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牽絲傀儡戲(16)

第一百一十六章 牽絲傀儡戲(16)

1.

天色陰沉沉的,徹骨的寒風刺骨,捲起了鵝毛似的大雪。

這是塞外的第一場大雪。滿眼皆是無盡的蒼白。遠處雪山高聳入雲,一切都顯得如此蕭索單調。

雪落的簌簌聲又添了幾分靜寂。

突然,風聲一瞬尖銳刺耳。

刀光!

劃破長空!

刀光如雪。

雪一般潔白。

雪一般冷冽。

雪花飛揚,繚亂又隨風揚起飛散。層層疊疊的雪花撲簌簌的落在連理枝的眼睛裏,瞬間化成冰冷的水。

她眼眶紅紅的,淚水已沿着連理枝的臉頰珍珠似的滑落。

刀風又快又猛。

刀鋒掠過眉頭。

連理枝只覺得身子已僵硬。

雪地上綻開的紅梅分外驚艷,卻已足夠刺痛連理枝的心。

她的心,她的身,已經完全冰冷。

眼前只站着一個女人,一個穿着鴉青色衣袍的女人。

女人手中有一把刀,一把沾滿鮮血的刀。刀刃上的血緩緩滴落,落在雪地上,一滴,又一滴。染紅一片潔白。

女人肩上已落滿雪。

她瞥了一眼連理枝,眼神中充滿着不屑和冷漠。

地上還有一個人。

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是個男人。

男人跪在地上,頭顱驕傲的昂起,望着遠處的天際。雪花落在他的眼中,他也絕不眨一下眼睛。

喉嚨上的一道深深的刀傷還在往外汩汩冒着鮮血,他也絕不低下頭。

沒有人可以擊敗他的驕傲和自尊。

死也不能。

因為他是太陰幽熒。太陰幽熒的驕傲和自尊只有他自己才可以打敗。也只有他,任何人都不行,包括死亡。

“萬刀客”秋水兒的刀無法改變他,更無法打倒他。

因為她的刀只是一把刀。

一把冰冷的毫無感情的刀。

秋水兒同樣是一把刀,像她手中的刀一樣,冰冷無情。也不知是她操縱了手中的刀,還是她手中的刀操縱了她呢?

太陰幽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看着遠處的天,天的盡頭,便是他所嚮往的地方。是江湖的盡頭,遠離了一切追名逐利,是人間繁華落盡的終點,是最寧靜的享受。

只有在那裏,才能卸下他一身的驕傲和偽裝。

餘光落在連理枝身上。連理枝整個人已完全哭成了淚人。雪花飄落在她發梢,潔白無暇,恍若春日江南的柳絮,唯美動人。

他費力的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個滿滿皆是苦澀的微笑,他艱難的張開嘴,喉嚨發出“吱吱”的聲音,他好像在說什麼,可是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鮮血淋漓,濕透了他的衣襟。

地上的雪已經完全鮮血融化,殷紅的血水在白雪中渲染開來。

秋水兒靜靜的看着他,冰冷的神情卻也似乎被什麼擊中,碎了一地,變得柔和起來。其中還帶了幾分說不出的苦澀。

她握緊刀柄,咬了咬牙,說道:“難道真的死也不能改變你的想法嗎?”

她的聲音很甜,甜的像蜜一樣。可是她的刀卻太毒,毒的很難讓人相信,拿着這把刀的女人,竟有如此甜美的令人痴迷的嗓音。

太陰幽熒無法開口,他只是狠狠瞪着秋水兒的刀,眼珠都已有些突出,上面滿滿都是駭人的紅血絲。

2.

“難道你真的不能愛上我嗎?”

