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門縫裏支出一個腦袋,卻不是公羊月。
“阿陸?”
被喚到名字,那學童索性擠了進來,四下亂看了兩眼,瞧見晁晨一頭大汗,不禁有些慌張,過去攀他袖子,很是焦急:“先生,您這是怎麼了?”
袖中還掖着手札,晁晨不動聲色避開,推着他背心向外:“無妨,過來收拾幾件東西隨葬,沒想到睹物思人,館主這一去,不知書館還能堅守多久。你怎麼來了?公羊月走了?”
“還沒,余大俠走不脫,見你久不歸來,讓我過來看看。”說著,阿陸故意作出一副嫌惡的樣子,“呸呸”兩聲,“先生說得對,皆是巧言令色,惑亂視聽,小五小七已經被說弄得五迷三道。”
晁晨在門上落了鎖,招呼阿陸:“你先去書齋幫忙招呼前來弔唁的鄉民,我這便去找余大哥。”
阿陸還想開口,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晁晨尋至院中時,余侗正拄着刀,下巴落在刀柄上打瞌睡,而公羊月早已不知所蹤。他捏緊手札,不禁冷笑一聲:“說得滿口好聽,不還是跑了,呵,果然,這輩子都不能信這人的鬼話!”
聽見嘟囔,余侗驚醒,四下一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奶奶的,給看丟了。”
不待他繼續自責下去,晁晨拉着人回到房中,將找到的東西拿了出來,攤在桌案上:“有這證據,公羊月跑不掉,我倒要看看這七日之約他若輸了,是要罪己陳書,還是自刎謝罪?”
難得余侗沒開腔,偏頭看去,竟一直盯着那竹冊鈐記。晁晨忙向他解釋:“顧館主他是……”
“我知道,不見長安嘛!”哪知這一開口,余侗臉色更沉,匆匆把東西卷好,塞回晁晨懷中:“老子也是組織里的人。晁老弟,不瞞你說,這次前來,便是先行一步,替家師捎口信的。這東西你先收好。”
“華大俠出事了?”晁晨倉促兜住,脫口而出,“可是與此事有關?”
余侗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卻沒說下去,而後背過身,對着牆壁就是重重一拳,打得粉末橫飛:“他奶奶的,還是遲了,叫公羊月那廝得了手,什麼勞什子七日之約,剛才我就該扭斷他的脖子!”
“事已至此,悔恨無用,還需想個萬全的法子將人逮住。”晁晨安撫。
“晁先生放心,兄弟們不日便到,那孩子我定會救回來。”余侗拍了拍他的胳膊,向外走去,至門前卻多有猶豫,“其實……”
“但說無妨。”
余侗不知怎麼開口,晁晨追問:“可有難言之隱?”
糾結半晌,余侗連嘆三聲,這才扛着大刀敲定:“晁老弟勿怪,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講,叫什麼茲什麼體大,老子得先和兄弟們商量一下,不能白白將你卷進來。”怕晁晨堅持,他還補道,“我聽外頭那些儒生說,顧老館主生前最器重你,還說百年後,要你接他衣缽,你大有好日子過。‘不見長安‘沒你想得那麼簡單,近來咱兄弟沒一個出頭,是因為前些年內部曾遭到重創,稍不留意,便有殺身之禍!”
“不過……”余侗話音一轉,“晁老弟既如此古道熱腸,余大哥卻也有一事相求。館主既與你提過家師,不知是否還提過別的什麼人,這事兒牽連甚廣,恐生連累,還需要及早警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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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晉城酒家內,公羊月前腳剛進屋,雙鯉後腳便跟了過來,吹了聲口哨,指了指手頭的荷包,頗為得意:“我就說,沒有我搞不定的消息。”
說完,就坐倒了一杯茶,咕咚灌下口,而後抬手一扔,荷包給了喬岷,後者嫌棄地用劍一挑,挑入火盆中。
“華儀,號‘芳樽友‘,喜納酒器,平原華氏旁系,祖上一支並未隨士大夫過江,輾轉隱居於燕山……”
公羊月拿指節敲打桌面:“說重點。”
“催什麼催,催命啊!”雙鯉拍桌對嗆,“一個月前,華儀確實遭到不明截殺,燕山下已不見蹤跡,恐遭不測。華儀擅長指教,這些年慕名來受過他點撥的人,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不過都是露水過客,只有三個人,勉強稱得上弟子,其中就包括余侗。”
“余侗,冀州博陵人士,自幼習武,乃河間豪俠,耍大刀卻走輕快路子,江湖人送稱號‘捉影刀‘。身材高大足有八尺,黑面大髯,耳垂有痣,左手肘前小臂曾被刺穿,因而生有疙瘩。脾氣暴躁,性子衝動,與那夜所見當是無二。”雙鯉頓了頓,補充道:“噢,對了,他是半個月前離開燕山的,為掩人耳目,應該是橫穿太行八陘,最後一次現身是在靈丘縣補給。”
“沒了?”公羊月摸着下巴思忖。
雙鯉搖頭。
“虧你還是聞達老人的徒弟,就這點消息?瞧你方才風風火火,還以為你把他倆的褻褲都給扒出來了,”公羊月逗她,指着喬岷,“讓十七說,他也能說得出來。你可得小心嘍,萬一哪天被掃地出門。”
雙鯉漲紅了臉,像個炮仗,一點就着:“天天沒個人話,裝鬼呢?他是高句麗的劍衛,我不信那個好太王在遼東四郡沒個探子。”
公羊月來勁,順着她話懟:“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你說誰?”
