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33 敝衣及身

前朝遺客 33 敝衣及身

“小四,快開門吶!”

柏生朝左右張望,見無人跟來又緊敲門,“小四小四?”

在此當口,一隻黑貓踩着院牆上的積雪,撒着歡跳到了門頭上,口吐人言:“二當家怎的跑出來了?不怕挨打嗎?”

“快別在這說了,外面冷,”柏生拍着鼓鼓囊囊的懷裏,歡喜說道:“我給你帶了好東西,我們屋裏說。”

小四跳落門后,打開門,儼然已是一個紅棉襖小童子模樣,可原本瓷凈的小臉蛋上,卻烏漆抹黑,眉毛都打着捲兒。

這臉面落在柏生眼裏,惹來一陣哈笑。

“你這是把頭鑽進誰家灶坑裏了?”柏生一面笑一面幫他搓掉臉上黑灰,竟真是那煙碳。

小四在前“咯吱”踩雪,一路引着柏生來到後院的快哉居,火盆子裏亂糟糟的乾柴和燒完的灰燼攏在一起。

“大當家不在,我自己想學着生火來着,可怎麼都生不着!”小四扁嘴。

“不在?他去哪了?”柏生把懷裏藏着的包裹取出來,“嚯,燙死我了。”

一陣濃濃肉香撲鼻過來,小四立即轉眼過來,口齒生津,興奮道:“二當家帶了啥好吃的過來?好香好香。”

柏生將油紙一層層打開,得意道:“知道咱鎮上全聚德里最拿手的是什麼不?嘿嘿!今兒讓你這山野里來的小妖飽飽口福。”

“脆皮酥雞!”柏生把雞一點點撕開,分給直流口水的小四,看他大口撕咬很是痛快,笑着說:“你這吃法,倒像那叫花子啃叫花雞,慢慢吃別噎着,都是你的,哈哈哈!”

他趁着小四大快朵頤的功夫,拾起火盆子裏的大塊木柴,哭笑不得,說道:“這生火就好比讀書,讀書得先認字識意,一點一點連貫匯通,其後才能通曉四書經義,這燒火也得一點一點從小的乾草燃起,乾草燃木枝,木枝再燃大柴,就生起來了。”

柏生操起火鐮一邊說一邊演示,不一會兒火盆子就燃燒了起來,他笑着說道:“三妹臨走前,說你正是蒙學的年紀,過了年就可以送你去學堂當那小蒙童嘞!你想不想去?”

“唔噥唔噥……”小四全神在手裏的雞肉上,嘴裏含混不清。

“哈哈,還是到時等你大當家的來跟你說吧。”柏生看他模樣着實可笑,又問道:“你說他不在,他去哪了?”

“昨個大當家放下五十兩銀,說是要出門走走,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小四指着桌子上的銀子,又指了指牆根,“叔叔伯伯們又送來許多蔬菜和牛羊肉,還有大米麵粉,說要是不想自己做着吃,就去他們家吃。”

這二人一聊,柏生才明白過來,華陽大概是出遠門了,只是這天寒地凍里還不時飄着雪就出門,着實想不通。

正待他疑惑,門口突然傳來沈府丫鬟的急迫聲,“少爺!少爺!老爺馬上就要回來了,快走吧!”

柏生聽此立馬慌了神,扭頭就要走,出了門又想到什麼,回頭朝那紅棉襖小童子笑着說道:“小四,有財不可外露,找個地兒藏起來,要使喚他們的時候再喚出來!你知道我家在哪了吧,若是餓了可以來找我,那些糙老爺們家裏清湯寡水的沒啥好吃的。小四乖,下次過來給你帶蜜糖果餞,等着!”

紅棉襖小童子栓上門,一個縱跳躍上院牆,又已是黑貓模樣。他舔着嘴邊的毛,目送二當家在丫鬟的催促下離遠。

“喵。”

……

入夜,在距離河下鎮二十里開外,一頭青驢蜷在廢棄的草棚子裏嚼着窩邊的乾草。草棚旁邊有個荒廢了的破廟,早些年原是供着河裏的水神,以保水運通暢農漁豐收,可這些年洪水災害頻繁,大多農民顆粒無收,漁民們圩子裏的魚也常跑個沒影,都抱怨這水神並不怎的靈驗,隨着糧食緊缺,來祭拜的人愈少,就逐漸破敗荒廢無人打理。如今倒成了那些個流浪漢們窩在一起苟延殘喘的地方了。

