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十六)

蓮華(十六)

郡主府是以前的南疆皇宮改的,雖不如中原華宅府邸精緻典雅,卻也別有一番風情,府邸裏手筆闊大地直接圈了半座山林進去,活溪蜿蜒淌過後院,林鹿野鶴行走在院子中,如在廣闊山林間般閑適自在。

燕無糾跟着梵行跋山涉水走了這麼多地方,見的大都是江南的杏花春雨小橋流水,對面前這些絲毫不避人的野物新奇至極,盯着一隻毛茸茸的幼鹿看入了迷。

邊上一隻身形健美的孔雀踱着矜持傲慢的步子走過來,繞着梵行走了半圈,嘩啦一下就抖開了壯麗的尾羽。

白衣的僧人低頭去看它,孔雀抖了抖華麗厚實的尾屏,嘴裏輕輕發出一聲綿長斷續的啼鳴,低下腦袋在梵行自然垂落的手背上示好地蹭了一下。

燕無糾瞅見了這隻尾羽漂亮豐滿的的大鳥兒,立馬興緻勃勃地伸手要去摸,被孔雀一歪頭躲過了,末了還用狹長翹起的眼睛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施施然走開了。

“這隻鳳雀向來高傲,展屏的次數屈指可數,看來它很喜歡大師。”紅衣的郡主走在前面,見此情景微微一笑,側頭吩咐了一句,“把它圈到大師的院子裏。”

燕無糾聞言像是啃了個酸柿子一樣,表情皺了起來。

這郡主自說自話非把他們帶到郡主府來也就算了,畢竟她們人多勢眾打也打不過,但是這種奇奇怪怪的語氣……她是真的把梵行當男寵了嗎?

燕無糾還是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

到底是多強大的心靈,才能對着梵行那張慈悲的觀音臉做出這個充滿勇氣的決定啊?

不會覺得自己罪大惡極嗎……

他在這裏胡思亂想,梵行雙手合十,耳朵后紅彤彤一片,求救的視線就飛到了燕無糾身上。

郡主沒注意他的視線,燕無糾會意,笑眯眯地替梵行答話:“郡主殿下,我先生不愛看被圈起來的鳥,郡主養的小動物都漂亮極了,圈起來別人就看不見了,豈不可惜?讓它們自由自在地過活才好看呢,小子在這裏代先生謝過郡主美意了。”

郡主似笑非笑的眼風落在燕無糾身上,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他一番:“你這小子倒是會說話,叫什麼名字?”

燕無糾順溜地回答:“小子燕無糾,京城人士,跟着先生四海為家。”

“啊……姓燕,京城人士。”郡主拉長了聲音重複一遍,不知想到了什麼,態度好了不少,語氣和緩道,“我的兄長也在京城呢,我與他已有十餘年未見,不知京城現今境況如何?我想他得緊,還要勞煩燕小公子,一一為我敘說京城變化了。”

她說到自己的兄長的時候,聲音前所未有地綿軟下來,語調放緩了再放緩,眼尾緋紅愈紅,唇邊盈盈含笑,明明是再妥當不過的溫柔懷念,燕無糾不知為何卻聽得脊背冷汗頻出。

像是有一隻怨毒的厲鬼盯住了他一般。

郡主自然不會親力親為替他們安排住處,一名侍從帶着他們穿過月洞門去了後院,紅衣的郡主則站在原地,臉上還含着沒有異樣的笑容,手裏那條馬鞭卻已經絞得虎口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紅。

“殿下……您的手……”女衛神情擔憂地望着她的手上的血,換來女子一個冷冷的眼風,立即低下頭不敢再多話。

“燕……我記得燕是魏京師一個大貴族的姓氏,無糾這名字也耳熟得很……你派人去打聽一下這個人的消息,還有,他身邊那個和尚的消息也一併打聽清楚了。”

“是。”女衛領了命,快快地出去了,身材高挑容貌艷麗的女人用手指掐着金絲絞和成的馬鞭,嘴角露出了一絲猙獰的笑意。

“哥哥……我的好哥哥……讓我看看,這次能不能抓到你的把柄……”

******

在燕無糾的強烈要求下,他沒有獨自佔據一個院子,而是和梵行一同住在了一處臨着湖的院子裏,說是院子,其實就是以前王宮的一處宮殿,不過在修修改改之下,一座宮殿已經分成了三處院子,另外兩處住了人,他們就佔據了離湖邊最近的一個。

看着下人們手腳利索地打掃屋子,擺上各色擺件,將帷幔統統拆了換上新的,抱着舊器具魚貫而出,看得燕無糾一臉心疼——這都是八/九成新的好東西啊,洗洗還能用呢,就這麼換掉了?

