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牽絲傀儡戲(17)
1.
連理枝還是做了那個夢。
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夢。
她依舊夢到了那一天。
夢中何盤盤依舊是秋水兒,夢中的自己好像依舊不知道真相,依舊以為眼前的秋水兒真的只是秋水兒。
她已無數次夢到那天的場景。
連理枝……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她此生此世都不會有一個可以陪她比翼連理的人了。
那個人已經死了。
連理枝這個名字,對於連理枝而言,只是一個奢望罷了。
窗外晚霞紅的像火,它在燃燒,燃燒着渺茫遙遠的天際。
連理枝緩緩起身,身上酥軟,簡直一點力氣都沒有。
她已記不清昨晚到底是如何回來的,又是如何一覺睡了一整天,就連綠丫頭和她說話時,她的頭腦也是昏昏沉沉的。
眼看又是漫漫長夜的到來。
不,今天和昨天不同。
連理枝暗中捏緊了自己的衣袖。
今天是十五,是月圓之夜。
今天的楊小公子和於優優將會在玉階台上碰面。
而她,也將在這一天,在玉階台最美的時候,做出最後的選擇。
本來,她已決定在為太陰幽熒復仇后就回到天幽門,守着他曾經存在過的氣息,孤獨的度過餘生。
但是紅袖香那些話,那些傳到嫖客口中繼而又傳到她耳邊的話,那些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話……
雖然八分為假,但她們有一句話卻說的一點也不錯。
是她,害死了寒逝川。
如果沒有她,寒逝川也許就不會死。
寒逝川也許就會愛上秋水兒。
何盤盤也許就再沒有理由殺了寒逝川。
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吧?
她垂下眸子,看着自己攤開的手掌。她的手肌膚又白又嫩,吹彈可破如嬰孩,手指纖長美麗。
她的掌心上有一個蠶蛹似的東西,更準確來說,那個東西比蠶蛹要小,兩頭尖尖的,顏色有些發黑,除此之外上面還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紅點,看起來就像是濺上的血跡。
她看了那個東西很久很久,最後竟將它塞進了自己嘴裏。
動作迅速,不曾猶豫半分。
是夜。
銀盤高掛天際。
月光冰冷迷芒,如紗如水,柔和似霧。
海風微涼。
海浪一次一次的湧上沙灘,又一次一次的退下。
粼粼波光映着明亮的月,白浪翻滾,無情的捲起破碎的層層月光,一次又一次的吞噬黑暗,吞噬星空,卻又任由黑暗瀰漫,星光肆意撒下。
玉階台上,白玉如雪,倒映明月,宛若明月。兩月一天一地,遙相輝映。
台上站着一個男人。
男人身材頎長,氣場沉穩。
他仰頭望月,目光竟比那月光還要顯得清澈澄凈。
如火的紅衣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腰配短劍,無鞘。
劍光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冷若冰霜,劍鋒上像被附上了一層霧,霧蒙蒙的竟顯得有些說不出的美感。
“你的劍很美。”
耳邊突然傳來連理枝的聲音。
清冷不入俗世。
楊小公子心下一顫,忍不住回過頭。
連理枝站在玉階台下,一身白衣入眼,乾淨的像極了天上墜入凡界的仙子。
“你來了。”
楊小公子看着她,眨了眨星星似的眼睛,抿起嘴角笑了笑。
“我來了。”
連理枝也笑了,眸子輕輕眯起,彎彎的像極了一彎弦月。她的笑容淡淡的,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憂傷和疏離。
忽的狂風大作,海浪發瘋似的沖向玉階台,激起層層白浪,冰涼的海水飛起了丈高,水珠子雨點似的灑落下來。
風漸止。
月光依舊澄明。
連理枝手中卻已赫然多了一把長劍,長劍無鞘,劍光無情。
2.
楊小公子已握緊他的劍。
他靜靜看着連理枝,似笑非笑道:“你還是那麼美。”
連理枝淺笑安然。
“即便你手上有一把劍。”
連理枝微微頷首:“而且是一把殺人的劍。”
楊小公子佯裝驚詫:“那它接下來要殺誰?”
連理枝微笑:“殺一個姓楊的人。”
楊小公子皺起眉頭:“我姓楊。”
連理枝點頭。
楊小公子又笑了,笑的很開心:“可是我不是人。”
連理枝垂眸看着自己的劍,劍鋒冰冷。她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劍刃,語氣清冷,緩聲說道:“難道你是鬼不成?”
