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十七)

蓮華(十七)

燕無糾一時間有些慌張,他還從來沒有實打實地經歷過這種不沾血的爾虞我詐,雖然混市井難,但是那種難和這種難壓根兒不是一回事,梵行倒是喜歡給他講史書上的各種故事,他也總是當成故事聽聽就算了,顯得有些小市民心理的燕無糾哪裏斗得過面前這位自小浸淫在宮廷生活中的南安郡主。

好在燕無糾最是知道怎麼審時度勢,只是頃刻間他就判斷出自己壓根兒不是面前這女人的對手,想也不想地就找到了目下應付她最好的辦法——裝傻。

比起打腫臉充胖子非要和她一對一勾心鬥角,不如故意裝傻示弱,燕無糾聽了這麼多血淋淋的歷史故事,別的沒記住,一個道理倒是無師自通了:傻乎乎的憨瓜永遠能比自視為是的蠢貨活的久,如果這個憨瓜還具備嘴甜技能,不僅可以活得久,還能提高一定生活質量。

南安郡主隨手挑起落地的紗簾,朝他柔柔地拋了個眼風,燕無糾打定了主意要裝成一個啥也不知道的傻小子,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我那哥哥自小就不受阿母重視,宮人也總是變着法兒欺負他,我不過是個小女孩,什麼也不懂,阿母不管他,宮人就把他的性子養的刁鑽古怪,我也怕他得很。”

南安郡主之前的傲慢像是一層隨時可以穿脫的衣物,被她輕輕鬆鬆卸了下來,換上了平易近人的溫柔語氣,彷彿將燕無糾看作了親近的友人。

“阿母帶他去了中原,我還哭了好些日子,別看我頂着個郡主的名頭,不過是個高級些的階下囚罷了,日子並不比尋常百姓過得好多少。”

她嘆息似的說出了這麼一番話,跟在她後面的燕無糾一下子就把眉毛高高挑了起來,視線在寬敞富麗的帷幔、泛着氤氳花香的錯金爐、雕刻着飛禽走獸的柱子上來回盤桓了幾次。

不必尋常百姓好多少?

尋常百姓要是能過上這樣的日子,都要感恩戴德得哭出來了!

而且……之前那個大張旗鼓縱馬長街把他搶回來的人,難道不是她?

別的地方且不說,在苗新這個小城裏,她分明就是無冕的女王了,這還叫做過得不好?

大約是他頗具諷刺的沉默令南安郡主感知到了什麼,美艷的女人微微側過臉,嘴角提了一提,嗤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住着王宮豪宅,過着僕從如雲的侈麗生活,又能在外耀武揚威,說什麼日子困難,都是無病呻吟之語?”

燕無糾眼神一飛,在心裏悄悄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南安郡主推開薄薄的移門,露出一間小室,室內只有一張短几,上面,擺着一套茶具,正對面就是幾乎佔據了整面牆壁的大圓窗,窗外是特意修飾構造過的花草樹木,坐在矮几邊上看出去,彷彿是人入畫中。

南安郡主撩起裙擺跪坐下來,一舉一動柔美婉約,方才在馬上颯爽凌厲的氣質水洗一般從她身上褪去,她此刻全然與一位恪守女戒的中原貴族女子別無兩樣。

燕無糾沒有見過什麼貴族女子,他只是朦朦朧朧地感知到面前的女人發生了一點變化,什麼變化他說不上來,但她顯得更溫和更沒有稜角了一些。

這樣的變化並沒有讓燕無糾放鬆下來,相反的,他心裏拉起的警報聲幾乎要震破耳膜。

他相信眼見為實,更相信自然的狀態下才能表現出一個人的真正模樣,之前在長街上那個囂張傲慢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南安郡主,現在這個絕對是有所圖謀的偽裝!

可是她要圖謀的是什麼?

燕無糾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要是思考會發出熱量,燕無糾的腦子應該能轉出四射的火花來了。

“呃……郡主姐姐,我就是個啥也不懂的小孩兒,你好吃好喝養我這麼幾天,我感激不盡,但是你要想聽你哥哥的事迹,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都能查出我的身份了,應該也知道我這些年都在臭水溝里掙飯吃,哪裏知道皇上他老人家又幹了啥?”

燕無糾故意做出一副愚昧短視的模樣,眼珠子轉了轉:“哎呀,不過我聽過很多有趣的話本兒,南疆這邊肯定沒有,我講給郡主姐姐聽啊!故事裏有可多美人兒……”

南安郡主不過是拿着個名字炸了他一下,哪裏真的查過他的生平,對那些話本也不感興趣,因此不着痕迹地打斷他,笑着說:“什麼郡主姐姐,喊的也太生分了,南疆沒有中原那麼大的規矩,你又是燕家人,貴胄之後,叫我一聲鳴鳳姐姐也沒有什麼使不得的。”

燕家人。

這是南安郡主第二次有意無意地提起這件事了。

燕無糾眨了眨眼睛,裝作驚喜的傻白甜,先是挺直了脊背,然後又扭扭捏捏地低頭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樣:“這、這怎麼行……”

楚鳴鳳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將他的一舉一動都收入眼裏,不着痕迹地衡量着這個少年的可用之處,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和鄙夷之氣,想定了,才莞爾道:“怎麼,是嫌棄我年紀大了,做不得你的姐姐了嗎?”

