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十九)

山鬼(十九)

邵天衡艱難地扶着床榻邊的矮几喘息着,缺乏食物和藥草,讓他的頭一陣陣發暈,嘴唇蒼白的已經一點顏色都沒有了。

幾日勞累下來,他整個人清減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原本合身的常服鬆鬆垮垮搭在肩頭上,幾乎連脊背上突起的骨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啊啊啊啊出事了出事了!快救命啊!”不知道去哪裏玩了的法則忽然衝進邵天衡耳朵里,把嗓門放到最大開始吶喊,“楚章要死了啊啊啊啊啊!”

被突如其來的咆哮震得一個激靈的邵天衡差點一閉氣原地厥過去,閉上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平復下心跳,將法則的話捋了一遍,騰地睜眼:“出什麼事了?”

法則聲音裏帶着難以置信的哭腔:“這個瓜娃子衝進北戎王庭把北戎王殺了,然後被一群人追的跳進了河裏,身上還有傷,已經快不行了!”

邵天衡被這寥寥數語驚得瞪大眼睛。

——說好的讓他很省心的崽子呢?!

楚章:並沒有跟您說好啦。

邵天衡往床榻上一躺,閉上眼睛,停了兩秒又霍然起身,朝守在帷幕外的護衛吩咐:“孤要休息,沒有孤的命令,不許進打擾。”

說完,再次一頭躺回床榻,法則意會,立即將他的意識抽離出來塞進了鬼王的軀體裏。

修仙者有大神通,縱橫鬼蜮的鬼王裂地為隙,身軀化為青灰色冷煙,一步就從京師跨到了廣袤無垠的草原上,停留在蒼茫不見人影的草原上,他身上的森森鬼氣迅速侵蝕了四周的活物,將原本帶着蒼翠綠意的草腐蝕成了乾枯的灰黃色。

希夷君拂袖捻指,牽動留在活鬼牌上的神識,下一秒就原地化霧,瞬息間掠過半個草原,毫無停留地扎進了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

一入河水,煙氣就凝聚合攏,在水中化出了鬼王綺麗如幻夢的身姿。

寬袍大袖蕩漾在水波里,隨着水流搖漾似流雲,長發散在河中,沒有冪離遮擋的臉在光線昏沉的水光中彷彿天地靈氣成了仙,但仙絕不會有這樣儂麗華詭的美貌,反而更像是呵一口氣吹出的畫中狐妖得了靈智,眼尾一抹儂艷的紅長長拖曳出去,這一幕簡直比人類想像的巔峰還要美艷,幽闃無聲的深水裏,有艷鬼向著溺死的人伸出了手。

可惜已經昏迷了的楚章什麼也沒看見。

希夷單手攬起已經失去意識隨水漂流的楚章,大袖一擺,破水而出,法則圍着他嚶嚶地哭:“壞了,楚章死了。”

希夷將楚章放到岸邊草地上,看着面色青白已然停止呼吸的楚章,神色沉重。

他從未如此慶幸當初選擇的是鬼王這一具化身。

睜開幽黑的鬼眼,在常人看不見的維度,希夷輕而易舉地搜尋到了那個漂浮在不遠處獃獃地看着大魏方向的鬼魂。

身死化鬼的楚章身上穿着在東宮時常穿的牙色長袍,長發用綢帶束在腦後,他神色帶着新死之鬼特有的獃滯茫然,只曉得望着生前執念之處發獃。

希夷單手把他凌空捉過來,他也沒什麼反應,任由希夷抓着他的手腕。

“直接塞回身體裏吧,應該能活。”法則在一旁催促他。

美艷的鬼王有些拿不定主意,因為他心裏忽然冒出了個新想法:“反正他也死了,不如直接拎回去養起來吧?畢竟是下一任鬼王……”

法則提醒他:“鬼王得是厲鬼所化,你看他這樣子,死的雖然慘了點,可是遠遠達不到厲鬼的程度好嘛!”

希夷有些可惜地看着這個呆愣愣非常乖巧的楚章鬼:“帶回去之後上一遍刑?”

法則哭笑不得:“那你還要不要做他師父啦!況且他這次死的心不甘情不願,根本接受不了自己是個鬼的事實,化鬼后的能力會大打折扣的!”

一個鬼的情況如何,沒有人會比鬼王更清楚,希夷只是上手捏了一把,就察覺出楚章這樣下去不消幾日就會魂飛魄散,只得滿懷愁緒地將這隻鬼隨手一捏,揉成了一團小球,放在手心輕輕對着楚章的屍體吹了口氣。

小球無聲地散開,化為幾縷煙塵,從楚章的七竅鑽入,鬼王再度輕輕拍了三下手,清脆悠揚的聲音隨意而又莊嚴,在蒼穹天地間,執掌死魂的鬼蜮之主肅穆喝問:“還不醒來?”