秋水兒握刀的手攥的更緊,青筋條條蹦起。

太陰幽熒咬緊牙,他雖然不能說話,但他的神情早已給出了答案。

他又高高的昂起了他的頭,眺望着遠方,眼中光彩一點一點消逝,最終連恨意都已不復存在。

他的身子還是僵硬的在雪地里跪着,跪的筆直。他帶着他一生的驕傲,自尊,帶着他的一切,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去往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

也許那個地方便是他口中繁華落盡的,寧靜的享受。是他一生的追求。

連理枝已癱軟在雪地上,臉色已有些發青。眉頭上滿是雪花,已有些結霜。

她目中的光彩也已完全跟隨太陰幽熒離開。她本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太陰幽熒給的,沒有了太陰幽熒,她又有什麼期盼?

雪更大了。

秋水兒終於看向了她,目中滿是怒火,彷彿可以將這天地間的冰雪融化燃燒。

不管是誰看到現在的她,一定都會以為是秋水兒因愛生恨。

突然,她笑了。

笑容滿面。

淚水卻也止不住的滑落。

她又哭又笑,又笑又哭。看起來就像個瘋子。

她瞪着連理枝,手中的刀緩緩抬起。

只聽她咬牙切齒道:“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因為你,他又怎會不愛我?你就是個妖精,你迷住了他的心神,將他從我身邊奪走!否則他又怎麼會不再愛我?”

“都是你!如果不是因為你,他還會像以前一樣愛我,一樣把我捧在手心裏。我們會像以前一樣,恩恩愛愛……”

“你如果從未出現過該多好,他絕不會見到你,也絕不會愛上你而拋棄我,你就是個禍害!”

秋水兒語氣驟然冷冽,飛舞的雪花也在這一剎那間似乎突然止住,天地肅殺,寒風凜然,“你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他不是愛你嗎?不是死也不肯放棄對你的感情嗎?那你就去陪他吧!他太孤獨了……他的一生……都太孤獨了……”

她的話好像是對着連理枝說的,又好像不是。她的淚水已模糊了視線,目中已然赤紅。

刀已揚起,刀風寒涼。

連理枝緩緩閉上眼睛,不急不緩,一字一頓,沉聲說道:“他從未愛過你,即便沒有我,他也絕不會愛你。你根本不配得到他的愛。”

說完便像太陰幽熒一樣,驕傲的昂起頭,“來吧,他已去了,這個世界我本就再無牽挂。我不是什麼習武之人,我無法殺了你為他報仇,但我可以,陪他一起死!”

秋水兒神情微動,一陣驚詫,卻還是將刀抵在了連理枝的喉嚨,連理枝的脖子瞬間被劃出一道血痕。

“我成全你。”

刀鋒冰冷如霜,刀風凜冽響徹耳畔。

連理枝已準備好了接受死亡,卻遲遲未等到將要落在她脖子上的秋水兒的九環大刀。

她只聽到了秋水兒的一聲暴喝,好奇心促使她睜開眼睛,可是怎麼也睜不開。眼睛好像已不是她的眼睛,無力,沉重的感覺是她從來沒有體會到的。

難道她死了?

身子輕飄飄的,無法控制,她心裏只覺得很害怕,比秋水兒的刀架在她脖子上是還要害怕,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將要發生什麼。

未知,本身就是最令人覺得恐怖和可怕的。很少有人能夠克服對未知的恐懼,即便是死都不怕的人,也是一樣。

3.

身體越來越沉。

連理枝用力睜開眼睛,身邊一片黑暗。

無盡的黑暗,無盡的恐慌。

她好像看到了一個女孩子,一個穿着一身綠色衣服的女孩子。

女孩子眼睛不大,卻很可愛。她的笑容也很可愛,即便她笑的很牽強,很苦澀。卻還是在笑,她好像想通過她的笑來給連理枝傳遞力量和勇氣。

“你不要怕,”女孩子在說話,可是她的嘴並沒動,聲音也很縹緲,聽起來像是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跟隨風,送到連理枝的耳邊,“我家公子會幫你的。”

“你家公子又能幫我什麼呢……”

