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呀!

跑呀!

劉米蘭回到所住的小區時,正遇到她爸劉大勇下樓,兩個人在樓下打了個照面,劉大勇跟她說了幾句,扭頭笑呵呵地和鄰居打招呼。

她注意到劉大勇手上有勒傷,上樓推開門,不出意料,家裏又是一片狼藉。用來打人的是門邊的折凳,大概因為抓得太緊,這東西弄傷了劉大勇的手。

米蘭可以想像,劉大勇打人時,家裏肯定是嚎得和殺豬一樣,附近幾幢樓沒有聽不見的。

但他現在出門遇到,鄰居還能對着他笑容滿面,雙方沒事人似的。

世界太荒謬。

米蘭回到家,黎媽嘴角一片淤青,正在收拾屋子。

桌上有劉大勇吃完的空碗還沒收。

看來是打完之後,黎媽還給做了飯,他吃飽了才出門的。

黎媽見她回來,扭過頭繼續默默收拾。

夫妻兩個去學校找黎多寶了,但黎多寶跑得快沒抓上。

回來路上劉大勇臉色就不好,眼角一抽一抽的,回到家就打了一頓。

他自覺得在外面丟了臉,事情已過了一二天,氣也還沒消,脾氣更加暴躁。每天差不多都要在家裏發一回瘋。

米蘭看着黎媽,心情複雜,沉默了一會兒說:“在樓下遇到我爸,說眼角有點抽搐,明天要去醫院看看。”其實有什麼可看的,大概是肝火旺或者打人到半夜,沒休息好。

但黎媽聽了,緊張起來:“沒聽你爸說呀。要不要緊啊?”自己嘴角還有血污。

米蘭看着她一時沒忍住,反問:“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你給打成這樣,他也沒說要送你去看,他自己眼睛跳一跳,顛顛地就得去醫院。把你當個人了?”

“你怎麼這麼說話?”黎媽當即便委屈地抽抽嗒嗒地哭起來。

嘴裏嗚咽着,無非是她怎麼聽劉大勇的話,劉大勇怎麼脾氣不好,怎麼愛打人,還從來不給家用,從在一起,沒對她有半點好臉色。自己如何如何忍辱負重。

米蘭沒而耐心聽,轉身進了房間,拿出行李箱收東西,不去與理會。

因為那些話,她早就聽過無數次,連劉大勇家的親戚們也都聽過無數次了。

早年她姑還跑來教訓過她爸,可黎媽當時撲過去,擋着她姑求告,說算了算了,又是哭又是喊,活像她姑是個來自己家鬧事的活閻王一樣。

三五回下來,她姑的心也就歇了。

私下和米蘭說:“你也別管大人的閑事。反正也不會離婚,她還是得管你吃飯穿衣。對你沒影響就行了。”

米蘭漸漸大了,生得胸是胸腰是腰,劉大勇也生了別的心思,就很少打米蘭。時不時還有點猥瑣的笑臉。她每次看到黎媽哭哭啼啼就感到噁心,因為忘不掉劉大勇把她堵在房間時,黎媽明明看到了,卻退回主卧去時的樣子。

如果不是她爬到窗口要跳,弄得劉大勇害怕,根本不敢想會怎麼樣。之後他固然是沒歇了這種心,但黎多寶次次礙事,也算有驚無險。

現在么……

想到在樓下遇到劉大勇時,他飄忽的眼神,她就感到不寒而慄。

手裏收拾東西的速度也立刻加快了起來。

她雖然不在客廳。也能邊收東西邊聽着黎媽在客廳絮絮叨叨地說去學校找黎多寶的事。

一會兒黎媽又說到生活多艱難。

“家裏又得要交電費。上午已經被關了一次閘。那手機上的APP什麼的,我也不會用。”說完這些,站在客廳的黎媽便等着米蘭接話。

米蘭口袋裏是今天剛領的工資。每個月十五號,是發薪日。

黎媽今天開口也不是巧合,米蘭心裏清楚得很,沒有應聲。

黎媽站在外面,側耳聽了一會兒,只聽到房間有翻東西的聲音,沒聽到有回信,等了一會兒便又說:“管片的人上門來了,說下午兩點半再不交錢,就從供電所把我們家斷了。晚上你爸都要回來吃飯的,沒電也沒法做飯。”唉聲嘆氣:“我手裏也沒有錢。阿寶掉的錢你爸錢撿走了。一塊錢都沒說給家裏留。結婚這麼多年了,你爸唯一一次給家用,還是有一年三十早上,家裏沒備菜,我又沒錢,實在沒辦法就叫醒了他。他火大得很,拿了十塊錢丟在我臉上……”說著,已經帶着哭腔。

