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進宮與出宮並非一路,因此季昭自雲意殿出來后,不曾再見到安陵容。
她也沒心思再去找對方敘話,只是由着等候已久的侍女金盞走上前來,快快抖開披風為她裹上。季昭見她滿面焦色,袖手翻出香囊,晃了一晃。
金盞面上頓生喜色。
“老爺和夫人知道了,必然歡喜。”她極是雀躍。
季昭嘉許地看她一眼。作為自己的貼身侍婢,金盞自然曉得她對入宮模糊而古怪的抗拒態度。但對方此刻卻恍若不知——正是宮中最需要的謹言慎行。
又有誰敢在這裏說自己不歡喜入宮呢?
想到這裏,她不由微微一嘆。
“走吧,金盞。”
馬車一路顛簸,到家時已近正午時分。季昭心思繁雜不定,闔目許久才歇了一陣,忽然聽得金盞低聲說道:“小姐,老爺和夫人都在門外等着呢。”
季昭一驚,抬手就想掀開車簾,想起父母叮嚀又生生忍住。馬車終於在門口停下,外頭是季行夫婦在外頭跪下問安的聲音。如今位分未定,父母只是稱她作“季小主”。
季昭頗覺心中酸脹,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語氣平和道:“起。”
待到外頭的帘子終於拉開,確保皇帝的人不至被外人瞧見,季昭終是能下車了。她見到父母恭敬地侍立在旁,心中只覺折磨,恨不得立刻舉步飛奔入內,關上大門,又和父母親親熱熱坐下說話才好。她心知這一切不可能,只好盡量走快些,再快些。
終於進到室內,待到大門關好,季昭急忙叫到:“父親,母親,快些起來吧。”
“謝小主免禮。”季行領着家中諸人又行一禮,這才起身。
季昭心中難受,又和父母絮絮地說了一會兒貼心話,便到了飯時。她心知若再想像往常一樣給父母布菜,他們又不知要禮讓幾許,勉強吃了幾口便推說累了,獨自回房用了些點心。
倚在窗邊,獨搖小扇,季昭被風吹得心中清爽許多,也重新思索起《後宮甄嬛傳》的情節來。
其實在明白這裏是甄嬛傳的世界,自己又必須入宮之後,季昭便如數寫下印象中的全部情節,又在背熟后重新燒掉。心中也時不時再度回味,尋找自己可能的機會。如今這麼閑閑散散回憶起來,不能說是在考慮什麼,只是給自己一點底氣和依仗。
季昭心想,今日御前她算是出了風頭。好在一曲一詩均是厚重,不至讓人覺得輕浮。所憂慮者,無非是招人惦記。然而她這遭入宮雖無意奪寵,卻也不肯苦熬孤寂,尤其甄嬛傳裏頭管着後宮衣食的都是一些逢高踩低的小人,季昭就更不肯委屈自己了。已經給皇帝留下了初步印象,那麼冒風險也是值得的。
入宮之後,要切記謹言慎行。華妃跋扈,但皇后更是隱藏其後的大boss,想要尋求庇護,不如學習失寵之後的沈眉庄,先去抓住太后的歡心——尤其今日她似乎已得了太后眼緣。
季昭並不像甄嬛,有一個太醫院的青梅竹馬,在書中險惡的后宮裏,她想要保護自己,除去不甚可靠的皇帝之外,只能希冀太后的青眼。太后雖然是皇后的姑母,又為了朱氏一族數次保她,但她畢竟也是皇帝的母親,也會願意保護皇孫。其餘的,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又思量了一陣,忽的記起安陵容,也不知她命運是否改變。正巧侍女寶奩進屋添茶,季昭便招手喚來她,吩咐道:“你忙完這些出府打聽一下,松陽縣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是否當選,如今住在何處。記得悄悄的,不要張揚。”
寶奩答應了一聲,過了兩三個時辰回來道:“稟小主,安小姐已經當選,現今住在西城靜百衚衕的柳記客棧。奴婢聽說她只和一個姨娘來京應選,手頭拮据,昨日連打賞的錢都付不出來。”
季昭心中一定,道:“辛苦你跑這一趟了。”又笑笑說,“我讓金盞留了些糕點給你,先吃着吧。再叫個人去請我母親過來。”
寶奩歡喜應了下去,季昭自整理了會兒歷年詩作,便聽金盞通報說夫人求見,忙道:“快請!”
母親季白氏入內,向季昭問安。
季昭略問了幾句他們吃得如何,便道:“娘親,女兒有件事需要求你幫忙。”
季白氏忙道:“小主萬不可折煞臣婦。”滿面疼惜,道:“小主請講。”
季昭道:“女兒今日選秀時結識一個秀女,名喚安陵容。她如今同樣入選,卻還落腳在客棧,十分困窘。女兒想邀她來家中同住,日後入宮,也好互相照應。”
季白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點頭笑道:“小主善心。”
“既如此,臣婦立刻去與老爺說。只是不知那秀女如今在何處?”
