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十八)

蓮華(十八)

燕無糾神情恍惚腳不沾地地飄回了自己和梵行的院子裏,轉頭就有暗中觀察的下仆報告給楚鳴鳳他的一舉一動,斜斜依靠在軟榻上的南安郡主哪裏還有之前的半分柔弱,眉眼凜冽高傲,一隻手捏着軟布擦拭一把短劍,就着燭火把短劍擦得鋥亮,聞言抬起眼皮嗤笑了一聲。

“果然是未經事的傻小子,稍微逗弄一下就足夠讓他神魂顛倒。”

站在她身旁的女子身量高挑,英姿颯爽,臉上有些不贊同的意味:“他不過是個懵懂少年,郡主想要借他成事,只怕他也擔不起大用。”

楚鳴鳳耐心地擦拭着已經一塵不染的短劍,湊近火光查看劍身,嘴上無所謂地道:“他資質平平沒關係,只要夠聽話就好,光是他頂着的那個燕家遺孤的名頭,就足夠做很多文章了,我等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機會,就算這個機會不盡如人意,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她捏着軟布,張揚昳麗的眉眼裏終於流露出一絲疲倦:“阿蠻,我年歲已不小,悄悄都要過十二歲生辰了,楚章這麼多年沒有成親生下子嗣,已經是我的大幸,我不敢再賭他還會空置後宮,現在是我最後的機會。”

阿重看着面前她侍奉了多年的郡主,微微動容。

她是六歲來到郡主身邊的,那時候郡主還是公主,被視為無可爭議的下一任南疆女王,被捧在手心金尊玉貴地養大,誰知道沒過幾年,世事驟變,公主成了郡主,被匆匆嫁給一個往日她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小貴族。

好在王室積威猶在,糊裏糊塗娶到了南安郡主的駙馬本分老實得要命,郡主說東他不敢往西,兩人直到郡主十九歲才圓房,郡主二十歲誕下小郡主,小郡主健康長到五歲,駙馬就因病過世了。

阿重最是知道駙馬的病有什麼貓膩,她也記得郡主將那包藥粉遞給她時臉上漠然的神情,但她覺得那樣很好,郡主活得清醒冷酷,那就不會有受傷的時候。

“這劍是工匠碎了十多個模具才鍛出來的,郡主看着還合手么?”阿重不想讓她沉浸在失落的情緒里,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楚鳴鳳手裏的短劍樣式有些獨特,呈微微彎曲的弧形,劍鞘上鑲嵌着細碎的猩紅寶石,劍柄上還飾有珍珠盤結的火紅穗帶,紅寶石如同清澈的火焰,一泓電光似的流淌在劍鞘上。

那清透熱烈的紅同女子手背白皙的皮膚映襯着,有種驚心動魄的美艷。

楚鳴鳳拿着這柄堪稱華美的短劍,卻沒有露出一點喜悅神情。

她慢慢地轉動着手裏的短劍,忽然將它隨手拋在桌上,索然無味似的轉移了視線:“假的就是假的,不過空得了個形貌,糊弄糊弄人倒是行了,就它吧,做舊一點。”

阿重拾起短劍歸鞘,恭敬地朝她點了點頭,自下去了。

楚鳴鳳揉着太陽穴,吐出一口氣,隨手抓起一旁的披風裹上,脊背挺直如利刃,隨口問侍人:“悄悄可睡下了?”

