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公羊月笑了一聲,奪下鐵尺,撤劍時依樣也挑破晁晨頭戴的幘帽,割下一縷碎發:“那你這輩子定是不幸。”說著,他掉頭向刀風來處看去,問道:“你又是哪路縮頭烏龜?”
“呸!你才是個龜龜,爺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芳樽友’華儀門下弟……”
“打住,沒聽過,沒興趣,不想認識,”公羊月面無表情,“閣下躲在一旁不出,恐怕有鬼吧。”
那刀客慪氣,鼻息一擤,屈膝頂向公羊月膝下:“他奶奶的,分明是老子路過,看見有人仗勢欺人,這才拔刀相助!你又是哪條臭蟲?”說著,他順勢借余勁,將晁晨推向後方,自己提刀,與公羊月打了起來。
“華儀……你是余侗?館主提過,他有一舊友高足,不日要往晉陽來。”晁晨扶牆而起,大口喘息:“余大哥,這賊人殺了顧館主,喪盡天良,全賴一身武功,千萬小心,保全為上!”
余侗大驚,大刀上的銅環齊響,發出刺耳的金石之音:“什麼?顧館主死了?他就是兇手?殺人償命,今兒定要將你小命留下!”
長刀自下而上,勢如排浪,公羊月卻只出一劍,單手負在身後,隨他過招。晁晨眼見他遊刃有餘,怕那義士輕敵,急聲連連:“他是公羊月,切莫與他多話!”
哪知余侗是個莽夫,殺紅了眼,氣得哇哇亂叫:“管他什麼公羊日,公羊月,老子今天要把他捶個咩咩叫。”
雙鯉不厚道地笑了一聲,喬岷卻將眉頭皺成川字,那余侗話雖糙,但功夫卻絲毫不弱,他來中原時也曾略作了解,自二十多年前洛陽的北系白門滅門,斬家堡南歸后,燕冀大地上明面的宗門幾乎滅絕,一時無鰲頭,卻生出了不少散兵散將,這裏頭便有這個華儀。
此人自稱“芳樽友”,嗜酒如命,最愛收藏曆朝歷代酒器,在燕山腳下專門搭了個酒庄。江湖傳言,華儀武功平平,但卻天生慧眼,不僅識才,還頗能指點,經由他點播的弟子,不說頂尖,卻也勉強算一流高手。
喬岷步子暗挪,多年衛長的經驗驅使他,情況稍有變化,隨時準備拿晁晨和三小兒為質。眨眼間,喬十七已離雙鯉有些距離,公羊月瞥了一眼,頗為不安——
他之所以在此磨蹭半天,不過是因為把兇手鎖定在了書館內,想多番試探。
顧在我敢大大方方在酒家和自己同座,說明此人膽氣不小,絕非蠢貨,極有可能早就知道有人要殺他,這樣的人既然能說服自己,不可能對別的來路不明之人毫無防範,屍身有血而無外傷,說明不是利器突襲,不論是陰招還是下毒,都只有親近之人才易於得手。
公羊月的目光依次掃過場中,那幾個孩子顯然不像。是那個叫晁晨的?可疑。和自己過招的這個莽漢,也可疑。甚至那些去鄉校的儒生,也不能洗脫嫌疑。顧在我的屍體上明顯有被翻找的痕迹,兇手要找的是什麼?和要告知的那個公羊家的秘密有關?
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個人不敢正面動手,說明對上自己毫無把握,眼下這麼一攪和,他卻是不敢離開書館,自曝身份。
想到這兒,公羊月給雙鯉使了個眼色,讓她緊跟着喬岷,而後自己面向眾人,猖狂一笑:“說我殺人,誰親眼所見?”
“我看見了!”有了援手,那個叫阿韋的小孩硬氣起來。
阿陸和阿韋關係最好,出聲幫腔:“余大俠,整個書館阿韋最老實,從不說假話!”
“哦?”公羊月反問,“敢問我是用的哪柄劍?左手還是右手,刺的心口還是抹的脖子?”
“這……”
“書齋到此的距離,如果我要滅口,你們覺得這小鬼還能在這兒說話?也別說我搞鬼,既然同在院中,互無證據,那誰都可能是兇手,憑什麼只拿我不拿他?”公羊月以劍杠開余侗的刀,劍氣推向晁晨。
後者一愕,看公羊月指向自己,繼續同餘侗說話:“拿刀的你不覺得古怪,一個不會武功的尋常人,見我不懼不躲也能勉強說渾身是膽,可他方才卻是實打實避了我兩招。我劍挑江南四十八庄的時候,也只用了兩招。”
余侗抹下一頭汗,慢慢收回拖在地上的鋼刀,有了些疑惑。
“你!”晁晨氣個半死,這人分明是偷換概念,今日這兩招公羊月明顯連兩分力都沒用上,如何能比!但他不能辯解,如果余侗追問,他無法當著所有人的面澄清為何過去的他會武功,尤其是在殺不了公羊月的情況下。
“啞口無言了吧?”公羊月拂袖,怒極反笑,“這便是你們正道所言的公義?可笑,一口咬定只因為我是公羊月?我背的性命無數,還不屑賴這一條,可你們這嘴臉卻教人噁心,我偏要證明給你們看。”
喬岷隨他眼神一動,就近抓走了晁晨身邊的阿韋。
“我會一直留在晉陽,七日之後,再見分曉。這個孩子我保平安,少一根汗毛,都算我輸。”公羊月撈上雙鯉,翻過牆頭。自晁晨身邊快速奔過時,他偏頭附耳,低聲道:“你不如想想,屆時你需得付出點什麼代價。”
晁晨追了兩步,懷中的小七睜開眼,攥着他的袖子:“先生。”
“如何?”
