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護

韋護

第一章

韋護穿一件藍布工人服,從一個僅能容身的小門裏昂然的踏了出來,那原來缺乏血色的臉上,這時卻仍保留着淡淡的一層興奮后的緋紅,實在是因為爭辯得太多了,又因為天氣太悶,所以呼吸急促得很。他很快的朝那衚衕的出口處奔去,而且在心中也猶自蘊蓄着一種不平。他覺得現在的一般學者,不知為什麼只有直覺,並無理解;又缺乏意志,卻偏來固執。一回映起適才的激辯,他不禁懊悔他的回國了。在北京的如是,在上海的如是,而這裏也仍然如是。你縱有清晰的頭腦,進行的步驟,其奈能指揮者如此其少,而欠訓練者又如此其多,他微喟着舉起那粗布的袖口,拭額上的汗點。

“喂,韋先生!那兒去?請慢點啊!”

他側過身來,那高個子、穿着白袍的柯君,便站在他身旁了。他皺一皺眉,便說:

“對不起,我要用飯去了。”

“呀,正好,一同去吧。”

柯君的殷勤,並不能引起他的興緻,但他不願再回絕了,只好請他到遠一點的唱經樓那裏去。因為在那裏有一家吃麵包的地方。

時間將暮了,一陣陣歸林的烏鴉,漫天飛旋;遠寺的鐘聲也不斷的顫響着。兩人在暗下來的路上向東行去。韋護看着偶爾閃起的燈火,不覺有點惆悵的樣子,在少人行的馬路上,連步履也很懶然的拖着了。

另外那人,默默的隨着,時時看那路旁的矮瓦屋,及在屋前張望着的窮人。那些人都裸着半身,赤紅的背,粗的短髮,帶着與那強悍身軀極不調和的閑暇,悠然的揮着大扇,或抽着煙桿。他又去望天,滿天陰沉沉的,無一顆星。他自語般說:

“我想快要下雨了,星都被吹走了呢。”

剛說完就覺得錯了,因為確是沒有一點風。想去改正那吹字,但身旁那人並不理會,所以只在心上加一個改正。並沒再說出來。他覺得他的韋先生彷彿很着惱似的,便又搭訕的向他問及許多閑事。

這個也不住的隨口答着,且問:

“你怎麼像個安徽人?”

“可不是,我就在安徽生長的。”

“我早先看你身材和氣色,還以為是個北方人呢。”他實在不能被什麼引起趣味,而且很覺得這談話之無聊,但人情和工作,都磨鍊得他很不願使人感到不快活,他簡直是一個很能遷就的世故者呢。

於是柯君便講起許多故鄉中的事,話又幾次為對面衝來的行人打斷了,因為這已是一條很熱鬧的,有着店鋪的大街了,他不憚煩的繼續着講,而韋護卻很抱歉,他實在聽得太少了。

在一家有着玻璃窗的門邊,韋護便讓柯君在前,走進了這家在這街上很放着異彩的西餐館子。零零落落有五六張小方桌,桌上鋪了灰色的白檯布;在另一張大白木桌上,擺滿了玻璃杯。他們在最後的一張桌上坐下了,同時還有兩個學生模樣的人在吃刨冰,詫異的、又缺乏敬意的給了穿短褂的韋護一個白眼。韋護也同時感到這衣服之不適宜於此地了。他輕聲說:

“忘了到對門那家天津館去了。那火燒很不錯呢。柯君,我很失悔到這地方來,我沒有換衣呢。”

“不要緊,夏天,誰注意你。”

菜一樣一樣的依次上來,口味真奇特,那炸魚,像面醬;那牛排,好難嚼呀;韋護不禁笑了。他想起那些連麵包屑都感到是美味的人們來,他眼前所晃起的,全是那些裹着大圍巾的異國女人,和穿起大皮靴的瘦弱小孩,而且他那時,不也正是每天只能得一磅麵包和十支煙捲,雖說他每星期都能領到很夠用的薪水,而且家中也不時寄錢去。於是他將那麵包皮一口吞到嘴裏去,且讚美着:“好味呀!”

柯君被他惹得打起哈哈來了。

於是他與柯君拉雜的談着過去的事。

他的語言是超過那許多的事實,而柯君的全心神比他那一雙木然望住的眸子還專誠。末后他停了話,望着那臉笑了,他笑他怎麼他的五官就生好了是專為聽人說話的。柯君還要問那裏現在怎樣了。他告訴他已好多了,如果他現在要去,可不必為那一切憂慮。

吃完了晚餐,韋護把腳伸起,蹺到鄰座的一張凳上去,頭仰着,腰向後去大大的噓着氣。他實在覺得穿短衣真舒服。但他卻厭煩的說:

“這南京真無味!”

柯君也響應了他。其實他在柯君的蒼白和陰鬱的臉上所感到的無味,只有比從南京得來的多。

柯君還想找點話來說,卻一時想不起,看到站起身預備走的韋護,便又拉着他坐下,說是再吃杯冰激淋。

韋護無可無不可的留住了,因為他認為轉去了也一樣的枯燥無味。

在冰激淋快吃完的當兒,柯君俯着頭看那剩在杯中的,已變為流質的東西,忽然叫了起來:

“走,不要遲延了。我們去吧!”

韋護冷然望着他,略帶點可笑的神氣。

他急忙站起,去穿他那件白袍,又催着不動的人:

“去,我都忘了!我說南京無味,來吧,看看,南京也有有味的地方,也有可談的人!”

韋護卻搖頭,問他,他只是像瘋了一般的說:

“唉,告訴你呵!你要答應去,我才說。唉,告訴你呵!哈,我有幾個女朋友,都是些不凡的人呵!她們懂音樂!懂文學,愛自由!她們還是詩!……”

韋護聽到這最後一句,忍不住大笑了。他認識他一星期了,他從不想到他會說出這末一句與他思想和靈魂極不相稱的話,一定是從什麼地方抄襲了來的。

柯君不理會他,且放重了聲音,說完他自己的話:

“而且……她們都是新型的女性!”

女性,這於韋護無關。他不需要,他看得太多了。一個月來,在北京所見就四五十人,在上海又是二十多,就在這南京,不就正有着幾個天真的女孩,在很親近他嗎?這些據說也是新的女性。他真受夠了那所得來的不痛快,寧使他害病都成。何況他親近的也很多了。那中國另一時代的才女的溫柔,那法蘭西女人的多情,那坦直的,勇敢的俄國的婦女,什麼他沒有見過?現在呢,過去了。他無須這個,他目前的全部熱情只能將他的時日為他的信仰和目的去消費。他站起身,去握他朋友的手:

“好,去你的吧!我祝福你,可是失陪了,對不起,我要休息了呢。”

柯君露出一副欲哭的臉,握着他的手不放,非要他同去一遭不行,一分鐘也好,他全為要證實他並沒有誑語,他懇求他。

韋護最後抓着他朋友的腕,向外推着說:

“好,走吧,孩子!陪你去。”

路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街,魆黑的,沒有燈,很怕人。韋護挽着他的朋友,在高高低低不平的路上跑。他極力去辨認那兩旁的瓦檐,及屋旁的小隙地,他想到一些很奇怪、很浪漫的事上去。他又望他的朋友,看不清,只是氣喘噓噓的,帶着他朝前奔。韋護不禁從他朋友身上感到有趣起來,就微笑着去碰那膀子:

“說,到底是些誰們?而且你……你儘管告我,我好明白,我還能幫你忙。”

“瞎說!我是無希望無目的的人,你不必問。見了她們就知道。若是你不願意,你對我使眼色,我站起身就走。”

韋護一聽那聲音,其中就含有笑。看見他不肯說明白,也就不追問。只逗搭着說一些別的話,柯君始終少言語,一直到了一家門首。

門又低又小,而且從那暗灰色天空中相襯出的牆瓦,也是波似的,總疑心什麼時候在風雨中便會坍倒下來一樣。柯君輕輕的敲門。韋護朝四下一望,見鄰近只有很稀少的幾棟矮踏踏的黑屋,歪歪斜斜的睡着,安靜得像沒有住人似的。他想,這那裏像個城市。他便看定從黑門上所映出的一條長的柯君的影子。

一個清脆的女性的聲音響起:

“誰呀!”

韋護退一步站着。

“是我。”柯君柔和的答着。

“我!‘我’又是誰呢?”聲音是近了攏來,就在門背後,而且隱隱又聽到好幾個吃吃的女孩們的笑聲。並且又傳來一句另一個像水在岩石上流過的聲音:“不說清,是不開門的。”

柯君大聲答:“是我,柯君呢。”

門背後的女人大笑起來了,大聲朝里說:

“唉,是柯君呢。開不開門?”

韋護為這不敬的聲音,打起戰來了。並且氣惱着,正要拖他的朋友走,而門卻在幾個女孩子喊聲中呀的大開了,從房子裏的薄弱燈光中,辨認得出一個頗大的院子,在有着樹叢的大院中,有幾個人影。韋護隨着柯君朝里走,開門的姑娘站在門後面等他們走了進去,才來關門。

兩人走到院子中心去。柯君極親昵的喊着一個可愛的名字“麗嘉”。韋護便也張眼四望,更注意那所謂“麗嘉”其人者。

“麗嘉不在家。如若不願走,就這裏坐吧。”一個稍微有點胖的姑娘站起身,騰出她坐的那張小長條板凳來。

他們兩人便坐到那條不穩的凳上去。

“柯君!說話呀,若是忘記了預備來說的,那我就替你說一句:‘麗嘉不在家也不打緊,我是不走的,就坐在這裏了。’”韋護去望說話的人。小小的一團,蜷在石階上,大約那身體的伶俐,總與其言語的伶俐一樣。而且韋護覺得這裏的人就沒有一個不是說話尖利和擅長那輕蔑的笑。他沒有感到愉快,又沒有說話機會,只好充個極不重要的角色,旁觀下去,且看個明白。所以他沒有感到不安的靜坐在那兒。柯君反一點也不像適才的高興樣子了,在這裏有一種空氣壓迫他,他沒有力量表現自己,他無聊的向睡在旁邊藤椅上的人說:

“誰,睡在這裏?睡著了,怕着涼呢。”

一件寬大的綢衣,遮隱了那身體,蓬鬆的短髮,正散在臉面上,一雙雪白的腳,裸露着不同姿式的伸在椅子外面去了。韋護不覺在心上將這美的線條作了一次素描,他願意這女人沒有睡着。果然,一個小的、不耐煩的聲音說了,她謝了柯君的關心,卻又拒絕了他的關心。

柯君不自禁的叫了起來:“呵,是你,麗嘉!怎麼不作聲,裝睡着?人不好嗎?快告我!麗嘉!”

韋護的精神也提起來了,陡然清爽,他看了他朋友,便又去望躺着的人。

“不,請你莫鬧,麗嘉好煩惱呢。”這不耐煩的聲音,仍是從椅上發出。

“為什麼呢?為什麼?”

柯君便動了一下,像要伸手去扳那人一樣,忽的麗嘉便跳着坐了起來,一邊搖擺着亂髮,一邊大聲笑着說:

“珊珊你們看,儀貞,你們說,不好笑嗎,還問我呢。告訴你,柯君,麗嘉煩惱,就是因為你來了呢!若不信,請問她們,是不是麗嘉剛才還同她們笑着,談得很起勁……”

麗嘉還待說下去時,那坐在石階上的小人便吼起她果斷的聲音:

“豈有此理,麗嘉,我不准你說下去了!安靜的躺下去吧,你不知道我們的柯君是經不起這樣的玩笑嗎?”她又對惶遽的柯君說:“不要理她,她常常要這樣尋開心的,她不歡迎你,我們大家不會像她一樣,這位是誰呢,是同鄉?是朋友?”

麗嘉搶着補充說:“是同志!”

院中的人又大笑了。

柯君慢慢朝着眾人說出他的名字:“韋護先生!”

