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凰城夜(二)
夜已深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悶濕的熱氣,那是皇帝變得急促的呼吸聲。皇帝只看着我含笑不語,在殿內昏黃的燈燭下愈顯曖昧。未免尷尬,我偏過頭去輕聲咳了兩聲,卻發覺不知何時,就連近身侍奉的卿黛也已退到殿外,識趣的背對我們站着,可見分寸二字早就刻進了她的血液里。除了院子裏的樹枝搖曳作響外,四周一片寂寥。當下的無聲,卻精準的傳達了皇帝心中那綿延無盡的心聲,該侍寢了。
皇帝怕我緊張,總是時有時無的與我閑話幾句。作為皇帝的女人,適度的保持矜持還是很有必要的。待我羞澀的緩緩閉上眼睛,朦朧中只覺得下巴被人食指一勾,輕輕抬起。又覺得他上身慢慢向我傾斜而來,頓時身體被束縛進一個有力的懷抱。原來是他俯身輕輕抱住了我,徑直向著暖閣中走去,在寢塌前止了步子。看着那張離得很近的臉,當下除了略微點點頭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他將我輕輕放在了榻上,幫我脫去靴襪。轉身在榻邊坐了下來,低聲道:“你往裏挪進去些。”
我脫口問道,“皇上也要進來么?”旋即滿臉通紅,心底里怎麼覺得自己那麼傻,忙把臉埋在了被褥中,羞道,“從來...從來沒有人與珍兒同榻而眠。”
皇帝仰笑一聲,“朕知道!”
我閉上雙目,不再說話。透過縫隙去看,皇帝自己將龍袍褪下,半挺着身子,赤足坐在榻沿。見他瞥見龍袍裙擺處紋有許多波浪翻滾的水花,水花之上立有山石寶物,俗稱“海水江涯”,寓意皇帝的江山“萬世昇平”。見他在我耳語輕聲呢喃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朕全佔了!”
說著就與我平躺在榻上,我見他臉上猶自帶着淺淺的笑意。出於本能,我的手掌一點點的用力往外推他,他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用手輕輕撫住我的肩膀,寬慰道,“怎麼,你緊張了。”
我紅着臉道,“嬪妾不敢欺君,嬪妾從未如此緊張過。”
他目光注視我良久,笑着開口道,“普通人可能終其一生都很難有機會見朕一面,更何況與朕行合巹之禮。後宮中多是些從內心中敬重朕,甚至只敢遠觀朕的女子。朕瞧着長春宮的珺淑女,性子倒與你相似,甚至在言語上,比你還細膩幾分。”
我掙開他的懷抱,轉過身去,賭氣的道,“那皇上為何不去找她?”
皇帝壞壞一笑,“唯有一樣,她的相貌不似你這般出眾。”說著又笑道,“以前讀書的時候,最不耐煩的部分就是男女之間的卿卿我我。如今看看自己的模樣,只覺得又駭笑又臊得慌。”說著又道,“都道溫飽思淫望,如今朕和你用完膳后,變得愈發的有精神了,這全都拜你所賜。”說著又“嗤”一聲笑,“可是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說著牽住我的手,只發覺掌心中已然都是汗水。皇帝為解我緊張,與我閑話道,“你姨母家的哥哥周嘉謨上摺子要去邊關戍守,正好福建沿海賊寇四起。”
我轉過頭去,鄭重的說道,“臣妾的哥哥沒有皇上想像的那樣好,朝廷不乏文武兼備的棟樑之材,素聞戶部尚書周錚就是從福建任上調入京城,想必他較皇上更清楚沿海的情勢,皇上何不問問他的意見?”
皇帝極是溫和的道,“朕不過是隨口問問,你難道就不想讓哥哥建功立業。”說著便看他一雙眸子死死盯住我看,“朕的珍兒好像對朝政很感興趣?”
我忙改口道,“是臣妾失言了。”
皇帝寬慰我道,“你不必為難,恰逢浙江布政使商周祚給朕上了摺子,浙江少了個總兵的空缺。讓他走馬上任,不過是朕一句話的事兒。”說罷又仍朝我笑道,“讓你欠朕一個大人情,豈不更好?”