侍人彎下腰回答:“小郡主已睡下了,乳母說,今日小郡主習武頗有長進,已能射中靶心。”

楚鳴鳳這才露出了點全然真切的笑意,聲音也柔和了下來:“隨我去看看悄悄,不要驚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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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無糾一路漂浮着回了院子,腦子裏還在回蕩楚鳴鳳對他說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話,想得腦仁都發痛了,見到那寧靜端莊的背影還一如既往坐在那兒,浮躁不定的心登時安穩了下去。

他側着耳朵聽了一會兒,沒聽見梵行在念經,只有佛珠被一顆顆轉過的嗒嗒聲響,踮着腳尖想去嚇梵行一跳,剛走到人家面前伸出手,就見梵行睜開了眼睛。

一睜眼就是兩隻放大的手的梵行:“……”

燕無糾眨巴眨巴眼睛,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坦然地挨着梵行往地上一坐:“和尚!那個郡主娘娘看你好看,要娶你做她的夫君哩。”

自小混跡市井的少年練得一手坑蒙拐騙的好功夫,把這句充滿槽點的話說得情真意切,要不是梵行一直聽着那房間裏的動靜,說不準真的要被他蒙過去。

緇衣僧人默不作聲地瞅了他一眼,半晌才回復:“……貧僧是出家人,不能娶妻。”

一問一答間,燕無糾已經從面對南安郡主的壓力中鬆脫出來,懶洋洋地學着梵行的樣子盤起腿嘰里咕嚕地念了幾句經文,然後接口:“人家可是郡主娘娘,你不娶她,那就換她娶你咯,又沒什麼區別的。”

梵行頓了頓,沉思半晌,神情端莊,眉目慈憫,悠悠地回答他:“狗屁胡言。”

“哇!”燕無糾高興地豎起一根手指指着他,“和尚你說髒話!佛祖要罰你的!”

梵行還是八風不動:“佛祖不會在意這種小細節。”

燕無糾知道這和尚模樣天然,內里卻頗有一套自己的歪理,也不去與他爭辯,身子一歪,躺倒在地上,把腦袋架在梵行腿上,睜着一雙大眼睛看他:“和尚和尚,我們偷偷溜走吧?晚上人少,我們從後頭翻出去,後面是山,他們肯定找不到我們。”

梵行低垂着眼帘望他,依舊從容平和:“好。”

聽了他的回答,燕無糾反而沮喪了下去,他不過是隨口胡言亂語而已,郡主府的守衛有多嚴密,他一路上回來就感知了個大概,光是巡邏的護衛就走過了七八趟,壓根兒沒有可供藏匿的空間,他只是過個嘴癮罷了。

……總不能讓梵行一路打出去,打不打得過且另說,就是打得過,也必然會受傷,他們逃出去,沒醫沒藥,難道要死在山裏嗎?

燕無糾轉過腦袋,只露出個後腦勺給梵行看:“害,逃出去幹啥,這裏有吃有喝,還有漂亮姐姐看,不比去山裏做野人強?”

實際上就算他真的想跑,梵行也不可能讓他跑,他離了這裏,要去哪裏找能推翻楚章成為人主的助力?好不容易選定了南疆將人帶過來,他可不希望他養大的小苗苗拍拍屁股就走了。

聽見燕無糾反口,梵行跟着從善如流地改了口,一副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就是縱容你的好脾氣模樣:“那就在這裏多待上幾日。”

可他這麼說,燕無糾又不舒服了,他倒騰着手腳翻過來直勾勾盯着梵行,重重嘆了口氣,眼裏閃過掙扎猶豫之色,最終下定了決心,道:“和尚,要不……你先走吧?你不是要雲遊四方的嗎?你在南疆待的也夠久了,那個什麼……你照顧我這麼多年,我現在也這麼大了……”

他翻身坐起來,苦惱地抓了抓頭髮,咬着牙想把話說出來又怎麼都說不出來。

聽明白了他的話中之意,梵行壓低了眉眼,他要是走了,楚鳴鳳拿什麼來牽制燕無糾呢?

白衣的僧人嘴角拉平,向來溫潤通透的眼瞳里出現了微微的失落之色,看得燕無糾更內疚了,只知道一個勁地搓自個兒的衣角。

“你還小,莫要說這樣的話。”梵行先是將他的話堵了回去,過了一會兒才有些低落地說,“你……若覺得貧僧煩,那等你成年,貧僧便不再與你一起。”

“我沒有嫌你煩!”燕無糾條件反射般地脫口而出,說完了又抿着嘴,嘀嘀咕咕道,“誰嫌棄你了?一天到晚念經不好好念凈想這些有的沒的,怪不得到現在還是個沒名頭的小和尚……”

他獃獃地坐了一會兒,從地上爬起來,粗聲粗氣道:“睡了睡了!”

