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非物是
大明宣德十年,山陵崩,議立廟號為宣宗。至此,繼洪武肇興、永樂盛世之後,國朝的仁宣之治也告一段落。當後人翻閱青史時,會驚覺到,就是這一年,宣宗皇帝賓天之年,一定程度上可視作本朝二百餘年史的分水之嶺。
皇帝垂危之際,諸項軍國要事均已交付妥當。有三楊、太后、孫后等人輔弼,新君雖為少主,尚不滿八歲,但國事可保無虞。
可是他心中還有一事牽挂,那就是那個漢王宮舊人。
多年以前,他迫於無奈,不能出面,只得遣人將她安頓在宮牆之外。時光荏苒,相隔多年,他已桑榆暮景,難離病榻,還是只得遣人再次來到陳府。
找到她后,他方才知道,分離之後,他們有了一個孩子。
他還在府中上下探聽得知,在那個狗奴家中,他們母子過的是怎樣難過的年月。
最讓皇帝怒不可遏的是,他得知,他的這個孩子,前幾日竟離奇消失,不知所蹤。
(皇帝一派人來到自己家,陳符就曉得,自己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他能活下來,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皇帝暴死,來不及聯繫吳氏,或者,皇帝已將吳氏忘掉了。自己步步的戰戰兢兢,終究還是沒有換得任何的榮華富貴,甚至終究是沒有保住自己的性命。或許,從皇帝選擇將吳氏安置在自己家的那天起,他就註定了這個結局。)
到底是什麼人如此惡毒,竟意欲加害朕的孩子,竟意欲讓朕在臨終之際——尚見不到他的模樣……皇帝已風前殘燭,奄奄尚存一息,吊著最後一口用來和他相見一面的氣。
京師里被搜颳得塵土飛揚,他派出的人手一撥又一撥地出宮、入宮。
終於,他被找到了。他,可真是命大啊,從那大雪山裡硬生生地爬了出來。
見了他的相貌,皇帝想自己可以去了。陰世里想及他,總有一張臉可以念。
死生,大事也。皇帝的死生尤甚。
他晏駕的第二天,里的大小官員一律孝服,京都一片孝衣素裹,舉國上下遍地哀戚。
冠烏紗帽、腰黑角帶,大小臣工均得穿戴喪服,趕赴內府,聽宣遺詔。此外,京官們都須到靈位前號哭多日,退出后還要在各部官署里齋宿。
大殮之後,臣屬們將素服換了盛服,接着到規定之所哭喪、吊靈,這須得一直到皇帝下葬,方能結束。
至於黔首百姓、工商士農,更是須得虔心虔念,盡心哀悼。
几筵殿內,太后、孫后、太子,祁鈺和吳氏顯得格格不入。
祁鈺待在皇宮裏,雖然一切物件都可觸及,還是覺得周遭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的虛幻。
他要全程參與父皇的喪儀,皇帝的喪禮可是一項流程繁瑣的工程。
他在皇宮裏待了幾個月之久,皇帝的喪禮才宣告結束,他才終於獲准出宮。
他心中很是焦急,想知道明月是否安全地到家了,可是,他不被允許出宮。而且,他的身邊被安插了一個禮儀師傅,這個師傅十分地討厭,開始教他一大堆禮儀,重新教他該如何吃飯、睡覺、走路。
他還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治平。他感覺,自己背叛了治平。
見陳老爺。
陳符見到了祁鈺。此時皇帝已經死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完全掌握在祁鈺的手中。
祁鈺此時還不知道,是陳符指使人責打自己的,也不知道,是陳符密謀謀殺自己的。
陳符見了祁鈺,還是熟悉的滿臉堆笑,只是開始用對待親王的禮儀來對待他。
“陳老爺,你是個好人。他們責打我,又不是你的錯。”
“殿下,奴婢罪該萬死!”
“你起來罷!”
王管事和黑猴兒赤猴兒的人頭,都被陳符殘忍地殺死,呈獻給祁鈺。
祁鈺頗為不忍。
見治平。
“阿圓,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終於回來了!”
治平正在院子裏打掃。
治平見了他,淚流滿面,這是祁鈺第一次見到治平哭泣。
“治平,我
那個禮儀師傅突然上來,喝止了治平。
“殿下,你這是在幹甚麼!”
“殿下”治平驚呆了。
這才發現,祁鈺的衣服很是華貴。
“治平,我的父親,就是今上。
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這樣戲耍我有意思嗎!
治平,我也是才知道。
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我是不會搞株連的。
祁鈺也不知他是否意有所指,心中訕訕。
你這樣很好,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搶你的餅了,也不會有人打你了。
我要給你贖身
不。殿下,我不需要。小人可以自己攢錢,自己給自己贖身。
祁鈺明白治平的心。他之所以成為奴婢,全是拜自己的父親所賜。自己如今又要給他贖身。他算甚麼?他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他一時之間,一定是極難接受的。
尋明月,無果。
那日,使者不由分說就把他帶去皇宮。
他回頭望向明月,明月朝他呼喊:我會在大橡樹那裏等你!
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找到明月。
他來到那株大橡樹下,可那裏完全沒有明月的身影。
在大橡樹的樹榦上,刻着幾個字:莫忘了我,等着我,——明月
他沾在大橡樹的橫枝上,朝遠處呼喊:明月——
可是四周只有他的回聲,無人回應。
他像一隻孤魂野鬼一般,走到運河邊,走到那個小巷裏,可是,都沒有看到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