短暫的停頓后,方才還面色青白籠罩着死氣的楚章慢慢睜開了眼睛,隨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吐出了一大灘水。

他茫然地坐起身體,他仍舊在草原上,四顧無人,唯有天際一線明光泛白。

他……沒死?!

楚章驚愕地回頭,那條河流仍舊在洶湧奔流,他這才發現岸邊都是被大浪打濕的痕迹,他大概是幸運至極地被浪衝上來的,居然僥倖撿回了一條命。

身上的傷口在河水裏泡了許久,已經停止流血,楚章查看了一下,意外地發現那些傷並沒有傷到筋骨,不過是血稍稍流得多了些。

深藏功與名的鬼王:呵呵呵。

楚章辨認了一下方向,向著大魏所在的東方一步一步蹣跚而去。

******

邵天衡在床榻上睜開眼睛,從鬼王那具單手能拔山的軀體中驟然掉入喘氣都困難的身體裏,令他甫一睜眼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狂咳。

他艱難地坐起來,披上外衣,帳外的護衛聽到了動靜,但礙於他的命令都不敢進來,邵天衡喘勻了氣,慢吞吞地站起來走出去。

“殿下。”

守在帷外的護衛立即上來稟報:“城外北戎人有了動靜。”

邵天衡側過臉:“什麼動靜?”

和邵天衡一起縮減口糧被餓了近半個月的侍衛面有菜色,但還是肩背挺拔,聲音中氣十足:“城門上觀望的士卒說,凌晨時分有一騎從草原而來,直入北戎中軍大帳,之後北戎軍隊就開始收縮,像是要拔營。”

邵天衡心裏明鏡似的,應該是楚章殺了北戎王的事情傳過來了,領兵的左賢王本來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北戎王,但是王庭里還有個和他血緣同出一脈的親叔叔右賢王呢!

他要是晚上一步,說不定這個板上釘釘的北戎王就拔了釘子原地起飛了。

摸清楚了其中的道道,邵天衡下令緊閉常州城門,任由北戎拔營撤退,不許追擊。

事實上他就是想追擊也追擊不了,被餓了一段時日,城中士卒都沒這個心力和強壯的北戎人對戰。

邵天衡被扶着走上常州城牆,見浩如煙雲的北戎營帳連綿而去,北戎大軍有序反轉撤退,留下殿後的軍隊仍對着常州城虎視眈眈。

得知北戎撤退,常州城中一片沸騰的歡喜,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竟然撿回了一條命,頓時狂喜不能自抑,嘴裏瘋狂地喊着各路神仙的名字喃喃道謝。

坐在帳子裏聽着外面一波一波湧起的喊聲,兩頰瘦了一圈的邵天桓眯起眼睛,北戎撤退了?

他想了想,攤開一張白鹿紙,筆尖飽蘸濃墨,在紙上懸停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運筆如飛。

“父皇親啟:

“兒至常州當日,即被皇兄囚於帳中,同行者皆分囚各地不得出,兒膽戰心驚,夜不能寐,視皇兄言行,恐有不臣之意。然軍中上下皆言糧草被劫,北戎圍城,此舉是為避免一軍有二主,乃穩定軍心之非常計,兒臣卻未見北戎攻城,今晨又言北戎撤兵,言語反覆,如同兒戲。

“兒臣思前想後,北戎斷然不至如此愚蠢,皇兄亦非祿蠹,為何會有如此異常舉動?……”

他的信通篇都是困惑之語,卻滿是誘導,就差對魏帝直說“太子和北戎勾搭成奸了!這是他們演的一場戲!就是不想把兵符還給你!太子要謀反!”

洋洋洒洒一封信寫完,邵天桓在後面加蓋自己的皇子印鑒,將信封口,站起來:“來人。”

北戎撤退,常州城解禁,數匹軍馬攜帶着戰報,與混雜在其中的皇子信使一起,奔馳向京師的方向。

邵天衡不知道那個面善心毒的傻子弟弟幹了什麼,他整理好軍務,毫無留戀地將一應符信往邵天桓手裏一塞,一身輕鬆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至於楚章?