韋護聽到有人嗄了一聲。麗嘉也說道:

“請韋護先生到房中坐坐。讓我們大家都來在燈光下瞻仰瞻仰《我的日記》的作者吧。”

於是韋護便被擁到那有着燈光的房裏去了。麗嘉在前面,她先將煤油燈捻大,又在桌子邊拉出一張椅子來,說聲“請坐。”韋護便不由得坐下來了,柯君也由人給了他一張椅子,大家都坐好了。韋護便來細看這裏所有的人,他已經了解柯君在這裏所處的,是一個怎樣可憐的地位。而自己現在又將變成一個被嘲弄的目標。這幾個年輕姑娘,都不缺少鋒利的眼神和鋒利的話語的。他不願失敗,他願使她們驚詫,她們應當知道韋護並不屬於柯君一流人,可以任她們隨意捉弄的。他開始來望麗嘉。

麗嘉有一頭烏黑的頭髮,黑得發亮,蓬亂得很高,發又長,直披到肩上了,使一個白的頸項,顯得越白。穿一件大的白綢衣,領口斜着,可以在肩頭上,見到一個小小的圓渦。她坐在桌子對面,緊緊的瞅着韋護,兩個圓圓的大眼,大張着,發著光,顯得逼人似的。

韋護便將眼光落在她眼睛上,動也不動。

望了半天,麗嘉忍不住了:“不必這樣看我,我叫麗嘉,一個沒有上學的學生!而你呢,看你這身,你的手,你的臉皮,與你的胸脯不相稱的衣服,你這痴鈍的眼光,及你這可愛的朋友,便知道你是一個社會主義者。雖說我很失望你便是韋護,但我相信你比你的朋友卻要高明得多。歡迎你來看望我們,請說一點話。”她把眼皮閉了下來,裝出等待別人說話的神氣。

韋護知道他第一步給人的印象並不怎樣壞。而且他素來就不願在女人面前讓別人在他身上得了不滿去,於是他變了一個聲音說話,眼睛仍然望着麗嘉:

“有些人的嘴是生來為打趣別人才說話,我固然在某種情形下,也得用嘴來幫忙,然而到了你們這裏,卻只須用眼睛來看了。”

於是他巡迴望過去,連麗嘉有五個,都在十七、八、九上下,是些身體發育得很好的姑娘,沒有過分瘦小的或痴肥的。血動着,在皮膚里;眼睛動着,望在他身上。他知道柯君要來這裏的緣故了。他去望他,柯君垂着頭靠在椅子上,不做聲。他覺得他可憐,他也明白他縱願幫他忙,也無用。

“韋護先生!請不必浪費你的文章,留着到必要的時候使用吧。這裏只有粗野,很聽不慣這些精緻的語言。你既然歡喜穿着這身可愛的粗布衣服,則請說一點穿粗布衣人說的話,我敢擔保這隻有更受歡迎的。”這是小一點的人說的。她穿一件綠條紋花綢坎肩,坐在門檻上,將兩臂高舉着,托住那後仰的頭,有一個圓圓的額和尖的下巴。

韋護對這些勇敢的言語和舉動,發生了興趣。他很奇異這個小小世界是怎樣的環境,會將這些年輕姑娘養成這樣性情和倨傲,於是他振作精神,先泛泛的將她們恭維了一陣,然後他又找着了她們的嗜好;他同她們談講到音樂上面來,因為他看見正有一張小提琴的匣子歪睡在牆根邊。她們的眼睛都張開來了。麗嘉頭靠到窗戶上在嘆息。珊珊(那穿綠綢坎肩的)也走了攏來站在桌前面,嬌嫩的臉上,放着光,韋護對於外國的樂器雖不會奏,但他卻聽過裴多芬、柴可夫斯基、施特勞斯,他說得真動聽,比他在會場所激熱爭辯的言辭有力得多了。他從音樂又談到戲劇,末后又轉到文學上了。她們都喜歡俄國的作品,這更適宜於他,她們也不吝惜的發表着意見,於是便更熱鬧了。他知道怎樣不單偏重於冷靜的批評。他又列舉些她們還沒有讀過的名作,用他的善於描摹的言語,於是故事便更有聲有色了。他又不忘了說一些名人軼事,有趣的,或是戀愛的。這都是人們所最愛聽的。所以漸漸她們都忘了一切,她們不再去敵視他,在每個眼光中,他懂得他很得了些尊敬和親近。他也不覺得她們是完全只知道嘲弄別人及無意的瞎鬧,而且在每個腦中,也不是全然無理解。她們只是太崇拜了自由,又厭惡男性的自私和淺薄,所以她們處處就帶了輕視,因此韋護在這些地方,總常常留心,不願太偏袒自己在創作上、文學上的主張。她們講的是自由,是美,是精神,是偉大。她們都覺得投機得了不得。最後她們講到戀愛了。俄國的婦女,使她們崇拜,然而她們卻痛叱中國今日之所謂新興的、有智識的婦女。韋護反對了這話,說俄國的婦女也有她們的缺點,她們都有健壯的身體,和長談的精神,她們不管一切,門也不敲便到你房裏來了。將大的兩股塞進軟椅去,抽起煙來,她們自己以為可以發笑的話又特別多,不管你聽不聽,總是大聲說下去。他說他就最找不出精神來同她們做無味的消遣。這話使她們都笑了。麗嘉還說她就只歡喜這些能使男人討厭的女人。韋護又恭維了一陣中國婦女之有希望,每句話都是向著她們身上投來,所以這話更有了效用。

一直到三點了,煤油燈里的油漸漸的幹了,燈光慢慢小了下來,韋護才想起該是告別的時候,一看柯君早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熟睡去,打着大聲的鼾。而她們中也有兩個人的眼睛很疲倦的紅着了。韋護向她們道歉說他不該坐得如此久,擾了她們這一夜。她們不答他,只望着睡熟了的柯君笑了起來,韋護心裏也發笑,便去喊柯君。

柯君醒時,猶含糊着說夢話。

他們走了。她們沒有挽留,也不叮嚀他再來。只是欣然的從後門送他出來。因為她們說走後門,越過池塘和菜園,隔他宿處便不遠了。這時,月亮已出來了;清涼的風,微微的拂着;喧鬧的蟲聲,正四野鳴起;夜是如此靜,如此清幽,他再望她們一次,覺得她們都浮着青春和美。他還見了麗嘉是倚在樹榦上,目送着他。風將她的大衫鼓得飛舞起來。

這裏留下了五個年輕的姑娘,她們的意思是一致的,她們都不反對她們討論文學的行為,她們都承認韋護使人滿意,她們都目送着他走遠去。她們轉來時,都忘了言語,互相不說一句話,默默的,前後走了回來。在她們腦中,只縈迴着適才的有味的長談,而且抹不去一個瘦的、白的、穿一件短藍布衣服的影子,那南方人的北京腔,又柔和,又躍動,那抽煙的可愛神情,在說話中,常常將頭微仰起,吹出那淡白的煙氣。她們又回到房子裏了。燈已經熄盡。蠟燭的光搖搖的,椅子狼藉着。桌上散着紙屑和煙頭。有一種淡淡的凄涼,氤氳着在,而且填到一些微微有着空虛的腦中去。好久,好久,那較年幼的春芝便說:

“睡了吧,時候不早了。”接着她打了個呵欠。

“唉,我找不出一點瞌睡來呢,我相信是因為太說多了的緣故。”麗嘉接著說。

“韋護真會說話!”這是那稍胖的薇英說的,於是室中靜默了。

但瞌睡終逼了來。春芝等都回房去睡了。只剩了麗嘉和珊珊兩人,在她們之中,她兩人更投洽。雖說是兩種個性支配了兩人。然而珊珊卻極羨慕麗嘉的豪邁和縱性,而麗嘉也極仰愛珊珊的聰慧和膩情。兩人同一樣的愛藝術,愛自由是如何的熱烈,兩人在最近兩年中,學了音樂和圖畫。在起先,為了過分熱心和大膽,總是麗嘉顯得更有天才,然而到最後,卻也是麗嘉先厭倦,終竟是兩人都又將嗜好轉了方向。到現在珊珊是偷偷的在做詩,為的她較多了煩愁。而麗嘉卻願將熱血灑遍了人間,為的她要替人間爭得了她渴慕的自由,她常常同一些所謂中國的文人來往。但她同珊珊談到雪萊,拜倫,歌德,那些熱情的詩人,是一樣的傾心和神往。她常常覺得在她的血管中,也是常常有着那些詩人的濃厚的苦悶存在着。珊珊也不是不同她一樣感到,但她對於一切都要憂鬱一點。在生活上佔有的勇氣,她沒有她朋友勇敢,然而在談話上,她卻常常要比她朋友來得尖利,所以從外形看來,麗嘉似乎可愛些。惟有在麗嘉心中,則分析得清清白白,她承認,無論在智識方面,性情方面,處世方面,她朋友都比她好得多,而且她承認,很少有人能比得過她朋友。因此倆人是更相契重的生活下來了。

麗嘉一見房裏只有兩人,不覺的便又將她們適才所談的問題繼續了下來。但是珊珊不答她。於是麗嘉又說柯君可憐,她很替他在路上擔憂,真斷不定在路上他不會再打瞌睡,看他在那小椅上也能安安穩穩睡着,便足證明他在路上也有睡着的可能。珊珊始終真的憐惜這類人,她責備她朋友太不厚道。於是麗嘉便又辯明她的無須乎慈善的理由,而最後,她問道:

“你說韋護如何?”

珊珊想不出應怎樣答應。這是第一次,她不願將韋護太誇獎了,在麗嘉面前。她只說:“這人很聰明。”

“是的,我還沒有遇見一個能如他這樣的人。珊珊,你說呢?”

“是的,他不像柯君,不像冬仁,他懂得藝術,而且他懂得人生。你能從什麼地方看出他只是一個簡單的革命家?”

麗嘉沒有話說了。她走到床前去,整理床上堆積的衣衫,最後她彷彿自語似的:“我也有些不喜歡他。我們的意見不一致。”

珊珊不願辯駁這句話,她也就默默的睡去了。

第二天,簡直是成了無聊的日子。天氣熱,因為熱,不能出去玩,又不能睡覺。幾人吃了飯沒事做,珊珊拿一本小說翻去覆來的看。她們也各自躺着看書,或挑袖子上的花。麗嘉早已習慣得很會玩,女紅的事,她生來便不屑於做,而書本除了特別有文學意味的她也無耐心看,她常常將書翻了幾頁,便煩惱的丟下了。她躺在抹乾凈了的、有着花漆布的地上,橫伸着,直睡着,不高興的東滾過去,又西滾過來,衣衫皺了,長發更亂蓬着。直到兩點鐘的時候,才來了一個並不受歡迎的客,那就是冬仁。冬仁和柯君都在一年前認識了她們,她們從不打趣他,而且較親近,這是因為冬仁從不知道什麼叫詩,他只將她們視為天真的小孩,像自己家中小妹妹們似的。他走到她們這裏,魯莽的說道:

“今天邀你們游后湖,準定去啊!”

