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三)
楚章抬眼看去,這裏已經很靠近東宮外側,面前是鄰着一處斷崖的小潭,斷崖上本有一條短瀑,冬日缺水,瀑布也乾涸了。
潭上建了一方小八角亭,亭子四周都用淺杏色的綢緞密密地圍上,根本看不清其中的人影,為了隔絕冬日的寒氣,又不至於讓煙氣熏到體弱的太子,簾帷外還放了一圈火盆,宮人們站立在不遠處,見楚章來了,紛紛向他屈膝行禮,抬手為他小小地挽起簾帷的一角。
楚章低頭進去,裏面又是一層簾帷,等外層的簾帷放下了,宮女才抬手掀簾,連一絲風都不敢放進亭內。
楚章再進去,才看到了裏面半躺的人。
儘管四周點滿了火盆,但那人還是穿着厚厚的冬衣,肩頭披着一件蒼青色大氅,禮制完備的太子常服裹了四層,依舊能看出他清瘦的骨骼,一頭長發半束,僅用髮帶系了,俊秀蒼白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尾依舊帶着淺淡的紅和揮之不去的鋒利陰鬱。
儘管已經有了準備,楚章打眼一望去,還是被對方的容光震懾得有些怔愣。
他面前是一副棋盤,棋子零散分佈在上面,幾卷書冊隨意丟擲在一旁矮几上,見楚章進來,大魏太子懶洋洋地挑起眉尾,蒼白的手指夾着棋子在棋盤上點了點,發出玉石碰撞的琳琅聲響。
“來了?聽說你很喜歡兆錯,陪孤下一局。”
楚章怔了一下,慢慢走過來,邵天衡於是正大光明地打量了這位氣運之子一番——
十四歲的年紀,身形已經挺拔的只比他矮一個頭了,氣色不是很好,人也瘦的有些過分,大概是南疆長途跋涉來京城的緣故,沒關係,養養就好了。
臉么……骨相倒是好看,鼻樑高挺,臉頰瘦削,只是眉宇間有揮之不去的畏葸鬱郁之氣,應該是被楚天鳳當女孩子養壞了,只要讓他體會一下權勢的魅力,自然就能養出坦蕩挺拔的神氣來。
到時候他應該會長成女孩子們最喜歡的那種英俊瀟洒的少年郎吧。
只是粗粗一看,就將對方打量了個□□不離十,邵天衡感到頗為滿意,心裏也有了點兒看兒子的喜歡,嘴裏扯着有的沒的閑話試圖拉近關係:“孤聽聞南疆風俗奇異,不論男女皆擅歌舞,你也會跳舞嗎?”
他說的彷彿自己沒有去過南疆一樣,但是帶兵去攻打南疆的可不就是他自己,楚章聽出了他似乎在刻意繞過這件事,臉上多了點羞澀的紅暈,低着頭聲音小小地回答:“臣……會是會的,但是跳的不好——”
這話說的有些含蓄,南疆人崇拜巫祖神,生長在山林里,最是民風開放,他們學着鳥獸的模樣跳舞求/愛,在山林蓊鬱的時候幕天席地成就婚姻,舞樂是他們的本能,哪有跳舞跳得不好的南疆人?
邵天衡望着他,眼角堆起了一絲笑意:“謙虛?孤也是聽過南疆舞樂的名聲的。”
他本來想讓楚章跳一段看看,但是又覺得這話說出去有些輕視楚章的味道,於是將話咽下去,一邊琢磨着要怎麼教他當個合格的人族之主,轉而敲了敲棋盤催促他:“怎麼了,還要孤請你么。”
他講話總帶了點不濃不淡的諷刺之意,聽起來實在和傳聞里寬厚仁愛的太子不太一樣,楚章聽了有些失落,倒不是因為邵天衡語氣不好,而是沒聽到邵天衡的後半句話。
他……不想看看嗎?南疆的舞?
楚章並不覺得為別人跳舞是什麼□□人格的事情,南疆人愛舞,這是生來就值得驕傲的事情,興之所至為自己跳舞為別人跳舞,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和別的族人不太一樣,他性格內向,從來沒有在習舞之外為他人跳過舞,但是……但是如果是邵天衡的話……他很想為邵天衡跳一支最擅長的舞。
少年人斂着眉眼在原地站了會兒,還是沒有說什麼,將那點失落妥帖安放進心底,小心地按照之前學的貼着椅子邊兒坐下,脊背挺的筆直僵硬,邵天衡一抬眼就看出了貓膩,輕輕嗤笑了一聲:“要坐就坐好,像個姑娘家,是要孤為你尋個夫婿嗎。”
楚章頓時有些惶恐,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對面矜貴的太子卻轉移了說話對象:“教他規矩的是誰?”
站在他身後的宮人立即輕聲回答:“是司禮坊派的陳姑姑。”
邵天衡輕嗤一聲,聲音不咸不淡:“拖出去,二十棍,司禮坊管事的也拉出去看着,讓他長長記性,不必來回話了。”
宮人恭謹地彎腰:“是。”
楚章更提心弔膽了,是他哪裏學的不好嗎,可是他就是照着陳姑姑說的做的,還是他忘記了什麼?
