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34 夢中傳法
山林密覆,雲霧流轉氤氳不散,天光盡晦。
明珠般墜地的野湖畔邊,微風輕起,湖水似平鏡,不因風動而起絲毫波瀾。
華陽臉上一陣濕滑,只覺有什麼東西在臉上搓滾。他睜開昏沉睡眼,一條巨大舌頭正在腦門疼痛處做勢舔來。
他驚然坐起,蹬着地上草皮連連後退,舉臂揮手格擋那怪舌,以防再次來襲。
誰知他這驚乍動作,惹得那大舌頭的主人也一個害怕,四蹄後撤揚身跳開。
嚯呵!大白馬!
華陽轉身四顧,這熟悉的場景再次映入眼中,一片如鏡野湖陳在不遠處,白馬神姿矯健,可不就是上次夢裏來過的地方。
此時白馬也安定下來不再閃躲,在丈身外,開始俯身啃着湖畔邊的青草。華陽心裏欣喜,這白馬見着自己居然不跑了。
他知如今身軀所在是夢裏,倒也沒甚恐懼了。
臉上經那白馬口水濕滑覆著,作癢難忍。他趕緊起身尋到湖邊,撩水便往臉上沖刷洗去。湖水清澈如明珠透玉,看在眼裏十分舒目。
待洗凈臉上不適,他又忽覺身上異常癢動。四顧之下,除了一匹白馬在一旁啃草,並無一人身影。心想此處既無人,又在夢裏,索性褪了衣衫去水裏洗盡身上泥丸,洗個痛快。
當他作勢去解開衣衫,赫然發現,身上不知何時竟穿了一身破爛衣衫,縫補着五顏六色的補丁,儼然一副身着百家衣的乞丐模樣。
“這夢裏,咋還連衣服都變了?上次來可沒換衣裳呀?”
左思右想,猜測是夢裏神奇,他便不再糾結身上衣着變化,一件件褪去身上衣衫,站在岸邊漏着腚,深吸口氣。
他自幼在河道邊長大,從小跟着鄰家孩子在淺塘河灘抓魚摸蝦,雖不說精熟於水中暢泳,倒也自認為對那水中鳧水方法比較熟習,便也無所謂此時湖水深淺。
只見他一個縱躍跳入水中,濺起無數晶瑩水花。湖水不寒不熱,和身上溫度竟一般無二。此刻,他只覺自己彷彿尋到了童年的歡樂,一會兒學那狗刨,一會兒學那青蛙,忽又背仰起來撲撲騰騰學那公雞落水,濺起的大片晶瑩水珠落下來,如琉璃碎裂落地。
玩鬧一陣,只覺痛快。他忽又想看那水底風光,便深吸口氣憋在胸腔。一個猛子扎頭下去。
湖下,無底。
無盡深處,幽暗深邃。如深淵,如魔眼。
“咕嚕……咕嚕……唔……”
他心中恐懼,驚駭莫名。四肢慌措,不由得嗆了好大一口水。他不顧鼻腔裂痛眼淚肆流,惶恐着往上扒水上浮。
這時倒真是個落水的旱雞了,撲撲騰騰亂起水花,一陣慌亂連忙爬上了湖岸。不知覺間連連後退,只想離那野湖遠些。
“嗷聿聿——”白馬在地翻滾,四蹄亂踢,馬頭上下搖晃。
華陽嗆咳中看那白馬,頗覺無奈,“好馬兒,你在嘲笑我嘛!”
他拾起地上衣衫,胡亂往身上套着,恍惚里只覺有一種說不清的預感,彷彿有什麼事情被忘在了腦後,卻即將要發生。
華陽突然停了手上動作,抬頭望向遠方連山。
“來!”
一道弘大聲響從遙遙遠山突兀傳來。他突然想起來什麼,一拍額頭,看向那俊逸非凡的白馬。
“好馬兒,我們上山吧!”
白馬一個翻身從地上起來,竟也不再逃離。
華陽心喜,覺這白馬果然神異,似通人意。待他穿着整齊,緩步走到白馬跟前,見那白馬四蹄輕踩,躍躍欲動,好似早已等他多時。
此時心中難免快意,以前總騎驢,這馬倒是頭回騎。只是這馬身無鞍具,只能騎跨在滑溜溜的馬背上倒是有些讓他為難。他挽着馬頸,小心翼翼地攥着馬身鬃毛,又不忍心馬兒吃痛,便只按壓住鬃毛底根以做穩固,一個縱身跨上馬背。
他低伏身軀,待略扶穩便輕聲喝起,腿上微微夾動使力。
“嚯!”