只是如今這廟也換了主人,原本流浪的乞丐都被趕到了角落裏,廟堂大半地面兒都被一群外來的破落戶佔據着。牆角里用一堆乾草掩蓋着,那沒掩全的地方露着刀兵一角。

廟裏的泥胎神像也已殘缺,蒙了一層斷了連的蛛網。大半泥身倒落在地,破碎的泥塊此刻正被攏起,攏成了個生火槽。乾柴在裏面噼啪燒着,不時傳出陣陣香味。

“虎崽子,你這法子對不對,好不容易見着一回葷腥,別給燒成炭嘍”。

圍攏在廟堂篝火叢周圈約么十七八個漢子,伸手取火的同時,大多都盯着火叢子裏被烤乾發裂的泥巴坨,正是那個被稱作虎崽子的男人用泥巴和枯葉團起來的叫花雞。

一群漢子頗是生猛強壯,只是衣服大多破爛,被縫了長條樣布丁,面上也多縱着刀疤。那為首的中年反而顯得文弱,約么四十來歲數,原本周正的棉袍臟臟舊舊,想來已連日未曾換洗。鬍鬚多日未理,胡茬也已縱滿臉頰,髮髻被緊緊攏束起來,但仍不免有幾縷束不住,散落出來。

一個衣衫襤褸面目清秀的女子蹲坐在旁邊,藉著火光給那男人縫着臂膀衣襟上的破縫。火光照亮處,經一條麻線穿着個銅錢系在腕上。

“叫甚虎崽子,小爺我有名姓,叫我楊虎才是應當,稱一聲虎爺我也受得!”被稱作虎崽子的男人用木枝挑弄着火叢里的泥坨,氣罵道:“讓你們這群窩囊廢出去找點吃的,要麼是冷饃饃要麼是誰家的剩米飯,狠人都不會當還聚什麼義!趁早解散各自奔逃得了!再這麼下去我們跟那幾個腌臢貨色有甚區別!”

他邊說邊氣憤不已,手上指着被趕到廟堂角落裏的乞丐們。

那自稱楊虎的男人咋咋呼呼剛一說完,對面的的女子停下手上的針線,怒目瞪來,哂笑道:“虎爺好能耐呀,倒是想知道如今這火叢子邊上,哪個是好漢,哪個又是窩囊廢?”

她手上顫動,利針無意間刺着那為首男人的臂膀,男人呲牙作痛道:“玥兒,那些個頑小子你儘管罵,打都成,可你別拿針扎你爹呀。喲,都出血了。”

楊虎經那女子一頓諷,仿若老鼠見了貓,立即偃息囂張,萎蔫道:“瑟瑟姐,我說他們窩囊哩,不不不,我窩囊我窩囊,怪我!”

“哈哈哈哈!”

眾漢子樂見他慫態,紛紛哈哈笑了起來。

而在火叢邊殘破的水神石像一旁,正有個老道模樣的人,給躺倒在地昏沉酣睡的麻衣男子掐脈,一臉的疑惑不解。他聽到楊虎吃癟,也笑着看過來,說道:“楊虎,你早該改口叫玥小姐為齊都督了,就你這般沒上沒下,還從着幼兒時的叫法,若是落在順天王和那剷平王眼裏,豈不落了我們威風,讓人小瞧我們。”

楊虎聽到身後老道發話,倒是不敢反駁,只得應道:“好好好,我的張大軍師,您言之有理。只是如今我們這境地,唉!”

眾人聽他嘆氣,也為如今窘迫境地感懷難過,不知前途幾何,紛紛停了笑聲感慨唏噓。

楊虎將火叢里的泥疙瘩扒拉出來,找了個石塊慢慢敲碎。不一會兒,周眾人紛紛轉頭過來,稀罕得不行。

說起這火叢子裏叫花雞的由來,倒是跟這倒頭睡倒在乾草堆里的麻衣男子有着莫大幹系。

這天白日裏,輪到楊虎去為眾位兄弟“尋餉”,他依着那瑟瑟姐的指引,摸索到一二十裡外的河下鎮上去。他自甚輕身功夫了得,一個縱跳便翻身進到鎮裏一家名為全聚德的酒樓後院。

本想摸索點好酒好菜給兄弟們解饞,可翻身進入的地方不對,放眼看全是雞糞鴨屎,竟是個飼餵活雞活鴨的雞棚鴨舍,籠子裏尚有幾隻活雞被這突兀闖入的外來客嚇得撲騰亂飛鳴叫不已。