燕無糾急忙擺手,飛快屏氣憋紅了一張臉,弱聲弱氣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鳴、鳴鳳姐姐……”

在對面女子滿含笑意的壓迫視線下,他好像羞怯極了似的,小聲喚了一句,喊完了,又感到冒犯佳人似的低下了頭。

楚鳴鳳眯了一下眼睛,挽起袖子慢慢地點茶,語氣里加上了恰到好處的親昵,正如長姐對不知事的幼弟關懷備至:“無糾怎麼自己一個人到了南疆呢?便是燕家……遭逢那樣的大難,但是就我所知,燕家在朝中還是有人的呀。”

燕家在朝中有人。

燕無糾端着小白兔臉,在心裏給這句話打了下劃線。

遠在南疆的南安郡主,為什麼會對朝廷的情況了如指掌?

“我……我被帶出去之後就同家中昔日的管家一起生活,直到了幾年前才無意知曉了自己的身世,朝中有人……你的意思是,我還有親人在世?”

少年眼裏亮起了一點渴慕的光。

楚鳴鳳細細審視他,見他神情着實真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掩去了心中的一點失望,笑着道:“我聽聞,你燕家旁系有位叫燕憑欄的大人,在朝堂上可是平步青雲,實在了不得呢,怎麼,他竟然沒有照拂一下你么?”

燕無糾適時地暗下眼神,表現出了一點沮喪。

她好像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失言,皺起眉頭,面上露出點愧疚:“或許他也有難言之隱,無論如何,你在我這郡主府,就是我親弟弟一般,切勿拘束。”

燕無糾局促地用手搓着衣角,活脫脫一個被天降餡餅砸暈了腦子的單純少年,既驚喜於自己的機遇,又本能地懷疑其中是否有什麼陰謀:“這……鳴鳳姐姐,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燕家……燕家早就已經沒了,我也記不得以前的事情……”

他神情黯淡,飛揚狡黠的眉眼裏都是蕭瑟的失落。

楚鳴鳳替他斟上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感同身受般地嘆息:“家破人亡,孤身一人飄零世間的痛苦,我難道不比你了解嗎?你以為我在圖謀你什麼?不過是感同身受,而且聽說我的哥哥也曾經得過燕家人的照拂,我想替他報恩罷了——啊,對不住,我不該提起哥哥。”

她忽然醒過神來,想起自己那哥哥正是抄了對面這少年滿門的罪魁禍首,不安地蹙緊了眉。

美人蹙眉的場景,大約只有冷心冷肺的鐵石心腸之人才會無動於衷,她對面的少年不過十餘歲,正是熱血沸騰天真赤誠的年紀,嚮往故事裏的仗劍天涯美人如玉,哪裏見得了這種場面?

果然不出她所料,燕無糾手足無措的直起身體,連聲否認:“你別……燕家的事與你何干?那分明就是——”

他狠狠咬住了牙,把憤怒的目光投向窗外。

楚鳴鳳冷靜地評估了一下燕無糾的怒火,等了片刻,輕輕嘆息:“哥哥近些年的作為,我也有所耳聞,他幼時就是那樣任性,不想長大了也……我雖然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卻也對我不管不問,更不會聽我勸告,他甚至連阿母都容不下……”

紅衣的女子聲音哽咽,一字一句都如含着排解不了的愁緒,說到最後一句時,更是驟然發出一聲泣音。

燕無糾驚異地看過去,楚鳴鳳立即挽着袖子遮住了臉,似乎要維持住自己最後的尊嚴。

“他連他的母親都?”燕無糾是真的沒想到這個,相當真實地脫口而出。

楚鳴鳳壓住哭腔,幽幽道:“早就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了,哥哥性子乖戾,執掌天下后更是不聽勸誡,阿母不過是多說了他兩句,他竟然給阿母扣上意欲謀逆的帽子,生生縊死了!對外他只說阿母得了急病,我多方查探才知道真相,他怎麼能……”

她又說不下去了,發出斷續輕微的嗚咽。

如果燕無糾真的是個單純不知世事的小少年,他此刻就應該接話替這個傷心的女子痛罵她不知人倫道德的兄長,可是燕無糾壓根就不是什麼單純少年,他現在脊背上全是冷汗,幾乎要浸透層層華服。

他本能地感覺到了某種極為深沉的危機和惡意。

罵人,他不是不會,他擅長得很,單說罵人的話,他可以真情實感挽着袖子踩着凳子罵那個暴君罵上三天三夜不重樣的。

可是不應該是在楚鳴鳳面前,她嘴上說的再恨她哥哥,語氣里也留有一絲眷戀的味道,而且燕無糾對人心情緒敏感得很,他總覺得楚鳴鳳表現出來的這種痛苦和眷戀、擔憂、悲痛……

統統是假的。

她在他面前表現得這麼情真意切,到底是想幹什麼?就是為了向他表明自己有多痛心她長歪了的哥哥?