那白馬一聽號令便立即跑動起來,也不用指認方向,識途一般向著山脈高遠處奔去。
才行不多久,他便滑落下來,馬背光滑無依,沒有鞍具沒有韁繩,實難穩當。
他自覺骨頭都快散架了般酸痛,看那馬兒,已迴轉過來等他。無奈下,他只能再次跨上馬,向著馬兒訴着“好馬兒,跑慢些跑慢些!”
兩側山林倒退,耳邊逐漸掠起風聲。那馬兒越奔越快,竟不再聽華陽使喚,無論華陽怎麼往回挽力都不起作用。兩側風景在不斷的加速中幾近模糊,華陽心中驚懼擔心被摔下來,但凡掉落,估么着不死也得經骨斷裂吧。
果不出所料,馬兒一個躍起落地,他被狠狠摔落,兩眼發黑頭腦嗡鳴。不知過了多久,身體才覺好轉,倒也未經骨斷裂,只是疼痛難忍。而那馬兒早已踢蹄等候多時。
他再次上馬,緊緊抱住馬頸,兩腿穩穩夾固。在兩次摔落經驗里,他倒是找到些許心得,若是力隨馬走,倒是能少去許多顛簸。
他抱的愈緊,那馬兒彷彿愈加得意,奔速只增不減,兩側山林已如一片模糊綠光,呼吸間一個個山頭被甩落身後。
不一會兒,那遮天山脈的影子便到了眼前,自接天山體洞貫穿透的壯觀天門奇景再次映入眼中,無數輝光從巨大天門縱射而出,恢弘震撼。
方一到山階,白馬已緩速下來,一個揚身停落竟將他從背上翻倒落地。
“嘶——”
華陽落地坐起,身上痛感襲來,趕緊揉搓緩解,呲牙咧嘴。
“好馬兒,你怎的丟下我自己先跑了?等等我呀!”抬頭看,那馬兒已踏着石階向上疾馳而去了。
巨大天門立於上方極高遠處,輝光遙遙散射過來,立足處恰是第一道石階。
華陽雖幾次從白馬身上跌落吃痛,但精力倒是足的。他深呼吸口氣,邁步出去。
一階一階石梯落在身後,又有一階一階石梯陳在身前。他也不再分心記數,只把心力留在每一次抬足與落足之間。累了便歇,歇好再上,不求快不求急,不懈怠也不氣餒。
如此往複,不知時辰幾許。天門已近在眼前。
“終於……到了!”他落足最後一階,累到在地。
天門頂上三個古篆大字,彷彿恆古不變鐫在那裏。
方寸山。
稍一休歇,待氣息喘定,便繼續向著天門裏行去。一路過去那認不出的各色花兒香氣撲鼻,他心想若是能把螢兒帶來這裏,那小妖精定然十分歡心。不過他也知道,這夢裏神奇,實難講與人信。
尋着印象里的路,華陽再次來到那如蓋巨蒼松附近。
倒未見到那鶴髮長須的老者身影,只有小神仙隻身在此。而那小神仙此刻不知在練着什麼功,身形搖擺不定。
一會兒慢似老龜氣定形閑,如煙似霧要化散在周遭的環境裏,只覺他就是這裏的山水草木,光影明暗間,可形可象的一切變化皆是他。
一會兒又如瘋魔奔行疾走,一拳崩出撕裂空氣爆鳴,一掌使出勁氣直衝對岸瀑布炸裂斷流,身形急轉騰挪模糊中已無形跡,再一現身定立住如個磐石紋絲不動。
忽又見他手臂一伸,手中憑空拉扯而出一柄寒鐵大刀,揮舞之間滴水難進,倏忽那大刀又變成長槍,寒芒點點如蛇如龍。槍又變劍,劍又變斧,斧又變鉤,又變鞭,又變戟……最後又變成長棍,翻騰旋轉破嘯風聲,一招一式帶動數不清認不出的各類兵器,紛繁兵器長短、大小、輕重、鈍利雖各有不同,可他侃侃如臂指使,一招一式都使手上兵器功用盡極。
華陽不敢近前,但被他風采吸引,不知覺間也效着他的身形比比劃划,手上雖無兵器,但赤手模仿間也是氣血翻湧。
那小神仙也並未察覺,旁邊還有個拙劣形跡如個醉漢一般晃來晃去。
過了一會兒,華陽看他終於停下,便大大咧咧走到近前,喘息道:“小神仙,你這是什麼功夫?好個瀟洒,能細細教我么?”