接下來是什麼劇情,米蘭也可以倒背如流。

來來去去就是這些話,一個故事說了十幾年。

等米蘭出來的時候,便看到黎媽坐在沙發上抹眼淚。

又瘦又小的模樣,看着十分可憐。

但這副可憐樣她已經看了十多年。

實在很難再像數年前那樣充滿同情與憐惜。

黎媽抹完淚,抬頭才看到米蘭拿着行李箱。

一時愕然。猛地站起來:“你幹什麼?”

米蘭沒有回答她。拖着箱子便走。

黎媽衝上去拉住她的箱子,她幾乎是條件反射似地,用超乎尋常的力氣一把推開了黎媽。

但黎媽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又爬起來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這次怎麼也不肯再鬆開了大嚎哭着:“你要走也等你爸爸回來,和他說。你這麼走了怎麼行?”看着瘦弱的人,但這時候卻力量驚人。

米蘭也不說話,隨便她喊什麼,悶聲與她死命地糾鬥了好半天。

最終黎媽到底沒有米蘭力氣大,被一把推開摔在地上。

米蘭得了時機,披頭散髮拖着箱子拉開門就跑。

一直衝下了三四層樓,還聽到身後黎媽追出來,坐在樓梯間裏聲嘶力竭的哭嚎——邊拍着大腿邊喊着什麼:“以後這家可怎麼辦啊!你們這是都想我死啊!”口齒含糊。

可鄰居連開門問一句的都沒有。

她們家的熱鬧,別人都看膩味了。

米蘭怕黎媽會追上來,鼓着一口氣大邁步地下了樓,遇到剛好回來的隔壁大媽,提着垃圾袋笑呵呵和米蘭打招呼:“要出門啊米蘭?”無視她蓬亂的頭髮和衣服,也無視樓道里的凄厲的哭聲。

米蘭應了聲,便提着箱子快步走了出去。

等她走了一會兒,黎媽才停止哭嚎,一時茫然坐着好半天也不動。

大媽上樓上來,勸了幾句:“不好坐在這裏哭呀。有什麼話一家人好好說。快回家去吧。”

她不肯動,也就算了。

這樣的事,三天兩頭都有,人家實在磨光了耐心。

黎媽原是想與她訴苦的,可沒得着機會,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回到客廳,看看靜悄悄的屋子,怔怔地出神。

過了一會兒才打起精神,拿起手機,但黎多寶打了十幾個電話,都顯示無應答,發的消息也沒有迴音。

想到昨天黎多寶跑掉之前看自己的眼神,黎媽不禁心裏發涼。

突然覺得,女兒會不會真的不要自己這個媽媽,再也不回來了。

不太可能吧?

可,連“你要逼死媽媽?”這麼極端的用詞,也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心裏越來越慌。

現在怎麼辦?

她呆了一會兒爬起來理理頭髮就要出去,走到門口停下來,退回到鏡子邊上,又把整理平順的頭髮弄得更亂些。

一出門遇到了幾個鄰居,臉上是卑微的笑容,熱情地和人打招呼,但人家明明看到了她蓬亂的頭髮,也沒有人多問她什麼,叫她很有些失意。

到了轄區派出所,接警台值班的小姑娘看到她,起身就走。

另一個是男青年民警,看到同事的反應有些莫明其妙。

他是新來的,沒見過黎媽,做出公事公辦的樣子,問:“請問您有什麼事兒?”

“我女兒不見了。”黎媽一開口,聲音就忍不住哽咽了起來:“我這是造了什麼孽~~~~”聲音帶旋,打着花腔。

民警連忙走出來,扶她到一邊坐下。

“是為了什麼事?什麼時候不見的?幾歲了?”