梵行聽他出了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腳步帶風地往園子裏去了,不像是要去睡覺的樣子,也不去管他。

燕無糾一通亂走走到了園子裏,這裏正有一堵牆壁,把這個院子與另一個院子隔開,他心裏煩躁,也不樂意去守什麼規矩,見巡邏的火把過去了,便按照梵行教他的功夫招式,拔身一跳竄到牆頭,輕手輕腳地翻下來,一溜煙奔湖邊去了。

湖邊巡邏的護衛不多,畢竟是個不與外界連同的大湖,也沒有什麼值守的必要,燕無糾找了一處僻靜地方坐下,被白日的太陽曬得滾燙的大石頭還有些燙屁股,他坐了一會兒就覺得全身發熱,不得不換了個姿勢,改坐為蹲,像個大蛤/蟆似的定在大石頭上。

“你是郡主新納的寵侍嗎?”他剛蹲好沒多久,一個細細的女聲就從邊上響了起來,差點把燕無糾從石頭上嚇栽進湖裏。

“什麼人?!”燕無糾的聲音都差點變了調子。

一旁的草叢動了動,露出一個坐在裏面的小姑娘來,大約十歲出頭的模樣,穿着一身簡單的白色寢衣,肩頭披一件嫩黃斗篷,頭髮別無裝飾,只簡單地束了起來。

夜色昏沉,看不太清她的衣着,燕無糾飛快地將她上下掃視了一遍,也不再質問她怎麼嚇人,笑嘻嘻地歪着頭逗她:“為什麼說我的郡主納的寵……寵侍啊,我就不能是客人嗎?”

那小姑娘比他還老成,直接點破:“客人住的地方才不是這邊呢,這邊都是那些臭不要臉想做郡主的夫君的人住的。”

燕無糾說:“你怎麼這麼熟悉郡主府?我叫燕無糾,你是什麼人?”

小姑娘臉色緩和了一點,閉着嘴想了片刻,慢吞吞地說:“我叫悄悄,隨阿母住在郡主府好些年了。”

“哦……”燕無糾擺出一張恍然大悟臉,“你看起來很討厭郡主的寵侍啊,為什麼對我態度這麼好?”

悄悄不屑地撇了撇嘴:“郡主喜歡樣貌好看禮節完備的人,你看你這幅樣子,一看就是不討郡主喜歡的,反正你這麼可憐,我討厭你做什麼?”

燕無糾看看自己的樣子——嗯,蛤/蟆蹲,聽起來的確不是郡主會喜歡的。

他也不改一個姿勢,仍就着這個高度去瞧草叢裏的悄悄:“我是心情不好,所以晚上出來散心,你又是為什麼這麼晚出來?女孩子應該注意安全。”

因為家裏有個燕多糖的緣故,燕無糾對於落單的女孩子一向很關照。

誰知道悄悄聽了這話臉色就變得古怪起來,眼神新奇地打量了一番燕無糾,好像看到了什麼從未見過的曠世奇景,半晌才一字一頓道:“……乳母說,男孩子在外面,才要好好保護自己呢。”

燕無糾被這話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才猛地想起來,南疆的風俗,好像是與中原有那麼一點……不同。

他摸了摸臉,訕笑一下:“好吧,都注意都注意。”

這個小插曲讓悄悄放鬆了不少,活動一下有些僵硬的腳腕,老氣橫秋地說:“我阿母給我安排了很多功課,我太累了,所以跑出來散散心。”

燕無糾一聽功課,就想到梵行教他認字的艱苦經歷,登時與有同感:“哇,你還要做功課啊,太慘了。”

他這麼一說,悄悄又不高興了,嘟起嘴巴瞪他:“我阿母給我功課是為我好,你懂什麼!”