那小神仙於蒲團端坐下來,並未理他。
“哈哈哈,你來了?”
華陽聞聲轉身,那鶴髮長須的老者不知何時已靜立身後不遠處,一手執拂塵,一手撐起個精緻小托盤,正笑着看過來。
華陽看到那老者過來,自己正欲應聲,身後松下的小神仙便起身率先應道:“師父,我來了。”
那老者聞聲,笑着看了一眼華陽所立之處,又朝松下的徒弟吩咐道:“再去尋個蒲團過來吧。”
身後的小神仙似有不解,問道:“這裏只我與師父二人,又恰有兩個蒲團,還多取一個做什麼用?”
“你自去取來,無需多言,自有用處。”老者率身走到松樹下了。
那猴子變的小神仙便不再多言,依着師父的指示去取。而這落在華陽眼裏,簡直難以思議。那小神仙,難道看不見自己嗎?
當那小神仙從身旁經過,華陽便在他眼前揮手擺動,而那小神仙並無絲毫反應。身形交錯間,華陽恍覺自己的身形竟從他身上穿出而過。
“老先生?這?他看不到我嗎?”華陽急忙跟上那老者。
那老者往前邁步,也並未回頭看他,口上卻說道:“呵呵,不但他看不到你,我也是看不到你的,只是能感應到一團無形無質的氣機而已。”
那老者於蒲團上坐下,伸手示意:“坐吧”
老者手指的地方,正是那小神仙原本落座的蒲團。華陽也不扭捏,告了聲謝就坐下了。
“你,很奇妙,”那老者笑着又說道:“這下至黃泉幽冥地獄,上至三十六重逍遙天外,除開證道長生逍遙仙,和那西方極樂世界佛,億萬生靈皆入輪迴。而你非仙非佛非聖,不從輪迴中來,又不往輪迴中去。”
“所以,你是誰?從哪裏來?又要往哪裏去?”老道含笑問來。
這問題華陽很熟悉,在雲岩禪寺時,那道一和尚的師尊,不也這般問過自己么!當時只覺他在耍弄玄機打機鋒咧,難道這裏大有講究?
他心裏疑惑,便向著老者問道:“老神仙,實不相瞞,我這是在做夢哩!上次我在這裏學了個隱形的法術,夢醒了以後照着練,居然真有效用!還敢請教老神仙,這到底是哪裏?”
“哦?做夢?”那老神仙似有疑惑,卻也釋然:“此地你來時已知道了,名為方寸山。此山,上通三十六重雲宮,下通幽冥地獄黃泉,為妙有真空之所在,白玉京上天外天。”
華陽聽他說的玄乎,不明所以,只覺縹緲高深。卻在這時,那小神仙已經尋了個蒲團過來。經老者示意,已經將蒲團放在自己身側端坐下來。
鶴髮老者看着那小神仙,問道:“《三洞》真旨,如今學到哪裏了?”
那小神仙恭敬答道:“如今已熟習洞神,能召制鬼神,諸法通泰,可神遊太清天拜謁神寶。”
老者撫須滿意笑道:“不錯,還需勤加努力。那如今你的隱遁變化之術練得怎麼樣了?”
“七十二般變化如今已通曉三十有六。”小神仙答道。
“你們可有什麼疑問?”那老者慈眉看來。
小神仙心中不解,你們?他側身看了看旁邊蒲團上的空處,似有所覺,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轉身朝向那老者,卻是抱怨般問道:“師父,那禿子要滅我!我該如何是好?”
