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行
“母后,這孩子,是我的孩子。
我也是前幾日方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
我將他母親託付有人,命他妥善照料。可是,朕不察之際,他竟敢三番五次謀害於朕的子嗣!”
金鑾殿之內,皇帝的聲音震得四壁都嗡嗡作響。
他本已是殘喘之間,可此時盛怒之下,卻使得他氣力增長了十倍。
“陛下,敢問這個人是誰,竟敢如此狂悖大膽,居然做出戕害龍嗣之舉?”
張太后還未及說話,就見孫氏跪伏於地,言之切切地發問。
皇帝過了良久方開口道:“是陳符那個狗奴婢,回頭你們給他治罪罷,我就且不管了。”
“可他為人器狹膽小,便是再借給他十個膽子,他也決做不出這等誅族挫骨的勾當。”朱瞻基斜睨着孫后三十四歲卻仍柔荑凝脂的容貌,緩緩續言道:“鞭打、施虐,他便是做得出,行刺、殺害,他也萬萬不敢。而如今,這樁樁件件,他俱是做了。他背後,必是有人使喚,而且,這個人,還使喚得動他。”
“皇后,你說說看。使喚得動他的人,都會有誰?”
孫氏面不改色,從容跪陳道:“臣妾愚魯,實在是難以想出,前朝之臣,有誰敢勾連內臣、惑亂廟堂?後宮妃子,又是誰會嫉恨成性、毒害皇嗣?”
朱瞻基一聲長嘆打斷了她。
“皇后,我命不久矣,你可知否?”
“陛下切莫說這等晦氣之語!陛下只是偶染微恙,過些時日,天氣轉暖,身體必然康健如初。”
“你盡會說這些空話來敷衍朕……朕想聽你一句真心話,可真是難比登天啊。”他忽轉頭,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現在,朕只想要你惟一一句真心話,這估摸着——也是最後一句了。”
孫后長伏於地:“陛下請講,臣妾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真。”
“好,這是你說的。朕想問你一句真心話,你……可願到地下陪朕?”皇帝微眯雙眼,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
此言一出,孫氏頓時像被一道雷火劈中了一般,面色一下子變得煞白:“陛下、陛下的意思,是問臣妾,是否願意、願意為陛下殉葬么?”原先她的語調波瀾不驚,彷彿天塌下來,她也是照會如此語人。可此時她竟結巴得不成樣子,任哪個識得她面的人見了,不得稱道一聲奇字。
“朕,正是此意。”
她頓時舉止無措,不知該如何回聖,兩鬢不知不覺地沁出細密的汗珠。
入後宮、侍君王,本就是一件看似光鮮、實則險苦的差事,入大明後宮、侍朱姓君王,更是如此……太祖皇帝光復中原、驅離胡虜,可他卻承繼了蒙古人入主中原后的人殉惡俗。他崩逝、太宗崩逝以及仁宗崩逝,莫不是拉了一堆妃嬪媵嬙陪葬……
可雖說如此凶暴,入殉者也多半是沒有為皇家誕下兒女之流!且不說自己的女兒常德公主,自己可是誕下了唯一的皇子、當今的儲君、未來的天子的皇后啊……
他怎麼能、他怎麼敢,說出這種話!他這一句話,卻讓自己如何作答?回一句願意?那可就真要隨即跟着他這個不滿四旬的短命鬼入土為安了……且還是名曰真心話,他死後,自己連個推諉的退路都沒了。回一句不願?那就是心無君父,不須陪葬了……直接拉到午門,他難道做不出這種事么?
他怎麼能、他怎麼敢……她已是汗出浹背,現下心裏一片空白,只餘下這一句話反覆盤旋,無窮無盡。
宣德皇帝饒有興味地觀賞着御床階陛下的后。話說回來,不論其他,二十五年過去了,她的容顏和當初皇爺爺賜婚、自己初見她面時的模樣相差無幾啊……說到此處了,自己若要赴入九泉,還真頗有點舍不離她了呢……
“算啦。皇后怎麼這麼認真?你這副樣子,頗為可愛了。朕倒也是頭一次見你如此。”他慢條斯理地續道,“我怎麼會讓你陪我去死呢?”