燕無糾忽然想到了小時候在捻春閣看見的兩個姐姐爭搶一個客人的場面,她們從來不會在客人面前說姐妹多不好,永遠是帶着寬容語氣誇獎對方,然後不着痕迹地說一兩句對方的缺點,再假裝失言……

等等,這個既視感是不是強烈了些?

燕無糾還要再想,就發現楚鳴鳳啜泣的聲音已經慢慢低了下去,他再不做點反應,就要惹人懷疑了。

燕無糾急中生智,用手在大腿上狠命一掐,為了保命下的死手差點把他痛的一個哆嗦,可是效果也非常好,連片刻都不到的,眼淚就從他眼眶裏嘩啦一下滾了出來,便聽得少年人一點磕絆也不打的哭了起來:“我們都是苦命人啊,上天怎麼這麼對我們呢,我雖然生在燕家,卻自小沒有享過什麼福,爹也去得早,娘也大病在床,我四歲就要出門幹活,給人跑腿還要挨浪蕩兒的打,長大了娘也不要我了,我怎麼這麼命苦啊……”

他這一嗓子真情實感中氣飽滿,把個毫無防備的楚鳴鳳都驚得一顫,差點沒維持住梨花帶雨的柔弱。

燕無糾含淚乾嚎了好一會兒,把自己從小到大所有的冤屈都悉數了個遍,重點抓出黑老四,往他頭上扣了不少欺負自己的鍋,自覺大概夠悲慘了,才慢吞吞收了聲。

他收了聲,正對上楚鳴鳳似笑非笑的眼睛。

燕無糾心裏咯噔一下,該不會演得太假露餡了?

好在楚鳴鳳大概沒有想到一個少年竟有這麼大的膽子敢騙她,見他看過來,就垂下眼睛抹去眼角的淚:“你也過得不容易,都是哥哥造的孽,他那樣性子,若留在苗新做個王子還好,偏偏上天眷顧他,讓他登上九五之座……如果他還在苗新,你也不會遭逢這等大難。”

她好像只是感嘆了一番世事無常,燕無糾卻彷彿被一盆冰水當頭傾倒了下來。

楚鳴鳳可能真的只見他是個不知事的少年,於是沒有多加掩飾,話中的目的越來越明顯,見燕無糾沒有領會她的意思,只差把話頭遞到他嘴邊上了。

字字句句,都指着一個意思:

楚章這個人,壓根不應該做什麼皇帝。

楚章不是皇帝,就不會造就這麼多悲劇;楚章不是皇帝,就不會讓他家破人亡;楚章不是皇帝,他現在就還在燕家做他快樂的小公子,哪裏會淪落到這等境地?

看啊,你的悲慘都是因為楚章,他弒殺母親離棄妹妹,忤逆人倫不顧孝道,性格乖戾暴躁不聽勸誡,樁樁件件都說明他是個暴君、昏君。

你應該恨他,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於公於私,他死了,對大家都好。

她話中的誘導意味已經非常明顯,再不順着她的話走,燕無糾都要懷疑自己能不能豎著出這個門了。

就是再有意思,燕無糾也不敢露出要笑的苗頭,想着不過是罵兩句罷了,反正四下無人,他就是罵了,那個暴君也不可能衝出來把他砍頭。

於是燕無糾放心地表演起來:“如果……如果沒有他……”

少年握拳咬牙,眼眶裏通紅一片,楚鳴鳳伸出手,用柔軟的絲絹替他拭去臉上的淚痕,憐惜道:“你雖未及弱冠,卻已有英雄豪邁之氣,來年必能成為經天緯地的大丈夫,我那早逝的夫君若能像你半分,我也不至於落得這樣孤苦無依的下場……哎呀。”

她像是猛然性清醒察覺到自己在做什麼,臉上頓起飛紅如雲,慌張地站起身來,後退兩步:“天色不早,無糾也早些就寢吧。”

她站在那兒站了片刻,彷彿欲語還休,眼中盈盈波光如水,最終低頭嘆息一聲,腳步匆匆地出去了。

獃獃地坐在室內的燕無糾:“……”

她最後這話什麼意思?!

該不會是要啃一口他這根小嫩草?

你們這些大人,心都好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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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你不要過來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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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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