黎媽今天被打了一場,此時滿腔的委屈,終於找到一個傾訴之處:“也不怪她,她爸爸老愛打人……也怪我當年識人不清,那時候我十多歲……”

話就從她和劉大勇剛認識開始說起。

過了一會,女警回來的時候,黎媽剛說到她生黎多寶遭了多少罪。

女警一轉身回崗位上去了。

不一會兒男民警借故去倒茶,回來跑過報警台小聲問她:“轄區還有這種事啊?咱們就一直也沒管嗎?聽着怪慘的。”

女警‘砰’地就把水杯摔在桌上:“管,怎麼不管了?前幾年把家裏小女兒腿打斷了,生生打了一個月石膏,這女的跑來救助,好嘛,我就把人給拘留了,這下可捅了雞窩,還沒等第二天,當天晚上她在這大廳里打着滾,又是哭又是鬧。我挨領導一頓罵,合著我是個臭傻B唄。”

男民警連忙說:“嘖,你小點聲,你說你這嘴。給人聽見,又得被批評。”

女警莽得很,不肯聽,說:“我說的本來就是實話。去年新搬來的鄰居給她拉架時,推了她男人一把,讓他男人摔了一跤,第二天她就堵着別人門口哭,說男人不上班賺不了錢了,自己家又沒米又沒菜。人家給了她百來塊錢才消停。下午就看到她男人活蹦亂跳的。你要覺得自己每個月那點錢還太多了,只掏心肝去管她的事,有你好呢。”

男民警聽了,有些猶豫,說:“她也有她的難處。到底遇人不淑,又沒個自立更生的能力。”

“那之前婦聯給她找個洗碗的活,她也不肯干呀。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就是讓她把碗放到洗碗機而已,客流量也不大的小店。”女警不耐煩:“她連打都能挨,一頓硬揍下來第二天照樣幹活,不用挨打只用干點輕省活的事,反倒做不了?”

男民警嘀咕:“對於弱者的要求有時候太高了吧,她之所以成為弱者,不就是因為她做不到別人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嗎?”不夠勇敢不是罪吧:“該管還是得管呀。”

女警笑一笑:“你覺悟高。”

男民警端了茶出去問詢室,遞給看着又瘦弱又可憐的黎媽。抬頭看看時間,她已經來了兩個多小時了還沒有停下訴苦的跡象,幾次婉轉地叫她說事,她也充耳不聞,好不容易說二句又繞到別處去,繼續講自己多可憐,劉大勇多惡行。

但現在已經快到交班的點了,於是趁着她沒嘴說話,打斷她絮絮叨叨的憶往昔:“你說清楚孩子幾歲了,叫什麼名字,在哪兒讀書,什麼時候丟的。我也好給你解決問題。”

一問,黎多寶,十六歲,並不是走失,是自己不願意回家。

這就不大好處理,男民警固然覺得她不對,但是:“十四歲成年了,認真講,我們雖然是警察,但是也不能說幫你強迫一個有自主願意的人,呆在她不想呆的地方。那不是非法拘禁嗎?就算你們是父母,她確實在讀書,可她不是無自主意識的狀態,做為一個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法律也不支持這種強制行為。”

“那你們不管?”

“頂多只能說,跟對方交流一下,勸一下。”男民警說。

見她又要哭嚎起來,連忙伸手讓她停下:“要不我跟她聯繫聯繫,看她怎麼說,好吧?”

但拿着電話想了一下,到另一間屋子關上門,才撥打過去。

接電話的是個成年女人的聲音。

她問:“什麼人?黎多寶幹活呢。”

說是警察,她就拿開手機大聲喊起來:“黎多寶,警察找你呢!”

不一會兒便有人‘蹬蹬’地跑過來,聽聲音還有些稚氣:“喂?”

民警說了這麼的情況,問她在哪兒,在幹什麼,有沒有地方住。

電話那邊的少女很警覺,沒有告訴他自己在哪兒,反問:“做為成年人,我有沒有決定自己在哪兒生活的權力?”

