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005

書館停屍小斂,消息散了出去,不少晉陽城的百姓自發前去致襚弔唁。顧在我獨身一人,沒有妻兒,書館裏的先生和學童,都穿着喪服,為他守靈。

公羊月挑了一個人少的時辰,混進去上了一炷香,而後繞着屍體走了一圈,隨後離開書齋。

不巧,剛轉過後院牆,就迎面撞見晁晨。

“你怎地又來了?”打也打不過,晁晨只能不滿地盯着他,像盯着一團灰渣,“你這等卑鄙無恥,作惡多端的歹惡之輩,書館不歡迎你!”

公羊月臉皮厚,根本不為所動:“說得好像歡迎你就會拿八抬大轎來接一樣。”

晁晨屏息舒氣,本着不與小人論長短,裝作視而不見。

“你該不會是怕我當真查到真相吧?你心裏已經認定是我乾的,查到可不就自打嘴巴?”公羊月卻如甩不脫的牛皮蘚,又纏了上來:“怎麼說你好呢,你武功那麼差,對誰都和和氣氣,怎麼對我就非得這麼硬氣,我們是有殺父之仇,還是奪妻之恨?”

“試問若是你,對臭蟲也會笑臉相迎嗎?”晁晨冷冷瞥了一眼,越過他,“再說,你和別人能一樣嗎?”

“是不一樣。嗯,我就當你是在奉承我。”

晁晨拂袖:“不可教也。”

轉過小廊,聽見身後再無跫音,晁晨回頭看了兩眼,想長舒一口氣,卻又憂心公羊月在此再生枝節,忙去找余侗商量。

想得越多,走得越快,頻頻回頭還急,一出門洞,就一頭撞上了人。

公羊月抱劍懶懶看他:“你在找我?”

晁晨一把撞開,沒好氣道:“你跟着我作甚?”

“你現在一定在想,這個作惡多端的傢伙定是來毀去證據的,所以須得找個人盯着。”說完,公羊月指了指已提刀向他二人走來的余侗。

雖是喪期,那幾個學童卻未扔下課業,如今聽見動靜,都站起身,朝這邊看來。

“不用擔心,那個小鬼安然無恙。你們不用防着我,我就坐在這兒,光天化日,還能如何?請便。”公羊月大方地走過去,坐在團墊上,幾個孩子立刻縮到角落,十分驚恐。他並不惱,反朝其中一個招手:“念的什麼書?”

余侗瞪大眼睛,拉着晁晨問:“他怎麼在這兒?”

“弔唁。”

刀客一聽站不住了,擼着袖子扛刀就要上:“你瞧瞧,登堂入室,世上哪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老子要是顧先生,我現在就給氣活了我!”

晁晨忙將他攔下:“阿韋還在他手上,何況你召集的兄弟還沒到。”

“就這麼看着?”

晁晨面色陰沉,並未答話,至少,眼前的人暫時並無殺意,甚至還有幾分莫名其妙的閑心。

小五害怕,不肯上前。公羊月劍未出鞘,只向前一探,那手握的書卷便飛了出來,被他一把撈住,只掃了一眼,兩把撕成了碎片:“除了詩書禮易春秋,就沒點別的?我給你們講點有趣的。”

不曾想,公羊月還真就講了起來。

“龜和蛇哪個長?”

小七口快:“自然是蛇。”

“不,龜長於蛇。(注1)”

“怎麼可能!”小五不信。

公羊月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空中比劃:“滇南生巨蟒,但小蛇破殼不足寸;水底的老龜巴掌大,可東海卻有神龜能馱山,有何不可能?”

阿陸跳腳:“你根本就沒說是什麼龜什麼蛇!”

“是啊,我什麼都沒說,可你們已經先入為主了。”公羊月含笑,朝一旁的晁晨望了一眼,二人對視,後者卻避了開去,這分明是說給他聽的。

晁晨緊握拳頭——若是沒有以前,他或許還真信了。

“不說這個,換一個,”公羊月失望地收回目光,接着往下講,“你們瞧這盤子裏的杏花糕,能吃多久?”