麗嘉懶理會他,將臉翻過去,向著牆根,冷笑了一聲。薇英說天氣熱得很。

冬仁便解釋,說是在晚上。

珊珊問還有沒有旁人,她最怕人多。

於是冬仁不做聲了,因為他知道總難免至少有七八個人。但是他說,她們大約都認識的。

“我很想去玩,只是不願同你們那起人一塊玩。我們若去,我們自己會去的,不要別人邀。”麗嘉翻過身來說。

珊珊要他數是些什麼人。於是他說認識的,大約是浮生,光復,柯君,不認識的有兩個姓李,是北大來的,還有一個是剛從俄國回來的。

所謂從俄國回來的這不認識的人,在每個人心上,都是很熟識了的,所以大家都不作聲。麗嘉又無言的將身翻過去了,大腳邊的肉,露出了一大塊,有着細細的紅點隱現着,瑩潔得真像羊脂真像玉了。

冬仁走的時候,約妥月上時來邀他們,請她們早點吃晚飯,打扮停當。

這天是他們會議的最後一天,所有的爭辯均有了結束。韋護的困惱,也像一條捆縛的繩一樣,在不覺中輕輕的滑走了。他疲倦的躺在一張板床上,眼望着屋頂,想着他今夜要回上海去預備教課的事。

教課於他,實不是心愿的工作,而這次S大學給予他的責任,又實在繁重。他曾同陳實同志商量,陳實也勸勉他,督促他,既然這學校的闖入,是議決了的,若是以頭腦清醒、辦事有序的韋護還想推避這艱難,則諸事似應束手,而以前的計劃,也只是理想而已。韋護雖是一切都應允了,心中總還保留着一絲猶豫,所以一當散會的當兒,仲清遞過來一笑,且說:

“喂,韋護,幾時上任呵?”他便又想着這事了。這是他個人的事情,他幾次預備同陳實商量,但又覺得可笑便又暗住了。真真實實的,他並不是不願教課,也並不是怕主任的責任太大,他實在有點不願同什麼事都和他做對的仲清在一間房子裏辦公,他想他如果去,則一切事的進行,必是很棘手的,且在爭辯上的用力,必不下於教務上的用力。他想起他將來的種種困難,在床上不覺呆住了。但是他又自信,希望總有一天能說服仲清,許多人都見着的,他實在比仲清強。而一切事將如意的很容易迎刃而解的做去,他為什麼要避着仲清呢?他正應該走上前去。仲清是能幹的,很有手腕,只是太狂妄了,處處都帶着那鄙夷的笑。他應該同他握手,合作,而且糾正他。他肯定的便立起來去清檢提包。

提包裏面很空,一些紙紮之外便只有一件白夏布大褂了。另外還有一些修指甲的,刮臉的,裁書頁的小刀,梳發的小梳,小鏡子,胰子盒,亂散着。雖然都又臟又舊了,但仍然認得出是非常精緻的東西。他像毫不愛惜這些小寶貝們似的,將它們摜在一邊,將床上的一床線毯卷攏來塞進去了。線毯裏面露出精裝的書籍的一角,是赤紅的書面,印有金花的,這是他最愛的一本詩集。他將皮包關好,便拿出表來看。這時那高李走進來了,他和矮李都是北大的學生,這次作為代表來南京的。他對於韋護非常愛慕,看着將毯子也撿了,坐在提包邊的韋護便說:

“呵!走得這樣急嗎?我希望明天我們一塊走,因為矮李覺得很有經上海之必要呢。”

韋護說他想搭下午五點鐘的車,因為想同仲清談談,交換點意見。聽說仲清就搭這次車回滬的。

矮李也進來了,也留他等一天。並提到游玄武湖的事。

他終不感到有趣味,後來矮李像自語般說:

“唉,聽說柯君還請冬仁去邀了好幾個密司,柯君的愛人也在其中呢……”

一跳的麗嘉的影兒便奔上來了。那兩個嫵媚的、又微微逼人的眼像正瞅着他,且帶點命令的樣子,挽留他再做一次晤會。於是他遲疑了一會,便決意留下了,但是他一想到那“愛人”兩字的刺耳,又映起柯君的那愚蠢的狼狽樣子,他不禁很膩煩的要笑出來,他不覺的說:

“矮李,你相信柯君有能力得一個好看的愛人嗎?”

“實在不能相信,但他吹得可厲害呢;且有冬仁做證人,他們在南邊久,說不定有許多艷事!”

聽到這末了一句,韋護真也覺得很奇怪,柯君怎麼一下會和那幾個姑娘認識的,過細想起來,實在不是能拉在一塊兒的人,但又相識如此之久了。她們那樣驕傲,而柯君又如此傖俗。他將昨晚的情形再想過,覺得今晚她們不會來,所以他仍然想走,但好久又決不定。

兩李不斷的又同着他談到今天晚上游湖的事,他心中卻慢慢的有點不受用起來。他覺得他們很可鄙,柯君則更甚。他很希望她們會罵冬仁而不來。他又想他自己去阻止她們前來,總之,柯君實在有點很可笑的地方。而這次的邀請,實在只是遊樂而已。

他正在躊躇的當兒,冬仁跳着進來了,矮李也跳起來歡迎,大聲問:

“喂,怎麼樣,今夜的事?”

“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她們都去。自然先是不答應羅,問這樣,嫌那樣,但後來終歸答應了。嘿,一群小孩子,都怪可愛的。哼,麗……柯君的愛人還有唉……”

矮李便又搶着問成功了沒有。冬仁則打起大哈哈說不曉得。高李也在問其餘的人漂亮不漂亮。冬仁就拍着胸膛打賭。韋護一聲也不響的夾着皮包朝外走,像生着很大的氣。冬仁趕出來一把抓住了,說晚上光復還有話和他說。韋護很忍耐的望了他們半天,便笑着進來,也表示他願遲到搭夜車走,他覺得他心裏也有一點點說不清的東西。

這是第二次了,韋護又來到這小房子裏。他夾在許多人中間,涌了進來,只聽見一群女孩們的笑聲。他退在最後,站在門邊,不敢十分望她們。冬仁在為她們介紹兩李,兩李局促的將眼盯住她們在說客氣話。冬仁又為她們來找這新從外國回來的朋友,她們便都向他微笑起來。他勉強望了她們一下,便笑着又掠開了。只聽見珊珊大聲向冬仁說:

“哈,我們早就認識了,用不着你來介紹。”

麗嘉什麼人也沒有理,只牽着浮生的手,同浮生對望着大笑,她責備浮生都不來看她,她又責備浮生太太怎麼不同來南京,她又說她挂念他們的小寶寶,而且她鼓起嘴學着小寶寶同人接吻的樣子。於是他們又大笑了。浮生不斷地拍着她的手,只覺得她天真活潑有趣,而且美麗可愛。唉,那白嫩、豐潤的小手,不就正被他那強健有力的手捻着嗎?但是浮生有一種好處,他是誠實正直的人,他不願他有負他太太的地方,因為他們還保持在戀愛中,所以他從不敢有什麼不道德的幻想。他只是用一種客氣,毫無關係的審美態度來望着麗嘉的閃動的黑眼和嬌艷的紅唇。

韋護已注意到他們,他無所感的,只覺得不很痛快,一切都無意義,都很無聊。他願早點回上海去,因為那裏有的是工作,工作可以使他興奮,可以使他在勞苦中得到一絲安慰。他無聊的像當著消遣的去暗暗窺察這所有人的神色。忽然,他聽見麗嘉的響亮的聲音:

“喂,怎麼樣,你們這新同志?”

他本能的向他們望去。麗嘉正做出一副玩笑的臉覷着他。浮生則笑着,望着他,卻向麗嘉說:

“哦,你說韋護嗎?我來替你們介紹?”

韋護心裏很着惱,他不等浮生說完便走過去了。麗嘉卻忽的笑起來,像正熱烈的歡迎着將她的手伸給他:

“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韋護說出她眼裏的另一句話,心不免輕輕跳了一下。便用力地握着她的手。

幾個男人都嚷着要動身了,因為天已黑了下來,月亮也上來了。

果然,月亮雖還沒有全圓,但卻明亮極了,這是他們到了兩邊全是曠野的馬路上更容易感出的。他們都能將挨得最近的人的臉,朦朦朧朧看得極清白。而遠處的樹叢,聳到天際線上的山的波峰,哈,周周圍圍,都顯得像幅畫似的了。一切的市聲都遠離了,只有下關那邊的電燈,微微染紅了一抹雲彩。多麼寂靜呵,只有他們的雜碎的履聲,衝破了這龐大的沉寂。

女士們都落在後面了,她們都悠然的互相將手臂搭在肩頭,排排的緩着步伐,眉飛揚的眼望着四方,或是低低的、輕聲輕氣的哼着歌曲,自然的美景將她們的胸襟洗滌得不染一點塵濁,每個人都不缺少那細柔的情緒來領略這周遭。

只有麗嘉一人離開了她們,她挽着浮生走到最前面去了。只看見她的裙子,時時飄起。

這走在當中的幾個人,既不能插足留滯在後面的集團中去,又追不到前面的兩人,都有點不高興,而且都不免有點嫉妒起來。矮李喟着說:

“喂,怎麼樣,柯君?”

柯君裝出一個糊塗樣子,唯唯否否的答:“呵,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我不懂。”

“恐怕要警戒一下浮生了,他又忘了他同他太太曾有過的幾次爭執。麗嘉真糊塗呢。”這是冬仁的出於衷心的話。

韋護呢,他都聽到和見到了,但他不說,他覺得他很了解這些人。而且他微微有點高興。無論怎樣,他仍保留了一個較好的地位,在這群姑娘們心上。尤其是對於麗嘉,他很相信,縱使麗嘉和浮生排排走着,那不過是兄弟姊妹,而她所給他自己的一閃眼光,卻是包涵得有許多話和感情的,他望着她隱隱擺動的腰肢,他自己彷彿覺得有一點點無言的憂傷。他只是裝做精神很好的,熱心的同光復在討論光復的一件事。

“我懂得,這一種名士的遺毒,你自己不會覺得的。你只覺得被冤屈了。而他們又總以為你是太難了解了,他們說你是個人主義,而他們又都以自己的簡單而驕傲。真是不值什麼,本來中國人是極浪漫的,病態的神經質的人,古老的民族呵!你,我懂得的,你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你相信自己的時候,總是很多,你不甘於平凡。而你的那幾位同事又真是不足道得很。我知道的,你自然很痛苦呵。我會替你儘力的。我也曾像你一樣怪僻過呢,不過這都早就過去了,我們不說它。你也得學會忍耐,犧牲意見。你們湖南人做事各方面都好,就只常常太偏激了一點。這也是毛病。你覺得我的話怎樣?”

光復緊緊的握着他的手,一邊走,一邊說:

“你真知道我,我們永遠做好朋友吧。唉,告訴你吧,你說的不錯,名士的遺毒,我從前本是……——不說了,我們以後再談。”他自己忽然停住了話題,是因為已走到豐潤門了的緣故。

穿黑衣服的警士眼炯炯的望着這一群男女,而且警告說到了九點半是必得關城門的。

大眾分乘了幾隻小船,迤邐的、魚貫的、向生滿葦葉的曲港行去。有的地方蘆葦太高了將月光遮去,船隻在深黑的水潭中無聲的滑走,或是嚓的一下,船底觸着斜伸出的短的斷莖,或是風過去,葦葉的尖全顫顫的,細語着,薄的衣衫全鼓盪起,發覆在額上,呵,這清涼暢快的夏夜!

韋護有好幾年不曾領略這江南的風味了。它像酒一樣,慢慢將你酥醉去,然而你不會感到這酒的辛烈。它誘惑了你,卻不壓迫你,正像一個東方式的柔媚的美女,只在輕顰輕笑,一顧盼間便使人無力了,這裏沒有什麼緊張、心動的情緒。韋護想起他往年在中學時代的事來,他是多麼一個可以十足驕傲的年輕的人呵!到現在,唉,他的才情呢,逸興呢,一切都已疏遠了,而且那些友人呢,那些“鄭板橋”,“王漁洋”……大約到現在仍然在做着一些瀟洒的或是感慨的新詩吧。他們一定還是那樣多愁落魄的生活着。然而他,那時最驚人的他,卻變了,變得太厲害,會使人不相信。他一想起過去的生活,想起他被二十世紀的怒潮所衝激的變形,他真感到有點偉大得可驚嘆!

好多人都像想到什麼去了,全寂然無聲。不久,又經了幾個轉折,船繞過湖心亭,走到一個橋下,月亮搖搖蕩蕩飄在蕩漾的湖水上。像披了一層薄紗的紫金山更顯得俏麗了。忽然在後面的船上,悠然的響起:“啊,良宵呵!”的歌聲,是三位女士的合唱。他們不能將歌詞細細辨明,然而那聲調的柔和,和微微帶點感傷的凄切,他們都感動得拍起手來,一致贊好,要求她們再唱,浮生也向坐在對面的麗嘉說:

“怎麼樣,好不好,你也來唱個吧。”

麗嘉將頭扭了一下,哼了一聲,接着便笑道:

“歡迎我唱嗎?”

同船的矮李忙將兩手合攏來輕輕拍了兩下,連說歡迎之至。

麗嘉望也不望他一眼就昂起頭噓着唇,高高的叫了一聲。

這一下大家都嘩然笑了。浮生也學着叫起來。

船到寬廣的湖面了,都慢慢盪着,彼此距離很近,大家很方便的談起話來。

可是時間已過去很多了,他們怕拖延得太久,只好從芰荷叢中趕快的划回碼頭去,大家可以一伸手便攀住那正在滿開的花,嗅着這花的清香。

進城時,警士很不高興的申叱着,他已等待快一刻鐘了。

挨了罵的人,反因此增加了笑談的趣味,比在湖上,在回來的路上更嘈雜了,到最後,麗嘉忽然說:

“這裏面有個人真沉默得使我疑心呢。”

好幾個人都驚了一跳,連珊珊都以為她朋友是開她的玩笑。柯君是更愁慘的沉默了。其實麗嘉真無心會說到他身上。唉,這可憐的人!

