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六)

山鬼(六)

法則乖巧地應了一聲,然後繼續甩着尾巴:“你要好好玩的話,那佛子的化身就不能用了,巫王一直住在危樓上,突然下凡也不太可能,魔君還被壓在海域下,海皇也走不開……劍仙怎麼樣?鬼王應該也可以,要哪個?”

天道想了想:“劍仙是不是話本里說的那種一身正氣不苟言笑穿一身白衣吃飯只吃兩個白煮蛋的人啊?那算了,還是鬼王比較自由一點吧,那就鬼王!”

法則聽他說了前半截,想要糾正他其實劍仙也不是這樣的,他自己的化身當然可以讓他自己發揮,不過見天道下了決定,它也沒有多說:“那就鬼王吧!”

拖着星星尾巴的法則在識海里晃悠着升空,一股磅礴的力量席捲而出,世間萬千眾生無知無覺地行走着,這股力量從冥冥外界洶湧而來,在雲上九霄御劍而過的修者們沒有感知到,於魔域中廝殺得紅了眼的魔修們也沒有感知到,它攜帶着世界大道的意志,擦過海中巨獸的尾巴,於虛空中撞開了鬼蜮的大門。

在一眾鬼女中尋歡作樂的惡鬼被無聲無息地碾成了齏粉,鬼女們的神情還停留在猙獰的歡喜上,不過片刻,就被無形的手給抹去,王座重新屹立,盤踞在腥臭血海里的鬼物嗚嗚鳴叫着壓低了身體,它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有種本能逼迫它們佝僂起身體,蜷曲起指爪——

鬼蜮從此刻起,就有了一位至高無上的鬼王。

雙眼泛白的鬼女收起利爪,捏碎凡人血紅的臟器,看着一滴一滴的血從指縫落下來:“主上還沒有回來嗎?”

站在一旁的人傀張開黑洞洞的嘴,發出的聲音空洞還帶着滲人的迴響:“尚未。”

鬼女於是嘆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人間有什麼好玩的呢,希夷君一去就是這麼多日,連個信也不回來……”

被惦念着的新·鬼王·希夷君,正在大魏的國都里饒有興緻地溜達。

自從天道的身外化身誕生的那一刻起,法則之下便自然地演化出了他的種種事迹。

鬼王希夷,生前為前朝名門公子,遭逢末世,戰亂流離,家族傾覆,為邪修所擄,經受種種慘無人道之酷刑后,被煉化為厲鬼,殺人無數,後來神智開化,反噬邪修,以一己之力鎮壓鬼蜮,成為了當之無愧的鬼王,至今已六百多年。

這段經歷說起來簡單,其中種種血腥殘酷之處不可勝數,天道皺着眉看法則給他寫出來的人物小傳,有些無語:“看起來有點可憐。”

法則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看,奶聲奶氣地反駁:“這也沒辦法,鬼王嘛,就是厲鬼中的厲鬼,沒有足夠強大的怨氣怎麼可能成為厲鬼,這是必須的過程啦。”

天道將這卷薄薄的《聞名錄》卷在袖子裏,將頭上垂着紗的冪離往下拉了拉。

京都最為熱鬧的銅雀大道,每天都人聲鼎沸,但今天卻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那位公子不知是何時來到這裏的,也沒人能說得出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邊上的,好像等看見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站在那裏了。

但是這樣的一個人,之前怎麼會沒有人注意到他呢?

他身體頎長,穿着一身玄色的長袍,那長袍式樣有些古怪,不像是本朝禮制森嚴的衣服,袖子極寬闊,幾乎要垂墜到地面,大袖衫繁華侈麗,外裳長擺拖曳在地面,飄逸優雅,儘管只是不加修飾的玄色,但那衣料在天光下隨他的步伐泛出波浪星光一樣粼粼的色澤,一見即知非凡品。

扎着巴掌寬腰帶的勁瘦腰間懸着一大串禁步佩玉,走動時玉珏鏘鏘撞擊,帶着一種奇妙悅耳的韻律。

不少小有見識的人都恍惚了一下,對方身上的氣質極其奇妙,他顯然是出身於某個泱泱數百年鐘鳴鼎食傳承下來的大家族,而且是其中最為芝蘭玉樹的驕子,但和本朝禮儀完備出入行止皆有法度的那種莊嚴氣質又不同,他身上帶有一種疏闊坦蕩的風氣,清俊通脫,風神瀟洒,其中亦有君子大家之氣度,令人目眩神迷。

可惜那垂下的冪離遮擋住了他的臉,擁有這樣氣度的人會是什麼模樣呢?所有人腦子裏都蹦出了和潘安宋玉有關的故事。

然後就見他在一處小攤前停下了。

那是一處賣烙煎包的小攤子,他停下來瞧了兩眼,然後頗有情趣似的指着木板上滋滋作響的包子道:“給我來兩個。”

他講話也帶有一種典雅的風致,好像每個字的音都帶有嚴格的法度,而他一說出來,那種法度也成了合乎規則的瀟洒婉轉。

攤主吸了一口涼氣,直覺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拘束地在圍裙上再三蹭了蹭手,才堆起滿臉的笑:“哎,客官您稍等。”

這邊不算小的動靜早已驚動了附近兩側酒樓食坊的客人們,銅雀大道本就是京都最繁華的大街,除卻小商販們,每日都有無數公子紈絝們前來飲酒作樂,正巧,今日楚章也在這兒。

楚章被拉出來玩樂一貫只尋個角落坐着,偶爾插上一句話不至於被冷落,他聰明至極,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是周圍的人也能隱隱察覺到他的機敏之處,對他從一開始的輕視變成了如今可以玩在一起的好友。

今天他照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着,室內熱氣融融,一群太學公子哥兒們猜拳耍酒瘋,鬧得一個比一個歡騰,楚章就坐在一旁瞧,然後一個醉的恍恍惚惚的傢伙被拖出來扔到了他邊上,央他看着點兒醒醒酒,楚章也不可無不可地應了。

那傢伙睡了半刻鐘,大約是清醒了一點兒,爬起來對楚章嬉皮笑臉地道了謝,一轉頭就扭不回去了,直愣愣地盯着外面街道出神。

“哇,那是哪家的哥哥?”