他扭首望向旁邊臉色和自己母親幾乎同色的青宮,顏色轉和地沖他道:“鎮兒,你莫怕!爹只是在跟你娘開句玩笑話罷了。就算只是為了你,我也絕對不會讓她現在就赴死的。”
“皇后,你當然不能死,你的責任頗為重巨啊。且不論以後的國事還需你多操持,你死了,鎮兒何人撫育?朕的母后何人孝敬?還有——這一對苦命的母子,何人照顧?”他此時才顯露出自己的真實目的。
孫氏這才明了其意:原來如此……
想要恩威並施,想一舉喝破自己的膽子,讓自己以後再不去剷除這一母一子。陛下啊陛下,你還是太過看輕臣妾了。你若是真心想讓臣妾陪您入地,臣妾縱使心中有些許怨懟,也絕對不會口出一句違逆之言……可如今您竟是為了一個掖庭之奴來戲耍臣妾,您當真以為,我這麼多年在這深宮中沉浮滾打,心氣竟是如此容易摧折的么?陛下,您死之後,臣妾會不會好好照顧這一對母子,您就在黃泉里好好駐看着罷……
“臣妾謹遵聖意。陛下所交代的這三件事,臣妾斷不敢有半點疏忽!”她口中虔切之意如此之盛,竟連她自己都險要被打動。
“好好好,你這人啊,什麼都好,就是啊,有時候總需要有人點撥。不過,朕對你,總歸還是放心的。”
皇帝口中的傲慢和戲謔,都只會讓她長久以來心底里釀出來的鴆湯汁又增了分量。
“你且下去罷,朕已經沒什麼話要交付你了。”宣德皇帝不再去理會她。
他遠遠地伸出羸瘦的手,手的方向指向太后。
“母親,今番我已要走了……你不會,再提什麼尸諫君王之語了罷?”他語帶調笑,可對答者的言辭實則十分關切。
張太后望著兒子輕笑的眸子,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怎會不長生悲苦之念:
“兒啊,娘怎會再提?你都到此刻了,還對這個女人如此挂念,我總歸是你母,怎麼會體感不到你的心意?之前母親之態所以那般強硬,也不過是身為國母勢必如此,娘不得不從天下人的角度來辦事處事。”
“今晚之前,娘也實是不知她竟為你誕下了一個龍子啊。若非如此,娘怎會對她不管不顧,讓我們的兒孫在外面受風吹雨淋、遭賤奴毆打?你放心罷,今時之後,為娘定會好好照看他們,我會把他們當完完全全的妃嬪和王孫來看待。”
“吳氏的封號我已想好了,號曰賢妃罷。祁鈺也須得儘快封親王了……他今年已六齡了。再不給他名分,以後他長大了,也會被其他族人看輕和取笑。他們以前的身份,倒是瞞不住的,以後的處境未必比之前為人奴僕要好許多……我能為其做的,就這些了,以後他們若是孤立無援、需人搭救之際,只能拜託您老人家略擔一二了。”
皇帝語畢,吩咐侍從送太后回宮。
此時下候的,只余太子一人了。皇帝將在殿外候着的祁鈺也叫了進來。
“祁鎮,這是你弟弟。”他兩條手各拉着自己的一個兒子,“祁鈺,這是你哥哥,也是國朝的儲君。”
“你爹爹我福薄,這輩子只活了別人的半輩子那麼長。至於子嗣呢,更是只有你們兩兄弟。所謂門衰祚薄,不外如是。”此刻的他,不再在臉上覆著君主的威嚴,而與一個老父之態無異。
“所以啊,念在老父我這樣可憐,你們以後,一定要相親相愛。雖不是同母所生,但我希望,你們能把彼此看作自己的親兄弟。你們本就只相差一歲,玩起來也稱心。從今以後,你們要兄友弟恭,黏黏乎乎的!成不成啊?”說完,他爆出一陣粗朗笑聲。
聖駕前的兩個孩子,這是第一次見到對方,心中對彼此均懷有懵懂的好奇。
“父皇,兒臣定會如此的。兒臣要是早知自己還有這個弟弟,之前在宮裏也就不會那樣氣悶啦。您根本不會知道,我現在有多開心!”東宮撲在父親的腰間,白皙的面容上堆滿爛漫的笑意。
“父、父皇,兒臣也會的。兒臣以後定會禮敬兄長。”祁鈺一時之際還是適應不過來這種處境,只覺頭腦極為恍惚。
朱瞻基笑態可拘:“好啊!爹知道,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是不說假話的。”
他望着東宮朝着殿門遠去的背影,拉着身側的祁鈺,對他耳語道:
“我問你,朕——無需討好你罷?”
“父皇……您說笑了。”
“我是皇帝,我也從不說假話。雖然我是這個晚上才得見你。但是,我疼愛你,要勝過疼愛他。因為,你娘親她,真的是我唯一的心愛之人。”他目光流轉於孩子身上,“別心浮氣躁,你以後的路並不一定很是平穩。”
“不過,你會走好的。”他語氣一頓,硬生生把觀點變成了詢問,“對不對?”
祁鈺老老實實地答:“兒臣實不知,但兒臣……會儘力。”
他俯首良許,一直未等到皇帝的回復。
略抬起頭,祁鈺這才發現,皇帝,已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