然升騰的溫度一瞬間烘得他的臉色有些麻癢的熱,一旁侍候的宮人們圍上來,熟練輕柔地替他脫掉大氅和沾濕了的發冠外靴,楚章剛開始還很不習慣被侍奉的這麼周到,幾天下來也漸漸習慣了。

他伸手任宮女解掉系帶,側頭問盈光:“殿下醒了嗎?”

盈光笑意盈盈地回答:“今日雪下得小了,殿下午膳多用了半碗粥,現在還在睡,難得殿下能多睡一會兒,我們都沒有去叫,公爺在外間稍等一等吧。”

楚章聽了也不由得笑起來,他雖這幾日可算是見到了邵天衡的身體差到了什麼地步,冷不得熱不得,天氣一變化就呼吸不暢,偏偏他還總是吃不下東西,怎麼喂殿下多吃一口東西幾乎是整個曜儀殿的心頭大患。

他清楚地知道這幾天下雪,邵天衡大約已經很久沒有睡一個好覺了,因此聽見盈光說他睡了,楚章不由也悄悄鬆了口氣:“把上次沒下完的那局棋那過來吧,殿下醒來要考校,我再看看。”

盈光笑着朝小宮女招了招手,楚章確定全身上下的濕氣都烤乾了,才隨着盈光走進側殿暖閣。

暖閣和他第一次來時沒有區別,依舊是繪着大幅山水的屏風和層層垂落的簾帷,厚實綿密的毯子行之無聲,楚章沒有往床榻的方向走,他知道邵天衡覺淺,一點響動光亮都會吵醒他,於是乾脆悄悄走到窗邊,在羅漢床上盤腿一坐。

立即便有步履無聲的內監拖着一張桌几輕輕放到他身前,宮女們將一隻素白瓷釉長頸瓶放到桌上,裏面插着一隻造型虯曲典雅的紅梅,映襯着一旁巨大的圓形石青色窗紗,窗外昏沉沉的天光將窗紗上寫意素淡的山水投落在他面前,讓楚章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中原人所說的“貴雅”的含義。

棋盤被宮女托着放在他面前,上面的黑白兩色交錯糾纏,擺放在琴桌旁的錯金香爐里裊裊氤氳出清淡溫暖的香氣,淺淡的煙氣繚繞飛起,如同虛空中游出了一隻尾羽修長的青色鳳凰,一時間氣氛安寧祥和的令楚章有種想要溺死在其間的錯覺。

內室忽然傳來了極其細微的沙沙聲響,邵天衡似乎是醒了,訓練有素的宮女輕輕掀開遮蔽光線的簾帷,楚章朝着屏風那邊望去,只看見影影綽綽如霧中夢境的影子。

邵天衡抬着手讓盈光她們為自己穿衣,聽見法則在他耳邊嘰嘰咕咕說著一些沒有含義的廢話,催促他趕緊教楚章怎麼當好人族之主,然後他們就可以去找下一個氣運之子了。

邵天衡有些無奈。

[那些東西哪裏是說教就能教的?]天道從世界萬萬年的演變中學到了足夠多的東西,但是在失卻一力破萬法的道路后,他只能按照法則的規定,一點點推動着楚章的進步。

[可是他明年秋天就要娶那個什麼郡主了吧,到時候他就會出宮了,你更沒有機會教他了呀!]法則嘟嘟喃喃不肯放棄。

邵天衡“唔”了一聲,心道這倒是個麻煩事,而且他總感覺,作為亡國質子,楚章似乎太沒有野心了一點。

他似乎一點也不恨滅亡了他的國家的大魏,也不恨他這個領兵攻打的罪魁禍首,更甚至,邵天衡居然在他眼裏看出了想要這樣平淡安穩地過下去的意思!

這怎麼行?!

就算他再厲害,難道還能逼着一個沒有野心的人去造反么?!

不造反,楚章怎麼能在大一統的大魏朝控制下,成為人族之主?

邵天衡有些冷酷地想着,也許楚章不適合太溫吞的教學方法?還是他該從楚天鳳那裏想想辦法,稍微激發一下楚章的野心?

邵天衡轉過屏風來的時候,楚章已經規規矩矩站好了,見他過來,眼裏立刻迸發出了不容錯認的喜悅:“殿下!”

又是這個眼神。

邵天衡在心裏皺了皺眉頭。

[他好像很喜歡您誒。]儘管沒有人聽得見,法則還是像說秘密的小孩兒一樣將聲音壓低。

[喜歡有什麼用,]邵天衡迎着那道目光,頗覺頭痛,[我寧願他恨我,那樣我的效率還能高一點兒。]

[這樣聽起來有些殘忍哦。]法則想了想,有些同情面前這個身形開始張開的少年。

[我要是不對他殘忍,那死的就是我和這個世界了。]邵天衡語氣還是溫吞平和的,但是話中的意思卻有些冷酷。

他對法則這麼說著,視線卻下意識地迴避了楚章的目光。

楚章的心裏忽然咯噔一下,他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但是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某種令他膽寒的恐懼,而且他不會錯認,邵天衡剛剛,絕對是迴避了他的視線。

——這是為什麼?