連理枝心裏一驚,她根本沒有說話,可是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聲音充滿了無奈和絕望。

對話還在繼續。

“當然是幫你復仇啦。”

“……”

“你不要不相信,我家公子可是天底下第一厲害的人物,別說一個秋水兒,就是十個我家公子都不在怕的。只可惜公子當時去晚了一步,只能救下你一個了,寒逝川大叔已經……唉……”

女孩子嘆了口氣,又說,“不過你放心,我家公子定會為寒逝川大叔報仇的,他可是寒逝川大叔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連理枝的聲音充滿懷疑。

“不錯,他們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你家公子是誰?”

“公子說了你不必問,你不是習武之人。知道太多反而對你不利。你只要知道,我家公子是天底下第一厲害的人物就好了。而且我家公子還說了,這段時間你且在這裏休息,這是公子的莊院,除了公子沒人敢來這裏,就是傳說中的那個魚則漁也是斷斷不敢來的。”

“……傳說中的魚則漁?”

“不錯,聽說他是公子的對頭。只不過沒有人見過他。公子自己也說從未見過。甚至連魚則漁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都不清楚。不過沒關係,我家公子可是天下第一,一個魚則漁又能如何?”

“……嗯。你家公子真能幫我報仇?”

“你安心就是,我家公子說到做到。公子的……可是天下第一!”

連理枝還想說什麼,卻突然止住。眼前黑暗竟變得渾濁起來,像沉入海底的渾水,泥土在水中翻騰。

連理枝好像聽到了很多不該出現的聲音,是寒逝川?是紅袖香?還是倚紅樓的嫖客?

他們溫柔的喊她,轉頭又開始無底線的謾罵。罵她是下賤的蕩婦,罵她是害死未婚夫婿的賤人。

未婚夫婿?

連理枝只覺得心痛如絞,也許真的是自己害死了他,自己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更不該在他離開后獨活於世。

他走了,世上還有什麼美好值得期待呢?

混沌的漩渦中,無數人,無數個場景瘋狂交替閃現。

連理枝覺得自己開始呼吸困難起來,她掐着自己的脖子,張大嘴巴,吃力的大口大口的喘氣,身上又一次的變得飄忽,繼而突然飛速下墜,像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耳邊是呼嘯的冷風,撲簌簌的雪花一下一下的打在連理枝的臉上。

一切又剎那間頓住,所有一切似乎都找到了一個平衡的定點。雪花向上飛舞,沖向天際,連理枝身子一沉,重重落在地上。

床上的女人費力睜開眼睛,濕潤的眼眶還是紅紅的,卷翹的睫毛上沾着淚珠,顯得有些楚楚可憐。

她蜷縮在床上,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

此時此刻也許只有疼痛才能夠使她分辨什麼是夢境,什麼是現實。

綠丫頭已經走了,那個笑起來可可愛愛的小姑娘把所有一切的事實都告訴了她,包括楊小公子與於優優收到的決戰書——

原來,一切竟都是因為何盤盤苦戀自己的師父秋水兒。

為了得到秋水兒,何盤盤不惜易容成秋水兒的模樣,將師父痴戀的太陰幽熒哄騙出天幽門后再殺死。因為她以為,只有太陰幽熒徹底消失,自己的師父才會愛上自己,而太陰幽熒不愛秋水兒,這就是何盤盤殺死太陰幽熒的理由,也是殺死連理枝,殺人滅口的理由!

只是她沒想到又來了個於優優。她不敵於優優,落荒而逃,但又怕自己的計劃露餡,於優優前來尋仇,這便寫出了那封決戰書!借楊小公子的刀來殺了於優優!

……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愛情!因為愛而不得!

因為愛而有了恨,有了恨,就有了殺戮、血腥、紛擾。

這就是江湖。

也許,這就是江湖。

每個人,每個江湖人,也許都只是江湖的傀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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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不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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