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

離別

冬季寒冷,南風館素來在整個上午都是沒人活動的,小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

他揉了揉發疼的後腦勺,有些疑惑。

昨晚他是什麼時候睡的?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他從床上爬起來,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昨日回到自己房間就寢的記憶。

“咚咚。”敲門聲讓他回過神。

他打開門,就見柳時玉站在房門外,眼神里有些不耐煩。

“夫子說午膳就不用你單獨準備了,他和我們一起用膳。”

小安愣愣地看着他,啊了一聲。

柳時玉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今早你怎麼不在?夫子還要自己去搬我們的書寫用具。”

“什麼?”小安頓時急了,“夫子沒事吧?”

“沒事,我們都有幫忙。”柳時玉淡淡說完,掃了眼小安剛醒的惺忪模樣,“我們都起來了,你倒睡到現在,晚上都忙活什麼呢。”

小安通紅了一張臉,半天說不出話來,幸好柳時玉說完就走了,也沒想讓他回答。

雖然昨晚的記憶依舊沒有想起來,但是妨礙不了小安歉疚的心情。他匆匆打理好自己,便去找沈清如了。

沈清如正在檢查學生的功課,書房裏一股濃郁的墨香,小安在門外躊躇了許久。

“小安?”沈清如瞥見他,招了招手,“你過來一下。”

等小安走過去,就見沈清如將幾張宣紙擺在桌子上,上面是他今日教的內容,就這幾份的字跡來看,是算比較好的。

“三娘只是希望他們識字?”

“是的,三娘說如果想要更長久,識字是要學會的。”

沈清如沉吟半晌,“我瞧這柳時玉是認得些字的。”

“啊,對,玉公子出身和我們不一樣。聽說他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只是幼時被拐,而後才被三娘給救了,他跟着三娘的時間最長。”

“這樣啊。”沈清如點點頭,將手中的筆擱在硯台上,抬頭一看,卻見小安局促不安地用手絞着衣角,察覺到他的眼神,小安開口道,“先生,昨日我也不知怎麼睡過頭了,給您添麻煩了,以後一定不會了。”

沈清如輕聲安慰了他幾句,小安才放下心來,他真怕沈清如覺得他做事不利,給三娘知道了就要換掉他。

他可不想那樣,偷偷抬頭瞅了眼神色認真盯着宣紙的沈清如,小安的耳根默默發紅,只好藉著磨墨的動作掩飾自己的心情。

而實際上,沈清如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些學生的功課上。

初學者開始識字,這種簡單的事情不用花什麼心思,沈清如思考的是昨晚看的那封信。

難道是命里註定他要進京?

那時他剛念完信,男人的眉頭緊皺,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沈清如總覺得他看過來的眼神有種要殺人滅口的感覺。

不料男人下一句就是,“月底你隨我進京。”

沈清如覺得要糟,跟這個男人進京和他自己進京肯定是兩種不同的境況。

就那封用詞謹慎又隱晦的信來看,他必定是被卷進京都的權利鬥爭里去了,而且貌似這局棋還不小。

但現在他作為知情者,是怎麼也避不開了。

沈清如心裏嘆氣,老天保佑他這方形勢不要太壞。

後面幾日,沈清如都沒有再見到那個男人,彷彿之前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一場夢。然而每次掀開枕頭看到底下壓着的匕首,他就意識到這是真實發生的。

這把匕首是男人留下的,他認為沈清如現在被牽涉進來,或許會有危險,這把匕首就是讓他保命用的。

沈清如默默希望他永遠也用不上。

月底的時候南風館的生意不是很好,這也意味着休息時間更多,沈清如也相應地佈置了更多的功課。

這一天,沈清如很早就到了大堂,一般這個時候眾人都還沒有起來。

沒想到這日倒是有個例外。

立在窗邊的身影挺拔如竹,晨光下的半邊側臉白皙如玉,他單手執筆,左手托袖,下筆流暢有力,眼神是不同平日的專註。

沈清如不過教導了幾日而已,這種熟練的姿勢並非幾日速成的。

或許是太認真,對方連他走近都沒發現。

“寫得很好。”

柳時玉一愣,他退後一步,好像還沒反應過來沈清如就站在他面前。

沈清如又低下頭,認真看了看宣紙上的字跡,笑了笑,“你基本功很好。”

柳時玉動了動唇,沒說話。

沈清如也不介意,他彷彿突然來了興緻,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詩,問他認不認識。

柳時玉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沈清如失笑,放下筆。

“你確實不需要我的教導,你是識字的。”

“沒有。”柳時玉搖頭,“這些都是三娘教我的,我會的不多。”

“三娘教你的?”

柳時玉嗯了聲,“三娘會很多東西,琴棋書畫之類的。”

“他都教你了?”

“沒有,他只教我識了些字,他對教導這些不太有興趣。”

沈清如看着難得這麼乖巧的柳時玉,有些新奇,“你今日倒是沒跟我嗆聲呢。”

柳時玉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白,氣惱地瞪了他一眼。

“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他說的聲音太小,又剛好這時好幾個少年嬉戲打鬧地進了大堂,沈清如沒有聽清,便湊近他身旁,“你說什麼?”

