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4
老人家坦蕩了一輩子,背後說人兩句壞話還跟動蕩年代似的,鎖門拉窗,壓低聲音。
程簽問:“小江大夫舉報的?”
H中醫大是專註於中醫學科的大學,除了寥寥幾個管理學專業,剩下90%的專業都與中醫臨床和科研直接掛鈎,卻唯有九年學制、本碩博連讀的岐黃班,是每個學生配個導師一對一輔導。
一說恭老師的學生,只能是江知妍了。
趙伯點頭:“對。”
這點子事,也值得背着人說。
程簽皺眉:“有人制毒,她不該舉報?”
趙伯瞪他一眼:“我是這個意思么!”
“行行,您接著說。”程簽給他倒了杯水,耐心往下聽。
老人家年紀大了,說什麼都慢吞吞的:“那會兒,立秋帶的是個立了項的國家級課題,研究方向很好,含金量多高我跟你也說不通,反正經費幾百萬,在中醫課題裏邊算很多的了,真研究出來能拿一圈獎。”
程簽似沒聽到趙伯這句話里對自己的嫌棄,“後來呢?”
“他們在校外租用的那個研究基地,在郊區,挺偏的,跟毒窩似的,制毒的原料都藏在小庫房裏,白天各校的學生們過去做實驗,晚上空置了,人家拿來制毒,被舉報以後一鍋端了。”
“那年事情鬧得大,一個基地里,三棟實驗樓都有問題,又一路牽出了幾個高校校內販毒網,前前後後調查了幾個月。立秋被帶走調查的時候,一着急,腦溢血,沒挺過來。”
“他那研究室里八|九個學生,只有一個是真的因為制毒進去的,還有兩個學生捱了學校處分,好像是什麼藥材進貨和出庫單沒做好,有包庇制毒嫌疑,畢業都成問題,五年內不能從事醫藥行業。剩下的幾個學生,前前後後調查那麼久,都是臨畢業的時候,一分心,這種重大事件再往個人檔案里一記,多多少少也會影響前途。”
趙伯頓了頓:“唯獨小江從裏邊摘出來了,沒處分,沒入檔,一點沒影響到她。”
程簽一雙耳朵太久沒聽過正經事了,半天沒轉過這個彎來:“……這有什麼不對么?她舉報的,自證清白啊。”
趙教授眉毛擰得更緊了,擺擺手:“不是這個意思,是她不在那個課題的參與人名單里了。”
程簽沒聽懂:“什麼意思?”
“她可能走動了什麼領導,把自己從課題名單里刪掉了,個人檔案上不記錄,就不會影響自己的前途。”
好像……也無可厚非。
程簽想,學生舉報同事制毒,老師被追了責,氣怒之下突發腦溢血,沒救回來。前後雖然有點曲折,但也不是她的錯。至於走動關係,不想影響自己的前途,似乎也合情理。
可趙伯還有后話。
“我那位在H大任教的老朋友,姓民。我問他那個課題結項了沒,老民幫我查了查,說沒結項,還撤銷了。”
“你也知道,他們那學校好,每年申報課題百來個,能立項的就有七八十,什麼國家級的,省級的,市廳級,縱向橫向的,不管研究價值大不大,都先往上報,課題一立項就能加不少學分,卻不一定都能做完,遇上學生畢業呀、保研考博啊,或者教授調崗了、事兒忙沒時間啊,課題做着做着就沒影兒了。”
“在研課題太多,科研經費不好報,所以規定三年內不結項的課題,就會撤銷封檔。”
“老民說,那個課題一直沒人做,今年八月才撤銷。但上個月,課題轉讓出去了,所有舊的研究數據被人要走了,是小江拿的。”
程簽愣住。
上個月,是江知妍回B市的那回。程簽還記得是個周末,她請了兩天事假,要去給老師掃墓。
趙伯接著說:“小江的調檔材料倒是交全了,也跟上邊申請了課題主持人變更,全了手續。學校一銷檔,原課題就算作廢了,轉讓后再換個標題重新立項,就成了她自己的個人課題了,學校只掛個名。”
老人家拿着個眼鏡,擦不完了似的。
“立秋沒救回來,幾個學生也都惹上了一身麻煩,還得防着那幫制毒的出獄后打擊報復。可當年八|九個人做了一多半的成果,她就這麼拿走了。”
趙伯感慨道:“合法,也合規矩,但不合情理。小江這事兒做得不地道。”
程簽太久沒想過正經事了,腦子有點鈍,沉默了半天,把前後又捋了一遍。聽趙伯這語氣,反倒生出兩分微妙的不滿。
他扯了扯唇:“我發現您們這些上了歲數的人吶,總愛把人往壞處想。小江大夫要回課題,沒準是想幫老師完成遺願呢,老先生臨走前沒能研究完,又沒人接着做了,她不忍心,自己接了過來,這不合情理?”