“哦?說來聽聽。”老道沉聲道。
“那禿子西行路上,着了如來老兒的道,於阿賴耶識執生第二末那,以六耳猴執持,只參佛不問道,這可不是要滅我么!”小神仙撐着腦袋,氣憤不已。
“你這頑猴買弄什麼乖巧,那色身是你,那六耳亦是你”那老者聞言,倒是笑了起來,說道:“能一心二用也不是壞事,再別說這等胡話,你在功課上好做鑽營,自有一片逍遙。”
“還有什麼要問?”老者撫須笑着。
小神仙唉聲嘆氣,並無他問。華陽見此,倒是心中積蓄了一個疑惑,便脫口問道:“敢問老神仙,若是大道生衍萬物造化萬千,那億萬生靈是否都有機會循依道德修身成仙?成仙以後的神仙們,會做些什麼?”
老神仙捻須道:“成仙,何其艱難。一切有靈眾生,通情達意以人為最。而人性餓,餓而生奪取占殺心,又為性惡。此為俗世凡塵欲孽盤結之根源,如無恆心毅志則極易矇昧。”
“道衍億萬,而形態不一,人通情意為最仍需步步為營通達道理,何況懵懂獸禽蟲魚之類,更是千難萬難。如是故,仙門渺茫,只為有緣者開。”
“仙,超脫者也。於紅塵無累,於俗世逍遙,有情而不困於情,出世得自在,入世從以德。餐霞飲露縱騁太虛,無拘無束性還璞真。”
“只是……如今譜碟的在籍神仙各有司職,如那陰陽、四時、星辰等等皆有所管,眾仙效力於太微玉清宮,也是有所形累。”
華陽心中感慨,原來並不是人人都能成仙,想來那成佛成帝更是虛無縹緲。
“老神仙,您這兒可有生靈存氣的法門?”華陽輕聲問道。
那老者微笑說道:“我倒是忘了,此有《混元引氣圭旨》一卷適用於你,拿去吧。”
待他說完,只一彈指便將一粒光華彈入華陽眉心神庭,倏忽隱沒不見。而華陽更是驚駭,也不知這是何手段,只覺腦中憑空浮現存想着無數文字,字字流轉。他細細回味,過了許久才從心神中安定下來。
那老者見二人不再有問,便將身邊托盤取出,推到二人蒲團前。
“此為山上無名靈植所結靈果,以三十六天外混沌元氣滋育,共得三枚。此有兩枚,你們分了吧。。”又聽那老者細講功用,說道:“此果,又名無漏果,形以所看者心喜變化。凡人食之身軀不壞,能得壽終。神人食之金身永固,能入玄妙。仙人食之壽與天齊,能參造化。”
猴子變做的小神仙滿是歡喜,也不客氣,伸手便取了一個,口上咕噥作聲:“咦!這桃兒真甜!”
華陽心裏疑惑,這不是一顆葡萄么!他看小神仙吃相香甜,想不到一顆葡萄都能嚼咬恁久。
他望了望那盤子裏剩餘的一顆葡萄,嚯呵!凡人能得壽終也是不賴。他吞了口水,看了看那老神仙,而那老神仙也正看向他,微笑點頭。
華陽終於也不再客氣,伸手將那剩餘的一顆葡萄狀果子取來,含在嘴裏品嘗。嘶!可不就是一葡萄,酸得倒牙!咦!不能想它酸,越想越酸!他想着這靈果功用,管它什麼味道,一口吞進肚裏。
一時間,只覺四肢百骸舒服如飄升雲端,身上方才縱馬摔傷的疼痛即刻間消失,身體輕盈,覺思敏銳,從未有過的空靈感受貫徹身軀。此果果然不凡,也不知出了夢外是怎樣。
“今日,老祖傳一術,此術名為破界術。”
“此術境界有三,初學此術,以力破力,能破一切實有,不滯形障。”
“行深此術,以力破虛,能破一切境法,不入樊籠。”
“圓成此術,以力破道,能破一切死生,不入輪迴。”
……
破敗的水神廟裏,此時圍着篝火兩側,已分了兩個陣營。
那其中一個陣營有着十七八號壯漢,各個將刀槍兵刃抱在懷裏,坐在一起,嚴陣以待。
而篝火的另一側,是個身着捕快官服的官家人,約么二十來歲,腰上繫着罕見的長刀,手裏正撕着剛烤熟的叫花雞,慵懶地看着對面十餘個漢子,當然,還有一個姑娘。
“我說各位,你們真不吃嗎?看你們這模樣,好像忍飢挨餓久了都不知道肉的滋味了吧!再不吃就真被我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