他絞盡腦汁地想着,沒想出什麼來,見宮人要出去傳話了,整個人都開始冒汗,終於壯着膽子顫顫巍巍道:“殿下……是、是臣哪裏做的不對嗎……您生氣的話,罰我吧……陳姑姑教的很好的,是……是我記不住……”
他的聲音在對面人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漸漸低了下去。
邵天衡將手裏的棋子隨意一拋,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楚章,直盯得對方坐立不安耳根緋紅,才扯了扯嘴角:“孤是在給你出氣呢,不知好歹的混小子。”
見楚章一臉懵懂,邵天衡嘆口氣:“罷了。”
他敲敲棋盤,叫住那名宮人:“讓她們回頭給定南公回個話。”
宮人似乎有些詫異,一時間竟忘了規矩,晚了半拍才回神,應答:“是。”
退出去之前,她還是不動聲色地悄悄看了那位青澀稚嫩的定南公一眼,不過是平平無奇的南疆少年郎,哪裏值得殿下更改命令,將一道死令輕描淡寫地放過去了?
掌刑太監的功夫都是在豆腐上練出來的,打幾棍、要什麼樣的傷勢全看貴人的意思,打上四五十棍只受點皮肉傷的大有人在,而打了十棍子就命喪黃泉的也不少見,“不用來回話了”就是可以打死的意思,太子很少下死令,更少改令,如今短短一刻鐘里,兩件事都為這位定南公做了。
可真是稀奇。
宮女的腹誹楚章不曉得,他還在邵天衡的目光下冷汗涔涔,不是誰都有這個功夫涵養被大魏太子盯上半刻鐘還面不改色的,邵天衡收回目光,心裏很有點欺負了小孩兒的新鮮趣味。
[您就是惡趣味吧……]法則在他耳邊鼓足勇氣指出說。
[可是就是很有趣啊,]邵天衡在心中笑吟吟,[可惜還要當個仁德好太子,不然可以欺負得更厲害一點。]
因為日後還要收六個氣運之子做徒弟,據法則說還要披六個不同身份的化身,為了不被拆穿化身下都是一人,他們倆還琢磨出了各個化身的不同性格,總之為了維持設定,天道也是很努力了。
“你見過哪個男兒郎坐的這麼羞答答的?那都是給姑娘家學的東西,你只做你自己就好,東宮裏不會有人笑話你。”
邵天衡見楚章緊張的快要說不出話了,大發慈悲地解釋了一句。
“你要執黑還是執白?”邵天衡沒等楚章反應過來,就興緻勃勃地將目光移到了棋盤上。
他的視線移開,楚章心裏忽然一空,半晌才訥訥地回答:“臣……不太會下棋……”
邵天衡聽他別彆扭扭地自稱“臣”,眉頭又一蹙:“日後在孤面前不必稱臣,按你習慣的就好。不會下棋?”
大魏太子舒展了修長的眉宇,像是找到了什麼有趣的事般:“你知道你母親要嫁給孤,便是為了討好孤,也該好好學棋才是——”
見楚章臉上露出了茫然之色,邵天衡眨了眨眼睛失笑:“怎麼,你竟然沒有打聽過孤的喜好嗎?那你為何急着表現喜歡兆錯?”
楚章這下聽明白了,太子以為他是為了討好他才故意表現出喜歡兆錯的!
他登時急了:“我不是……”
憑着一股勁兒和邵天衡來了個眼對眼,楚章一見對方那張綺麗俊秀的臉,整個人又燒成了蝦子,訕訕地低下頭,嘴裏兀自辯解:“我的確不知道……”
邵天衡也不惱,笑眯眯地將一碗棋子推到楚章手旁:“無妨,總歸你也下不過孤,基本的規則知道么?來一局試試,孤看看你的棋力如何。”
楚章悶着頭拈起棋子,回憶着棋譜的樣子將白子按到了下星位。
邵天衡微微笑起來:“倒是謹慎,不見少年銳氣。”
一隻修長蒼白的手捻着黑子隨意跟上,輕鬆從容的像是在遊戲。
楚章盯着那隻手,又開始走神。
南疆皇宮裏教他下棋的也是棋力深厚的棋手,他學的落子手法當然標準,但是和邵天衡一對比,他就莫名覺得自己落子的手法有些丑,不及對方瀟洒從容的好看,不由得動了動自己的手指。
事實上他壓根兒也沒來得及出多久的神,很快,邵天衡的棋勢就讓他左支右絀起來。
大魏太子擅棋可不是說說而已,棋本為旁門左道,是君子閑暇時的遊戲,如今卻隱隱能和六藝相抗衡,完全就是因為太子好棋,帶動了天下士子投身其中,使此道風行於世。
楚章大腦飛快轉動着,昔日棋師教他的東西被他挖掘了出來一點一點思索着,他本不喜歡下棋,平日裏學棋也只學個泛泛,但是今天卻不知什麼的起了好勝之心,非不肯認輸。
等最後棋局終了,楚章自然還是輸的一塌糊塗,邵天衡懶洋洋地丟下手裏的黑子,看着他:“雖然下的一塌糊塗,倒是有點天賦。”
楚章兀自沮喪地低着頭收拾棋子,就聽見對方清淡微啞的聲音:“勉強還算是可塑之才,要跟着孤學棋嗎?”
楚章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怔然抬頭望去,就看見邵天衡斜倚着軟榻,手裏捧着一隻錯金暖爐,正望着他微微地笑。
那個笑容里不帶任何一點譏誚,平和溫潤的像是流雲舒捲,朗松青竹般好看,眉角那些陰鬱鋒利的病氣都舒展落拓了起來,楚章看着這個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天下人都說大魏太子是仁德之君。
那個笑容里裝得下天下黎民,江山萬里。
而楚章也在裏面。
一瞬間,楚章心如擂鼓,手上一松,棋子滴滴答答滾下了棋盤,雜亂的聲音正如他此時的心曲。
少年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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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奏就是這麼快!
想不到吧!這個對着太子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崽崽,是個舞林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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