柳時玉心裏有些不耐煩,抬眼瞥見沈清如清透的一雙眼,心口突然漏了一拍,他閉了嘴,突然坐了下來,神色沉鬱。

沈清如以為他又像平日裏一樣鬧脾氣了,見怪不怪地回到堂前去整理筆墨紙硯準備上課。

柳時玉心裏卻並不平靜,一堂課他走神了不知多少次,直到下課後有人告訴他三娘找他。

三娘的房間柳時玉已經來過很多次了,三娘不太喜歡陽光,窗戶總是由花紙遮掩着,室內的香爐點着熏香,讓他本來煩躁的心情也平靜了下來。

他剛到外室,就見三娘身邊的丫鬟從內室退了出來,她手裏端着一盆溫水,顯然是剛剛服侍三娘洗過臉。

“進來。”

柳時玉應聲繞過了屏風,他先是一眼瞧見隨意擱在床邊小几上的一幅畫,那是一幅落花圖,畫上的主角是一個白衣女子,從背影上看便是極為有韻味的。

柳時玉見過這畫很多次了,都是三娘畫的,偶爾三娘也會畫她的正臉,確實是少有的美人,有一次柳時玉失口說三娘跟她很像,他只是隨口將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沒想到三娘聽見后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與三娘相處多年,柳時玉幾乎沒見過他發火,那次算是少見的,這之後他就再也不敢對這畫發表意見了。

剛剛洗漱過的三娘面上還有倦意,柳時玉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待。

大約一刻鐘后,三娘問道,“功課如何?”

“先生教導得很好。”

三娘點點頭,狀似不經意道,“我以為你會很排斥他呢,畢竟你最不喜歡夫子。”

柳時玉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他很好。”

安靜的內室里只有三娘端起茶盞的清脆聲響,柳時玉不太明白他被叫過來的原因,他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三娘說些什麼,到最後都有些着急了。

就在他忍不住要開口問的時候,三娘突然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柳時玉有些懵,“什、什麼?”

三娘靜靜地盯着他,“你算是館裏的老人了,一直以來都是清倌,不過現在你年紀也差不多了,有合適的人選嗎?”

“……三娘,你是說——”柳時玉明白了他的意思,還有些不可置信。

“現在你是最受歡迎的,但這種事情變換很快,等明年就不一定了。”三娘垂着眼瞼,輕輕吹了吹茶水,好似不過談着極為平常的事情。

“……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裏嗎?”

三娘沒有說話,直到一盞茶喝完,他放下杯盞,“你自己清楚什麼才是最好的選擇。”

當清倌這麼多年,依柳時玉的容貌,現在在最風光的時候退台,想要找到一個好歸宿並不難,不過是平常百姓的生活,少了此時的一些奢侈。

但是這種平靜,已是很多小倌夢寐以求而不得的了。

柳時玉剛要反駁三娘,腦海里突然閃過一雙清透的眼眸,他咬了咬唇,“那個人我可以自己選擇?”

“當然。”三娘訝異地看他,“我又不會逼你。”

“那我選沈清如是不是就能待在館裏了?”柳時玉說完,避開了三娘的目光。

三娘皺了皺眉,“你是為了待在館裏才選他還是——”

“當然是為了待在館裏面!”

慌亂的反應倒像是為了掩飾什麼一樣。

“他不行。”

柳時玉頓時抬起頭,“為什麼?”

“這不可能,想想別的人吧。”

“為什麼不可能?”柳時玉急了,他甚至拉住了三娘的衣袖,“我再和他相處一段時間,三娘你信我,我可以讓他喜歡上我的。到時候我就退台,我可以在館外找個小地方,離這裏也不遠,時常還能來看你。他也可以一直在這裏做事,我們可以一直好好的……”

柳時玉的一大篇設想在三娘意味深長的眼神里止了聲。

“好了好了,”三娘嘆了口氣,“我該早些提醒你們的。”

“什麼意思?”

“時玉,他跟你們不是一路人,暫且不論他是否喜歡男人,你們的身份不匹配,別瞎想了。”

“……他不像是在意這些俗禮的人。”

“夠了!”三娘冷聲道,“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回去吧。”

柳時玉垂眼應了聲,靜靜地退出房間,在室外等候多時的丫鬟見他出來,便端着膳食走了進去。

是夜,柳時玉輾轉反側,始終睡不着。他起身點了燈,披着外衣坐在書桌前,燈光下是沈清如今日寫的詩。

常說見字如見人,沈清如的字素來是瀟洒自如的,筆墨勾連間彷彿一幅山水畫,沒有那種凌厲的感覺。

柳時玉想到他待人接物的溫和有禮,手指下宣紙的觸感突然滾燙起來。

沈清如不是那種不易接近的性格,柳時玉不懂為什麼三娘一定要否認這個可能性。

說不定他們可以成呢。

柳時玉抿唇,他瞧了眼窗外傾瀉的月光,思考了片刻,便將宣紙捲起放在衣袖裏,推開門朝着沈清如的房間走去。

沈清如的房內燭火還是亮着的,他鬆了一口氣,抬手正想敲,又心虛地左右看了一眼。

兩邊都沒人。

他敲了幾聲,沒回應。

又敲了幾聲,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先生?”柳時玉擰起眉,“先生,我是柳時玉。”

靜悄悄的,唯一的聲響是冬日凜風刮過樹梢的沙沙聲。

柳時玉覺察到一絲不對勁,他徑直推開門,很快掃了室內一眼,沈清如並不在裏面。

一種強烈的不安讓他心跳突然快了起來,直到柳時玉看見桌案上的紙張。上面只留了幾句簡短的話,字跡凌亂潦草,好像是匆匆寫成的。

——有緣再見。

柳時玉盯着最後四個字,彷彿沒看懂似的,眼神里還是茫然。

藏在袖裏的宣紙終於滑落,嘩啦一聲在地面鋪展開來,冷白的月光將漆黑的字跡映襯得如同冬夜般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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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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