民警被問得一噎,含糊地說:“你還小。再說你上學要不要家裏支持?你家裏的情況我也了解了一些,你的心情我也很理解。但是你想想,也就這一個月了。對吧,我聽你家裏人說,你九年級畢業,馬上進大學了。你看,你要不先回家,有什麼事好好跟家裏人說。你媽在這兒哭了好久,還不是擔心你嗎?要不然她找你幹什麼?你看別人會這樣為你的事上心嗎?我聽說你報考了大學,讀大學的人,應該是懂道理的人,你說對不對?”

電話那邊的少女沉默了好一會兒,說:“等我畢業,我一定會承擔起照顧她的責任,但在此之前我都不會再和她見面。就算她找過來,我也會像上次一樣逃走。”隨後就掛斷了電話。

民警皺眉,這小孩也太冷血了點。

回到問詢室,面對黎媽殷切的目光,深深感到愧疚。

黎媽見他也沒有收穫,不禁聲淚俱下。

女兒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是真的要逼死自己!

民警勸了好半天,說:“你也放心,我看她是在正經的店鋪里工作,也有地方落腳,人是安全的。再說也沒去很遠,聽着就是市內。對吧,不用太擔心。”

又說:“是不是你們上次去找她,把她的錢撿回來了,對你們有什麼誤會?你給她多發發消息,講清楚。小孩子辛辛苦苦的幾個月,你們做父母的肯定是不至於亂用掉,還不是攢給她做學費的。你們家族情況複雜了點,她不理解也是有可能的,你好好地和她說說,一家人嘛,沒有相互記仇的。”

黎媽一時心虛,不看他,也不提一分部錢已經拿去還了帳,一部分已經被劉大勇拿走用掉了,更不提家裏並沒有給黎多寶準備學費的事,只是含糊地說:“那是當然。”

“她不接電話,你就多發短訊。她上學也是要錢的,就算辦助學貸款,也要家長首肯簽字。要不然她怎麼上得了學?對吧。她就算是現在打工,也就是賺個穿梭機的錢,那學費呢?是不是這個道理?”男民警並不知道詳細情況,只是自己一估計大概是這麼回事。

黎媽聽他這麼說,心裏又安穩了一些。不過死活磨着,想叫民警查一查黎多寶是在哪裏做事。

見民警猶豫,跪下來猛磕頭。

民警連忙去扯住她,不讓她跪下去:“你先起來。”

她怎麼肯起來。鼻涕眼淚一把抓,要死要活。

弄得人沒辦法,民警看她可憐,想她也是沒有惡意,到底是親生的女兒,只應說:“我想想辦法看行不行吧。”

黎媽這才起身來了。

民警出了問詢室后,直抓腦袋。

他能怎麼查?

還不就只能看手機定位。雖然說走程序是很複雜,但下面的管理並不那麼嚴格,拿到這些信息其實是很便利的。

但跑到隔壁科室,拿到了定位后,不由得有些猶豫。

可也只是遲疑了片刻。

因為雖然有十六歲,已經成年,可在他眼中到底也只是小孩而已。

小孩就該有家,哪怕破爛一點,但都是血親,起碼比沒有家要好。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這是世人公認的真理。

黎媽千恩萬謝地從派出所出來,手裏緊緊地捏着紙條,臉上喜色難掩。

一出門,連忙給劉大勇發消息。撞到錯身而過的人,急急地道歉,頭也沒有抬。

被她撞的黑衫少年停下步子。

他背着一個大背包,穿着深色的牛仔褲,黑兜帽運動外套,無線耳機發出瑩瑩的綠光照亮了冷漠的側臉,與之前相比,他氣色更差了,臉上慘白的,嘴唇發烏。

手心還一道道橫貫整個手掌,又細又深,不知道怎麼來的新傷。

此時駐步回頭凝視黎媽的背影。頓了頓步子,然後跟了上去。

-

劉大勇是中午收到信息時,正在飯館和朋友吃飯。

前幾個月他搞環衛的時候,認識的。後來被隊長針對就沒幹了,現在時不時還是一起出來聚聚。

看了手機,跟朋友抱怨:“家裏孩子不聽話。給她吃給她喝,長這麼大,一點不如意就要離家出走。”

朋友不明就裏:“那還是太貫着她了。小孩子,不能因為疼她,就放任了,我看你就是脾氣太好。你看,上次隊長說給你調班,你就該跟他懟,你怕他什麼呀?”