趙伯嘴張了下,又抿住了。這說的倒也算是一條思路。
他又斜眼睨程簽:“多留個心眼吧,別跟個傻小子一樣被人糊弄了。你們現在的孩子沒一個懂事的,認識沒倆月就我愛你愛死你了。”
“我跟你嬸認識了十一年,手都沒拉過一下,單位開了介紹信才算是好上,婚姻大事着什麼急?你這是在挑一輩子的媳婦,又不是挑大白菜,知道人姓什麼叫什麼就往上撲,瞎貓碰死耗子呢!”
程簽聽得愁:“行行行,您說得對。可小江大夫她不是那樣的人……”
他一句話沒說完,就聽到有人敲門,程簽趿拉着拖鞋去開了門。
一看,正是江知妍。
她衣服還沒換,手裏拿着幾小袋免煎顆粒和一個保溫碗,是程簽今晚該喝的中藥。
“哎喲活雷鋒,我自己都忘了喝葯這事了,虧你還記得。”
程簽錯身讓她進了門,看着江知妍來來回回給自己開水、泡葯,愈發覺得趙伯的話沒道理。
多好多善良的白衣天使啊,他不追才是便宜了別人。
程簽正這麼出神,卻聽江知妍隨口問:“你們剛才說我什麼呢?門外就聽見了,什麼我不是那樣的人?”
“……”
程簽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什麼犄角旮旯破地方!賓館隔音這麼差!關着門說話都能聽到!投訴!明天就投訴!
不知道她聽着了多少,程簽心虛得厲害:“沒沒,沒聊什麼,趙教授正讓我過去喊你呢。”
江知妍愣住:“喊我做什麼?”
程簽飛快地掃了眼眼下的局勢,瞧見茶几上擺着的一副撲克,他立馬急中生智:“她問你會不會鬥地主!”
已經躺床上的趙教授:“……”
“是吧?”程簽扭頭飛快給他眨眼睛:“說曹操曹操到,快快快起來打兩把!”
得,背後說人壞話,被正主聽着了,還得給這混小子打圓場。
趙教授翻了個白眼,撐着老胳膊腿兒坐了起來。
江知妍讓他倆整愣了:“太晚了吧?”
程簽:“不晚不晚,還沒九點,來打兩把。”
江知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到桌子前的,等她回過神來,程簽把牌都洗好了,一手漂亮的花洗,挺招眼。
平民趙教授:“對五。”
地主江知妍:“對七。”
程簽看着她手裏十來張沒打出去的牌,再看看自己手裏的王炸帶一順子,昧着良心喊了:“過。”
她牌技實在臭,還有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毛病,不記打出去的牌,不算還剩下的牌,自己贏了,也從不看別人手裏還剩什麼牌沒出去,揣着一顆佛心鬥地主,連着打了兩圈,居然愣是沒看出程簽在放水。
趙教授被坑得痛心疾首,擺擺手:“不玩了不玩了,我下樓買盒煙。”
老人家披着件厚馬甲出了屋,被他們倆人和這一屋子戀愛的酸臭味擠兌走了。
程簽悻悻地看着江知妍把牌收了,她潔癖作祟,又拿濕巾擦了一遍桌子,順手幫他把亂扔的外套掛起來了。
程簽看着她忙活,沒說話。
其實他想問,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場舉報,連累了不知情的老師和同學。她銷掉的名單,還有現在,重新拿回來的課題。
想問的話都在嘴邊,程簽卻沒問一個字。
他不信。
趙教授的意思他聽得懂,當年的事可能有內情,可能她與恭老師私下關係不睦,才在發現實驗室有問題后不先告訴老師詳情,讓老師解決,而是成心越級舉報。
事隔兩年,又把大伙兒的研究成果撿回來給自己鍍金。
但程簽不信。
他還記得頭回跟她表白時,小江大夫冷着張臉,質問他“能不能正視醫患關係”。
程簽自覺不是一般的富二代,背後的任星是他最大的資本,可小江大夫對上他,沒說過幾句好聽話,也沒給過他幾張好臉色,像個什麼人情世故都不懂的老古板,十句話里八句話都氣得人牙痒痒。
二十六歲,活得像她這樣方正的人太少。那些陰暗心思、權衡算計、狗苟蠅營,都與她這樣的人沾不了邊。
程簽撐着額頭,自己笑出來了,不消人說,自己把自己開解好了。
保溫碗裏沖好的葯早涼了,江知妍要回屋再拿一份,程簽說沒事,就要涼着喝,被她搶過去兌了點熱水,又給他端回來。
聽到程簽笑,覺得奇怪:“怎麼了?”
程少爺靠在沙發上,眼裏又飄來兩朵不正經的桃花。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聽到旁邊桌几個女孩子在開玩笑,覺得她們說的一句話很有道理。”
江知妍:“什麼話?”
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很亮,程簽這麼仰着頭望過去,她眼角眉梢難得顯出幾分柔和來。
程簽慢悠悠開口:“冬天太冷了,該談個男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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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仙女,不會這麼心機的,原因以後會講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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