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兇手是公羊月。
那又如何?晁晨一介書生,誰都殺不了,還有可能被反殺,那麼為何一定要當著他的面栽贓?
除非,那個人篤定自己,絕對不會殺晁晨滅口。
為什麼?
為什麼?
公羊月撥動劍穗上的珠子,看着眼前那一群嗚嗚咽咽的人,只覺得心煩意亂:“別哭了,再哭剁碎喂狗。”
此話一出,抽泣果真一止,盡皆咬緊腮幫不敢再發一聲。
“就這樣一口咬定,若我說不是,你會信?”公羊月揪着晁晨的前襟,將他拽到自己身邊。
晁晨冷笑:“若不是你,還能是誰?所謂七日之約,不過是惑敵之術,好叫我等麻痹大意。公羊月,你不就是想毀掉館主收集指控公羊家叛國的罪證,你最好殺了我,這樣你一輩子也休想得到!”
顧在我雖然沒來得及開口,但那個秘密想來已留於白紙黑字,還叫晁晨拿了去,原來如此。公羊月鬆手,怒極反笑,只瞧他霍然歸劍入鞘,一連說了三聲“我不殺你”。
見拿住七寸,晁晨撫着心口,鬆了口氣,心下也越發篤定,公羊月是為此而來。那公羊月成名時便多受訾議,當時他也聽了幾耳朵,卻並沒有放在心上,江湖上多是粗人,拿人家祖宗來問候不算少見,他還權當構陷,沒想到還真是空穴有風。
聯想到余侗的欲言又止,以及示警之託,晁晨將前後全串連起來,他迎着公羊月的目光,挺直身子,道:“我明白了,定是華大俠在北搜集到證據,託付館主代為保管,你獲知消息,在燕山暗中截殺,卻沒曾想余大哥跑脫傳信。太行橫斷南北,陘道溝壑縱橫,你如海底撈針不得蹤跡,於是改變主意,先一步搶殺館主。”
“你在書館沒有搜到證據,於是借口洗冤,想伺機套出話來,卻沒曾想余大哥已有動作,聯絡四方豪傑,你怕遲則生變,於是動手殺人。而後你意欲何為?一把火燒光書館?”晁晨頓了頓,袖子下捲曲的手指微微發抖,他強忍着深吸一口氣,詐他,“我告訴你,來之前我已聯絡館主舊友,難不成你還能殺盡所有人?”
公羊月擊掌,這一番推論自圓其說,實在縝密:“真是精彩。”
晁晨口舌不讓,將多日的受氣一併還擊:“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也怕被人戳脊梁骨罵,公羊一門皆是惡臭污……”
“啊!晁先生!”
在這之前,公羊月確實想放他一條生路,既然已經入局,那麼只有隨機應變,方才可能破局,但這一番話,切實讓他動了殺心,他可以一把擰斷這文士的脖子。
天上轟隆一聲雷,紫電光華落在晁晨慘白的臉上,和記憶中僵死的屍體重合,那時他舉劍殺光了所有人,坐在墳前,大聲哭罵——
“總有一天我要告訴天下所有人,我公羊家一門忠烈,不是奸臣!”
“你走吧。”
大雨中,公羊月揚長而去。
晁晨還立在原地,阿陸使勁搖晃他的手,才喚回神智。出來的沒一個帶傘,他立即脫下外衣,蓋在幾個孩子的頭上,而自己則走在冰冷的春雨中。
阿陸看他臉色,很害怕:“先生,你怎麼了?”
“不知為何,剛才那一瞬,我竟覺得自己錯了。”隔了許久,晁晨才噓聲一嘆。
這倒春寒來得急,寒氣上身,待回到書館,幾人手指皆已凍得姜白。門房在廊下留了幾盞燈籠,望着橘光,還似夢寐。
晁晨囑託幾個小童更衣沐浴,早些就寢,走之前,小七一把抓着他的手,瑟瑟發抖:“先生,他真的就這麼放我們走了?”