十一點鐘的時候,韋護已獨自躑躅在冷漠的車站。只有稀稀朗朗幾個候車的人和幾個打着呵欠的搬運夫。稍遠的地方,陳列着不少睡熟了的人體,隨着微風,送來那粗重的濃鼾。韋護心裏異常不安。他像正惱着什麼人一樣,可是又找不到可以發泄的對象。他厭煩的望着一切,又覺得都不是可以將眼光放落在那裏的。燈光黃黃的,照出那建築的拙笨和污穢。他又抬頭去望天,天空灰灰的,一點雲彩也沒有,月亮已升到中天了,只冷漠無情的注視着大地。幾個星兒,在不關心的眨着眼。這景象真使人愁慘。韋護勉強壓住自己的無來由的煩躁,開始去想這次他回上海后應着手先辦的事。第一得找個住處,陳實那裏是決不能久留的;學校也不能住,人太雜,做事不方便,這房子事就太難了。他又有一些習慣,是很難邀得同事了解的。他比他們更浪漫,他的歷史可作證,他從前因為貧苦,有過兩天沒吃飯。等將最後的衣當了錢時,卻將來買醉了。他為了愛情也曾……即使最近在北京,也因為工作忙迫,有三個星期都忘記換襯衫了,然而他卻不願住在那終夜都可以聽見鄰家打牌的房子,而且准能碰到隔板壁就住有一對夫婦。但是住什麼地方呢?太麻煩了。他又去想別的事,想到學校,想到仲清,想到這次會面,這次會面上,不是仲清也顯然和他作對嗎?他不免更焦躁起來,在那空落的月台上,不知來來去去走了許多回。他暴躁的詛咒這遲到的火車,而且在心上竟罵了一句不文雅的話。

但是忽然,又靜下去了,他彷彿看見了一個人影,這影子很模糊,卻使他喜悅。這影子裏顯出一雙活潑有力的大眼,像麗嘉。他心裏想:“如我現在又轉到她們那裏去,她們將怎樣呢?”立刻他有答案了。他斷定她們一定都很驚詫的張着惺忪的眼,笑着,感到有趣的笑着來歡迎他,她們真都可愛呢。他真下決心了,他舉步朝站里走去,微笑着想到他去驚擾她們的情景,准可以駭她們一跳,她們一定會快樂着來怨他的。可是颼的一下,響起一個責備的聲音:

“韋護!你怎麼了?難道你還鬧這些無意識的玩意兒嗎?有幾多事等着你去做,你卻像小孩般在找着女孩子玩!”

他駭得停步了。而且依稀有點鄙薄自己起來。正在這時,從浦口開來的車便轟起來了,車頭尖銳地叫着,兇猛的直衝過來。候車的人都驚慌的忙亂了,搬運夫亂竄着。而他呢?變得很可笑,他彷彿又有點恨這車來得太快了。

直到車又快開了,他才斷然的像氣憤樣的跳上車去,他凝視着城的那方,微微帶點悵惘。這一夜他未曾合眼;及到上海時,他卻已想好了兩首詩,這是已經荒棄到快兩年的玩意兒了。

第二天,矮李還預備與柯君再來邀請游山,但不湊巧得很,天卻變了,大團的黑雲,直蓋了攏來,到下午,大點的雨,便滂沱起來了,矮李很懊惱的望着天色,自嘆的說:

“唉,看情形,今天只得要動身了呢。”他又轉過頭來,望柯君,“但是,你怎麼樣,為了你,我想我們有留住幾天的必要。唉,我看你,完全失敗了呢。”

“本來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交情呵!”柯君心中的希望並不絕,他以為麗嘉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小孩,雖然有時喜怒無常,但卻並不是有心的。

“我說,她對浮生太儼然了呢,而且太倨傲,她對我們連正眼也不看;在湖上,她還嘲笑了韋護。唉,我說,她到底憑什麼瞧不起我們,瞧不起韋護?”高李簡直有點氣憤起來了。

“女人么,不就是這樣,她若不裝出一點自大的樣子,她不是就找不到一點自己美好的滿足來做安慰么?不過柯君卻真有眼力,她實在是出類拔萃的呢,但她單喜歡浮生那獃子,我卻感到不平。”

兩李的意見,總是與他們的尊軀一樣,相差得太遠。高李聽他說什麼出類拔萃的話,他皺着眉,到後來,像想起了什麼一樣高聲的問柯君:

“那個微微有點胖的,白白臉的是姓什麼呢?”

“呵,是薇英,姓什麼可不知道,她們都廢了姓的。她性子比較好些,你對她怎樣呢?”

“談不到,談不到……”他們都大笑了。

於是談話的題材便推廣了,但大半總不超過女人的範圍。

至於那幾位被談論到的女士呢,也在雨聲中講到夜來游湖的事。不是月亮多皎潔的么,誰知天氣一下就變了,這場雨已掃盡了夏日的炎威。風從身上吹過,簡直有很深的秋意似的。她們不禁感到時間跑得太快了,而對於這秋季的來臨,不知怎樣才好。她們討論着行止。在這些時候,麗嘉總是不願表示意見的,她說:

“我真住膩了這地方,我們都太閑了,閑得使人真悶,我贊成我們全找事做去。”

春芝第一個反對,理由是她沒有技能,她要念書去,她真需要念書呢。

接着薇英贊成,贊成春芝的意見。她來南京時,本是預備學體育的,卻為麗嘉和珊珊反對,說她不適宜,強迫她一同呆下來學音樂,學繪畫,看小說的玩過去了,她的成績都不好,只在思想上、個性上受了很大的同化,她從前是一個拘謹守舊的人。而她之所以預備學體育,也是不能不走這條生活的捷徑,她完全是為了兩年畢業后可以不難找到一個位置,她的經濟實在不寬裕。正因為她受了她們的影響,她很愛自由,又愛藝術,但她覺得若不能將自己的經濟地位弄得寬裕些,那一切只全是美夢。她到底沒有全變得像她們,她比她們能多慮到這一層。她說她想到北京進女師大去,那裏學費低,錄取並不嚴格,她去學音樂,聽說那裏的教授很有名,她或者可以有點成就。

珊珊同情她,說:

“本來,我們同着一塊生活,自然很好,但究竟不是長事,我們都太年輕了。所以我們的懶惰總是勝過我們別的方面,它將害得我們一無成就。你去北京,我覺得很好,再受一番學校的訓練,未始不更有益處些。我呢,我也很想能進一個學校,那裏人多,凡事都顯得有生氣。但又因為人多,我受不了那壓迫,我始終只願和幾個好友過着理想的生活,像現在一樣。所以我雖說希望你們都努力去,但在我心上,我終究是很難過這分離的,若想再聚,恐怕就不易了。”

大家隨着都有點黯然了,好像還是不分開的好。

麗嘉則堅持自己的主張,她給一個在南洋做校長的朋友寫了一封信,請他找五個教員的位置,她希望大家都到那新的境界去。她說了五打以上的夢想,說得像真有其事一樣來鼓惑她的朋友們。真是大家都動心了,只愁找不出那末些位置怎麼好。

一個禮拜過去了,回信還沒有來。自然回信不會這樣快!郵政還沒有用到飛機呢。薇英不耐等了,若是再遲延,事又不成功,則學校也不能進,她不能再一玩又半年,所以無論麗嘉怎樣說得天花亂墜都枉然了,她決定這天去北京。她們送她渡過浦口上了車才回來。她們在要好的女友前,都不會吝惜那戀別的淚,她們都坦率的熱烈的擁抱了好幾次,直到車開了,薇英還從窗戶口伸出一個嘟着嘴的臉,天真的哽咽着,話說不分明:“南洋有……有信來,你們告……告我。我再來看……看你們。”

幾天後,春芝和那頂小的一位也考了學校,麗嘉只是焦躁的望着回信。她向珊珊說:“你呢,你怎麼樣?她們都走了。我,我是要走的,我要離開中國,這國度里的一切都使我生恨。我想到法國去,但是沒有錢。克強從巴黎來信,說一年只要四百塊錢。四百塊,數目並不多,我相信縱使家裏毫不幫助我,我也可以弄得。什麼工作我不可以做?衣裝店職員也好,咖啡館的侍女也好。只是路費,而且,你說,我們能不能夠穿起香港布短衣在巴黎城裏跑。現在呢,只好到南洋去,南洋總比中國好,因為那裏的一切我們都生疏得很呢。等到一覺得不好了,我們再走遠一點,再走遠一點……慢慢的就可以走到巴黎了。或者到意大利去,到德國去……我相信總不會餓死的,而且總是快樂的……我們還可以見到許多……”

她不說下去了,她想到同一些熱情的文學家做朋友,那真是幸福的事。

珊珊卻跳起來了:“嘉!你真好。我相信你。我們一同走。我們同做流浪天涯的人吧!”

信是終於到了,但信上說:

“近來此地人浮於事,謀事極為困難(朋友中已不乏人,你認識之本德君,亦於昨日抵廣州矣),故我等均無法,終日惟有相對悶坐而已。且五人位置,亦甚為難,因教員之聘請,均須取得校董同意,而校董又全為糊塗之資本家,豬而已……”

麗嘉把幾張信紙扯成粉碎,她不屑再給這朋友寫信了。

然而她們不得不想法,不久,便決定了,因為麗嘉的一個女友在上海來信要她去看一看,這女友正在一個無理由的失戀中。麗嘉覺得有安慰她的責任,而珊珊也願同去,她是聽了浮生太太的慫恿,想到S大學去聽一點課,據說這學校是很理想很自由的。

第二章

到上海是八月末的時候,氣候還不很涼。太陽正要下山的時候,麗嘉和珊珊兩人所乘的那趟車,已轟然的停止在北火車站了,一切都格外喧嘩。她們從那沉悶的車廂跳出時,直像闖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她們想到去年離開這兒的時候了。她們站在船頭上,驕傲的搖着手巾,向那些高大的建築物,那些齷齪的臉,以及一切遺留在記憶里的權勢、狡猾、卑鄙告別,她們願意不要再來了。誰知時間還不到一年,又覺得無路可走一樣,又來到這裏了。她們帶點好奇心,接受了這不堪的嘈嚷,在人堆中擠着向前去,並四處搜求她們要見的人影。忽的,從她們背後響起一聲尖銳的叫聲:“呵!珊!”一個白凈的女人便跳到珊珊的胸前了。珊珊也握起她的手,端詳着那圓的臉,說:“怎麼雯姐,你更漂亮年輕了呀!”接着浮生也笑着走攏來。他問她們的行李怎樣了,於是她們將一張行李單交給他,而她們便歡笑着走進待車室了。麗嘉第一句便問小寶寶怎樣了,乖不乖,因為頭次浮生在南京曾告訴她,說小寶寶很像她,尤其那對黑眼最像,時時放出金色的光來。雯便顯出母親的笑,說著睡著了,等下回家便可以看見,她不必說出那小天使的可愛來,她想准可以使她們驚詫而疼愛的。珊珊又去打趣她的舊友。雯頗有點放賴的神情蹲在她身旁了。她正經的說:“珊!你不知道,我想你來,比浮生離開我時想他還厲害,總覺得朋友更使人難忘呢。”於是她們都不言的笑起來了。

這夜她們便住在浮生的家裏,在他們堆滿什物的后樓里,抹去了積塵,費了許多力氣,才騰出一張擺了不知多少破亂書籍的床。她們談到三更天才睡,這在浮生真是少有的事,所以一倒下頭便發出沉重的鼾聲了。

浮生近來很勞苦,在S大學擔任幾點鐘社會學,這在他不能不算很吃力。他不是苟且的人,所以他備課編講義的時間是兩三倍超過上講堂的時間,薪水又實在不夠用。他參考的書籍又一天一天的覺得太少了,這是不能減省的。而太太也是一天一天覺得所需的多,尤其是關於小孩子的東西,兩人常常要為這些事體鬧架。譬如太太站在百貨公司的帽子部盡瞧,男的卻硬拖着她回來了,太太嚷了幾個月的要為小寶寶買張搖床,而浮生得了錢,信也不給一個,便換了幾本書回來了。太太當時雖不好說什麼,然而如此情形一壓積多,便總得找機會發泄出來的。所以哪怕是很相愛,但為了這些小事不免要常常反目的。想起往日的日子,卻安寧溫柔得使人羨慕不止。浮生在編講義之外,還要翻譯點文章,請人到各書鋪去賣,想得點錢使太太歡喜,又常常要到他們小組織里去開會,又常要列席S大學的教務會議,因為韋護很看重他。而且學生們又有一起沒一起的來找他談,他總是振起精神陪他們坐,為他們解釋問題。他雖說不感睏倦,然而一歇下來,便頹然躺着了。他忘了他的第一功課,他將陪太太玩的時間減少得可怕。尤其使太太不滿的是他對於小寶寶的冷淡,縱有時看着玩,也顯然看得出在勉強敷衍。所以不怕浮生怎樣自信,他是愛她的,她是他永久的愛人,然而在雯這方面有時總會感到像有所遺憾,這情形使剛來的兩人,一下便看清了。第二天,珊珊勸了他們一些話,請浮生替她辦進學校的事,又在學校附近去找房子。房子一下便找好了,是一間小小的亭子間。浮生他們也要搬,便在她們的間壁找好了房子。進學校的手續很簡單,只要繳清費用便可隨時上課了。

這些麻煩事,連同幫忙浮生搬家,足足忙了三天。

一切事情都很妥當了,麗嘉心裏卻更茫然。這本來都不是為她預備的,她不需要這些。這天,她送珊珊去上課,到大門時,她向珊珊說:

“小姐,都很好了。你就這樣生活吧。我呢,我要離開這裏幾天。你知道的,我要去看看毓芳了。他們糾葛的事,還不知怎樣了呢?”