劉大勇看着老實巴交:“大不了不幹了。不吃他那一口飯,也不能餓死。要真吵起來不太像樣子。”坐在那兒的樣子,也縮手縮腳,很是寡言。

“你啊,就是太老實了。是我就不能忍。”

劉大勇憨厚地笑,把信息關了,拿起手機跟朋友說了一聲,便出去回電話。

對於找到黎多寶在哪兒這件事,劉大勇到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在電話里對黎媽說:“等她吃了苦就知道回來了。”反而追究黎媽把米蘭放走的事:“也不知道你天天在家裏,是怎麼做人的,不然好端端地為什麼走?她雖然不是你親生的,你但有一點仁義,一個家也不能成這個樣子。我到底是哪裏對不起你了?你要這麼害我呢?”

黎媽不知道回了什麼,他聽也不聽,罵了一句:“都是跟黎多寶學壞的。你生的好女兒。不上腔的賤東西!”掛了電話怒上心頭,手握成拳頭關節都捏白了。

壓下了情緒,回去店裏搶着先把帳結了:“就幾百塊錢,又不多。我來我來。你先吃,我這邊還有點事兒就先走了。”

調頭就向米蘭工作的地方去。

黎媽掛了電話,有些惶惶的,心中實在委屈,可不敢反駁。

現在想想,又有些擔心,難道,就真的不去找黎多寶?

固然米蘭是賺錢的,黎多寶是花錢的,並且眼前考上學校后還有一大筆花銷。她也明白劉大勇為什麼不再熱心。

但到底是親生的女兒。

沒了女兒,自己怎麼熬?還有什麼指望?

黎多寶打小脾氣就有些倔犟,現在左在那裏,真存了和做媽的斷絕來往的心怎麼辦?

她是存心要自己的命啊。

黎媽想着,不禁悲從胸起。

又後悔不已。那天夜裏,黎多寶走時,她是起來要攔的,可被驚醒的劉大勇拉了她一把,不叫她管,她也就沒動。

當時怎麼也該攔住人的!

把黎多寶一時的意氣按下去,等過了這個氣頭上,一切自然就好了,日子還是照常。

不會鬧成現在這樣子。

左思右想都不是辦法,轉身往公車站去。

-

派出所那邊。

女民警從廁所出來正碰到男民警正和隔壁科室閑話。

“也是可憐,孩子也不太體諒父母。”

“到也是啊,越是這樣的家庭,就越要理解理解她媽媽的不容易。”旁邊科室的感嘆:“你實在是個做事的人。這種事擱在別人就不會管了。”

她聽着話不太對,問:“怎麼了?你幹嘛了?”

一聽幫查了地址,當場就無語了:“你這不是違規操作嗎?到時候那小姑娘出什麼事兒,你負責啊?你下來,頭兒是分給我帶你,我也認了,但你別給我找事兒好不好?”

旁邊科室的一看不大對,連忙勸和:“沒什麼事。這能出什麼事兒。”

男民警臉上也掛不太住:“人家來你又不接待,我現在做點事還做錯了唄?頭是把我分給你了,我是新來的,該跟着你學習,可大家都是同事,不至於講話這樣吧?”

女警理也沒理他,找旁邊科室問了地址,轉身就拿着帽子出門去。

男民警是該跟上去的,但這時候火氣也上來了,冷着臉坐到接警台去。

旁邊科室怕鬧大,有些後悔幫着查地址,連忙跟上去勸:“算了,她就是這個脾氣。你還是快過去吧,萬一有事兒,這不鬧大了嗎?再說,你是好心,但這事兒確實不合規定。”

“我知道不合規定,但人家確實可憐巴巴的,小孩年紀又小。特殊情況特殊處理,那人民群眾有困難,都跟她一樣不管事?我們是清閑了,沒幹系了,那人家怎麼辦呀?人家就指着我們呢。行了,你也別緊張,到時候頭問起來,我一力承擔。”

旁邊科室見他這麼說,也不好再說什麼,笑一笑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男民警坐了一會兒,情緒下去了,想想還是把這邊的事交給其它同事,騎上小摩托往那邊過去。

