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凰城夜(一)

第五章 凰城夜(一)

乾清宮與永和宮並不太遠,若論距離,永和宮可是佔盡了便宜。又逢雨際,皇帝索性摒除轎攆,就這樣邁着步子朝我走來。素來伴在君側的王提乾緊緊跟在身後,卻不及皇帝疾走,高舉着的油傘都攆不上皇帝的步伐。見我佇立在屋檐下,還在傻傻的朝他發愣。皇帝桃腮帶笑,臉上的水珠宛然。似不經意的掃了眾人一眼,目光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合宮上下的奴才見皇帝來了,慌忙跪了一院子。

倒是我哪裏見過這樣大的陣仗,不及我屈膝施禮。皇帝用手往殿內一指,“外頭還下着雨呢,隨朕進殿裏說話。”

就這樣被他強挽着手牽進了殿內,一邊走,一邊朝我壞笑道,“怎麼了,宮裏的教習姑姑應該教過你怎樣面聖的。”

見眾人都要悄無聲息的跟着進去,皇帝嫌憎的擺了擺手。王提乾當即會意,橫着身子擋在門前,豎起蘭花指斥退了眾人,“既然夜已深了,一股腦進去這麼多人反倒不好。除了珍小主的貼身侍女外,其餘的且先下去歇着吧。”

入了殿內,我稽首喜道,“都這麼晚了,皇上怎麼來了?”隨之又略略笑道,“皇上就愛看嬪妾的笑話,適才臣妾在唱崑曲,一時沒有察覺皇上您的到來。”說著不敢與皇帝對視,終是將頭微微垂了下去,悄聲道,“嬪妾並未接到今晚侍寢的通知,失了體統。”

見我只是身襲一身常服,皇帝不以為意的道,“今天下午太后把朕召去商議皇弟大婚的事宜。自皇弟養母劉氏離世后,一直被太后帶在身邊管教。所以給皇弟安排婚事,就成了太后和朕必須仔細思慮的事情,馬虎不得。”

我知道皇帝口中的弟弟,就是在朝位份顯赫的信王殿下,據聞皇上很是疼愛這個弟弟。見皇帝又囁噬着搖了搖頭,道,“只是給王爺選妻,朕也有自己的考量。不能安排得太好,女方一脈不能是有實權的大臣之家;也不能安排太次,女方門楣太低,任誰都要在背後說朕一句刻薄的。”

王提乾在一旁呈上茶水,並且賠笑道,“他們哪敢造次!”

皇帝說著飲了口茶道,“所以朕和太后費了點心思,挑了幾門親事,奈何信王一直強勢拒絕,朕也不好‘牛不喝水強按頭’,因此在慈寧宮僵持了一會,這才耽擱了。這才未來得及通知你。”

說罷皇帝又歡喜的問道,“你會唱崑曲?朕方才來的急,沒有聽得真切。”

我微微笑道,“聽聞皇上很喜歡聽崑曲?所以嬪妾入宮前學了幾句。”

皇帝緩緩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父皇在時,總是對朕道,天底下最沒出息的男子才會喜歡聽戲。”說著又無奈的搖了搖頭,“許是愛而不得的緣故,如今朕登基了,倒是愈加對戲曲鍾愛有加。教坊司的‘正統’便是崑曲,只是崑曲難聽,就連朝中的大臣陪朕聽戲,都得捧着《二十四史》,拿着《永樂大典》才能聽懂裏面都有什麼典故。漸漸地,朕發現他們在朕身邊,都是聽戲找罪受。”

說著皇帝嘴角微微一抖,“吁”了口氣道,“你知道么,朕從來沒有享受過正常孩子的童年與少年時光。太后常對朕道,要擁有一樣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配得上它。更何況是天底下最為金貴的皇位,為此,朕沒日沒夜的苦讀。偶爾見了宮裏年幼的弟弟妹妹們,經常會神遊一般,看着他們遠去的活潑背影而發獃。朕是多麼希望母后也能像慈母一樣寵愛着朕,可是太后對朕從來都是嚴厲的訓誡。”

我低聲道,“是嬪妾勾起皇上的傷心事了。”

皇帝輕嘆一聲,道,“是朕自己要說給你聽的,與你何干。”

我又問道,“皇上今夜不是要露宿景仁宮?”

他的雙眸輕輕一掃我的面頰,“皇家宮苑,天子近旁,能進到宮裏來是多少人眼中的好福氣。當秀女們排着隊走進皇宮等着朕挑選時,像你那樣希望落選的極為少數,大多數人都盼望着一朝得選,光耀門楣。”說著握着我的手道,“只有你,跟她們不一樣。”

說著又道,“朕身邊凈是些會算計的人,包括今晚去嫣貴人那裏就寢,也是太后看中了嫣貴人母家的權勢,以後在朝堂上能助朕一臂之力。所以想要她誕下朕登基后的第一個皇子。”說著又道,“以往也就罷了,今個不同,是朕的大喜之日,朕定要尋一個純粹喜歡的。”

我臉上一陣發燙,道,“可是這會引來宮裏的非議的。”

皇帝不以為然的道,“男子大喜之夜定是要跟自己喜歡的女子過夜,她們誰敢妄議。怎麼到了朕這裏,就不一樣了?”說著又問我道,“難道你不想誕下朕登基后的第一個皇子。”

我含羞的道,“那如果是個公主呢?皇上會不會怪罪嬪妾?”