說話的是姚侯家的么子姚昉,他跳上來壓着醉鬼的腦袋往外看,眼裏是亮閃閃的星星。這話聽着有些輕薄,但對他來說卻是實打實的尊重了,姚昉年紀小,不過十四,姚家和高門顯貴聯姻極多,可以說滿京都的高門公子他都能拐彎抹角稱呼一句哥哥,能被他稱一句哥哥,對一些沒落名門來說,算得上是好事。

樓下那位玄衣的公子顯然也是出身高門,姚昉趴在那個醉酒的傢伙身上,招手叫來房中一眾學子,眾人對其風度一番驚嘆后,也開始琢磨那人的身份。

“這氣度了不得,應當是大家族出來的。”蘭台令之子嘖嘖讚歎道。

“頗有古風、頗有古風……”有人翻來覆去只念叨這一句,被邊上的人按着頭推開了,“誰不知道啊!他穿的衣服不就是前朝流行的款式么!”

大魏對於前朝並不忌諱,穿前朝的衣物並不是什麼要砍頭的大事,不過前朝崇尚自由疏闊,衣服多垂墜飄逸,換句話說就是費布料,而大魏推崇節儉,因此也少有人這樣穿。

“他的禁步……實在是好……應當是確鑿無疑的古物,我在書上看到過前朝文皇后彷彿有個相似的……”這是個眼尖的。

“山陰許氏那個文皇后?山陰許氏現在還有後人嗎?”有人敏銳地抓住了這一點。

“早就沒了吧!二十年戰亂,最先被殺的就是那些門閥氏族,尤其是以山陰許氏為首的那一批門閥,在最開始南逃的時候就被殺的差不多了。”

雖然是距今已有數百年的前朝往事,但這些紈絝子弟們說起來還是滿眼放光。

“唔……聽說山陰許氏嫡脈最後一位公子死的還可慘。”有人悄悄壓低了聲音。

“是那個‘樓東玉樹’?”馬上有人想起來他說的是誰,“被末帝贊為‘覷此童子之顏,如花方盛,如春方生’的許氏么子?”

“就是他,《容止》卷卷首第一的那個,‘樓東玉子,庭中芳樹,百十年可見矣’這才是末帝說的話,你說的那句是末帝他爹說的。”

前朝皇宮建在樓東郡,這樣的評價可以說是極其的高了。

楚章不知道這些,他只是默不作聲地聽着,看着樓下那人大袖翩然地走過一個又一個小攤,像是孩童玩耍般帶着身後一大串被迷的神魂顛倒的人溜達過了半條街。

身邊的人還在津津樂道講古:“是啊,就是那個‘春生公子’,前朝覆滅后,北胡南下,山陰許氏因為地理位置,是當先被破家滅門的,許氏嫡脈帶僕從數百難逃,路上兵災匪禍,到最後只死的剩下幾人,其中就有他。”

“不過他很快也遇匪患死了,據說死之前甚是受了一番折磨,要不是他死了說不得還有沒有咱們大魏呢。”最後一句話他壓得低了些,幾人嘿嘿笑了起來。

誰都知道,大魏開國皇帝出身低下,在前朝門閥當道的世家中,是一個小小的馬仆,前朝滅亡,戰亂紛起,小小馬仆不知從何處得來珠寶錢財無數,這才在亂世里拉起了一支隊伍。

而更細節的內容,就是只有一些高門才知道的了,馬仆侍奉的家族是山陰許氏,他一直跟隨着最後的許氏血脈輾轉南北,直到有了自己的隊伍。

那些說不清來處的古物珠寶是哪裏來的?

除了山陰許氏跟隨子孫流轉的傳家寶,哪裏還需要多想。

一群紈絝們嘿嘿笑了一會兒,忽然覺得索然無味,不知是誰嘆了口氣,看着樓下停停走走的公子,喃喃自語:“如果那位沒死的話,大約也就是這個模樣了吧?”

楚章聽了一會兒,儘管知道不合時宜,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位……山陰許氏的末子,他叫什麼名字?”

蘭台令之子順口答道:“字季安,名倒是少見人提起,大約是時晏吧。”

他的話一出口,那人恰巧走到這座酒樓下,像是聽見了什麼一樣,他抬起頭看過來,冬日的寒風吹過,掀起冪離的一角,楚章只看見清俊瘦削的下巴和殷紅如血的一張唇,那紅唇輕輕勾了起來,不見端莊,彷彿惡鬼露出了捕獵前的微笑,一下子就沖淡了他身上俊逸優雅的氣質,將某種陰鬱如艷鬼的森森寒意注入了他體內。

楚章整個人彷彿被釘住了一般,呆愣在大冬天寒風中,驟然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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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噠!出來的是鬼王!別看他看起來是個君子中的君子,其實是幾個馬甲里最騷的一個!

人設大概可以想像一下魏晉時候的公子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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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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