他特意將楚章撈出來後放到了北戎警戒最鬆散的那個岸邊,要是這樣還回不來,那這個氣運之子就該改個名叫倒霉之子了。

馬車行駛了三日,才到半路,京師來的信就雪片般堆積在了邵天衡的案頭,大部分都是幕僚和親信寫來的,常州被封,這些信積在驛站里進不來,到今天才送到邵天衡手中。

邵天衡隨手打開一封信,是他昔日同窗,現翰林院副掌院燕憑欄寫來的,信中除卻一些問候語,還提到了燕家本宗掌權人又老樹結果,兩月前新得了個小兒子,提醒邵天衡記得隨禮。

視線在這行字上頓了頓,邵天衡想起這個老樹結果的掌權人好像已經有了個長子,叫什麼來着……燕卓?似乎和楚章關係不錯。

本來沒打算回信的,想到這裏,邵天衡鋪開灑金宣,還是決定給燕憑欄回個信。

禮物……還是送一副棋吧,與兆錯同時雕琢出來的雙生子,一直被藏在庫房裏只用過幾次的無糾,用做賀禮倒剛剛好……

一邊漫不經心地想着,一邊筆走龍蛇回信,正寫到最後一句,前方忽然傳來了隱隱如悶雷的馬蹄聲。

聽聲音,來的也是大魏軍隊。

邵天衡擱下筆,敲了敲馬車壁。

車外隨行的護衛會意,迎上前去問話,甫一打照面,連聲音都沒發出,對面領頭者已經先一步問道:“可是護送太子回京的車隊?”

護衛亮出東宮腰牌:“正是太子車隊,爾等有何要務?”

來人看了眼腰牌,彷彿確認了什麼一樣,頓時翻臉,馬鞭朝前一指,厲聲喝道:“拿下!”

這變故來得突如其然,邵天衡回京只帶了幾隊隨行護衛,人數寥寥,對上兵強馬壯的數百人,不出一刻鐘就被盡數擒拿。

在護衛們目眥欲裂的兇狠神情中,身披甲胄的將官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到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動靜的馬車前,抱拳拱手:“太子殿下!末將奉陛下手諭,前來迎接殿下回宮!”

車廂里傳來幾聲極輕的咳嗽,沖淡冷靜的聲音幽幽響起:“你們的迎接,就是不加解釋,捆縛孤的侍衛?怎麼,是不是連孤也要一同束手就擒?”

將官聲音中氣十足:“這是陛下的旨意,殿下身旁無需太多閑雜人等,至於這些護衛,殿下請放心,末將不會傷他們分毫。”

邵天衡看着桌上這封未寫完的信,拿起印鑒蓋在末尾,吹乾了上面的殘墨,神情不悲不喜:“是么,那便啟程吧。”

法則湊到他耳邊:“魏帝老頭子要對你下手了誒。”

天道深有同感:“是啊,說實話,他那個性格,能忍邵天衡這麼久,已經很出乎我的意料了。”

魏帝和邵天衡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一個嫉賢妒能,一個虛懷若谷,一個生性多疑,一個仁厚賢德,一個將全部的腦子都用在了享樂和猜忌上,一個則心心念念為國為民謀福祉。

魏帝當然知道自己的太子在朝野多有名望,也清楚他的才能有多驚艷,他就像是一把開了刃的長刀,日日夜夜懸挂在魏帝頭頂,讓他吃不香睡不好,萬一太子想謀逆?萬一大臣們想要個賢德君主?萬一……

充滿猜疑的心讓他看誰都覺得是邵天衡插在他身旁的棋子,對邵天衡的恐懼簡直讓他把對方給妖魔化了。

但一直以來太子的低調和順從都讓他找不到發泄的點,這個岌岌可危的平衡就這樣扯在鋼絲兩端。

終於,這次邵天衡的抗旨未歸和十萬大軍的重量一把扯斷了魏帝心裏最後的猶疑,邵天桓的信只不過是為這把火添了油。

於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深秋午後,數百名甲胄齊全的兵士嚴密地圍繞着一架馬車,像是押解着什麼人犯一樣,在百姓們好奇的眼神中,走向了詔獄。

沒有質疑,沒有宣判,連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堂堂的大魏太子,前腳剛剛為大魏打退了北戎獲得了勝利,後腳從戰場上下來就被直接押解下來直接投入了詔獄。

父不信子,子不見父。

皇帝將太子投入詔獄。

樁樁件件,都堪稱千古奇聞。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刑部尚書,詔獄裏進了人犯當然要他的批文,這樣身份貴重的囚犯,更是不可能繞過他。

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他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完了。

這是他的第一想法。

陛下不信任太子,這是滿朝文武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的,比起父子,雙方更像是陌生人,當年封太子也是看在皇後母族的面子上,誰都沒想到這個太子這麼厲害,竟然生生靠自己坐穩了儲君的交椅。

只是這樣一來,這對天家父子的隔閡就愈發重了,做父親的忌憚兒子,做兒子的冷淡父親,數年下來,一對父子竟然處成了仇人一般。

但是將太子投入詔獄……

弒子!

寧願背負這樣的罵名,陛下是真的瘋了嗎?

刑部尚書滿嘴苦澀,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傳出來,可見陛下是下了大決心,絕不肯再讓太子活着出去了。

大魏,這是要變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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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收——藏——啦——

這一卷大概還有三四章結束,然後搭一個楚章的番外,接下來就是仙魔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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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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