最後一個侍人弓着腰告退,燕無糾在院子裏外轉了一圈,又回到梵行身邊。

和坐不住的燕無糾不一樣,從進了這個院子開始,梵行就在庭院一角找了塊不礙事的大岩石端端正正地坐好念起了經,一副世事與我無關,我要乘風坐化而去的飄然態勢,直到燕無糾新鮮夠了回到他身邊,才慢吞吞地睜開眼睛低頭去看他。

“哇,這個郡主不懷好意啊!門口都守着人,不讓我出去的!”燕無糾壓低了聲音抱怨,“而且當街強搶民……民男啊!看起來都不是第一回幹了,這裏的郡守都不管的嗎!”

梵行垂着眼睫,把長長的佛珠一圈圈纏繞到手腕上,耐心地解釋:“此地遠離京師掌控,政令大多不通,又是才歸化數年,當地人對朝廷派來的郡守不甚信任,郡主府才是這裏真正的掌控者。”

燕無糾是第一次聽到這回事,驚得睜大了眼睛:“為什麼?郡守不管事,為什麼是郡主管事?”

梵行沉吟片刻,輕聲問:“你還記得郡主方才提到的那個哥哥嗎。”

燕無糾茫然道:“哥哥……啊,對,他怎麼了?等一下!他該不會就是……”

梵行無言地點了下頭。

燕無糾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當然是聽說過那個暴君的事情的,那人出身南疆,是南疆王室的王子,因為國破了被當做質子和當時的女王一起送到京城,留下一個小郡主充作吉祥物安撫南疆百姓……

不得不說這個法子狠極了,將成年了的女王帶走,只留下一個幼小的郡主,南疆便陷入了群龍無首的境地里,想要造反也找不到帶頭的,他們當然可以將小郡主當成傀儡,可是別的不說,小郡主的親娘親哥哥都在京師呢,她就是想要造反,也要掂量一下。

孩子做人質,和父母做人質,這是完全不同的情況。

只要不是想被戳着脊梁骨唾棄一輩子,她就不可能放着親娘的命不管。

燕無糾本來只是聽這麼一耳朵就算完,見到了故事裏的郡主,才真的有那麼一點兒真實感。

他痛恨的那個暴君,就是這個郡主的親哥哥,她口中與她分別十餘年不得一見的親哥哥。

梵行輕聲解釋:“面對當朝皇帝的親妹妹,郡守當然不會蠢得和她硬碰硬,雖然皇帝與她關係看上去也不好,登基之後未曾提及南疆分毫,也沒有給她加封號,不過血緣親情在此,哪有人想去賭一個帝王的心思。”

其實梵行口中的關係不好已經是委婉說法,準確說來,應該是皇帝完全無視了這個世上唯一與他血脈相連的親妹妹。

他就像是渾然忘卻了自己的故國,不僅沒有在登基後為南安郡主加封公主,對於南疆的治理也一應延續了前朝的政策,沒有加諸更多的優容寬待。

不過他這樣漠視南疆的態度也令朝中的大臣們鬆了口氣,皇帝沒有優待南疆的意思,也就意味着他並不在乎自己南疆人的身份,而是以先太子繼子的身份登基的,這也讓自負中原禮法的文武們免去了被異族人統治的尷尬——儘管楚章的血脈來源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只要蓋着一層身份的遮羞布,沒有攤到明面上來講,就是能被所有人默契地忽略的。

燕無糾根本不明白為什麼那個暴君會這麼無視自己唯一的妹妹,他帶入了一下自己,如果他大富大貴了,肯定也要讓燕多糖過上好日子,送她很多很多錢,再給她蓋很多大房子……

他陷入了自己的幻想里,等回過神來,只能斷定果然是無情無義的暴君,連自己的妹妹都不要了,看來的確不是什麼好人。

郡主府的生活比之前風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除了他們不能出門外,也沒有什麼弊端,不過不能出門對燕無糾來說也無所謂,反正一日三餐都有專人送過來,還可以任由自己的心意加各色點心,燕無糾快活得短短半個多月就胖了七八斤,身高也竄了半個頭,少年人略顯鋒利的下頜都有了圓潤的肉。

別的不說,燕無糾的確被養的白了一圈,身上那種自由快活的氣質更明顯了,還添上了點閑適的富貴公子的坦蕩。

這種吃飽喝足快活似神仙的日子簡直要讓燕無糾舒服得忘記他是為什麼會在這裏的,每天抓着院子裏放養溜達過來的各色鳥獸順毛逗趣,興緻上來了還下湖捉魚,只要他不鬧着要出門,也沒人管他。

——要是南安郡主可以把他遺忘在這裏就更好了。

燕無糾在心裏苦巴巴地想,怎麼半個多月沒想起他來,忽然就要叫他過去聊天呢?