“我……沒死?奇了怪!反而覺得……覺得身子骨十分舒坦。”
小七跳到地上,活動手腳,能蹦能跳。晁晨仔細回憶,慢慢摸過那幾處穴道,望着公羊月離去的方向,神色複雜:“難道是鬼門十三針?”
“什麼門什麼針?沒想到那廝還學個女人耍繡花針?”余侗摸着腦殼,一臉震驚。
晁晨卻並未注意聽,須臾間已反應過來,方才公羊月只是故意詐他,可他為何如此,這並不符合江湖傳聞中那手起刀落,殺人如麻的風格。
余侗又連着喚了兩聲,晁晨這才隨口答道:“嘗在書中讀過,乃神醫扁鵲所傳針法,十三穴皆以鬼名,通心經,順血氣,聽說專治瘋癲百邪。”說著,他垂眸看了一眼懷中的小七。小七是街市棄兒,自幼有疾。
那刀客不通岐黃之術,沒明白個中關節,還以為眼前的文士為今夜禍患困擾,立時把胳膊一伸,大大方方摟住人的肩膀:“甭怕!余大哥罩你,那公羊月的話能信?你這麼護着這幾個小崽子,可見心好人善,又有什麼理由殺館主!”
聞言,晁晨心頭一跳,公羊月的質問還言猶在耳,那一瞬間只覺余侗嘴邊的話分外刺耳——
只是因為他看起來人善心美?
余侗還在叨叨:“他再厲害,雙拳還能敵過四手?待老子去招呼些人來,還怕擒不住……”
“讓他查!”
“查?”余侗眼中靈光一閃而逝,隨後扛着九環大刀,呵呵道:“查就查!看他能變出個什麼花樣,不過在這之前,還需儘快收整老館主的遺物,讓人早早入土為安。”說著,他端肅着一張臉,朝身前的書生重重頷首,“節哀順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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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月,你還真要查?”雙鯉指了指晉城酒家的招牌,攔在前頭不讓走,“喂,你不就是來殺顧在我的,既然得手了,拍拍屁股走人得了,費什麼事兒!我們什麼時候跟那些人有道理講?”
夜已深,大堂里人走茶涼,兩個跑堂的正收拾打烊,門前兩隻燈籠在料峭寒風裏打着旋,他三人帶着個孩子,就光明正大站在街頭。
自年前二燕交戰,燕帝慕容垂揮師破天井,長驅直入拿下晉陽,生擒西燕王慕容永后,三晉之地很是騷亂了一陣,至此夜間門戶緊閉,少有行人。
公羊月打了呵欠,伸手把雙鯉拎開,不巧推到了喬岷身前,嚇得後者趕緊把懷中暈倒的孩子送出去當擋箭牌。
小二收了重金,趕緊停下手頭活計,熱情迎幾位往後院去。
雙鯉嘴巴一路就沒停過:“你心真大,還來住客棧,當真說不出晉陽就不出晉陽?我們還是走吧,萬一被別的高手追到。”說完,她又看了一眼喬岷,倒不是疑他,而是希望人幫忙勸說。
“我拒絕。”
公羊月二話不說,“砰”地一聲關上門,差點夾了小姑娘鼻子。
碰了一臉灰,又見喬岷在旁無動於衷,雙鯉氣得砸門:“到底因為什麼,總不至於是因為今天那個教書先生吧,那個叫……晁晨的?”
拳頭剛揮了兩下,門忽地又開了,公羊月一臉嚴肅:“顧在我對我很重要。”
不,確切說不是顧在我,而是他手裏的消息,他既然敢拿來換命,也許是關鍵證據,能洗去公羊一門背負多年的罵名與冤屈。
她張口追問,門又被關上。
雙鯉有氣無處撒,回頭惡狠狠看了喬岷一眼:“站那麼遠作甚,我又不會吃了你?這麼怕女人,這麼多年怎麼活過來的?”