珊珊給了她憤怨的一眼:“你總喜歡使人不快活,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兩人上課不更好嗎?”

她彷彿沒有聽見一樣,笑了一笑,便快步的走了。

她轉了幾個彎,搭上一輛電車,又轉搭了一次車才到了辣斐德路的極西端的一個弄堂口。經過許多熱鬧的街市,店鋪都張着大減價、九折七折的旗子;有的打着洋鼓,有的開着留聲機,有的跳叫着,處處都進出着體面的男女。她彷彿很有精神的去觀賞一切。直到走進了弄堂里,被一股強烈的便溺的腥臭衝進了鼻管才將那些熱鬧的影像抹去,她皺着眉心,掩着鼻子,去找門牌的號數。找到最後的一家,門大敞着,三個男人在圍着圓桌吃稀飯。她特意去敲響門環:

“喂,我是找趙毓芳的,她是不是住在這裏?”

“誰呀?”樓窗上伸出一個頭來了,聽聲音便可以知道那正是毓芳。兩個人同時都“呵”了一聲,樓板上便只聽見咚咚的足音了。

“呵,我正盼着你呢,怎麼才來?我們上樓去吧。”毓芳看見她時直嚷。

她也抓着她跳起來:“我真高興!我真快樂!你還是同從前一樣,一點也沒有變呵!”

她們穿過客堂,走上樓時,那三個年輕小夥子望着她們笑,有一個還說:“毓芳小鬼你真快樂呀!”

兩人都緊緊的望着,不知說什麼好。還是毓芳先想起來,問她的行李。她告訴她已同珊珊租好房子了。

“你不是說珊珊要上學嗎?”

“是的,她已在大學上課了。”

“那你呢?”

麗嘉望了她半天,不知怎樣說才好。她覺得她自己很煩惱,又覺得這煩惱不必向人說,因為別人不一定能了解,而且說了也毫無用處。因此她倒呆了半天。毓芳接著說下去:

“那末也上學羅!只是你們在周仲清那一起人門下學什麼,呢?社會學,他們懂嗎?他們一古腦兒看了幾本書?文學,你們去打聽一下吧,什麼人都在那裏做起教授來了,問他們自己可配?除了翻譯一點小說,寫幾句長短新詩,發點名士潦倒牢騷,可有一點思想在哪裏?他們太看輕了你們這般大學生呢!我不會去向他們請教,學問是向人學得來的嗎?全靠自己呢。”

麗嘉笑了,她早把眼光將全室搜羅遍:只見這房間,一點也不整齊,四處都散着一些報紙,紙屑,桌上臟極了,厚厚的一層灰。幾個不幹凈的茶杯孤零零的站在那兒。床上堆積了許多折皺的被襖、衣服之類的東西。她覺得她的朋友的怠惰的素性,仍然保留得很多。她銳利的望她一眼,將自己的銳利的言語制住了。她遇着別人意見太偏時,她便反承認那被反對者的一部分理由。因為不願在久別後剛相見的好友前起衝突,她只好笑着說,還用手去拍她朋友的肩膊:

“哈,倒看不出,你有這麼多意見。不過,你放心!我不是能耐煩的人。我受不了那上課的罪。橫豎我不想學什麼,我只想找事做。倒是你呢,你和保霖的關係現在怎樣了?我很掛心呢。特意跑來看你的,卻將話說到些無意義的事上去了。你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吧!”

於是在毓芳口中,便赤裸裸畫出一個簡單的、淺薄的、過分自私的男子的影子。聽着聽着,只覺得這歷史,這經過,太不精彩了,而且很醜惡,同麗嘉原來的想像全不對,她希望她朋友至少也應有點兒悲哀的調子,或是正又挾着報復的心,誰知事情只是這樣:原來兩個並不怎樣相投,時時吵嘴,這次又為了一點小事,都不相讓,終於咆哮動武,於是一個氣沖沖的走了,一個也隨他,到現在恐怕兩人都已記不清到底為的什麼事才鬧起頭,因為那原因太小了。麗嘉只覺得太糊塗,太可笑了,原來本想來安慰朋友的,現在只覺得正適宜於打趣了。可是毓芳又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照片給她看,說是紀念品,是在保霖走後第三天照的,前幾天剛送來,她說她從此要過清靜生活,好好做點事。照片拍得異常豐艷。麗嘉不禁望着像片嬌媚的說:

“這太美了,只應再來個戀愛,為什麼要說尼姑們說的話?看這像,就並不是饜足戀愛的像呢,真的,那樓下面的幾位是誰呢?”接着她做了一個會意的笑。

毓芳把嘴一噘,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

“醉仙那裏你去過沒有?他有幾次同我談過你呢,在那裏可以見着許多人。大半都是同志——對了,你一定不高興這名稱吧,不過好些人都視你為頂好的同志呢。去,我們就去吧,我想你認識一半人呢。”

“是的,我們早先不熟,只知道他資格很老,但我不高興他那不莊嚴的樣兒,所以不去親近他,還是今年在孫九先生那裏見到的。我從不佩服人,只是對孫九先生的那種熱忱,卻不得不欽佩。他無論對人,對事業,對學問,都極其忠實的那樣做。我在他面前只覺得慚愧。我希望我能為他感化過來。只是他又走了,我仍然是無頭緒,一天天沉於夢想和說不出的不痛快。好,既然醉仙在這裏,我和你去,我也很想見見上海的這一些人。”

她們手攜着手便出去了。

麗嘉在毓芳處玩了兩天,便又很膩煩的走了回來。房子已清檢得更清爽美好了,添了兩盆桂花,花正盛開,一股甜的香氣佔滿一室,使人油然起一種幽靜愉快之感。但是珊珊卻不在房子裏,只在那鋪有織花布的桌上,堆了幾本珊珊新買來的書,大都是一些文藝書籍,在每本書角上,都由她寫上一些小小的字“與嘉共讀之!”麗嘉很高興,她像小孩一樣的又去審視書架上安置的一些小東西,審視牆上的畫片,仔細看那精美的床,她不覺很惆悵起來。她希望能立刻看見珊珊才好,好像有好久不見她了。但她不願到學校去找她,她一步一步踱往間壁浮生家去,想找他們小寶寶玩,好等珊珊回來。

當她走進浮生家的後門時,她便看見韋護正坐在客堂里,臉向著她。她正要喊,韋護也倏的一下迎着她來:

“呵!麗嘉,是你!我總以為你不回來了呢!”他伸着雙手望着她這樣歡呼。

她也不知所以的便跳過去,將雙手投給他:“啊!是韋護嗎?沒有想到會遇見。啊,真好久不見了,近來怎樣?”

浮生也走到門口,握她手,她不理他,只望着韋護笑。

珊珊也在這裏,卻很蒼白,麗嘉跑來擁着她說:“珊,你真好,我已到過家了,見不着你才來的。”

珊珊淡淡的一笑。

麗嘉並沒有注意,轉過臉去,拿眼在瞅韋護的新洋裝了。簡直是一種專為油畫用的那沉重的深暗的灰黃的顏色,顯然是精選的呢料,裁製得那末貼身,使人一想起那往日藍色的粗布衣,就覺得好笑,彷彿背項都為這有直褶的衣顯得昂然了。麗嘉又看他腳,穿的是黑漆的皮鞋,反射出藍色的光,整齊得適與那衣裳相配合。發是薄薄的一片,塗了一點油,微微帶點棕黃,軟軟的、鬆鬆的鋪在腦蓋上。在上了膠的白領上,托出一個素凈的面孔,帶着一點高興,又帶着一點煩惱,常常露出好像是我知道了的微笑,真是一副具有稍近中年的不凡男子的氣質,自自然然會令人生出一種愛好的心,不雜一點狎弄的。麗嘉端詳了他半天,她那慣於嘲諷的嘴,已失去了效用,只能將眼睛睜大,然而卻不是驚愕的神情。這時一室都靜默着了,各人都聽到自己的心的跳動,而且那跳動的心是正在說什麼話。

然而這靜默卻又同時喊醒了各個人,都彷彿駭着了似的笑起來。韋護便躺到軟椅上去,露出一種溫柔的倦態。珊珊低着頭,凝視自己手指上的細細的指紋,眼睛彷彿有點潮濕了。麗嘉卻反過臉,大聲的同雯說笑,又抓着浮生的手,這是她適才冷淡了的。她彷彿與從前一樣,閃着輕蔑的眼光。她又跑上后樓去,將一個有着巨大的眼,和柔細頭髮的小孩捧了下來,一個可愛的欲笑的面孔,於是都圍攏來,將這做了談話的標幟,父親感嘆着,母親又抱怨了起來。真的小孩的東西太少了,連一個粗藤製的有橡皮輪的車也沒有,莫說那有精緻的把手和垂有重價的小紗簾的車子,這使小寶寶到公園去也不能,小寶寶是正適宜於要曬點太陽,因為她的皮膚太嫩了,而且鄰近的這些有着林蔭的安靜的馬路上,就常常有好多小兒車推過的,不過浮生曾好多次願抱着小寶寶去公園散步,然而這做太太和做母親的雯卻始終害羞將自己這可憐的家庭給別人瞧,她寧肯在家裏陪着她生來便窮的小女兒玩。

麗嘉覺得這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否則又會引起風波來。不知為什麼,一個女人一做了母親,便將一切都縮小了,且總是那樣小氣,填不滿那物質的奢望。她覷着那快要生氣的浮生大笑起來,她將兩個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向浮生命令道:

“禁止發言,不準發揮你的理論,誰都懂得的,說了也無用,因為不適用呢。你不說,我們也了解你,而且同情,但是你假使定要爭執起來呢,我個人便完全站在雯的方面,開始攻擊你了。”

浮生豎起了眉,預備同這調停人開始爭辯,但他看見了那眼光,彷彿陡的聰明了許多,他便默然了。

麗嘉制止了他說話后,便繼續說:

“總之,車是得買一個的呵,我和珊珊可以借給你三十塊錢,你再支二十元薪水便夠了。下星期我們大家都要推着小寶寶去公園玩呢。哼,你做爸爸,簡直不會享福!雯,事情就這樣定了。他不買,我們大家不依就是。”

這話說得珊珊韋護都笑了,浮生也只能笑,吐着不清的言語:“好,好,依你們就是,好,好,……”他那癲頭癲腦的樣子,惹得別人笑個不止,更逗起小寶寶來喊叫着。

韋護再三再四觀察她,有時覺得很接近,有時簡直是太難捉摸了。他一看到她那目中無人的傲慢樣子,他便只想抓下她什麼來,問她為什麼要這樣使人心裏難受?但是他一想到她那些兇猛的,其實又是同樣柔媚的眼光,他又恨不得將她高高地舉起來,而且自己還向她做一些愚蠢的動作。

他看她那末不費力的管領着浮生,像一個馴獅者對那撫弄慣了的獅兒一樣。因為他知道浮生是那樣一個無邪心的好人,不知人情的憨直的人,卻那末並不有所希冀的服從了她。而那做太太的,也不能從她那裏找出痕隙,所以他更讚賞她。但是當他看見她將臉伏在小寶寶懷中,那末不知節制的瘋狂的笑,他忽然像是耐不住一樣的嘲諷般的笑了一下。

麗嘉儼然很着惱,抬起頭來,發散滿一臉,她粗聲的問:

“你笑什麼?笑我嗎?”