晁晨只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沒有說話。
打撈救人的已經出去,今夜想來無眠,晁晨連衣裳也顧不得換,闔上門匆匆趕往書齋查看,期望能找到線索。這事來得古怪,盜物能說得通,可顧在我已逝,盜他屍體又能做甚麼,總不至於死人還能說話。
三更以後,他坐在燈火前,反覆思索,最後將那隨身攜帶的手札攤在膝頭上,心中猛地跳出一個瘋狂的念頭——
如果不是公羊月呢?
窗外的雨聲又大又急,抬眼望去,漆黑的夜仿若凶獸張開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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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鯉剛結了今日的房錢,就着油燈,撥弄錢袋子裏的碎幣,一邊在紙上記下開支,想着日後好讓劉子闊全記在賬上。
餘光乍見一抹紅,她忙踩在小几上,兩手撐着窗檯,半個身子往外探,果然見公羊月遊魂一般無聲走過:“喲,回來了,你可查到甚麼?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等喬岷回來。”
公羊月落下話,小丫頭像鼴鼠一般連連頷首,看他推門,忙又喚住:“噢,對了,你這次任務酬金幾何?”說罷,還抖了抖手中的白紙。
這些年的家當都被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輕易不搬動,這次出來所攜周轉本就不多,沒想到又在晉陽耽擱至今,還想着要不就近先拿了酬金應付,反正顧在我也已經死了,不管誰殺的,不要白不要。
可公羊月壓根兒沒理她,直接回了房。
被無視,雙鯉窩氣,學他要一呼掌將那兩頁窗“噼啪”闔上,剛動手,公羊月快步而出,抵住了窗欞:“你剛才問什麼?”
雙鯉嚇了一跳:“就……酬金。”
話音被打斷:“沒有酬金。”
“啊?”
“沒有酬金,報酬不是金銀!”公羊月眼中光芒大盛,喜不自勝,扶着雙鯉的肩,一字一句道:“我怎麼沒有想到……”說著他在雙鯉的腦門上彈了一下,大笑而歸,“死丫頭,給你記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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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先生,我們儘力了,還請節哀。”
門房付了錢,將撈屍的漢子送出了門,書館的人圍攏過去,掀開白布瞧了一眼,驚着了神,慌忙拿袖子掩着口鼻往後退。
刺鼻的臭氣漫出,叫人作嘔,幾個孩子更是面如土色,不敢再看那膨脹發白的屍體。
面容雖已不清,但就這身量,是余侗錯不了。
晁晨不顧勸,一意上前,阿陸順了塊汗巾,小五遞上一根柳條,等撥開前胸的衣衫,果然瞧見有貫心的細薄傷口,與昨夜西城門外的五具屍體,同出一器。
“浸了水,放不久,暫時送到靈堂,請個堪輿師傅尋塊地,儘快下葬吧。”晁晨將白布覆上,順口尋問那口九環刀,強調余侗一代大俠,身無長物,從來刀不離身,也就這點陪葬,不能疏忽。
那些書生,雖不語怪力亂神,卻也很是敬畏,只把屍體抬到了書齋,卻不敢親自整理遺容,偏偏又講禮講情,不能隨便挖個坑埋,這下可苦惱。幾人竊竊私語一陣,一合計,最後乾脆上義莊把看莊子的請了過來。
前腳一走,後腳公羊月便聞得風聲,潛了進來,先撩發看那耳垂,確有一顆大黑痣,再抬臂看向肘節,硬疙瘩分毫不錯。
“真的是余侗,”公羊月摸着下巴思索,最後將目光落在前胸的傷口上,“余侗死了,那下一個目標是誰?”