楊小公子目光微動,輕笑:“做鬼又有何不好?”
連理枝聞言,挑眉:“那我便送你去見鬼如何?”
說著手上利落的挽了個劍花,腳尖輕點,鷹隼似的騰空而起。白色的衣袂飛揚,劍風呼嘯,劃破長空。
“呵!”
只聽她暴喝一聲,劍已出手。
劍光斬碎一地月光,悲哀的月光被層層白浪捲起,雪一般的堆積,融化,融在劍光中,海水裏,融入黑暗。
楊小公子臉色動也不動,他摸着自己的劍柄,無奈搖了搖頭,喃喃自語:“我都已是鬼了,你又何必送我去見鬼呢?”
劍風已逼近眉梢。
楊小公子還是沒動,甚至表情都沒變。他還是笑嘻嘻的看着連理枝的劍,那把馬上就要刺穿他的心臟的劍。
明晃晃的劍光冰冷刺骨。
突然,楊小公子好像動了,又好像沒有。
劍光乍現又隱入黑暗。
紅衣火一樣的掠起,劍鋒掃過連理枝烏黑的長發,青絲飛落。
“鏘!”
清脆一聲的劍吟,楊小公子已然安安穩穩的落在玉階台的欄杆上,腰畔斜掛的短劍好像從未動過。
連理枝面露驚詫之色,手中卻不曾有絲毫停頓。只見她手腕一轉,長劍又一次橫掃而出,劍氣縱橫,只掃楊小公子面門。
楊小公子眯了眯眼睛,足尖點起,身子如雛雁般輕盈,飛身而起,輕飄飄的恍若羽毛隨風飄蕩。
劍已出手。
劍光繚亂,不知所蹤,令人眼花繚亂。
刃若秋霜,冰冷直刺連理枝心窩。
連理枝一驚,身子一旋,想要躲避楊小公子的短劍。可劍至眼前,劍光又是一晃,劍風自下而上,撩過連理枝的衣衫。
海風微涼。
月光明亮。
月光下,潔白的衣衫隨着楊小公子的劍光飛起,碎成一閃一閃的白色的布條,雪一般的撲簌簌的落在玉階台上。
連理枝完美無瑕的胴體也進入眼帘。
她的身體是那麼的勻稱,增一分豐腴,少一分瘦弱。她的肌膚宛若凝脂,白的像雪,卻又偏偏可以勾的人慾火焚身。
“啊。”
連理枝嚶嚀一聲,連忙飛身倒掠丈遠,用手擋住胸前春色,眼神無辜的盯着楊小公子,咬了咬下唇,說道:“大名鼎鼎的楊小公子原來也是無恥、下流之輩。”
楊小公子看也沒看她,只是學着她一開始的樣子,手指輕輕撫過劍刃:“我只是送你去見鬼而已。”
3.
話聲未落。
連理枝突然變了臉色。
她痛苦的皺起眉頭,擋在胸前的手開始到處撫摸自己的身體,臉色愈發蒼白。
她的胸前開始流血,鮮血。
鮮紅的血從她的身體中湧出,從胸口一直到肚臍。
繼而沿着血痕的皮膚開始一層一層的崩裂開來,露出了裏面的肉,場面更加慘烈。
楊小公子似是不忍的偏了偏頭,卻還是繼續看下去,一邊看一邊撫摸自己的短劍劍刃,嘆息道:“我的短劍一向鋒利的很。”
連理枝已癱在血泊中,肚子裏的腸子都已裸露在外,裏面還有一些不停蠕動的蟲子從她的身體裏爬出來,一點一點啃食她的內臟。
楊小公子見狀也不僅蹙眉,那些蟲子他早已見過一次。
蠱蟲!
