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008

“晁先生,近日讀書,苦思無解,學生有一問請教。”

“俱舍”二字於梵語中意為藏,書館后辟出一塊地,栽花植樹,嵌有一池若明珠,藏盡春色不過牆。夜月下,風拂柳,晁晨青衣披肩未系,難得未戴幘帽,而是將一頭烏絲垂及腰間。

他捧着書卷,似乎讀得太投入,並沒有聽見那道稚聲叩問。

學童緩步向前,穿過植滿仙客來的花架,屏息豎耳傾聽,發現晁晨讀的乃是陳壽所著《三國志》。耳聞人名,該是魏國袁術篇。

小童默想,這一篇他草草閱過,依稀記得講的是袁術想要籠絡沛相陳珪,陳珪不應,他便脅迫其子陳應,想迫使人投誠。

“昔秦末世,肆暴恣情,虐流天下,毒被生民,下不堪命,故遂土崩。今雖季世,未有亡秦苛暴之亂也(注1)……”那學童仔細一辨,眼前人讀來的正是陳珪答袁術的書信,他心頭不由一跳,不知為何,隱有不安。

晁晨平日多愛研習經學,很少讀史,都說如今天下大亂,國不國,家不家,再讀史書,一字一句皆是誅心。

可今夜又是何故?

“晁先生?”

稚子再喚,試圖打斷卻又不忍,故而把聲量壓得極低,慢慢朝池邊閑坐的人身後走去。近前已不足一丈,仍無察覺。

待晁晨讀到“清定海內,信有徵矣”時,雪白的花牆上,映出舉刀的手,懸而將落。

這時,晁晨的聲音忽地拔高,似是復原當日陳珪拳拳之心,迎頭痛斥:“以為足下當戮力同心,匡翼漢室,而陰謀不軌,以身試禍,豈不痛哉!(注2)”

身後的人目光一閃,倉惶向前狠狠一錐,眼看鋒刃逼近,卻在切向肩頸白肉的最後一寸,堪堪停住。

“晁晨!”

公羊月趕至,自牆頭飛落,一劍當空直直刺向花架旁的刺客。那小孩俯身一避,就地滾開,將手中飛刃甩向來者。

晁晨聞聲回頭,只見一道矮小的人影向自個兒撲來,公羊月左手兩指夾刃,右手緊握“風流無骨”,劍氣已出,乍一看要將那小孩兒斬成兩段。

“你做甚麼!”青衣先生睚眥欲裂,扔下書冊,快步向前託人,回身要以背強行擋住公羊月的進攻。月光流轉,落在阿陸滿是淚痕的臉上,他垂眸長舒一口氣,目光甚是慈悲,甚是憐憫——

“晁晨,你瘋了……”

公羊月撤劍,咒罵未止,抬頭卻也怔住。只見晁晨藉著旋身的力,竟在背向之後,將懷中的孩子甩了出去,甩向自己的劍鋒。

阿陸大驚,不得不踢出鞋底的刀片,落地一滑,掃向公羊月的腳踝。公羊月收腿,凌空一轉,不敢放他,反手攫住肩井穴,自后將人抓了回來。

“放手!”

阿陸惱羞成怒,右腿上提,劃過一道半圓。公羊月後仰,長劍在他膝頭一轉,打在足三里上,鞋尖的銀芒向下偏落,幾乎擦過喉結。

隨後,劍客回身,轉動的長劍收入腰后的鞘中,他趁機踩住那落下的鞋刀。阿陸被制,力氣不夠爭不過他,又拿另一腿向他下盤攻取,招招惡毒:“不是巧合,你篤定公羊月會來,你……你是故意的?”

這話說與晁晨。

“如果不是公羊月,那便只能是館主身邊的人,整個書院皆可疑,但總歸有多少之分。”晁晨嘆息,“小七體弱,身染頑疾,館主抱他回來時,尚在襁褓之中,他最不可能。”那些話都是他授意的。

“成王敗寇,哪有那麼多廢話。”公羊月避開阿陸的鞋刀,一招背頂,單手抽出風流無骨,繞着他頸項一圈,卻咬牙沒下重手,而是將人拋出,隨即飛刃,用那柄刺殺的短刀,將他釘在牆上:“說出背後主使,給你個痛快。”

阿陸笑得扭曲,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想不到吧,顧在我並不是我殺的。”

晁晨一震,忙矮身上前,按住他的肩,與其平視:“阿陸,你知道陳珪那封信的下一句是什麼——若迷而知反,尚可以免!”