皇帝拉着我的手,和顏的道,“朕膝下子嗣數量稀少,所以不管珍兒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會被朕當成是心頭寶來疼愛。更何況...”見我着一襲純白的罩衣,他動情的道,“咱們以後不會只有一個孩子的。”

我斜睥了他一眼,輕聲羞道,“皇上於嬪妾的恩惠,怕是一生都還不完的。”

扶崧忙道,“皇上還是勸小主用一點膳吧,肚子裏墊了東西,才有精神慢慢說與皇上聽。”

他一陣驚愕,“怎麼今夜沒用膳么?”見他笑容慢慢僵住,隨即轉首對身後的一眾侍女斥道,“怎麼辦的差事,你們家小主的膳食今夜沒有準備么?朕不是特地的吩咐過了!”

見皇帝眼神凌厲,一字一句像是掉在地上都能砸個坑,她們紛紛下跪乞罪,王提乾忙發問道,“你們都啞巴了,還不快說是怎麼回事!珍小主為什麼沒用晚膳?”

我搶她們之前道,“不該她們的事,膳食已經備好,只是嬪妾實在是下不去口,一想到大婚之日無夫君伴在左右,便覺得索然無味。”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好,那朕就陪你用些膳食,總不能讓朕的珍兒空着肚子和朕同房。”

我的面頰早已紅透,簡直像熟透了的山柿子,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他一眼,只嬌羞道,“皇上也不知道羞。”

他仰天一笑,王提乾卻上前道,“珍小主不知,皇上也都幾日未曾好好的用過膳了,奴才怎麼勸都勸不住。”見他又解釋道,“近日遼東的后金屢屢侵犯我大明的國土,遼東經略熊廷弼剛上的摺子請求為之一戰,皇上正為此事煩憂呢。”

還未說完,皇帝一瞪,“好端端的,說這些幹什麼?”

後宮不得涉政,這是太后今日教導的原話,於此我也不願接話。只靜等着一桌上等的席面擺放妥當,和他共飲一杯。可是桌面上卻只安置了一雙碗筷,我斥責扶崧道,“做事怎麼如此不當心,只呈上了一雙碗筷。”

見扶崧面露難色,我便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展眉道,“皇上難道不用膳么?”

他挑了挑眉尖,“朕只是說要陪你用膳,卻不曾說過要用膳,一想到國事,朕吃不下去。”

后金儼然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我撅了撅嘴,“皇上不知,嬪妾也食之無味。”

他遲疑了片刻,徐徐問道,“難道這一桌子席面不合你的胃口?”

我點了點頭,指着他面前的一道腊味合蒸,緩緩而道,“皇上您看這道腊味合蒸,講究的是臘香濃厚,柔韌不膩,捎帶厚湯,可是連湯匙都蒸沒了,肉定是蒸老了。”

“是么?”他提起面前的筷子一夾,“這道腊味合蒸咸甜適口,哪裏將肉蒸老了。”

我假裝驚嘆道,“沒有么?皇上您再看這道炸紫酥肉,酥肉都炸的軟綿綿的,哪裏能教嬪妾下筷。”

他又夾了一片酥肉含在嘴裏,不住的讚歎道,“外焦里嫩,肥而不膩,實為上品。”說罷便笑了笑,“朕的珍淑女愈發的難伺候了。”

我忙趕着話道,“皇上,您再嘗一嘗這道西湖醋魚》。”一時間詞窮,挑不出毛病來,只得嘆道,“想來也是難吃極了呢。”

他將筷子置於魚腹,輕輕攪動,突然停下手來,頓時失聲朗笑道,“好哇,你是在誆朕,朕上了你的當了。你這是在變着法的逼朕進膳呢。這席面上的菜哪一道不是精益求精。”隨即爽朗的道,“再取一雙碗筷來,朕要和珍淑女一起用膳。”

王提乾眼尖,早早的將一雙備好的碗筷奉上。我笑道,“皇上,嬪妾不懂國事,且嬪妾今日方聽得太后教誨,不得干涉朝政,遼東的局勢不是嬪妾所能進言的,可是皇上的身子是嬪妾所關心的,所以還望饒恕嬪妾方才的欺君之過。”

皇帝朗笑一聲,將手掌搭在我的手背上,親昵道,“欺君,話說的怎麼這樣的嚴重。”說罷便嗔笑道,“朕誇你有心還來不及。你的手怎麼這樣涼,讓朕給你暖暖。”說罷硬握着我的手不肯鬆開,我只得連連叫苦,“皇上又在耍賴皮,這樣叫嬪妾如何進膳。”

他卻盈盈淺笑道,“朕喂你吃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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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城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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