“你!”雙鯉咬了舌頭,說不過他,只氣鼓鼓蹲在團墊上生悶氣,暗自腹誹:我就是聞達本人,難道我掃我自己?但她沒敢開口,狠狠憋了回去。消息自然是隨着那枚寶珠和翎羽回來的,隨之一併的還有求得的晉國消息,這些她都沒交過底,怕公羊月擔心,不然又得罵她,天下不會落餡餅。
想到晉國那邊也是一團糟心事,雙鯉登時憂心忡忡。
看小丫頭一反常態,公羊月又去哄她:“這麼小氣?”
雙鯉瞪了一眼,努力堆笑,佯裝調侃:“我不氣,我不氣,氣死就不能去帝師閣看師昂閣主了。要我說,老月,你真應該討個婆娘,有人管着你,你就不會盡指着我欺負。”話到嘴邊,她忽地起了個鬼主意,便道:“說到這個,我看那個姓晁的先生就可,將好跟你作對,你今兒去沒給人笤帚打出來?”
公羊月默了一瞬,拿劍柄敲了敲她的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昏頭了吧,連男女都分不清了!”
小丫頭抱着頭,“哎喲”兩聲朝喬岷那方躲,後者連退,給委屈可憐地逼到了牆角,忍無可忍,這才打斷:“公羊月,你查這消息,莫不是懷疑余侗?”
“不,”公羊月目光沉下,不再玩笑,“我是懷疑,余侗是下一個目標,他很可能帶着華儀臨終託付而來。”
豎著耳朵偷聽地雙鯉瞬間垮了臉:“啊?你不會還想救那個大老粗吧?”
“他的死活跟我有甚麼干係?”公羊月淡淡道。
救余侗,沒有半點好處,可顧在我死的時機太過巧合,彷彿有心之人不想讓他說話。人畢竟已經死了,線索斷掉,而千秋殿的規矩,殺手皆是單線聯繫,基本沒有可能追索到金主,那麼只能從這個人入手。
顧在我知道些什麼,華儀心頭想來有數,那這託付恐怕最是關鍵。想到十幾年來下落不明的父親,公羊月不自覺捏碎了手中小杯——
也許他早就死在那些人的手裏,畢竟在正道看來,公羊氏皆不幹凈。
“余侗是從哪條道來的?”
公羊月的臉色可嚇壞了兩人,雙鯉張口結舌:“按……按腳程,應該早就到了,從靈丘到晉陽,最慢也只要五日,但他昨夜才到,晚了一天,既然是送信,就不該耽擱。”
喬岷猜測:“書館在南,繞路?會不會是遇到了麻煩。”
“不會。”公羊月否決,先前交手時,余侗狀態明顯很好,若是風塵僕僕,遭到截殺,想接自己的劍可沒那麼容易。
“那就只剩混淆視聽,他故意的?”喬岷又道。
公羊月食指蘸茶水,在桌面繪出圖來:“太行陘道是東西向,從靈丘出發,必到代縣,除此之外,皆費時日。代縣在北,只能北下,四日半,不能再多。”
雙鯉掰着手指數:“其實是晚了一日半?”
“余侗是個江湖老手,一路安然自然惶恐,怕有眼線直接在晉陽盯他,對顧在我不利,所以自東自北都不合適,於是他繞道西行,故意裝作塞外來客。昨晚交手時,他穿的那身衣裳,明顯是大月氏的貴霜長袍改的,你也說了,黑面大髯,裝起來也像。”
“但那也只需要半日,餘下的一日呢?”