韋護不能立即收回那笑容,不知怎樣答覆才好,只得連聲:“沒有呀,我是想起了別的。”

“哼,你想起了別的。好,韋先生,你從什麼地方學來的禮貌?當面侮人!我們還沒見識過呢。”她不等別人回話,也不再看那向她投來抱歉的眼光。她颯的立起來,拖着珊珊的手就向外衝去,而且命令珊珊道:“走呀,不要在這裏了。”

珊珊踉踉蹌蹌的不知抵抗的就被她抓着走了,真顯得那腰肢的瘦弱。

在走出門口時,她沒有回頭,但卻大聲說:“雯,明天再來看你們。”

雯,沒有答應她,只向著韋護安慰似的說:

“完全是小孩,癲子一樣,同生人老喜歡拌嘴,一熟就好了。若同她一樣小孩氣,真慪也慪不完,恨也恨不完。”

韋護也只有一笑置之,視為小孩氣而已。但是總有點不痛快,想跑去追她回來,又不好意思,又覺得無意義。他佯裝很坦然一樣,同浮生講到他們團體中最近發生的一樁小事。好久以後,他才告辭出來,因為他不願意讓浮生他們能在他身上得到一點可疑的地方。

韋護住的地方,離學校很遠。他一星期總有五天要這樣往返的跑着。他為這住處的事真考慮得太多了。他知道,關於這一層他始終都很難邀得一大部分、幾乎是全體人的諒解,就是無論怎樣,他不能生活得太髒了。即使在北京他也生活得較好。所以他必須找一家乾淨的房子,和一個兼做廚子的聽差。但是不知所以然的,他常常為一些生活得很刻苦的同志們弄得心裏很難受,將金錢光在住房子和吃飯上就花費那末多,彷彿是很慚愧的。他的這並不多的慾望,且是正當的習慣(他自己橫豎這樣肯定),與他一種良心的負咎,也可以說是一種虛榮(因為他同時也希望把生活糟蹋得更苦些)相戰好久。結局是另一種問題得勝了。就是他必須要有一間較清靜的房間,為寫文章用。他每月所負的責任不輕,他不能棄置這事不努力。因為能寫的人,在他看來,簡直是太少了。所以他找到了那個房子又好,房東又好,房東的聽差也好的一家了。正因為房東同他有點戚誼關係,雖說他出的錢比較貴了一點,然而向人盡可以說是住在親戚家裏。他又買了一些並不是賤價的傢具,和好多裝飾品。儼然房子很好,使人疑心這是為一個講究的太太收拾出來的。韋護住在這裏,真的很相安。開始幾天太忙了,人很累,一倒下那寬大的、有鋼墊的床,便享福一樣的睡熟了。等過幾天,學校的事走上了軌道,而與陳寶等組織一個文學研究社大體已有了頭緒。他除了上午到一個辦事處翻譯一些稿件,下午到學校上兩個鐘頭的課,其餘的時間,都可以由他自由支配。他像一架機器,一回到家,坐在軟椅上,抽兩枝煙之後,便伏在案上,不知天昏地黑的要到人實在太疲倦了才停筆,然後鑽進那聽差為他理好的薄被中去,再抽一支煙,就睡著了。他彷彿頂滿意這伏在案上用筆的工作似的,可是過不了幾天之後他將休息的時間,不覺得延長了。而且在筆尖稍一停頓的時候,思想便從筆尖飛跑了開去,不知亂想了一些什麼,才又自己覺得好笑,才又將心神收斂了攏來,繼續的寫下去。但不久,卻又忘其所以的,彷彿很有興緻,在另一張空白的稿紙上寫出一首兩首小詩來。雖說常常責難自己的這些行為,然而也很珍貴的將這些詩稿安放在另一個抽屜里去,真是一些不忍棄置的小東西呵!一到了晚上十一點鐘的時候,這在從前實在只能算是太早了,他就彷彿文章已寫夠了一樣,早早的爬上床去,蜷在被窩裏,靠在大的軟枕上,在小小的紅的燈光底下,他翻了一些大的精裝本,又去翻一些小的,更適宜於躺着看的書。他一天天的感出這些文學巨著內容的偉大。他對於藝術的感情,漸漸的濃厚了,竟至有時候很厭煩一些頭腦簡單、語言無味的人。他只想跑回家,成天與這些不朽的書籍接近。他在這裏可以了解一切,比什麼都快樂。若不是為另一種不可知的責任在時時命令他,他簡直會使人懷疑他的怠惰和無才來,他真是勉強在寫那文章。

這天別了浮生回來后,他更不安的坐在房裏,同時對於自己起着反感。為免除這懊惱,他整個晚上都消遣在小說中。他簡直恨起來為什麼這時不會有點意外的工作來消磨他的時間,好讓他不為別的可笑的事件苦着。

但在睡了一覺之後,他又變得好好的,與從前一樣有精神,有興緻的走到那辦事的地方去。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他在夜晚失過眠。而且大家忙碌着,臉上放着光輝,他也就異常有勁了,他需要有許多在拚命努力的人來鼓勵他、幫助他。

下了課後,他在教務處坐了一個鐘頭。仲清不在,只有兩三個糊塗的人在那裏,都異常敬仰的在同他敷衍,因為他們不知應說什麼話才好。他毫無趣味的同他們講學校的事,又講報紙上的事。然而總無結果,總無真的意見。他們對一切都很朦朧呢。他看錶,還只四點鐘,回去是太早了,但又無事可做。他再望這些同事們,覺得還不如同那門房老頭兒說話有趣味。他無法了,只好站起身,做出一副要走的神情,其中一人便趕忙為他找帽子,另一人便模仿着感嘆的聲音說:

“唉,韋先生,你簡直太忙了呢。”

韋護不禁顯出苦笑來,但是卻極親熱的與他們周旋了一會才急急的離了學校。既到了馬路上卻又彷徨起來,不知往哪兒走才好。最後還是不覺得向浮生家走去,最近浮生夫婦之於他,彷彿有很親近的意味了。

一到門邊,便聽着有那響亮的笑聲,他不覺心一動,腳就躊躇了,想退回去。不過他為了一種自負的情緒,他不願怕什麼,所以還是帶着一副好的氣氛走進去了。他將他的大的滿的皮包向桌上一摜,轉臉向麗嘉笑道:

“還生氣嗎,小姐?韋護今天特來賠罪。”

他伸過右手去,彷彿也很倨傲的樣子,但眼睛卻故意的狠狠的瞅了她一下。

麗嘉將右手放到他手中,柔聲的說:

“不懂你的話。我並沒生誰的氣。只怕你一賭氣,不理我們了呢。”她並沒有躲避他的眼光。

他又去拉珊珊的手,珊珊卻無力舉起手來,她說不出有許多抑鬱,她一點也不像從前鋒芒了。

雯用手指刮著臉去羞麗嘉,露出一副疑問的笑臉,意思是說:“沒有生過氣嗎?”浮生也笑着,一半解釋,一半安慰的道:“完全小孩子,哈哈……”

麗嘉簡直不在乎,她坐到韋護坐的那張大沙發上,很親昵的同他說到生活的一些小事,她當面誹議浮生他們的生活太單調,太不藝術,她說到他們的種種無生氣,她又仰慕的問到他在北京的情形,那些女同志一定都非常自由,非常快樂,她真羨慕她們。韋護也說她們好,因為她們有事做,她們有信仰,她們走上了一種固定的生活軌道,總之她們是不會有許多煩惱的,而且生來便不如南方的女人多感慨似的。

珊珊聽來覺得有許多刺耳的地方,而且覺得她朋友的牢騷說得太過分了一些,她忍不住說道:“這只是因為太閑了的緣故,一個人成天不做事,僅用腦子亂想,自然就有許多不如意的事了。中國女人,完全因為是沒事給她做呀!”

韋護心裏想:“我卻實在忙呢,然而也不安定得可怕呢。”

正為了有人說他生活方法不夠好的浮生,心裏有點不痛快,他反對他們,拿起他的書本在桌上拍得很響的說:“什麼‘生活’?這只是一些詩人們的話,而且是有錢的人才能討論的問題。我呢,是一切都不知道,也不過問。只知道就這樣忙迫的過去,一直到死。人是不會想到什麼煩愁的。”

“哼,然而在工作中也會為了一點小到可笑的事同雯同愛人吵起架來,還要別人勸和呢。”

“那並非這個意思。你不知道……”浮生無力的辯白着。

“總之,一切都太平凡了。我厭棄這一些不動人的故事。”麗嘉不耐煩的叫着。

韋護解釋道:“本來是平凡。人並不是超然的東西。但是,得有動力。譬如我們就是架機器吧,我們有信仰,而且為著一個固定目的不斷的搖去,可是我們還缺少一點燃料呵!人是平凡得很,正因為此,卻不能不常常需要一點這助動的熱力呀。浮生,你是成天忙着的,我也成天忙着,但是你能給我一個確實而滿意的回答嗎?我們一切生活的主宰到底是什麼?”

浮生駭得把眼睛張得很大,不知說什麼好。他只想喊:“你有神經病,你簡直有神經病!”

“對了,韋護!我相信你,你懂得只有比我們更多的。我們總是缺少一點什麼東西。若將我們生活的經歷打開來,真不能使讀的人會有什麼激動的。無味愁煩和苦痛,哪裏是生活的病呢?韋護!我們到底要怎樣才能弄得使我們好玩點和充實點?”

韋護用一種極同情的眼光望着她。珊珊只是不安的巡迴望着他們兩人,時時噓着氣。及至韋護徵求她的意見時,她竟無所措手足的吶吶着。

韋護已經了解,他已從麗嘉那裏取到了一種精神上和思想上的信用。他很興奮,他又本不缺少那好的談鋒的,於是他將這情形維持到更好的局面。在這裏浮生夫婦沒有插嘴的餘地,而珊珊也像身體不好,缺少說話的趣味。韋護觀察到她的後頸邊,有一顆極圓的黑痣。而當她笑的時候,又現出兩個笑渦來,一大,一小,一個在頰上,一個在微微凹進的嘴角邊。那兩片活動的紅唇,真也有點迷人呢。於是他倒常常靜着,只聽她說話。

直到浮生的晚飯擺上桌子了,大家才知道時候已不早,是應該告別了。

韋護執意要回家去吃自己的飯,所以他先走了。

不過在麗嘉和珊珊也寂寞的走回間壁后不久,他卻又沉悶的走了轉來,他握住浮生的手說:

“請你原諒我,我發揮了一些那樣可笑的論調。但是我很明了,我不是那樣怠惰的人,想你也相信。只是我近來真彷彿有點神精變態,你看,我從前那麼忙,每天還能寫五六千字,到現在卻只能寫兩千字了。然而我會振作的!我現在將這些話告訴你,因為我把你,也只有你是我在國內最好的朋友。”

浮生並不了解這到底是什麼意義,只是更緊的握着他,顯得又感激,又替他難過,反做出一副乞憐的樣子說:

“唉,我曉得,你一定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吧,我看,你休息幾天,學校方面,我可以替你做。”

“那倒不必。好,你們吃飯吧,我回去了,晚上還得寫文章,因為《青年周刊》無論如何明日得付排。好,不必介意我,浮生若得空,下期翻點稿子給我,要切用,又不要太長了。若能寫就更好。好,我走了,明日見。”於是他快快的向門外跑去。

浮生還想拉他吃了飯再走時,也來不及了,只凝望那消去的后影,覺得那影又為工作勞苦得瘦了好些,想起他那樣不辭勞苦,而又誠懇的從不嘆氣皺眉的幹着,猶不免一部分同事的非難,真為他難過。相形起來,反覺得自己平日的固執和暴躁,竟能邀得別人的諒解,真是幸遇的事。因此他更同情他了。“韋先生”這外國名兒,是大部分同事單應用在這位懂得外國禮節的韋護身上的,然而意義卻全因用的人而變得不同。

韋護離了浮生的家,一人冷清清的落在馬路上,說不出的對於自己的嫌厭。他在心裏重重的打自己的耳光,這悔恨又並不像向浮生所說的那些話的意義,是完全懊悔,怎麼又會向浮生,那老實人說一些那末瘋瘋癲癲的話。本來別人並沒有覺出你有什麼病,若是一解釋,反使人生疑了。若是浮生知道了,或是雯,女人總容易了解,說是我,韋護怎麼了怎麼了,一嘲笑開去,唉,那真糟!他又悔,為什麼竟忘了一切,同那末一個小姑娘,多幼稚的人談講得那末有勁?真太愚蠢了。他越懊惱,他就越興奮,又越對這興奮起着反感。他心裏說:“韋護!忘掉這一切吧,讓魔鬼拿去,你去想一點別的更重要的事!”