“一……一日?”

“兩口?”

“不,是永遠。”公羊月伸出食指擺了擺,“你每天取一半吃,則萬世不竭。”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余侗一副見鬼的模樣:“這又是什麼招數?打入我等內部?”

晁晨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碎片,仍在公羊月的臉上:“歪門邪道!”

公羊月斂起笑容,目光漸冷:“都是一家之言,憑什麼你的便是正統,我的就是邪道?誰立的規矩?”

“自董夫子‘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以來,歷朝歷代,無論是先賢聖人,還是莘莘學子皆讀五經,別的都是旁門!”

公羊月“嘁”了一聲,反唇相譏:“又是大多數,那如果大多數人都錯了呢?晁晨,你就是個榆木疙瘩!”

晁晨不屑:“對牛彈琴!”

他越是相爭執,公羊月越是不鬆口,反而直起身子,補來一句:“你口中所謂的先賢聖人之所以是聖人,是因為多數人都承認,若有一日,多數人皆不承認,聖人還是聖人嗎?”

“離經叛道,強詞奪理!”

晁晨氣得渾身發抖,但公羊月卻視若不見,反而直身而起,一腳踩過地上的殘片,傾身向其壓迫:“你所堅持的禮儀和奉行的教條,在如今這亂世,根本不需要。像你們這樣的文士,除了對異己口誅筆伐,還會什麼?”

“公羊月,你就是來羞辱我的。”晁晨蹲身,撿拾被踩住的竹冊紙片。過去數十年,屠城放火,劫掠搜刮比比皆是,許多經典湮沒,傳承斷代,全靠幾代人竭力搶救回來,而今在他腳下,卻一文不值。

“羞辱?你知道什麼是羞辱?我只是身體力行告訴你一個道理:我比你強,我就是道理。”他拔出長劍,順風劃過晁晨素白的脖頸,接住枝頭悠悠飄落的梨花。

腳步一挪,晁晨脫力,向後摔在地上。他心頭恨得要死,館主屍骨未寒,此人卻言語刻薄,在書館大放厥詞。

余侗搶身上前,一時劍拔弩張。

公羊月並不打算動手,很快歸劍入鞘,低聲冷笑。晁晨抬頭欲斥,卻在目光相撞時,發現對方眼中的恨意並不比自己少。

他又恨什麼?他有什麼好恨的?根本就是個喜怒無常的瘋子!

“我……我其實覺得,挺有道理。”靜默一旁的阿陸看了一眼公羊月,小聲說話。

晁晨起身,顧不得撣衣整冠,一把將小孩拉回來。阿陸從未見過先生如此激動,當即嚇得閉口不言。

余侗兩眼珠子滴溜轉了兩圈,難得沒有添亂,反是將人拉住,悄聲道:“死者為大,先前你不是說顧館主還有遺物要收整?仔細上套,可別叫他激將法自亂陣腳。你且去辦,我在這兒替你看着,就算這廝不要臉,老子還可以不要命!”

晁晨冷靜下來,也覺得奇怪:公羊月幾次言行古怪,就那挾持稚子,說是鬥氣洗冤,可難保不是別有目的,莫不是這書館中還有他所需的東西?若是如此,恐為調虎離山之計。他未必需親自動手,隨行的姑娘雖不會武功,但還有個使劍的幫手。

“你可是老館主親信之人,停靈七日,你還需勞心費神,別和這傢伙多計較……”余侗特意在“親信”二字咬重了音,晁晨恍然他的暗示,果真忍了下來,裝作不爭一時意氣的模樣,拂袖掉頭。

只是,走出兩步,他還是沒忍住回頭看去,一字一句道:“從來只聽說文人相輕,還是頭一次見拿刀劍的如此不屑。公羊月,我不知你遭遇過什麼,但我仍想說,天下並非人人如你武功蓋世,即便徵募入伍的兵丁,許多也不過混口飯吃。‘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注2)‘,南方尚需教化,更何況異族混居的北方,否則不肖三代,恐怕皆已數典忘祖,只怕到那時,再高的武功,也不會起反抗之心。”