公羊月起身,一邊束起寬袖,一邊向外走:“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如果自西繞,必然要過西嶺汾水道,我去看看。”
說罷,他沖喬岷使了個眼色,後者頷首應道:“你說的事,我會處理妥當。我的要求不變,你自可以慢慢考慮。”
雙鯉沒懂他二人打什麼啞謎,只揪着那“汾水道”三字,一拍腦袋,忽地想起了劉子闊,也不知那傢伙躲到了哪兒,安全與否。她追了兩步,想叫老月順帶看一眼,但又覺得目下情勢不明,還是不要添亂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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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時過,將入夜,“俱舍”書館所有人都聚在書齋。朝夕各有一次哭奠,所有人皆成服而至,沉痛而又莊重。
趕上寒食,不生明火,晁晨拭淚而出,安排人去取干粥與人分食,回頭找了半天,卻不見余侗,找門房的人一問,才曉得飯前便出了門,說是去接應弟兄。白日間確實有提到此事,他沒有多想,回了書齋守靈。
這一守,便守到亥時,人依舊未歸。
晁晨有些慌張,跟身邊的阿陸交代一聲,便披了一件斗篷,拿着火把往城門去。阿陸坐在齋中,看着白幡下搖曳的燭火,心中不安,等人走了,轉頭便去叫書館的其他先生。
余侗說過,他的人會從西邊來。
一路趕至西城門下,只見城門洞開,內外並無人煙。
而今並無戰事,未行宵禁,晁晨拾來一根木棍,沿着牆根掃看,此處並無打鬥痕迹,但隱蔽角落生起的荒草,卻被壓彎在土中。他稍有些疑惑,但並未深思,而是尋門而出,往外又走了個一里,忽瞧見兩旁樹木彎折,其上劈砍痕迹惹眼,頓時大驚。
“余大哥?”
晁晨試着喚了一聲,無人應答,再走兩步,腳下絆了一跤,定睛一看,是個死屍。屍體不止這一具,足有五數,皆身着短打,手拿兵器,零散倒在路邊,致命傷窄而薄,絕非大刀重器所為,倒是與劍相合……
莫不是公羊月?
晁晨暗叫不好,懷疑余侗來此目的暴露,已成了下一個目標。再搜尋一圈,未見那刀客的屍體,他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低頭辨別殘留的痕迹,一路往汾水追去。
痕迹斷在了灘涂上,晁晨疑人渡河,可惜眼下無舟可追,他只能在岸邊干著急,打了個旋迴頭搬救兵。剛走出兩步,上方一處矮崖生出響動,他登時繞到後方,手腳並用撥開雜草灌木往上爬。
“余大哥?是你嗎余大哥?”
忽地一道黑影閃過,晁晨舉着火把向後張望,卻並無所獲。正待他攏緊外衫繼續向前時,卻被藤棘鉤住,揪扯幾番,只覺小腿一痛,整個人屈膝下地,滾了出去。
落定抬頭,正前方有一人,不甚清楚,但寬背熊腰,依稀能辨出是余侗。晁晨慌忙去撿火把,就聽得余侗喊了一聲“別過來”,耳旁忽起風聲,有人輕功落地,向前撲出。
而後“噗通“一聲,余侗落水,晁晨火把一掃,矮崖邊持劍而立的人,可不正是公羊月,而他皂靴旁插地上的,正是余侗那口鋥亮的九環大刀。
又不能硬碰硬,留在原地只能當靶子,晁晨第一個念頭就是跑,他將火把反向一甩,自小路向下滑。但他不會輕功,跑不過公羊月,幾個起落就被捉住。
後者按住他的肩:“你跑什麼?”
“不跑等着被你滅口嗎?”晁晨掙扎。
“我沒殺他,我剛才……”沿着西嶺向汾水道查探后並無所獲,公羊月正打算返程,回頭就聽見晁晨的喊聲,以為余侗遇伏,便跟了過來。方才晁晨摔在地上,他怕有詐,搶先越過去救余侗,可余侗已然重傷不支,摔落汾河,如今看來,分明是早就做好的計。
好一出栽贓嫁禍。
公羊月百口莫辯,若此刻殺了晁晨,豈不讓幕後之人如意。他旋即鬆手,反正眼前人本就不信自己,多說無益,收劍轉頭便走。只是遠處火把次第亮起,仿若一條蜿蜒小蛇,書館的人尋了過來,阿陸跑在最前面。
“晁先生,不好了晁先……”待看清公羊月,他嚇得後退,踩掉了小七的鞋子。
“阿陸!”
晁晨又驚又氣,如此興師動眾,必是書館出事。
小七語帶哭腔:“先生,館主他……他的屍身不見了!”
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子掩面啜泣,小孩更是哭得聲嘶力竭,晁晨猝然回頭,兩眼死死盯着公羊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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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像又背鍋了,但是不要慌,下兩章把兇手揪出來暴打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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