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秀女乃是以六人為一列,一同入內供選。今屆應選秀女不少,季昭入殿已是極早。她稍整衣飾,便垂眉斂目不再多言,與另外五人一同走了進去。
自有引導內監教她們如何行禮跪拜,季昭依言去做,萬事一絲不苟。僅在起身時匆匆瞥了一眼,看見皇帝與太后一併高高坐在上首,皇后獨坐下首,便不再抬頭。
內監尖細的嗓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內——
“松江知府陸平之女陸璐,年十四。”
季昭垂首,凝視地上拼接無縫的青石磚。聽陸璐緊張而不失大方地對答皇帝隨口的考較,不多時,便有聲音從高處遙遠地傳來:“留牌子。”
陸璐衣裙簌簌,從另一側去了。季昭打起精神,果然下面便是——
“禮部尚書季行之女季昭,年十五。”
季昭緩步而出,低頭福身,恭聲道:“臣女季昭參見皇上、太后、皇后,願皇上萬歲萬福,太後福壽安康,皇后千歲吉祥。”
皇帝微微“唔”了一聲:“季行的女兒?”
季昭曉得父親與皇帝君臣相得,才有此一問,所以並不膽怯,再度福身:“臣女正是。”
“平時念什麼書?”卻是選秀以來沒怎麼開口的太后和氣問道。
原來之前的爭執早有人回報到聖前,季昭化解及時得當,太后暗自滿意,故有此一問。
季昭雖然微微詫異,暫未明了其中關竅,卻沉靜回答道:“臣女愚鈍。”
她自知不是沈眉庄的性情,所以即使在她之前,也不曾套用對方那已經得到讚許的回答,而是垂首道:“臣女聽父親教導,平時多讀些詩詞格律,也看一些《碧雞漫志》、《碣石調幽蘭》的雜書。”
皇帝倒笑了:“果然是季行的女兒。”風雅。
太后卻沉吟道:“《碣石調幽蘭》似是教譜曲的。”她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你可會作曲?”會詩詞的閨秀多見,但譜曲的卻是稀客。
季昭道:“臣女略通。”並不抬頭。
“母后既有雅興,不如讓這秀女來獻藝一曲。想必她既會作曲,也該通樂器。”皇后笑得雍容大度,十分和善的樣子,“季秀女要什麼樂器?”
季昭道:“箏。”這個字出口的時候,先前的恭謹略略淡去,卻顯出幾分傲氣來,引得皇帝多看了她一眼。
“那麼便取箏來。”皇帝吩咐道。
選秀時本就備着帝后興起考較才藝,常用的琴棋書畫都有,因此內監們並不慌亂,井然有序就送來一架古拙的秦箏並坐凳。
季昭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電光火石之間,她已有了想法。
她福身道:“此曲名為《大悲咒》。”
皇后的意思顯然是要考較她彈奏並譜曲的功力,但現下既然太後起了興緻,倒不妨更加投其所好。
“……並不完全算臣女所作。”季昭道,她眉目安然,“原是臣女偶聽一個天竺僧人吟唱略有所得,后將之譜為箏曲。便以此曲獻給皇上、太后與皇后。”
這麼說很恰當,也顯謙遜。皇帝略略點頭。
季昭已緩緩落座。她一雙青蔥玉指落在弦上,心中低低宣了一聲佛號,也不刻意停頓來造聲勢,便這麼彈了起來。
這首曲子確實不是她自己所做,而是前生齊豫的《大悲咒》。
季昭的雙手拂過箏面,神情沉靜,竟似有禪意。此生的她的確精修樂理,因此並不虧心。再說距離前世過去已久,腦海中的唱段也只是零星,中間少不得有一二連綴之處乃自己添補。而對於幾乎全是唱段、配樂也偏西化的《大悲咒》,將之譜為古典箏曲,季昭也很是花了一番心力。
敢獻出此曲,足見她今世的樂理造詣果然不凡了。
箏音清涼,悲而不毀,哀而不傷,全落在“悲憫”二字上。太后聽得微微點頭,看了小半日秀女的帝后聽到這等妙曲,也不禁心中舒暢。
一曲將末,季昭連連奏出五個泛音,愈來愈低,直至虛無。
太后微微怔了一會子,點頭贊道:“琴音空靈悲憫,足見品性純良。”又問道:“皇帝,不如就留下她吧?”