因為地圖上標記顯示有誤差並不十分精確,一開始還對着坐標找,但才走到最近的路口,就看到前面里三層外三層全是看熱鬧的,把路都堵了。

連忙騎近一些,把車停到路邊,擠進去就看到黎媽跪在一家通訊維修店門口,抱着一個女孩的腿不放,女民警正攙扶她,想把她從地上拔起來,拉開兩個人。嘴裏邊還大聲喊着:“你有什麼話,我們都回所里再說。你女兒也去,你看行不行?沒有什麼話是咱們坐下來好好說不清道理的,你跪在這裏抓着她有什麼用呢?你看看路堵成這樣,又解決不了問題。上個月治安管理上已經下了文件,蓄意擾亂公共場所秩序,是要視情結輕重予以處理的。”

但她沒有幫手便力氣不夠,黎媽死不肯起來,只死死地撲在地上,抱着女孩的腿不放,哭嚎着:“我給你跪下了,你回家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只要你回家。你一個人在外面,你爸爸和我多不放心?我們是一家人,你這樣,這個家不就散了嗎?別人說起來,你是離異家庭的孩子,就算以後你嫁人,問起來也不好聽呀。你還小,不懂這些,可媽媽真正是為了你好。”

黎多寶已經是被跪過一次的人,但此時也不由得有一種轟然血衝上頭的感覺。

男民警根本沒以為這個女孩會是黎媽的女兒。

她就是黎多寶?

但這兩個人,實在長得不像。

黎媽的聲聲悲泣也實在叫人心痛。圍觀的路人,臉上也不禁忿忿然。

在一邊高聲喊幾句:“到底是你媽媽。沒多大的事就算了吧。這成什麼樣子。”

有人用不低的聲音譏諷:“這要放到以前,是要天打五雷轟的。”

可黎多寶只是站着,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盯着面前女警制服上的扣子,眼睛不看別人。身體時不時隨着黎媽的拉拽而搖晃,好幾次差點被撲倒在地上。

但她似乎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決不倒下去。

決不倒在這些,對她聲聲指控的人面前。

好像以這樣的姿勢,就能向整個世界宣告什麼。

女警有些惱火起來,突地放開手,索性不再去拉黎媽了:“你怎麼回事?說實話,我很理解你女兒不肯回家,你們那是個什麼家呀?你維繫它幹什麼呀?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你女兒也就是給你面子,不肯在大庭廣眾說那些家裏的鬼事,但你也不是就這樣說話,搞得自己多聖母,你說是不是?”

黎媽臉因為動作而漲紅,但雖然擅長訴苦,卻不擅言辭,一時訥訥無語,含着淚萬分窘迫:“你說的什麼話?我總歸是為了她的。”

“那我就問你,你今天報案,說她半夜走的,她走的時候你怎麼不攔?”

“她爸爸……”

“我代你說,她爸爸不讓,是吧?”女警反問:“他不讓,你就不攔了?那是親生的女兒,大半夜、凌晨、一個小姑娘走到外面,沒地方去,你問過她在哪兒過的夜嗎?問了她餓沒餓着,嚇沒嚇着嗎?他連消息也不讓你發了?”

黎媽結舌:“我……我……她爸爸會打我的……從我跟着他,就沒過一天好日子。”說到這裏一下就流暢了起來,還要繼續,好叫人知道自己多冤枉,劉大勇多壞。

女警卻打斷了她的話:“從十多年前,你就是這麼幾句了,有新詞沒有呢?你男人打孩子,腿都打斷的時候才多大?要不是我們介入,你們有打算送醫院去嗎?‘腿有長短也不礙事’當時這話我可還記得呢。你記得嗎?”

女警當時剛入職和所里的頭兒上門慰問,劉大勇就是這樣擠着一臉憨厚的表情,惶恐地說‘小孩子不必太嬌貴,有這點傷自己就能好,怎麼還勞動領導上門來了。’黎媽不也在旁邊連忙附和:“不是什麼大事。”嗎?

不是大事?骨頭都斷了。

是無知還是無知?

“你說你是為了她,說實話,我這十多年,可是一點也沒看出來。”女民警說:“我就琢磨不明白。你到底怎麼個意思?”