季昭喚來寶奩:“母親叫她領着去就是。”又道:“辛苦你了。”
寶奩連忙推辭,於是與季白氏一併行禮出去。很快,果有人傳話說已去接安陵容了。
用過晚飯後不久,便聽說接陵容入府的小轎已到。季昭原就有意飯後散步消食,又知曉陵容性情敏感多思,故特特到門口去迎接,也是着意親密的意思。安陵容見了她,就要盈盈拜倒,季昭連忙扶住:“你我同為小主,何須如此多禮。”
陵容堅持拜道:“前蒙姐姐大恩還未回報,如今又得姐姐憐惜才有安身之處,陵容安得不感激!”隨她一併來的那名姨娘也是滿面謝意。
季昭方不再推辭。
二人又邊敘話邊往府里走。已經通了生辰歲月,算來季昭還要大上陵容幾個月,因此姐姐妹妹終於定下,陵容仍是叫“季姐姐”,季昭卻是直接喚“陵容”,一時間二人更是親密不少。
陵容的住處如今還在收拾佈置,季府佈置極是用心,季昭便邀對方去自己卧房坐坐。她性情本不熱衷炫耀,又決意和對方試着建立真誠友情,便將話題引向陵容擅長的女紅上。果然對方話多了些,臉上也有了笑容,不復剛入府的自卑。
季昭的女紅是實在一般。她自小主意大,詩詞韻律是喜歡的,能下苦功夫學,可是對於女紅這現代姑娘幾乎不會碰的玩意兒,她就只能抓瞎了。如今見到陵容的精巧手藝,也是真心稱讚,甚至又動了幾分再學的念頭,還開玩笑要拜陵容做師傅。
安陵容自是無有不肯的,二人品鑒了一會兒她的綉帕,陵容忽然嘆道:
“方才也是多虧了寶奩。”
季昭忙問她怎麼了。
陵容道:“姐姐的侍婢實在靈巧。之前姐姐的人去接我,客棧老闆只以為我這寒酸的小主奇貨可居,硬攔着不讓走。好在寶奩了得,站出來嘴裏噼里啪啦全是道理,那老闆才肯讓步。”
季昭聞言,心中一動:“陵容可有帶貼身侍婢來?”她嘗試着問道。
安陵容面有羞窘之色:“不曾。陵容身世寒微,家中並無多餘侍婢。”
季昭正色卻道:“陵容又何苦如此!家境出身不過運道使然,將來怎樣,誰又知曉?我觀陵容姿容秀雅,別有韻致,得陛下青眼相待也未可知呢。”
陵容撫了撫耳上墜子,羞怯道:“還要謝過姐姐贈墜之情。”
季昭又道:“陵容,你實在不必如此。聖上看在眼裏的是你,並非一對耳墜子。”她誠懇道:“你切莫妄自菲薄,展現自己便好。”
陵容嘆道:“陵容卑微,實在不如姐姐多才多藝……”她目露茫然,“我也只會唱些鄉野民謠,登不得大雅之堂。”
季昭眼前一亮:“陵容的聲音,的確十分美妙。”
見對方羞澀笑了,她又道:“宮中嬪妃多自矜身份,以歌唱為末流。陵容若作閨房之趣,說不得十分新鮮呢。”
這麼說實在有些直白了,安陵容面色一片緋紅。
季昭只誠懇溫聲道:“陵容的福氣,定然在後頭呢。”又道:“聽聞宮中長日無聊,來日陵容可多與我作伴。季昭雖不才,卻也懂得一二箏笛,和陵容可互相指點。”
在周朝,樂器演奏倒是清貴又不失身份之舉。
陵容聞言自是萬分感激:“妹妹自知唱歌乃末道,也想習得一二技藝,只是家境不允,姐姐肯教我,實在是太好了!妹妹只是不知何以為報!”
季昭正色,執握她手:“你我姐妹,不必如此。”她又說笑道:“況且陵容剛還說願意當我的師傅呢。”唬的陵容連連擺手。
二人又是笑鬧一陣,季昭道:“其實我有個主意。”
陵容疑惑道:“姐姐?”
“陵容若無貼身侍婢相伴,恐入宮被眼皮子淺的下人看清。”季昭諄諄道,“既然陵容看得起寶奩,不若帶她入宮,也當是我們的姐妹情分。”
“這怎麼可以!”陵容險些跳了起來,“寶奩可是姐姐的侍婢!”
季昭卻按住她,示意她去看寶奩驚訝之後狂喜的面容,微笑道:
“我今次,本是打算帶侍婢金盞與玉漏二人入宮的。寶奩她素來心高氣傲,我知道她也盼着這條出路,只是不好越過我和金盞二人的情分去。”說著又命人去拿來寶奩的賣身契,強行塞到陵容手中。陵容還待推辭,季昭只是不讓。
她將寶奩喚來前面,命她給陵容磕頭,一面細細分說道:“寶奩她幼時便被人牙子賣了幾番,幾年前到季府才算安定下來,與家人失散已久,身契也在此,日後必然專心聽陵容使喚。”
季昭雖是突然來的念頭,卻也是清楚寶奩孤身一人,不存在她藉此監視陵容的嫌疑。最多寶奩出身季府,算是加強兩人的聯繫罷了。
寶奩這丫頭原就有些心高氣傲的,脾氣倒像是紅樓里的晴雯,只沒有一個寶玉來驕縱,故而還不算張狂。她清楚小姐入宮必然帶貼身的金盞同玉漏去,失望之餘聽到竟有這樣一個機會,怎能不大喜,利索地跪下便給陵容磕頭,滿嘴吉利話兒。
陵容還要猶豫,季昭勸道:“姐姐瞧這丫頭知道能跟了姐姐這樣開心,怎好讓人空歡喜一場。”這才肯受了。
她鄭重又向季昭行了個大禮,誠摯道:“陵容卑微,卻得姐姐如此厚待,唯有以真心為報。來日必全心與姐姐相互扶持,相伴宮中歲月。”
季昭扶她起身,溫聲道:“好陵容!季昭也必然真心待你!”
又道:“這一拜算是拜完了,日後,可不許與我客套了。”
陵容羞澀一笑,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