公羊月腳步一頓。

“這是三年前,老館主說服我留下時的原話。”晁晨扶住幘帽,長嘆一聲,消失在長廊之外,“處叔季之世,命且難保,為何還要讀書?我那時也不懂,甚至輕賤自毀,只想一死了之。”

書齋、庖屋及寢所之間有一天井周轉,晁晨留了個心眼,故意向庖屋去,預備粥食,然後行近路,抄道進了顧在我生前起居的院子。

院門落了鎖,上頭並無打砸的痕迹。

館主安貧樂道,因而房間空空,一眼到頭,除了卧榻、書桌和滿櫃的卷冊,只有幾幅書畫和一些用以研究的金石碑文,平日都規矩擺放,但現在顯然不是——

滿地雜物,明顯有人先一步,翻找過。

昨晚公羊月走後,他明明第一時間查看過,屋中完好,還落了三道鎖。因為遵循喪儀,他和余侗為顧在我‘飯含襲衣‘,佈置小斂之堂,還差人去鄉校請回先生們,最後各守了半夜,早晨時還又檢查一遍,一點問題也沒有。

難道真是剛才……

晁晨讀書人意氣,下意識要去尋公羊月對質,但轉念一想,既然被翻找,定是有重要的東西。這屋子統共這麼點大,平日多是自己在替館主打理,若真少了什麼關鍵證據,也能瞧出來。

而後,他憑着記憶,依次複位,卻一樣不缺。

“難道沒有找到?”

一時間毫無頭緒,只能暫且放下,晁晨清點完物件,就着日光,有些難過,在案幾邊坐了一會,強忍悲痛,去牆角打開那口置物的空箱,左右環顧挑揀,最後目光落在那幾塊碑碣上:“館主生前最愛鑽研這先秦碣石刻文,不如與之隨葬。”

想到這,他輕手輕腳,依次將碑碣碼放在箱中,待放置完最後一塊,正準備合蓋,箱底忽然下沉寸許,正對的牆面上,露出一個暗格。

暗格見方,不過一拳高,裏頭只有一卷手札。

晁晨心頭砰砰直跳,左右覷了一眼,雙手捧來一觀——

“公羊遲,劍谷七老之二,寧康二年於綿竹殺蜀王張育,開城引秦軍入,軍士慘死,蜀地失守,同年秦將鄧羌於涪西全殲晉軍,秦將楊安蜀郡斬人二萬有餘……

公羊啟,公羊遲之子,寧康三年,遠走雲中,攀附拓跋鮮卑,殺妻求榮,下落不明……”

篇幅有限,字句存缺,但不難看出內容皆與公羊一門有關。

“莫非,公羊月便是為此物而來?”晁晨趕忙又將那冊子反覆端詳,最後在尾端發現一個微小的鈐記,仔細辨來,乃“不見長安”四字。他曾聽流人說過,約莫三十年前,北地有個盛極一時的民間組織,借晉明帝‘舉目見日,不見長安‘之言自起為號,多與異族朝廷為敵,行義事,有壯舉,私下裏傾囊相助,送受盡迫害的晉人南渡歸家。

晁晨反應過來,顧在我便是這組織中的一員。

他不敢再耽擱,將手札往袖子裏一抄,慌忙去尋余侗,只是沒想到,那竹簡縫隙里,還夾裹着一張捲曲的字條,將好飄在他履邊。

拾來看,只有八字——“九原已死,諸君小心!”

“嘩啦”一聲,緊閉的木門被推開,晁晨霍然回頭,冷汗俱下,將字條緊緊攥在手心。

※※※※※※※※※※※※※※※※※※※※

注1:龜長於蛇,乃諸子百家中名家辯題。

小科普:關於每天一半,無限可分的議題,在這裏並不超前哈,在《莊子·天下》中就已經有相關論述了——“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注2:引用自《禮記·學記》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冠劍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冠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