他竟忘記坐車了,走了好久才到家。

那表親,一個洋行里的辦事員,近來因為事情頗得意,已吃得有點發胖了,走到階邊來迎他:“呵,來得正好,你今天遲了好些時呢。我也因為有點事剛回來。好,喊他們開飯吧。”

他頹唐的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的說:

“人有點不好過,不想吃飯。”

房東很殷勤的周旋他,親自倒了一杯白蘭地,說吃了會好點。房東太太也來了,一個雖說顏色稍黑,然而卻很健實,又很懂一般太太們的風情的女人。他只好順從了他們。吃飯的時候,房東彷彿打趣般的正經向他說,他實在應當找一個如意的太太了。房東太太也毛遂自薦的說是願意幫他忙。然而他只好笑了。說住在這有好主婦的家裏,便非常滿足,竟忘記太太的事了。若是承情幫忙,也應當找一個像這賢惠主婦一模一樣的他才要。男的好像受了奉承,就更樂了,女的則橫眉一笑。於是這從未使他稍稍留意的女人,也好像使他心動了。他勉強歡笑着敷衍了一會,才離了那對夫婦,回到自己的房子裏來。

照例他抽了幾支煙,但將稿紙攤開好久之後,還不能寫一個字。他努力鎮壓住自己的感情。他疑心完全是因為他走了太多的路的緣故,他想早點睡只是又找不到瞌睡了,而且連書也懶於看。他從那秘密的抽屜中,取出那些珍貴的詩稿來,翻來覆去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確實寫得很好,有許多都是在前兩年所不能體會出的情緒。不過他不願將這些他得意的成績拿去發表,因為只能給一夥沒有修養的人作嘲諷的談資的。他重將這些東西收藏后,便再也找不到別的可以混去時日的事情了。無論在心中他是怎樣的在喊着:“明天要發稿呢!難道你存心延期嗎?”但他仍然不能執筆。時鐘還只到九點半的時候,他就張眼望着天花板躺在床上了。天花板上被那紅色的小紗燈反映出許多畫著大圓形的黑影,像一個大的、散漫的花朵,他從那些破碎的花瓣中,最先看見了一些他的不明顯的意識。多麼可笑的意識呵,他閉下眼皮來,願意這影像消滅去,這會使他不由的要生出慚愧之心來的。但是一些另外的,便在他合攏的眼前跳躍起來了。那逝去了的,曾經陶醉過他的甜蜜。唉!怎麼這些本已成為毫不可戀的一些影子,也變得很能誘惑人的在擾亂他,而且使他痛苦。他又厭煩的把眼張開,而那麗嘉,一點沒有錯,太像那姑娘了,簡直就是那副神氣望着他,像問他要什麼東西一樣。他心裏想:“唉,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接着他便否認了,決不會的。那姑娘決不會把他放在心上的。若果他是一個個人主義者,自由主義者,或是一個音樂家,一個詩人,他都有希望將自己塞滿那處女的心中去。然而,多不幸呵。他再也辦不到能回到那種思想,那種興趣里去。他已經獻身給他自己的不可磨滅的信念了。而這又決不能博得她的尊敬的。他想起那最初見她時的一切了。她是那樣侮弄了柯君,而且那樣不勝其譏刺的問到他,“哼,是同志!”若不是因為他是《我的日記》的作者,而他又幸而還勉強應付了過來,她簡直不知早就怎樣在顯示她的傲慢的技術了。他又重新想過一遍她所說的一切的話,他證實了他是怎樣的不能給她以人格上的刺激和滿足。但是那眼光,唉,為什麼在剛開始時,她就那樣彷彿欲吞滅人的望着他。而且今天,更使人疑惑的親切了起來。他越想,越不解。越不解,就越想,竟至有時忘形起來。他不知所以的在床上滾着,幾乎將那小几上放的茶杯和水瓶都碰倒了。

總之,這是事實,麗嘉已一反舊日狂狷的態度,她很坦然的同他談過她自己的無聊的生涯。講過一切像是屬於大眾的希望,她很信仰他,她並不暴躁,而且她並沒有將他視為一個她所歧視的人。韋護再三想,他實在沒有拒絕她的理由。她實在可以做他的一個好朋友。他有許多思想只能給她知道,那些腦筋簡單的人是不配了解的,而且也只有她的那些動人的態度,才能引起他有裸露出衷心的需要。他要將她摟過來給她一個擁抱才好。他最後放膽的想“她真可愛”時,他就用力的向空中那幻影的嘴唇上大大吻了一下。

這時麗嘉也正在被一種矛盾的思想所糾纏。她覺得她自己簡直是太不懂事了,為什麼要向韋護一個初次相識的人,將自己的一切生活上的不滿足給他瞧,使他在這裸露的天真的人格上任意觀覽,將一些不真確的(就是說並沒有真真了解)概念了去。他一定看出她實在很柔弱,很貧乏;也許現在正同人說到她,且嘲笑起一切女人來了。她不安的向和衣斜躺在床上的珊珊說:

“珊!你為什麼老不同我說點親熱話,是不是有點生我的氣?我真值得你恨的。你看我會將韋護當成那樣一個朋友看,我實在太不顧慮和太不矜持了。你曉得的,我並不是說人應當虛偽點,只是不應到處向人發牢騷。能了解你的呢,他還給你點同情(然而這也夠可恥),否則,只能給人拿去做笑談了。尤其是我們,一個沒有職業的姑娘,真該留心給人的印象是不能太壞的。任人恨也好,惱也好,怕也好,只是不要讓人看不起,可憐可欺就好了。珊,你說呢,是不是我今天太老實了?而且到底——唉,你看韋護到底是怎麼一個人?”

珊珊也有珊珊的煩惱。她比她朋友稍微大一點,百事都憂鬱一點。在人情上,她自然比較的周到。她有一顆玲瓏的心,她能使人越同她住得久,越接觸得深,越能發現她的聰明和溫柔的韻致,然而在表現上,無論她怎樣鋒芒,也及不到她朋友的這方面的天才。她有一種中國才女的細膩的柔情,和深深的理解。她只說:

“你,相信我吧。我不會對你說假話。你並沒有什麼不對。你歡喜哪樣就哪樣。我只是有點不舒服。我實在無生你的氣的理由。”

“為什麼你還是這樣態度?而且你不答覆我的話?我要你說那‘韋先生’是怎樣一個人!”她跳到珊珊床前去,她將自己的臉去遮住珊珊的視線,她不肯讓她再逃避開去。

珊珊坐起身來,握住她的手說:“嘉!我不希望我們將別人討論得太多了。他與我們有什麼相干?而且,韋護,我真不能了解他呢。也許他是好的,他是對的,他比一切我們相熟的人的見解都高明,但是我們何必這樣無窮盡來說他呢?你說你悔,你不該將他看得太親近了,然而這樣不疲倦的老研究着他,不更覺得是將他的意義更看得不同了嗎?我不反對你任何提議,我只不願他,韋護,來佔領我們整個時間。我看你從轉來到現在,他的影兒都沒離開你腦子的。”說到這裏她便笑,用手去撫摸麗嘉,“這真不值得!”

“真的,我彷彿老不能忘記他。這確不值得,確值你來笑。不過他太會說話了,你未必能否認這一層。想想看,在我們初次見面,他就能將我們的頑固的心,用語言融洽了下來。而且在今天,喂,他那種態度和話語,我幾乎疑心只有他能了解我了。你幾時看到我曾同一個什麼初次見面的人談到這些話,固然是由於我太不檢點了,然而,卻也因為他有引起我說這話的興趣和需要啊。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我將如你所說的‘不值得’,我不願再多想到他。”

珊珊不願再繼續這談話,故意擾開些,慢慢便說到浮生,珊珊說他是好人;麗嘉承認,且說他很可愛,但是她永不會愛如此的男人,只有能為好母親的雯才能同他住。她說:“你看那傻樣兒,有時真使你覺得他可愛,可是,這是不關緊要的。若是這是你愛人,成天當著人這樣,給別人笑,你可真受不了。我喜歡他,因為他有許多特別的地方使你不由要發笑。我也將他當一個好朋友,因為他真是誠懇極了。只是,我們真難了解,他只將我們看作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孩子,他永不能知道我們究竟是怎麼一個人。”

話說到這裏便停頓了。彷彿想起:“誰能知道我們究竟是怎麼一個人?”

但是話仍然繼續下去,她們說到雯,又說到毓芳。她們意見總還能一致,然而態度卻不同。珊珊無論如何,對於同性的寬容,較她朋友能大些。

直到夜深了的時候,眼皮提不起,瞌睡來迷了,才終止了爭辯。麗嘉糊糊塗塗的脫了衣,爬進床的裏邊去。不久,便只聽到那微細的勻整的呼吸了。

珊珊沒有睡着。她願意認真念點書,可是不知從什麼地方努力。這位教授講一點翻譯的小說下課了,那位教授來講一點流行的白話詩,第三位教授又來命他們去翻一點不易懂的易經和尚書。到底這有什麼用?她本來對文學很感到趣味,誰知經先生這末一教,倒反懷疑了。還只聽了一個星期的課,便彷彿感到很無聊了。她不能再像往日一樣能和麗嘉毫無憂心的遊盪。她看見她朋友在那末興奮的談了一回話之後能那末香甜的睡去,她真認為是可羨的事。她異常愛惜的將被替她再蓋好一點,又閉着眼,數那勻整的呼吸去試着睡,好久,才稍稍睡着去。

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弄里響起一些鐵輪的車聲,是趕清早裝運垃圾的。珊珊醒了。她很難受的輾轉着,頭又暈,眼皮又重,她需要睡眠,卻又不能睡,她只好張開眼來望天色。天色已由朦朦的,變成透亮了,一定是好天氣。房裏還有一盞夜來忘記捻熄的電燈,討厭的黃光照着。珊珊不願起來關,又合眼躺下了。她不知挨了多久,聽到樓下客堂的鐘響了七下。她覺得應該振作,應該上課去。於是她起身了,摸摸索索的做着一切事的時候,才把那酣睡的麗嘉擾醒。於是這小房的空氣全變樣了。她總是感到有濃厚的興緻,給予珊珊許多向前的勇氣。她蜷坐在被窩裏,用愉快的聲音讚美珊珊的柔細的發和那又圓又尖的下巴。她常常好像剛發現一樣驚詫的問她:“珊!真怪,怎麼你的發會那麼軟而細,你小時一定沒剃過的。真好看,像一個外國人的頭。而且,你照一照鏡子羅,那小下巴簡直和沙樂美的一個樣子,那皮亞詞侶畫的。唉,我真愛它呢。我也得有那麼一個就好。哼,明天把這丑的削了去。”等不到別人答應,她又叫起來了:“呀,好香呀,你看這盆桂花都快謝了,卻還香呢。唉,珊,我說又快要買菊花了,只是菊花我並不喜歡。”

她就這樣常常同珊珊成天講話。當她睡足了的時候,更高興。她在珊珊面前毫無忌憚,有時還故意擾得珊珊不能做別的事,她就快活。她又在想法使珊珊缺課了。因為珊珊到學校去后,她太寂寞。但今天珊珊是下了決心的,她柔聲的向她說:“我要走了,八點鐘有課。你無事,可以多躺一會兒。起來看看書,我就快回來了。以後我們想個法子,不要這樣空玩就好。嘉,我們已不小,我們得憑自己的力找一條出路。我對我們將來還有一點意見,等我回來后我們再談。”於是她一點也不覺得有體貼朋友寂寞的必要,快步出去了。