聊天……呸!誰家的聊天是要先洗一個澡的!

不要以為他年紀小就好騙,那些草包公子哄騙捻春閣里的漂亮姐姐們時也常常說什麼“聊天”……信他就有鬼了!

而且聊天白天聊不好嗎,為什麼非得晚上聊!

燕無糾跟着侍人拐過一道迴廊,臉色苦的簡直不能看了,不過心底倒是有些慶幸,還好郡主沒想起梵行來,萬一那個傻乎乎的和尚被叫去,說不得就要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了。

搞不好梵行還真以為聊天就是聊天呢,想起出門前梵行那個無波無瀾的表情,燕無糾在心裏嘆了口氣。

這和尚也太單純了吧。

領路的侍人帶着他七拐八拐地走了好遠,終於在一處雕花木門前停下,稍稍將門推開一條縫隙,示意燕無糾進去。

少年人臉色一變再變,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揉了兩把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他已經緊張到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麼了,扯出一個熱情洋溢恰到好處的笑臉,擺出個仰慕姐姐的眼神,大步踏進了房間。

對,只要他拿出之前在捻春閣看那些姐姐的視線,就是再鐵石心腸的姐姐也會對他軟下心腸來,我看諸位皆姐姐,料諸位,見我應如弟。

今天的目標,就是要死乞白賴認下這個郡主姐姐!

——她總不能喪心病狂地對弟弟下手吧?

怎麼應付姐姐,他有經驗得很!

濡慕單純的甜蜜笑容已經掛在嘴角,準備好的甜滋滋呼喚還沒出口,他就被一陣溫熱甜蜜的熱氣烘了一臉。

乳白色的水汽里,杏色的紗簾半挽半落,水波一圈圈蕩漾開的聲音在闊大的空間裏如有迴響,這是個極大的房間,入眼就是層層紗簾,紗簾后水聲纏綿,有隱約的人影在後面晃動。

便是燕無糾再傻,也看出這是個什麼地方了。

他的臉當即就綠了。

這郡主姐姐也太悍勇了些,怎麼二話不說上來就浴池相會了呢?這不是姐弟相認的合適場景啊!

燕無糾身子轉的比腦子快,還沒有理清楚其中的邏輯,就迅速擰過了身體,為表清白,還用手捂住了眼睛。

有低低啞啞的笑聲從身後傳來,嘩啦一聲水響,赤/裸雙足踏在木板上的聲音清晰可辨,燕無糾聽那聲音越來越近,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球。

“燕家的小公子,怎麼一副畏女色如虎的樣子?這可不會討南疆姑娘們歡心的。”郡主的聲音像是含了水,高高在上地調侃着。

燕無糾還用手捂着眼睛,但是渾身的肌肉都已緊繃起來。

她知道他的燕家遺孤的身份了?

原來之前那無聲無息的半個月,她是去查他了?

她會怎麼做?

會告訴她那個暴君哥哥斬草除根嗎?

燕無糾大腦瘋狂地轉動起來,在奪路而逃和挾持郡主之間舉棋不定,忽然聽見那個女聲又笑了一下。

這笑聲應該沒有別的意思,卻將燕無糾滾燙的腦子一下子澆清醒了。

是了,如果她想要他死,早就該把他抓了扔京師去,何必搞出這麼一套來?她一定是有所圖謀,拿了他的把柄要和他談的。

燕無糾想到這裏,努力放鬆了肌肉,笑嘻嘻地說:“郡主姐姐,我在你的郡主府里,還要討什麼南疆姑娘的歡心呀,這裏只有郡主姐姐這個南疆姑娘最好看了,我又不傻。”

郡主伸出手指戳了戳燕無糾的腦袋:“嘴巴倒是甜,就是嫩了些。”

她話鋒一轉:“燕小公子既然來我這郡主府做客,當然要給上賓待遇才好,苗新最上等的霧裏茶已沏好了,小公子來嘗嘗吧。”

燕無糾一愣,發覺有什麼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試探性地在指縫裏睜開一隻眼睛,就看見了大紅綉着金絲的裙擺逶迤在地面,他慢慢放下手,抬眼看去,盛妝華服的郡主笑意吟吟地看着他,燕無糾登時腦子一炸。

壞了,他被套話了。

她之前完全是在炸他!他就這樣稀里糊塗把自己給賣了!

現在裝傻還來得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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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五崽崽的待遇真好,他是第一個有□□待遇的小盆友呢。

——雖然他大概不是很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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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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