和秋水兒身體裏發現的一模一樣的蠱蟲。
“你這人好狠的心,好毒的劍。”
一男聲打斷了楊小公子的思緒。
楊小公子抬眸,發現連理枝身邊已站住了一個男人。
這男人穿着一身綠色的衣服,就連髮帶也是綠色的。
他身邊還跟着一個個子不高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也是穿着一身綠色,眼睛不大,卻很可愛。她的臉頰紅紅的,也不只是天生的還是抹了胭脂。
女孩子看了連理枝的慘狀,忍不住驚呼一聲,倒退了幾步,然後又小心翼翼的瞥了綠衣男子一眼,怯生生的挪了幾個小步回到男人身後。
男人斜睨了她一眼,眼睛一眯,嗤笑道:“你家公子我可是天底下第一厲害的人物,你怕什麼?真丟臉。”
“天下第一?”楊小公子驚訝的張大嘴巴,“難道你就是那個天下第一聰明的那個公子?”
綠衣男子好像對天下第一聰明的形容詞很受用,立馬很滿意的點點頭,臉上笑開了花,可愛的小虎牙也微微顯露出來:“不錯不錯,你真聰明。不愧是楊小公子。”
楊小公子也學着他點頭:“是極是極。你也不愧是‘牽絲傀儡師’,於優優。”
綠衣男子的的確確是於優優,除了於優優,誰又會在頭上繫上綠色的髮帶,甚至還攢了一朵綠色的絹花。
於優優笑的更開心了:“你知道我是誰?”
楊小公子點頭:“知道。”
於優優又用下巴象徵性的指了指已經死去的連理枝的屍體:“那你可知道她是誰?”
楊小公子又點了點頭:“知道。”
於優優聞言,驚詫的舌頭好像打了結,過了好久才說出完整的一句話:“你真的知道她是誰?”
楊小公子還是點頭:“你說了,我不愧是楊小公子。”
於優優也點頭:“不錯。”
楊小公子輕笑:“所以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她就是你牽絲傀儡師收下的木偶呢?或者說,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她就是曾經名震江湖的‘一人當關,萬夫莫敵,千刀無極,萬剮無情’的何盤盤呢。”
於優優被驚的說不出話。
楊小公子又道:“所以你我二人的決戰是否還要進行下去?”
於優優聞言,無奈搖頭:“本就是一場圈套,又何必進行下去?”
楊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這個圈套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哦?”
“至少它讓我見到了傳說中的於優優。”
“任何人都可以是於優優。”
“但牽絲傀儡師從來都只有一個。”
“也許還會有第二個。”
“至少現在沒有。”
說罷,二人大笑,每個人都笑的很開心。
“喝酒嗎?”楊小公子笑着問。
“有何不可呢?”於優優笑答。
二人還在笑,一路笑,笑着來到倚紅樓,他們要喝酒,他們都喜歡倚紅樓的酒。
倚紅樓里的人很多。
比連理枝開苞那日人還要多。
紅劍綠刀見楊小公子回來,連忙迎上來。
綠刀滿面愁容,急聲道:“公子你知道嗎?連理枝姑娘,香消,玉殞了……”
楊小公子與於優優同時怔住。
楊小公子只覺得頭腦“轟”的一下變得空白,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只有連理枝,他只能聽到連理枝的名字。
綠刀繼續說:“連理枝姑娘,懸樑自盡,發現時就已去了,可是臉色如常,和活着時一模一樣。坊間都說是連理枝姑娘承受不住底下傳的流言蜚語和倚紅樓那些姑娘們之間的勾心鬥角,死了也要化成厲鬼來索命,所以這才容顏不變……”
良久,楊小公子抬起頭,長出一口氣,勉強勾起一絲笑意,對於優優說:“我們去喝酒?”
於優優點頭不語。
酒香繚繞。
二人已醉。
酩酊大醉。
兩人趴在桌子上,結結巴巴的一問一答。
“你、你、會苗蠱嗎?你的、傀儡,嗝,裏面有,特別,噁心的,蠱、蠱蟲。”
“你瞎說、說什麼,苗蠱傳女不傳男,你、你看我像女人嗎?”
“不像。”
“那我、我又怎麼可、可能會苗蠱?”
“那、那你認識魚則漁嗎?聽說……”楊小公子神秘兮兮的湊近於優優,“他可是你對頭!”
於優優醉眼朦朧的盯着他,眼睛都快成對眼了,他狠狠搖頭:“不認識。誰知道魚則漁,是誰啊。傳聞、傳聞這東西,一傳十,十傳百。也許,從未有魚則漁這個人,也許,他早就死了。”
“你知道的,”於優優說著,晃晃悠悠站起來,附身,手搭在楊小公子肩上,低聲耳語道:“流言,可是會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