“迷途知反?”阿陸眼中蒙上霧氣,他深深看了晁晨一眼,抬手拔下洞穿琵琶骨的匕首。晁晨恐他挾持,連連後退,公羊月此時搶身而上,一劍抹了脖子。

短刀“鏘啷“一聲掉在地上,阿陸垂頭,毫不畏死:”公羊月,我可不想被你折磨,不嚇唬一番,現在多半已被你挑斷手腳筋。“血水順着脖子汨汨向外冒,阿陸的聲音越來越抖,表情越發猙獰猖狂,“你不是想知道,但我不告訴你,我只告訴他。”

晁晨與公羊月對視一眼,起身走近。

阿陸竭力拽了一把晁晨的前襟,將嘴唇貼近他的耳朵:“迷途知返……卻……也要有路可走,先生,你……你是個好人,可惜你知道得太多。我……我不是最後一個,你要小心……小心……”阿陸嘴唇翕動,努力想喚出那個名字,可他已油盡燈枯,只不甘地歪頭,死在了晁晨的懷中。

“他說什麼?”

公羊月冷漠收劍,卻見晁晨搖頭,不由皺眉:“你不信我?”

晁晨無動於衷,面無表情抱起屍體轉身向外走。公羊月冷笑一聲,在心頭罵了一句“不識抬舉”,正準備離去,背後突生一聲尖嘯,只瞧一支泛翠綠的吹箭,刺目而來,不是腐骨之物,便是見血封喉,那速度之快,拔劍避身皆來不及。

阿陸的頭立了起來,下巴擱在晁晨的肩上,口中含着吹筒咧嘴,眼中得勝的笑意卻一點點崩塌——

捲起的紅袖被撕裂,公羊月兩手撥雲月,似拈花,細箭頭在面門前凝住,再不動分毫,隨着他的微笑,竟一寸寸碎成齏粉。

世人都道公羊月劍技驚人,兩劍撼天地,斬鬼神,卻不知他竟有如此詭秘而強大的內家功法。

“怎麼可能……”

鮮血濺了晁晨一臉,阿陸的頭顱飛了出去,而這種種,不過短短十息。晁晨雙手一松,無頭屍身砸在地上,他慢慢摸向耳後,激蕩的劍氣赫然拉下血痕,只要力再多三分,這院中便要再多一個死人。

原來差距那麼大,生死之間,過去的口舌之爭、意氣用事,都不過是屁話。

公羊月煩去一眼,一腳把死屍踢開:“殺人有時雖不能解決一切,卻是最便捷的方法,不是嗎?死就死了唄,讀書人就是麻煩,執迷不悟的人,就該一刀了斷。”

晁晨顯然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麼,他扶着門洞邊的假山,抖着雙肩趔趄後退,一路驚慌畏懼。

公羊月雖然煩他這文弱樣子,卻也理解,畢竟死的是朝夕相處的人,若非今朝事變,誰又可知禍胎暗藏,殺機在側,因而他又直着脖子,沒好氣地改口:“好吧,畢竟方才他舉刀確也猶豫,不然等我來,你早被扎穿了……喂!晁晨,你是什麼時候相信我不是……”

那青衣書生扶在月洞門前一言不發,他就着屍體衣服擦去劍上殘血的手忽地一頓,抬頭瞧去,只見那張俊逸方正的臉,隱在黑暗中,晦明不清。

庭中忽起疾風,機簧叩開,細絲次第自花架藤樓彈射,窸窸窣窣繞滿小院,過處斬葉切花。公羊月飛快后掠,掠過池水退至亭台往上沖,卻被五道冷光壓下,絲刃織成一張巨網,纏住雙劍,前後夾擊將他困在中心。

晁晨拉動引線,角落裏露出藏好的□□,對準中間的人。

“寧可讓自己身處險境,也要藉此誘殺我?”生死關頭,公羊月一反常態,隔着半棵梨花樹,與他含笑吟吟。

“可惜倉促了些。”晁晨將引線在手中繞了繞,絲毫不敢鬆懈。他雖為刀俎,可裏頭的人並不一定甘願成砧板魚肉,幾經反轉,這個時候還能笑得出來的人,素質可謂不一般,料想他走江湖多年殺人如麻,定是還留有後手,就如自己,也是如此。

那個雨夜,當晁晨在驚雷聲中排除公羊月的嫌疑后,立刻改為鎖定其他的目標:如果兇手不是公羊月,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有人想讓公羊月成為“兇手”——

阿韋在四個孩子裏出生最好,因而脾性嬌氣,平日最為怠惰,稍微新奇的東西,便能誘得他坐立難安。顧在我被刺當晚,四人都在院中與他溫書,阿韋借故如廁,可回來的路怎麼也繞不到書齋,只能是有人故意為之。

事後,他也問過值夜的婆子,書齋附近的人是館主自己撤走的,館主絕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只能推測,他與人有約,不想教外人曉得,聯繫後來發生的事,這個人極有可能便是公羊月。

可這就怪了,那天其他孺子都下了鄉校,只有自己在,剩下的便只有孩子,還有洒掃婆子。眼見着都有嫌疑,卻偏偏一個都拿不定。

至此,晁晨開始懷疑是旁人所為,譬如余侗,近來的生客只有他一人,但余侗也死了,屍體上的紙條被搜走,說明公羊月來過,如果余侗有問題,那麼這紅衣劍客早該跳腳。

兇手既不現身,又在暗殺人,還栽贓嫁禍,唯一的理由便是仍有圖謀,可活着的人里,誰還可被圖謀?晁晨想到了自己。余侗露過底,這個大老粗是塊硬骨頭,顯然兇手沒有套出華儀的口信,只能借公羊月激怒自己。那樣的情況下,越是無助,就越可能向外求援,但偏偏顧在我確實沒留下一點交待,他想求也求不得。