喬岷正經又退了兩步,避如洪水猛獸。
就在他以為這姑娘要善罷甘休時,只瞧雙鯉掏出了一塊珠算刻板,游珠盤算:“我可記着呢,你上一次接任務是三個月前,報酬早花光了,你哪兒來的錢住店?晉陽這幾日開銷,還有今日的酒棧錢,一共五百七十二錢。”
她收起刻板,朝門板踢了一腳:“老月,還錢!”
“死丫頭,摳門!”
門裏響起一道罵,雙鯉逞了威風,這才笑嘻嘻拖着那小學童往房間裏走,路過喬岷身邊時使了個心眼,故意跳起來往他左肩上拍了拍:“睡覺睡覺!”
喬岷驚恐,左腳絆了右腳,要摔不摔時,公羊月開了窗,坐在窗框上,抓了他一把:“你完了,被小丫頭抓到弱點,往後要被吃得死死的。”
“說正事。”喬岷打理衣襟,皺着眉一臉苦大仇深,“顧在我很重要,但那個姓晁的文士,也很重要不是?如果他會武功,比余侗只強不弱。”
公羊月笑了一聲,不知可否。
許久后,才道:“你不是說,只要能遊說我,什麼事都可以辦?”
喬岷問:“你想讓我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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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叫三聲,客棧里的人還沒起,公羊月已經坐在後院的樹下吃松子了。雙鯉伸了個懶腰,一邊扎辮子,一邊奔出門,結果逮人一問,庖屋還在生火熱灶,一夜未食而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她,把腦門砸在了桌案上。
“來點?”
公羊月推了一把過去,十分從容。
喬岷看呆了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懷疑昨晚“俱舍”書館的風波只是一場大夢。雙鯉去扯他袖子,十分不舍地分了三顆過去,喬岷起身,挪到了桌子的另一頭。
見狀,雙鯉揮起拳頭。
興許是動作太大,敞開的袖口裏飛出一物,正好打在正中的公羊月身上,順着衣衽,滾到松子堆上——
那是一朵金箔打的槿花。
“給我,給我,我的!”
雙鯉伸手去搶,公羊月用劍柄,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什麼你的,又想私吞,你個守財奴!”見喬岷一臉疑惑,他開口解釋,“去年冬月,在長安幹了一票,路上撞見幾個和尚,遇着了點麻煩。這死丫頭看上了人家的七寶金剛杵,遊說我救人,好討作謝禮,我們順水推舟,送了他們一程。”
“不許叫我守財奴,死丫頭也不行!”雙鯉把腿伸到石案下,朝着公羊月膝窩踹了一腳。
公羊月解劍,朝地上一拄,那不老實的腳底板縮了回去,他稍稍傾身,一個巴掌就着臉,把張牙舞爪的小丫頭推了開去,繼續說道:“結果沒想到還有人來救,我記得是個使鞭子的女人。後來這些沙彌為表謝意,當真要以金剛杵相贈,這個死丫頭在外人前抹不開臉,沒好意思要,那女人後來和幾位小師父說了會話,又是佛法,又是龜茲的,待送人走後,留下了這朵槿花。”
喬岷應道:“我在晉陽附近聽人說過,涼王呂光聽令苻堅出兵龜茲,奪高僧鳩摩羅什,卻不曾想淝水一敗,自此滯留塞外,這些年敦煌生亂,涼州至長安附近,多有僧侶。”
“我記得那個女人說,但凡燕境,此花可保平安。”雙鯉朝公羊月勾了勾手,“老月,如今可不就在燕國,要不趁此溜了,就那個余侗和教書先生,還能追殺你不成?”
“叫哥哥。”公羊月煩去一眼,指了指喬岷,“你如果怕死,喊他帶你走。”
庖廚已做好了粥餅,跑堂的一手拿了一份往這邊來,剛邁過門檻,被一個夜行客拉住問路,說清晨入城時,眼見南門一路門戶帶白,見人泣血稽顙,尋問發生何事。
那跑堂小哥放下餐食,好奇出門看了一眼,回頭尋着東家喊:“城南的顧先生死了!昨夜給人殺了,今兒已掛白幡銘旌,屍體就停在書齋裏頭,咱也去拜祭拜祭吧!”
“殺千刀的,不知是哪個畜生乾的!”
想是風聲還沒傳出來,但凡余侗和晁晨開口,就該指名道姓點他公羊月,一直罵到祖宗十八代。
雙鯉搶着收碗,打算開口把人拉到屋裏去吃,好叫耳根清凈。可她動作沒公羊月快,後者已扔下筷子,按劍從院牆翻了出去。
隔着一桌遠,喬岷道:“他……應該不是因為難過。”
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公羊月什麼脾氣雙鯉怎會不知,卻還是忍不住損了一句:“別管他,就是個飽死鬼投胎!“想想,又覺得心疼委屈,發脾氣把筷子摔了出去,”好歹吃點東西再走……這些年老月接的活,在我看,沒一個不該死!他自有他的道理,若非如此,江南那四十八庄,怎可能只是折劍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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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成團,目前是三人團,慢慢來,攻受對手戲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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