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二)

山鬼(二)

而在楚章他們離開后,寢殿的燈火也悄悄熄滅了一半,太子殿下就寢時一點光都不能有,稍微有燈光落進寢帳,他就會醒來,然後一晚上睡不着,因此侍奉的宮人們在垂下數層紗帳后,就將屏風內的燭火全部吹滅,只留下腳踏邊一盞糊了綢子的燈籠,給夜間侍奉的宮人們就點亮。

而在黑漆漆一片的帳子裏,如堆雲般柔軟的絲綢床被中,原本應該睡去的太子正在意識中輕語。

[就是他?]他的話沒有前言后語,沒頭沒腦地放了半截兒出來,但是聽懂了的對象立即肯定地跟上,這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個還沒斷奶的孩子,語氣稚嫩極了。

[就是他。他身上有大氣運,足夠支撐起作為天道之子的命運了,如果能把他培養出來接替人族之主的位置,你的隕落就會延後很長一段時間。]

和他對話的存在無形無體,但它說出的話自帶一種微弱的玄妙力量,彷彿經它之口的話語,就是不可違背的法則。

[那倒是很容易,只要幹掉老皇帝,再把皇位給他,那不就萬事大吉了?]

[……您的想法很有趣。但是在化身前,我就和您說過的啦,您的行為必須符合我的邏輯,仁德慈善的太子不會無故弒父,更不會莫名其妙將皇位交給一個南疆皇子。否則堂堂天道,辛苦折騰出一個道中化身來幹什麼呢。]

那個聲音輕快地點出了寄居在大魏太子軀體中的人的真實身份。

天道!

天地萬物所化之理,掌世間生死幽昧,明道中之分,紅塵間最幽微是天道,山河萬萬里盤桓亦是天道,便是人成了仙、成了神,還是困囿於天道之下,不可脫出。

但是從仙到魔,從九幽下的鬼蜮到九天之上的巫神,所有人都覺得天道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大我”,是億萬年眾生的唯一意志,是護佑世界永恆、庇護法則運行的“概念”……

而現在,竟然有人指出,天道竟然化身為人了?!

這個足以讓眾生震怖的事實就悄然發生在人間的一個角落。

[天道?哪有這麼慘的天道,剛得智就被自己的法則告知要死了,還不得不親自化身下界來找天道之子修補殘缺的世界……]擁有着至高無上地位和威能的天道幽幽地抱怨。

[——而且還要找七個。]法則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犀利耿直地替自己不肯正視現實的半身點明了可怕的事實。

[一個人族之主,一個鬼王,一個巫王,一個魔君,一個仙主,一個真佛,一個妖皇,任重道遠。]天道掰着指頭數了一遍,有些沮喪。

[誰叫您自身就存在大缺陷呢,存在這樣先天不足的天道,能支撐到得智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如果再過一千年您還未得智,那這方世界就要化為齏粉了,比起悄無聲息地死去,有個努力的方向不是很好嗎。]法則繼續補充,略帶奶音的聲線在說這話的時候透露出了一點非人的冷淡本質。

天道在自己的意識中抱膝而坐,換了個抱怨的角度:“那不能做個好點兒的化身嗎?邵天衡這具軀體實在是太弱了,我真的怕什麼時候喘不過氣直接睡死在夢裏。”

法則在天道構建的意識世界中是淡淡的一道流光,像是提着一盞燈籠穿梭在他身邊的星星:“不能。如果您沒有得智化身的話,大魏的氣數本該盡了,這一代帝王昏庸無道,引得民怨沸騰,天下白百姓終於揭竿而起,推翻了大魏王朝,人族從此陷入了數百年的割據戰亂時代,慢慢走向終結。”

“邵天衡這個化身是我強行扭轉命運軌跡給大魏續上的最後一筆,因為是您的化身,所以他天然就具有人族之主的強大氣運,但是大魏已經背負不起這樣的氣運了,所以只好用您自己這具化身的氣運抵債,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天道的意識世界是極其貧瘠單薄的一片雲海,東方凝着霞光萬丈,但是永遠不會有朝陽升起,西方垂墜着恢弘的薄暮星河,朝霞與星海在穹頂相接,奇妙而不突兀地組成一幅瑰偉宏大的畫卷,雲海中有山峰疊嶂,湖海錯落,這個世界至高的主宰者坐在流雲之上,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脊背上,一雙無機質的金銀異色瞳透着令人顫慄的威壓,鬆散的白袍隨意裹在身軀上,寬大的衣袖垂落雲巔,領口裏露出大片肌膚。

“那真是糟糕。”他點評了一句,也不帶什麼情緒。

天道本來就是絕對公正的存在,無情才可掌握天下蒼生的軌跡,這樣的無情是對他人的無情,也是對自己的無情,即使是獲得了獨立的人格,長久以來的冷淡平和還是沒有改變。

法則又說:“不過儘管已經找到了一個天道之子,但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您還是得檢查一下他的體質是否適合做人族之主,萬一養了半天發現不適合,那就浪費了。”

天道眨一下眼睛:“你之前可沒說這個。”

法則卡殼了一下,有些自我懷疑:“是嗎……那可能是我忘了?總之只要和對方有身體接觸就行了,很簡單的啦,您肯定會的!哎呀,天快亮了,您該回去了。”