黎媽喃喃地:“家不能散,哪怕沒什麼好處,可是個家呀。人怎麼沒有家?別人要笑話她的。沒有家她怎麼辦?”自己又怎麼辦?她就什麼也沒有了。

“現在別人就不笑話她了?”女民警反問:“孩子今年都該考大學了,你們給準備學費了嗎?”

黎媽抽泣起來:“她爸爸說,也不用讀太多書,我也沒有辦法呀,我從跟着他,就沒有過一天好日子……”

話頭又轉回到這裏來。

女警一陣無力。

黎多寶被抱着腿,接受來自各個方向的審視與議論,卻格外地平靜。

事情就是會這樣發展。

每次想要懇切地談話,都是這樣發展。

她早知道了。

世上有很多道理,什麼事都能說個乾脆清楚——邏輯課時老師是這麼說的。

可真的嗎?她覺得,老師似乎和自己生活在不一樣的世界中。

她生活的世界中,每個人都能完美自洽,永遠也無法被說服。

就算用盡全力,用完一輩子,也不能讓其有丁點的改變。

而路人們的‘正義’之言,也實在令人厭煩。

以前她總是很在乎,會因為別人的話,而羞愧難當,也因為自己的狼狽被人看到而惱憤,現在可卻突然覺得,有什麼重要?

這些愚蠢的人,怎麼看她,有什麼重要?

“我沒有做錯事。”她說。

當她說完這句話,向四周環顧時,突然定了定眸,向這邊看過來的時候,男民警有一瞬間以為她是在看自己。

甚至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是因為他才鬧成這樣。可他馬上就發現,她看的並不是自己。

他回頭望向四周,立刻就發現與自己相隔一人之處,有一個帶兜帽的少年。

他站在人群中,望着黎多寶那邊。

兩個人,隔着紛鬧的人群對視。

黎多寶怔怔看着他,沒有再看向別處。

隨後她又大聲重複那句話:“我沒有錯。”

她沒有。

她不是不孝。只是不再軟弱。

也許與媽媽反目,離開養育自己的家庭,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但她不會為自己懂得逃脫,懂得保護自己,而羞愧。

她說服自己,不論所有人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她,都不要退縮,不要懷疑自己有沒有做錯,不要去在意這些人怎麼評價。

在她的人生中,他們只是雲煙。

絲毫也不重要。

因為總有人明白。她沒有錯。

比如女警,比如她看着的人。

這時候人群里騷動起來。

最先發現不對的是男民警。

他看到另一個方向人群中,有一個穿黑西裝的人正向他和少年的方向擠過來。

這個人他有些眼熟,應該是不久之前有碰過面。

叫什麼?

陳澤嗎?

記不太清了。

應該是因為調查賠保的事,到派出所去過。

陳澤也看到了他,急急地用眼神向他示意,向少年合圍過去。

但就在這時,黎多寶趁着黎媽出神,大叫了一聲:“跑!”猛一擺腿掙脫出來,轉身就狂奔而去。

少年身後敏捷幾乎是應聲而動,與她背道而馳衝出了人群。

沖沖沖!

身邊的一切聲音遠去,黎多寶聽到自己的心跳,血液轟隆隆好像江河,胸腔激烈地擴張又縮緊,呼吸沉重。可她跑着,卻覺得,陽光明媚的春日也不過爾爾。

迎着風大聲道:“看到了吧,我黎多寶,又美又悍,厲害着呢!什麼困難都打不倒。”

所以一點也不用擔心我,別再冒險了。

雖然耳中沒有任何聲音傳來,但她想,他一定是聽得見的。

就算肯定聽不懂,應該也能體會到她聲音多中氣十足、朝氣蓬勃吧?

街上一片喧嘩,到處都有人驚呼,天氣也陰沉沉的。

黎多寶就這樣頭也不回地狂奔着,媽媽也許在跟在身後,也許沒有。隨便了。

她不回頭,只是拚命地跑,比上次跑得更快!

但她知道,自己不會永遠這樣逃跑。

等她有足夠的閱歷,能理清血脈中的恩怨,也有足夠的力量面對的那天,她就不像在夢裏那樣懦弱了。

她會停下,猛然回頭面對它。

比現在更帥氣。

※※※※※※※※※※※※※※※※※※※※

其實我也不懂,明明是狼狽逃竄,她在得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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