正待他去其他地方尋些好吃的咧,那酒樓的小廝聽見這邊聲響尋了過來,口中罵罵咧咧着哪只公雞又不老實。

楊虎聽見動靜哪裏還敢久留,隨手抓了只活雞就縱身而出這高高的院頭。

可好巧不巧,身滯於空即將落地時,一個騎着毛驢的麻衣男子恰從底下經過。他輕功再是了得,也沒法在空中轉身變向,只能由着結實的身軀朝那麻衣男子砸去。

毛驢受了驚嚇突就尥起蹶子,那騎着毛驢的男子也不知神思遊走到哪裏,恍然不覺間被空中落下的楊虎砸落下來,驢子揚蹄又狠狠踢在了腦袋上,頓時暈死過去。

楊虎攥着雞起身去喊那翻倒在地昏迷不醒的男子,一陣頭大。焦急中正不知該如何,那院子裏忽有人大喊“快來人吶,有人偷雞啦!”,他正欲遁走,回頭看着那一頭扎在雪窩裏的人,又不忍心他凍死在這裏,便又將他扛起挎在驢背上,連人帶驢一股腦帶了回來。

而這如今躺倒在這破廟乾草堆里的麻衣人,可不正是那倒霉的華陽。

話說回來,自打放榜以後,華陽的精神氣色明顯較以往差了許多,整日裏也不太言語,總是低頭思量着什麼。有時想不通,便自言自語起來。

這是輕的,吳家老父有時觀察到,他偶爾竟會做那自虐的瘮人舉動,揮打自己的臉面不算什麼,有時無緣無故就發著狠在地上翻滾,一邊滾還一邊朝着自己身上掄拳頭,咬自己的皮肉,咬打出血來也渾然不覺。事後說起這事,他卻什麼也不吭聲。

吳父趕緊找來大夫,大夫一打聽原委,便道這是心病,每年久考不上的落榜儒生多少都有點癔症,只是這吳家公子癥狀太過明顯罷了。

正待吳父發愁,華陽心裏已經暗自生了計較。他實在是有苦難言,自那日和煙霧鬼打了一架后,那煙霧鬼不但能從煙霧裏現形,甚至枯枝落葉經風一卷也能卷出個枯葉怪,又或雪窩裏突然就起身個雪人,化成模樣倒和那煙霧怪極其相似,只是面容依舊模糊不清。但凡現身,總要問他一句“人人都能成仙成佛成帝王嗎?”

接着便是一頓潑皮撕扯互打,頭破血流。

華陽深知,如此怪異既然不是夢,就斷然不能再落在親人朋友眼裏着人擔心,心中暗想,現在唯一能解決自己眼下這個問題的,怕只有那雲岩禪寺的大和尚和小神仙了。

他主動和老爹提出,想出去走走,散散心。老爹見他並非痴傻,是個有決斷的模樣,哪裏還敢留他在家憋氣。天寒地凍就天寒地凍吧,趕緊拾掇了一百兩銀子放在他的包裹里,讓他路上好做花銷,只叮囑着注意匪患,別遭了賊,若是遇了賊全都可以捨得,留得小命要緊。

華陽倒也沒拒絕,自己私下分撿了五十兩留在“聯盟總堂”,由着小四管理花銷。自己輕裝簡行,就騎着驢子踩着厚厚的雪,出發了。

才沒走兩步,就遇到楊虎這檔子倒霉事,如今躺倒在這破廟裏暈頭不醒。

在廟裏眾人正分吃雞肉時,突然有人穿着麻衣走到近前,手裏攥着一個包裹,兩眼放光,向著那為首的漢子道:“大將軍,這裏有錢吶!足五十兩呢!”

楊虎看那人穿着,一腳踢過去,怒道:“你個臭王八,你娘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混種,咋還干起扒人衣服的事來?你要凍死他么?”

此時那縫線的女子也收攏起針線,看過來,沉聲道:“王麻子,你還記得我們自起事來,吃用以及手裏刀槍都是哪裏來的嗎?糧草器械皆因於民!我們此刻落魄艱難,不得已才使些下作手段飽腹,可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來模樣!”

那王麻子舉着手裏的包裹,本想來邀功,到此時被人呵斥也是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

為首的文弱男人見此,才終於發了話:“王麻子,這包裹和裏邊的銀子給他放好,等他醒過來問明白了,看看能不能暫借過來。至於這衣裳就算了,我們兄弟尚有大事要做,如今關頭正是積蓄力量的時候,就不要再爭執了。”

王麻子見為首的男人發了話,一顆心安落下來,趕緊道:“我也沒想着凍死他,這不把自己的衣服換給他了么,就是破爛一些,補丁多些,凍不死凍不死的,放心好了。”

在楊虎的怒視下,王麻子還是腆着臉小心翼翼把那行囊包裹放在了昏睡過去的男子身邊。

如今,這地上昏沉大睡的華陽,已是一副滿是補丁敝衣的叫花子模樣。

就在這時,破廟的木門突然撐開,寒風裹着些微冷雪卷了進來,凍得眾人一個哆嗦。

一個身影直愣愣站在門前,看到門裏情形,忽又把門關上,只擠着腦袋進來。

“喲呵!都在吶?可還有個烤火取暖的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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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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