天道長長出了口氣,望着面前翻湧流動的雲海,喃喃自語:“好吧,該回去當爹了。”

為了保持這方世界不會因為失去天道而變成齏粉,當然更是為了保命,新誕生的天道不得不跟着法則一塊兒化身下界,尋找足夠強大的氣運之子,將他們培養成能夠支撐起世界命運的天道之子。

而現在,他們為人師表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

楚章被宮女安排居住在離邵天衡的曜儀殿不遠的澄明台,雖然叫台,但是這裏也有前後殿數重樓閣,周圍都是池塘山水,各色花卉掩映,蓮池寬廣,修竹片片,清幽美麗的完全不像是用來待客的地方。

楚章大約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安排在這裏,他畢竟是外男,不能住在東宮后苑,離曜儀殿過近的話,就會接觸到前朝事務,甚至見到太子的幕僚,這對於一個質子來說,顯然不是什麼好事。

於是在稍稍打聽了一番,得知楚天鳳住在哪兒之後,他就安心地窩在了澄明台里。

只不過他獨自窩在這裏,總忍不住悄悄往西邊看——

西邊,隔着重重花木和山水池塘,繞過一座小花園,就是曜儀殿。

儘管這條路他只走過一次,但回來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心裏刻畫這條路的模樣。

——南疆的大皇子,是個過目不忘的天才,這件事,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如果他要去見他,那路上會有盛開的寒梅,夾道兩旁是清幽的修竹,像那個人一樣挺拔好看,然後會有一片蓮池,裏面沒有花苞,但是有一盞一盞彩絹扎的荷花燈,在夜間漂浮遊盪,比天上的星星還漂亮,然後他會走過生着青苔的假山,沿路有做成金色蓮花模樣的立燈,在颯颯小雪裏放出永夜不熄的溫柔光芒……

“啪嗒。”一枚棋子落到了秤盤上,打出清脆的聲響,楚章一驚,才發現自己竟然又走神了。

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他懊惱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黑白棋子一粒一粒撿起來放回棋盒裏,珍而重之地將它們合攏。

這副棋子是太子賞賜下來的,和其他很多衣物與日常用品一起,在第二天送到了他這裏。

楚章生在南疆,熟悉巫毒藥草之術,也會音律樂舞,但是對於大魏的琴棋書畫不是很精通,但他卻在這麼多東西里一眼看見了這副棋子。

他將棋子拿起來時,送禮來的宮女綠萼驚訝地捂住了嘴,然後活潑潑地笑起來:“呀,您也喜歡下棋么?這副棋叫‘兆錯’,頗得太子殿下喜愛,您莫要辜負了殿下一番慈愛之心才好。”

楚章全然沒有聽到後面的話,只是魔怔了似的將微涼的玉質棋盤抱在懷裏,心中不知哪來的熏熏然。

……這副棋原來是他的嗎?

他不敢想別的,只是抱着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甜頭滿心歡喜。

最後一顆黑玉棋子收攏,楚章茫然地盯着棋盤。

他……很想去見他。

那一見之後,便日夜不能寐。

*****

然而沒等楚章想出用什麼辦法可以見到太子,曜儀殿那邊先來了口諭,宣定南公楚章覲見。

楚章幾乎疑心自己是在長久的期盼中迷了心智,只帶着滿腔又高興又害怕的情緒,匆匆換了身得體的衣裳,便跟着內侍向外走去。

東宮雖然叫東宮,但佔地面積卻大到足有小半個宮城那麼大,其間花木山水錯落,便是冬季都有着彷如初春的靈韻氣象,一派典雅而綺麗的人間富貴模樣。

領路的內侍也是個健談的人,楚章只是做出靦腆羞澀的模樣,再悄悄給他塞上一些金子,對方便開始滔滔不絕起來:“……這東宮是聖上在太子殿下出生那年開始修建的,將原本宮城外的大半座玉泉山都收了進來,修了十一年才修好……”

楚章不想聽東宮的歷史,又不好打斷,只能耐心地聽,然後不動聲色地引着對方多說些:“聽起來聖上真是疼愛太子殿下。”

內侍立馬接口:“可不是!聖上對太子殿下實在是做到了為父的極致!殿下天生體弱,聖上便日日派遣御醫診脈,每日脈案必親自過目,殿下一有不適,聖上立即擺駕東宮探望……”

內侍說的滿面紅光:“不過咱們殿下絕對擔得起聖上的垂愛!這麼多年,朝野上下,哪有說殿下不好的?就是常常諫聖上的崔御史,都對殿下讚不絕口!”

楚章聽着,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不大懂這些政事,但是憑藉著天生的敏銳,他還是察覺到了一點不妥當:作為一個帝王,別人都誇自己的繼承人好,難道他會一點芥蒂都沒有嗎?

便是平常人還會有嫉妒之心,更何況魏帝是出了名的嫉賢。

是的,嫉賢!

一個堂堂帝王,居然嫉妒自己的大臣賢名遠播,出言暗示讓其掛印還鄉!這樣奇葩可笑的事情,也只有魏帝才做得出來了,當年這件事一直被當做笑話傳遍了大江南北,就是南疆皇宮裏的楚章都有所耳聞。

楚章還要再問,內侍卻閉上了嘴,朝他微微擺手,示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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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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