我惶惶的道,“入宮之際,太后就告誡過臣妾,萬不可涉政。況且官場上的事,臣妾早已釋然,縱然是南宋第一猛男辛棄疾,也逃不過人才埋沒的下場。更何況是臣妾的哥哥。”越說越覺得心下不安,不知何時,心頭略過了一絲警覺和恐懼。我深諳皇恩莫測,更明白恪守本分才是唯一守常之道,當下又道,“臣妾又想起了漢高祖劉邦的髮妻呂氏,呂氏一脈最後被滅族的根因在於呂雉太貪,維護母家人到失去原則的地步。從她沾染朝政起,呂氏一族就走向了滅族。”
皇帝見我語氣誠摯,也不再強求些什麼。只笑道,“和朕講講你以前的事吧,揀些有趣的說說,朕應當是愛聽的。”忽而殿外有秉燈的宮人走來,暖閣外一片腳步錯亂,好像有人說話,似要求見。王提乾出去后,碾轉片刻后,復又返回來,恭聲喚道,“皇上,皇上。”
皇帝懶懶的應了一聲,以肘撐身,半挺着身子朝殿外一瞥,“有什麼要緊的事?”
王提乾唯恐驚了聖駕,悄悄打開門縫,躡手躡腳走到皇帝跟前。從袖口掏出一張紙箋,怯生生的道,“這是僑督剛才在宮中吟的首詩,被上公底下的錦衣衛聽到了,即時打發了人來回稟皇上。”
說著便將詩詞交上,皇帝接過一瞧,紙面上赫然寫着一首詩: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皇帝不禁眉頭一皺,剛才歡笑融洽的氣氛卻早已不復存在,淡淡道了句,“是南唐後主李煜的《虞美人》。”皇帝又問及王提乾道,“你看看有何的不妥?”
王提乾道“這首詩奴才也曾聽聞過,用以敘述烹金饌玉的江南國主李煜,一變而為階下囚的悲切的心境。皇上前幾日將指揮使的職位移交上公,貶其為指揮同知,倒是極符合僑督現在的意境。”
我想他沒有點名要害,果然皇帝面如死水,暗藏驚濤。不再看他,倒是面視向我,問我道,“你覺得呢?”
我諂媚一笑,“問題怕是出現在這!”說著躺在他的懷中,用手指了指紙上的一個“明”字,緩緩道,“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還有這句‘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朱字乃是國姓,如今‘朱顏改’,這不是明白的譏諷當朝聖上不如前朝的先帝明事理!”
皇帝雖然點頭應着,心裏已是極為不快,口頭上道,“你果然聰慧,和朕想到一塊了。”緊接着頓了頓道,“這首詩不但憐憫自己,順帶着譏諷了朕,果然是一箭雙鵰,教人挑不出毛病來。很好!很好!”
王提乾問道,“既然如此,不知皇上如何處置僑督?”
借王提乾之手呈上來的彈劾,且先不論真假,退一萬步就算是胡編濫造的,那也是給了皇帝一個整頓吏治、打壓強權大臣的機會。因為是皇帝想動劉僑,所以錦衣衛才會不顧一切的搜查劉僑的罪證。
我搖了搖頭,在此之後,劉僑再也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輝煌。果見皇帝徐徐道,“貶他離京,去南京的鳳陽守靈,無詔不得入京。也為後世的奴才做個樣子,即便是宮裏有權有勢的奴才,有違君意就是這個下場!”旋即又鄭重了語氣道,“朕永遠都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下去!”
王提乾復又被他打發到殿外候着,暖閣內又只剩我二人。殿外的大雨淅淅瀝瀝,一些深凹的地面已有雨水集齊的水窪了。雖是深夜,仍有不少侍衛輪番巡邏,腳下的踩踏聲忽遠忽近。“轟隆隆”的傾盆大雨和我嬌羞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羅帔掩丹虹,我轉過頭去不肯直視。
只覺眉黛羞頻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肌潤玉膚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發亂綠鬆鬆。只覺得耳邊勻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
漸聞聲顫,微驚紅涌。顧不得鬢亂釵橫,花嬌難禁蝶蜂狂。和葉連枝,一併賦予付與君郎。
夜半而醒,窗外天色仍是漆黑,難以分辨究竟到了什麼時刻。我將緊緊貼在他胸脯上的頭顱微微一顫,猶如小石子墜入平靜的湖面。皇帝也隨之睜開了眼,淺淺的吻在我的額頭,問道,“可是被朕抱得緊了?”
我面上一熱,“嬪妾想是餓了。”
皇帝笑道,“那朕讓他們做一盤荷包裏脊給你填填肚子。”
我忙勸住他道,“宮裏素有夤夜禁火的規矩,臣妾怕皇上一旦傳旨夤夜生火,這個先例一開,恐怕從此以後就會成為慣例。即便不是每天,也會時常有人偷開禁火。嬪妾願意忍受這一時的飢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