楚章茫然地想了想,身體依舊隨着本能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邵天衡朝他擺擺手指,淡淡嗯了一聲,身體懶洋洋地歪到羅漢床一側,早有手腳靈便的宮人將柔軟如雲堆的靠枕摞在了上面。

楚章將方才的感知拋到一邊,對面前萬分敬仰的人露出一個笑容:“殿下,我回去想了想,這盤棋其實……”

他的話忽然被邵天衡截斷了:“今天不講這個。”

歪在靠枕上的男人一隻手捻着一串紫檀木手串,手串上的翠玉葫蘆懸着長長的石青色穗子,他一隻手轉着手串珠子,眼睛半開半闔,睫毛陰影落在略微泛青的眼瞼下,像是又倦了,而一邊的宮女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就心領神會,上來撤掉了桌上的棋盤。

楚章小心翼翼地問:“……今天不下棋?那……是要說什麼?”

邵天衡沒有說話,在短暫的沉默后,他嘆口氣,忽然說起了牛頭不對馬嘴的事:“上次司禮坊的人,有去你那裏回話嗎?”

楚章愣了一下,想起那天那個陳姑姑跪在他面前涕淚橫流的模樣,遲疑了一下,回答:“……有。”

邵天衡微微睜開眼睛看他:“你怎麼做的?”

楚章張了張嘴,又閉上。

陳姑姑是負責教導他和母親禮儀的宮人,但是直到她那次被太子殿下處罰了跪在他面前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一大堆,他才知道,原來陳姑姑的確是教導母親禮儀的人沒錯,但是他卻不應該是由一個宮女來教導的。

在南疆,楚天鳳是女王,是他的母親,是在他頭上不可逾越的山峰;但是在大魏,他是皇帝欽封的定南公,有俸祿,有南疆一塊封地,而他的母親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封號公主,她最大的依仗就是太子側妃的身份,也就是說,按照大魏的規矩,他楚章,是比楚天鳳更為重要的人物。

陳姑姑是被派去教導太子嬪妾禮儀的,卻沒有那個能力,更沒有那個資格教導一位公爵。

教導他的應該是司禮坊的七品掌事內監,而他學的那些東西……也完全不是一個男子應當學的。

這是對他的羞辱,陰狠,卻足夠毒辣。

陳姑姑一口咬定是自己擅作主張看不起楚章想給他一個下馬威,但是這個謊言拙劣的楚章都懶得拆穿,他聽着邵天衡這麼問他,心頭一跳。

太子應該不會喜歡戾氣太重的人,如果他表現出來一點不忿,是不是就會失去太子的青睞?而且作為質子,他本就不應該表現出任何的陰鬱不滿。

楚章的思緒飛快地轉了兩圈,躊躇怯弱地低聲應答:“陳姑姑已經解釋了……我覺得,也不是什麼大事……”

邵天衡面無表情地閉上了眼睛。

楚章覺得自己彷彿在那個短暫的一瞥中,看見了讓自己血液都要凝結的失望。

“殿下?”他小聲問。

邵天衡轉了轉手中溫熱的珠子:“明日起,你不用來了。”

楚章心頭劇震,猛然抬眼,眼中的惶恐幾乎要撕裂他的瞳孔。

不等他問出為什麼,邵天衡聲音平淡地接著說:“你去聽聽太學的課業吧,不要求你考個狀元,多認識些同齡人,也養養你的銳氣,出門拿着東宮的牌子,別丟東宮的人。”

他這話說的有些近乎無情的刻薄,楚章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對方發獃。

然後邵天衡彷彿想到了什麼,忽然又說:“偶爾也可以去看看你母親。”

說完這句,邵天衡站起來,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肩頭,雪白鬆散的外袍邊沿都壓着矜貴厚實的銀色流雲飛鳥,他就像是一個神明,向楚章宣判了他的命運,而後毫不留情地離去。

將楚章丟在後頭,天道敲了敲法則:“我暗示得夠明顯了吧?讓他多去看看他娘,楚天鳳這會兒肯定在琢磨怎麼造反呢,言傳身教很重要啊!我教不了他,先讓他娘教教他。”

法則有些為難,它還在看楚章的神情:“我覺得……他好像受打擊有些大了……”

天道莫名其妙:“什麼打擊?沒事,大概是剛來大魏就見着我,有雛鳥情結罷了,等他和那些王公貴族家的小崽子打成一片,多學學他們的行事方法,大約就不會這麼……”

他想了想,用一個詞輕描淡寫地概括了:“眼界狹隘了。”

法則沒有說話,它還在偷偷看楚章,那個被丟下的少年人,看上去,是真的特別、特別可憐啊。

但是跟天道說了也沒用,天道根本就不具備那些實際的情感。

唉……還是覺得那個氣運之子好可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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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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