燕無糾不與她爭論,哼哼兩聲,悄悄頓覺無趣,扯着斗篷把自己裹得更緊了些。

燕無糾瞥她一眼,見她把自己團成一團,慢吞吞地問:“喂,你冷不冷?”

悄悄發脾氣:“什麼喂!你這人好沒禮貌!我有名字的!”

燕無糾不吱聲了,悄悄發完脾氣閉上嘴巴,過了半晌不情不願地說:“……冷。”

燕無糾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悄悄又要生氣,就見燕無糾脫下了自己的外袍遞過來,她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看外袍又看看燕無糾,一張清秀淡粉的小臉憋得通紅,好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你……你!你不知廉恥!你,你不守夫道!”

燕無糾:“……???”

悄悄還在巨大的心理震撼中:“……你都嫁人了,還在別的女人面前脫衣服……你!”

她應該是還想罵些更狠的話,奈何語言儲備不足,臉都憋得通紅也說不出別的什麼罵人話。

一下子被指責為不知廉恥的燕無糾冤得要六月飛雪,他有心要發火,但對着這麼個比他小的小姑娘又罵不出口,在心裏狠狠噴了兩句“女肖其母”后勉強壓下火氣,把手裏的外袍往悄悄頭頂一扔,硬邦邦地說:“披上。”

悄悄抓着從天而降的外袍愣了一下,臉紅一陣白一陣,到底沒有把衣服扔回去,沉默了半天問:“你是中原人?”

燕無糾懶得理她,從鼻子裏哼了個氣音出來。

悄悄咬了咬嘴巴,小聲咕噥:“好吧……對不起,你們中原好像和南疆不太一樣,我一下子沒認出來……”

燕無糾還是不說話,悄悄沒了詞,兩人在黑暗裏尷尬地靜默了好一會兒,不知是誰先笑了一聲,兩人登時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

笑着笑着,方才的尷尬就都煙消雲散了。

再停下時,兩人之間的氣氛已經和緩了許多,悄悄就當他是一個樣貌粗狂的姑娘,這麼一想心中芥蒂全無,把衣服胡亂地裹在外頭,伸直了發麻的腿。

“你們中原是什麼樣子的?她們給我講故事總是不講完整,說中原的人都心黑得很,女人都被欺負,阿母倒是說過不是這樣的,但她忙得很,沒有功夫給我講這些。”

燕無糾挑起一邊眉毛,聽悄悄毫無戒心地倒出了一大堆“我和我阿母的故事”,在心裏給南安郡主畫上了鮮紅的圈。

……從悄悄的話里來看,南安郡主可不是什麼一心只在南疆呼風喚雨的女人,她對中原的關注,過於深入透徹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忽然聽見不遠處嘈雜一片,火把獵獵吹起,人聲鼎沸,模糊地聽得是在找小郡主。

悄悄一下子坐直了,回頭看了兩眼,整個人顯而易見地綳了起來,把衣服胡亂解下來扔給燕無糾:“我要回去了,改天再聊。”

燕無糾接過衣服,假作驚訝地看一眼那些蜿蜒出來的火把:“小郡主?”

悄悄局促地動了動手:“……我叫楚鳳悄,我沒騙你,阿母就是叫我悄悄的。”

令她鬆了一口氣的是,她的新朋友顯然沒有在意這個,而是問道:“那我們算是朋友了么?”

楚鳳悄抬起下巴:“只要你不想着當我阿爹,你就是我朋友!以後在這郡主府,有誰為難你,你儘管來找我!”

燕無糾於是笑了起來,眉眼舒展,少年意氣坦蕩:“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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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不算是天降小青梅呢?

為啥晉江連蛤/蟆這個詞都要屏蔽啊?這個詞有哪裏不對嗎????疑惑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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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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