但沒關係。

晁晨補了個局,既然毒蛇伏草不探頭,那邊想法子引蛇出洞。余侗沒來得及傳達口信,但他可以捏造一個“口信”。至於公羊月,既如此看重家門,為了那手札必定會來,只要設計,還能一箭雙鵰。

公羊月試着轉劍,想挑斷壓在手臂上的絲刃,但他只要一動,立刻有別的絲刀補過來,牽制住手中鋒芒,他只能用指甲蓋輕輕一彈,回到剛才平衡的狀態。

“還在等什麼?”

“我總得知道,有沒有黃雀在後,看樣子你這一世殺人如麻,死到頭活該孤家寡人。”晁晨深吸一口氣。這魔頭雖已入彀,但難保沒有同伴接應,那個梳着高馬尾的黑衣男子,他的劍法絕不遜色,晁晨雖已失去武功多年,但這點眼力勁尚存。

公羊月眼珠一轉,點破他的顧及:“哦……你是怕殺了我,他們會對書館出手?我告訴你,只有我一人赴約,要殺趁早,過時不候。”

晁晨捏緊引線,這時候反倒講起君子之禮來:“公羊月,我和你不一樣,我只殺你一人,你的同伴只要將阿韋送還,便不與計較。”

“你的話太多了,“公羊月十分失望,搖頭道:“你沒真正殺過人吧,殺人不過頭點地,越是猶豫,死得越快。公輸府的繞樑絲,鋒利可削肉斷骨,號稱飛蚊不過,蟲螢不出。若你剛才直接動手,我會敬你是條漢子,但現在——”

公羊月伸出兩指向下探,夾住貼近心口的一根,用力一別,只聽“嗡”的一聲,寸寸裂開。機竅轉動,向他手指切來,他兩指卻如魚穿梭於網洞之中,次第點過周圍雙刃十字交錯之地,內力一涌,只見銀光崩落。

“這機關暗器是個好東西,可惜是贗品。”他只出了“風流無骨”一劍,朝晁晨衝過去,凡所及之處,無一可阻,“讓我來告訴你,什麼叫一力破十會!”

繞樑絲本是環環相扣,繃緊之下一旦斷裂,反衝的勁力直接將那青衣先生殺得半跪在地,眼前着長劍已至,他不得不就着手中引線一推。

劍奇迹般沒有斬下,而是凝在了空中,晁晨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假是假,但並不代表沒有真的。”

流光閃過,彷彿蜘蛛盤絲,公羊月沒有斬斷的,是他手頭那一根。

晁晨趁勢將絲線往他脖子上套,欲要反向拖人跑,但被識破,並未成功。沒有內力護體,連近身也不得,一擊不得,只能棄計避走,他立時改向腋下滑跪出,咬牙沖入小院。次第拉動□□。

箭矢亂出,公羊月橫劍掃落:“招式不錯,但都是花架子。”

長劍刺去,晁晨走投無路,趁最後一支□□拖延時,背水一戰將絲刃拉過假山石縫,待公羊月追至,他鬆手彈開。

只是天公都不助他,絲刃短了半尺,打在劍上被彈了開去,晁晨噓聲一嘆,但天又不絕人路,刃刀恰巧撞在石角,竟然纏住了劍。他再顧不得文人矜持,使出渾身力氣,屈身向前一頂,伸手抱住公羊月的腰。

“風流無骨”驀然被制,公羊月反手去抽另一把劍。晁晨雖然沒有內力,但眼光毒辣,即刻找出最優的角度,以自身的重量將他挫倒在地,並算至精妙,順手接住了絞在劍上的另一頭。

“起來!”

晁晨靜伏,大口喘息,充耳不聞。公羊月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內力一衝,將他震開,這一震,帶動那絲刃反向,竟將長劍從中絞斷。

劍光照在公羊月的眼睛上,瞬間漫出殺意,他左手霍然拔出“玉城雪嶺”,反手橫持,晁晨向後退,退至牆腳無路可退。

“這麼急着殺我?”公羊月咬牙切齒。

晁晨冷笑:“還是那句話,能殺公羊月,天下之幸!”

“我們以前見過嗎?”見他到死無畏,公羊月心中也閃過一絲猶疑。

然而,晁晨卻一個字也不肯說,逼得他只能連叫了兩聲“好”,朝外一拉,抹過脖子。千鈞一髮之際,一道人影匆忙推開翻倒的花架,沖了進來,喝斷他的攻擊——

“住手!”

晁晨抬眼看去,雙唇不住發抖:“館……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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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prise~

PS:這一部武打的場面比起上一部稍微少一點,也做了些精簡,不過比較重要的戰鬥還是會寫出來,畢竟武俠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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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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