皇帝卻是笑了:“曲子雖好,但季行的女兒豈能沒一首風流詩詞?”他拍掌道,“母后莫急,朕倒想再考較這秀女一二。”
太后見他如此,笑着微微搖頭,也不再說什麼。
季昭被皇帝饒有興趣的目光注視,心中略感不適,蹲下回道:“臣女不敢給父親丟臉。”她娓娓道:“臣女雖習過詩詞,但造詣並不如樂理。況且臣女也並無‘七步成詩’的才能。”
皇帝撫掌而笑:“你不用過謙。隨意做一首就好了,朕不笑話你父親。”一指殿前的秋海棠,“就詠這個吧,這題目可算簡單了。”
皇后含笑道:“詠海棠的詩甚多,實在做不出,念一首前人的詩作也就罷了。”
季昭此生雖於詩詞上苦修過,但據父親評價,也只有幾篇極佳,多數是爾爾之作。這其實是季行眼界既高,又喜她才氣,不欲使其驕傲過度,但季昭自己卻並不知道。她又未曾與別人相較過,自然就以為自己詩作一般了。
她心裏是想給父親長臉的,況且入宮之事本就使人心懸,想要過得更好,有些東西並非不能捨棄——白海棠這個題目,實在是熟悉極了。
前世季昭讀《紅樓夢》時,曾細細研究仿寫其中詩詞。而她記得清楚,“海棠詩社”第一次結成,作的便是一首《詠白海棠》。
連着結社時的五首,加上史湘雲後補的兩首,共有七首。季昭如今雖都記得,但選用哪一首卻需要斟酌。她私心裏喜歡史湘雲的豪邁英氣,又覺黛玉的風流裊娜或許更得君心,畢竟當今聖上可是有一位念念不忘的白月光純元皇后。然而太后、皇后亦在上頭,太過鋒芒畢露同樣不美。
倒不如藉此機會,以詩明志。
季昭生出此念之後,稍稍琢磨便知七首中最合適的是哪篇——正是那奪魁的寶釵之詩。
她福身道:“臣女昔年恰好曾有一首《詠白海棠》,便在此獻上。”
終究還有些皮薄,不敢冒稱是急智。太后卻在上面嘆道:“這孩子也太謙遜實誠。”
季昭麵皮發燙,皇帝微笑搖頭,皇后卻只笑不語。
她定了定心神,緩聲念道: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
皇後於是讚揚:“起頭便端莊含蓄。”
季昭略略一頓,復又念下去:“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此詩乃蘅蕪君薛寶釵所做,為海棠第一社奪魁之作。詩溫厚端莊又自矜身份。季昭自感此詩頗穩,況且細細算來,雖然她羨慕湘雲的豪闊,也清楚黛玉的詩作風流別緻,但那二者均與她性情並不相符,只圖一時得意終究無用。
而此刻的皇帝已開口喝彩。
“好!好一個‘淡極始知花更艷’!”皇帝擊節贊道,他極為振奮,“還說詩詞造詣一般,不知勝過幾許酸儒!”
季昭垂首稱不敢。而皇后也終是笑了起來。
“看她清潔自厲,終不肯作一輕浮語。果然是個好的。”皇后款款道,“陛下也莫為難這姑娘了,留牌子吧。”
旁邊的內侍見皇帝微微頷首,急忙唱道——
“季昭,留牌子,賜香囊!”
“臣女謝皇上、太后、皇后恩典。”季昭當即跪下,聲音沉穩,心中卻滋味翻湧。
原來事到臨頭,她還是會畏怯和抗拒。
只是今日之後,她已不再是季行夫婦珍愛的長女,而是天子的宮嬪了。
季昭揚起恰到好處的笑意,由內監領着,手持香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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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音是古箏中一種較難的指法,非常空靈,但稍有不慎便會弄成沉悶的怪響。連奏泛音難度會更高,除非提前在箏上做好標記,並且演奏前再也不移動分毫,否則只能靠手感。
*抄襲大概是很多人的雷點,但作者畢竟水平有限。除去這一次之外,後文詩作全部都是作者找的,在文中作為季昭自己寫出來的,盡量不尷尬,謝謝大家。這篇是舊文,重修也沒法全部重寫,詩詞的地方避不過去,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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