“……晁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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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日,余侗下葬,晁晨親自主持,書館的人看着蓋棺,想着近日發生的糟心事,和顧在我始終沒有被找回的屍身,哭得如喪考妣。
其實眾人都心知肚明,此時能幹出盜屍這檔子事兒的,除了公羊月那個歹惡之人,還能有誰?可也只能私下想想,並無一個敢直接上門。先前那些從鄉校回來的儒子,還寄希望幾次三番化險為夷的晁晨,可這兩日晁晨無事不出,好像真的怕了,神神秘秘、躲躲閃閃,大家也便跟着心虛不安——
畢竟,余侗武功那麼高,不也死得那麼慘。
辦妥了事,晁晨回了書館便一頭扎進書房,只言歇息,閉門不出。
小七、小五幾個坐在亭中讀書,沒一會,撞見個學子找來問事,說四處不見晁晨,便是朝夕飯時,也很難見着兩面,以往從沒有這樣的情況。
“先生這幾天,總神神秘秘的。”
“定是因為那個公羊月,小五,你忘了那天晚上,他差點掐死先生。可恨這些年北方亂得很,連遊俠兒也不敢久居,真希望老天開開眼,遣一個南邊的巨俠,將他好生收拾!”阿陸握拳,義憤填膺。
小五喃喃:“也不知阿韋現在是生是死。”
一時間,氣氛全有些喪氣,那學子看人苦着臉,自個兒也沒趣,便收了東西要走。這時,小七放下書,叫住了他:“都說的什麼話,辦法總會有的!我跟你們說,先生保不準就是在想轍對付那公羊月。“
阿陸忙問:“怎麼說?”
小七招手,四人聚攏:“昨個下午我瞌睡,回房歇息,在天井邊撞見了晁先生,他當時走得急,沒瞧見我,手裏的東西被我撞了一地,都是些皮卷冊子,沒封沒尾也沒有書館的記號,我猜準是什麼秘密武器!要知道這事兒擱以前,少說得被訓斥兩句不穩重,可先生什麼都沒說,匆匆收拾便離開了。”
小五一副很懂的樣子:“對對對,你們還記得先生講過那個‘四府‘之一的公輸府嗎,聽說裏頭全是些能工巧匠,不僅能造攻城器械,起塢堡工事,還做些殺人的玩意,就比如那個暗器,叫什麼名兒來着……噢,白骨喋血!說不定先生拿着的就是圖紙!”
“那東西幾十年都沒人提過,哪那麼容易搞到手,還圖紙,先生連殺雞宰牛都不會,做得來?”阿陸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哂笑道,“我看,該是拿到了什麼關鍵證據才是,你們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不許問東問西,仔細暴露!”
小七叉腰,像個小大人一般,”阿陸哥說得是,你們可別到處亂說。“
那學子也是個及冠的大人了,不與小孩子見識,只當聽着玩鬧,小七看他真着急,也便支了個招:“朱師兄,不如你亥時三刻到後院池塘附近碰碰運氣,前夜我睡不着肚餓,去庖屋偷吃了一個饅頭,回來時抄了近路,正好看見先生在池邊嘆息。”
學子眼前一亮,小七怕被責罰,忙又說:“你可不許出賣我,要是被教習知道戌時還未就寢,定要被罰抄書!”
當夜,公羊月在窗前將展開的紙條反覆查看,最後扔進燭台燃成灰燼。那是兩日前他從余侗前襟處搜來的,晁晨算準了那些孺子會另尋他人,也算準他一定會來探看,檢查傷口時故意留下。
字條上共十一字——
“後日亥時院池前,邀君一談。”
談什麼,這人想了兩日開了竅,打算用公羊家的證據做交換,換那個小孩的性命,還是換顧在我?
“可別是鴻門宴,他既然都不信你,還講什麼道理,別去了。”雙鯉看他執意推門外出,心中煩躁,差點失手砸了茶壺和杯碟。
“我又不傻,難道還站着給他殺?”公羊月謔笑一聲,反口懟她,隨後按住劍柄,“不論陰謀陽謀,顧在我留下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喂,那你別一個人去,我叫上十七,咱仨一塊,人多好鎮場子啊!”院中人未應,雙鯉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頭也不回步入月色中,而後轉頭去拍喬岷的房門。
屋中無人,她一摸榻上冰涼,這才驚覺此人已兩日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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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什麼問題,盡可以留言問我,我好及時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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