剩下麗嘉一個人蜷坐在被窩裏,帶點失望的惆悵,想到她朋友,彷彿有點惱她一樣,但隨即諒解了:“為什麼要缺了課,在家裏陪我玩?既然是誠心老遠跑了來,又花了那麼多的聽講費。自然,她是對的,我太自私了。”於是她又笑了,斜身靠在枕頭上預備再睡,忽的想起珊珊說的“你無事,可以多睡一會兒”來,不免有點慚愧。但是她轉念一想,未必去坐在講堂上聽別人念兩段書,便算得是什麼事,而且到底上了課的人會有什麼與自己不同?她不能相信去上課便有什麼了不得的意義。她始終找不到興趣能在課堂中呆坐,她說(在心裏說):“與其在那兒受悶,寧可獨自躺着亂想。”她便又很安心的躺着了,而且亂想。她想了許多,將毫無關聯的事接在一處。事情並不精彩,又不重要,不過她卻感到很有趣。從某一種事體聯想開去,一秒鐘里便有許多不同的影像旋迴過了。但是常常不拘在某種事體中,忽的會跳出一個影子,像韋護;她接着去審視那影子時,便又模糊了。她幾次都這樣叫,幾乎叫出聲來了:“怎麼我老記不清他那樣兒,到底那眼睛,那鼻子怎麼生法的?”然而她真記得,那眼的光,探求的,那笑容,多麼做得毫不懂拘束的呵,並且那態度,她就從沒遇到有比他更動人的。自然,他並不是美好得很,高貴得很,或是豪爽得很,他只是那末一種不帶酸氣的倜儻,微微帶點惹人的沉靜,就全憑這個來打動人的心。麗嘉又溫習一遍他所說的一切。沒有錯,他將她的意思引伸了,他補充了許多她未說出和未想到的話。他又說他的意見,那全與她一樣,只是更具體,更確定,更將她引向他了。她竟會想起:“珊珊也決不會能知道我如此之深的。”她再去想別人,便都覺得俗氣了。她只願再見他,即使說一點小到比什麼還可笑的事,也可以從他那裏得到極滿意的解釋。她跳起身預備跑到浮生家裏去,在那裏准可會到韋護的。有一種直覺,使她斷定,若是韋護不逃避她,那他一定也要不斷的往這裏來。她不覺笑了。她笑她自己所料的決沒有錯,她又笑自己太急了,但是她仍然急急的穿衣服,要早早的到浮生家去,或是別的地方去,這小房子不能使她逗留了。正在這時呀的一聲,門大開了,露出珊珊的頭。珊珊望到她那慌慌張張的樣子便問:

“急什麼?你要怎樣?”

她有點不好意思,彷彿被別人窺破了什麼秘密似的,倒身在床上大笑起來,她說“你曉得的,我預備出去玩,這房子太寂寞了,你又不在家,我真無聊透了!”

“既然想玩,我陪你,只是到什麼地方去?”

她不便說出浮生家,而且現在浮生家裏也無味,既然珊珊回來了,她是可以不出去的,所以她懶懶的答道:“我也想不出地方。”

珊珊會意的一笑,坐到床上去:“那就不出去,還是我們來談談,我缺了兩個鐘頭課,就是為不放心你。”

“呵,你太好了!依我看,你不必去了吧。”

“我的意思是我們兩人都去,你,得找事做。我呢,你不去,我也坐不牢,總惦記你太寂寞了,怕你心焦。而且,嘉,我真需要你給我興趣和勇氣,我自己常常都覺得奇怪,百事一有你那樣高高興興的在旁邊,我才更感到那事的意義。若是你一反對,我好像也灰心了一樣。自然,這怪我太不能忍耐了。只是,嘉,我不是說你,你不免有點任性,若像你現在這樣玩,你將來一定要後悔的。我只希望你能同我一塊念書,我好,你又何嘗不好。”

麗嘉作了一個難看的怪樣子打斷了這談話。她有一種最不願意的事,便是想到她眼下最須解決的問題。她厭倦了學生生活,無耐心念書,然而又無事給她做,她又不願閑獃著。她有許多不成理由的理由,沒有一個人能了解她,原諒她的。她也想過,但是她所想的都是夢,她知道行不通,所以苦惱得不願講到這事了!她一聽珊珊說到這裏,便忍不住要皺眉,不過一當珊珊看見她怪臉后,她便覺得很對不起她,所以她隨即笑着道:

“唉,又來了!你不是已經說過嗎?明知無效果,還要來碰釘子,看你這人羅!我,你儘管放心,我不願負你不能安心念書的責任。好,珊,你既然缺課回來了,我們還是出去玩玩吧!”

但是珊珊卻仍舊要將話題繼續下去。她說,不錯,她曾勸她一同上學校,不過意義完全兩樣的。以前呢,她完全是自私,她願她朋友能為她作伴。但現在,她是為著她朋友着想的。她肯定的責問她:“你敢說我們能懂些什麼?雖說處處我們都顯得很聰明,我們同別人談講藝術,談講種種問題,以及一切細小的日常生活,而且我們還是多麼做得看不起那些談講不來的人。但是,到底我們思想的根據在哪裏,我們到底懂了那些沒有?沒有呀!我們沒有潛心讀過幾本書,我們懂的全是皮毛。我們彷彿是在驕傲,然而卻一定有許多內行人在譏笑我們了。這些呢,過去了!我們本來是太幼稚了。我也原諒這些,只是現在,嘉!我們都已經有二十歲,而且,看一看這社會,是不是還能准許我們遊盪,准許我們糊塗?我們總得找出一條路來。但是,我不敢說,不多讀點書,會能找到一條頂正確的路!”

麗嘉始終擺出一副玩笑的樣子,不將那些話當正經話聽,時時找她朋友鬧着玩,又打岔去問一些不關緊要的話。到後來,看到她朋友太認真了,不好不理她,只好點着頭,其實她還是希望這些能早點結束的。但是當她聽到她朋友發出那末一些責問之辭時,她忍不住很氣憤了,她大聲抗爭着:

“錯了!你簡直錯了!也許這能應用到你自己身上,可是你不該將我和你說在一起。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既然知道這社會已不准你再遊盪,那,也就未必還能准你讀書!你說,年紀大了,要找條出路,但是你認不清那最正確的,所以你要靠書來幫忙,但是書太多了,路也因為書更多了,你將更認不清你應該選擇的那條路,你將永遠走不上一條路的。人只是應該向前走,走不通了,再來,那才會有一條真正的路,你不是幾次都感嘆你太不懂得什麼了么?你不是覺得你對於一切問題,都只能講點皮毛么?但是,讀書吧!讀那些白話詩吧,你就會懂的!哼!不行,我告訴你,這一切都得實實在在去經驗。你不懂這個社會,你便讀盡天下的書,你仍然只是一個誤解!唉!得了,我們不講這事了,你看你還那般像演講似的來教訓我,我會不會覺得有笑你之必要?嚇,珊!我真要笑了!”

她便縱聲的打着哈哈。第一次,她將朋友當做了敵人。

另外那個被嘲笑的,自然也把臉變紅,她不能忍受這無禮,她堅持着她的意見,她要糾正那錯誤,她不憚煩再解釋且申叱她了。

慢慢的,都忘記了那重要的一點,只在尋求一些精彩的深刻的諷刺,互相拋過來,要打擊對方的心。

珊珊說不出的難過,這局面真不是她能臆想的,她純粹一副好心,她抱着希望的;然而現在呢,她不圖在她們的友情中,會產生這可怕的事實來。她真想痛哭了,但是她忍着,她罵她惱恨的那人。

麗嘉更是充滿了憤恨。她原本是很快樂的,現在卻為她朋友擾亂得不堪了。她覺得她實在應離開這不愉快的地方。她跳步的衝出這小房的門,她走了,然而卻故意做了一個極可惡的樣子留給她朋友。

外面灑滿了金色的陽光,天氣像初春。麗嘉彷彿一個被放的囚奴,突然闖入了這世界。她用一種奇異的、狂歡的心情來接觸一切。她不斷的噓唇,迎着風快快的向前走去,那清涼的微颶,便頻頻去摸那臉頰,或是很快的抹了一下便跑走了。她舉眼去望天,正有許多團的白的耀眼的東西在那藍色的天海中變幻着。她彷彿自己也輕了好些一樣,只想飛騰起去,腳步換得更快了,像要離開地面似的那末跑了幾條馬路。馬路上都異常安靜,即使在白天,也沒有很多的行人和車馬。她想起適才的爭執,簡直覺得那是太愚蠢和醜陋了。她撿起一片被秋風吹落在地下的枯黃的葉,像是很珍惜的把玩着,隨即便又不經意的拋下了,風將那樹葉吹到好遠去,她又去撿另外的。她想起珊珊來,看見她紅着眼睛,額上有兩股細的青筋暴露出。她想:“唉,我怎麼能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她許久來都在愛護我的。”但即刻又轉念道:“自然,只怪我太粗暴了。”她又想起過去的一年,不正是這時候嗎,她們剛跑到南京,成天在北極閣、雞鳴寺這些地方亂跑,那時她們還沒有丟棄繪畫,她常常將她喜歡的色調去染污那白紙。她曾有許多自己滿意的作品。那時珊珊沒有別的信仰,信仰便是她。沒有別的興趣,興趣亦惟她的興趣是從。而且她以她的聰明,她的豪邁,她的熱情,吸引了一些朋友,她們終日都沉於歡樂中。現在呢,散了,都忘了她,干各自的事去了。珊珊也一樣,她只信仰讀書,而且她鼓惑了那些人,現在還想來強迫她。她怎能不生氣!過去的一時的熱鬧,使她迷亂,她彷彿她應該爭回那失去的王座,她不能寂寂寞寞的生活。珊珊的話,也有一部分理由,她說:“這社會已不准我們再遊盪了。”對,我們得找事做,我們要鑽入社會去,我們要認清一條路。她決計了,她不一定要同珊珊在一條路上走的。珊珊喜歡那些書本子,她就去讀書,無論結果怎樣。她自己願意干一點事,她就去找事做,不必在家裏使珊珊不安。現在珊珊一定被她氣哭了。她知道珊珊是比她多感傷的。她無論如何不能在街上瞎跑了。她要轉去看看她朋友,向她解釋,向她道歉,這真的不值她們來鬧得心裏難過的。她掉頭在朝來的路走回去,才發現已離家好遠了。她正預備雇洋車,迎頭卻有部洋車停下了,車上走下一個滿臉都是笑的人:

“啊,怎麼在這兒,要到什麼地方去?”

原來是韋護從辦公處回來,很高興的神氣,給了那車夫兩角錢,打發他走了。他隨着麗嘉慢慢的走。

麗嘉也忘記雇車了,他們講了許多不關緊要的話。麗嘉指着一個極髒的小麵館告訴他,從前她曾和兩個朋友在這裏吃過面,只四個銅子一碗。她還買了一斤花雕喝,面館裏給她們一點熏魚和白菜,她臉都喝紅了。館子外面圍了許多人看她們,她的朋友實在受窘不過,強拉着她走了。她們走出麵館,那些看的人便讓開一條路,不笑她們,也不同她們說一句話。她帶着嘆息的望着韋護說:

“總之,大約只將我們當做瘋子來看而已,他們決不將我們看做同他們一樣的人。”

韋護聽着這些話,極感到興趣。他幻想幾個鮮艷活潑的女性,穿着上海流行的學生裝,在一個只有小車夫去吃的館子裏,和那些穿髒的破衣的人廝混着,用大碗斟酒,受一群好奇的眼光凝視着;他再回頭去望那麵館,好像有點感情似的笑了起來。他問她好不好再到那地方去吃面,他願意陪她。她拒絕了,她已經懂得了這意味,再去,便無趣了。他又希望她能和他到別的地方去吃一頓飯。她笑了,那態度又變得與從前一樣。韋護恨恨的望了她,她才停住笑,但她立即招來一輛洋車,她向他說:“再——會,”那全個臉都堆滿了愛嬌,她接着又做出一個嘲笑樣子稱呼他一聲:“韋先生!”,不等韋護的答語,便跳上車走了。

韋護心裏很不痛快。為什麼每當她一說起“韋先生”時,便露出那末一副鄙屑人的態度?她不過是從那些無聊的人的口中撿來這名詞,這並沒有被嘲笑的理由呀!韋護再舉起眼去望她,只見一個蓬得很高很長的發的頭莊嚴的放在一件紫絳色的夾衫上,被車兒漸漸的拉遠去了。不知為什麼,他又將她原諒了。他笑自己,怎麼韋護會被一個年輕女孩逗着。他應該了解她,她實在比別人還敬重他。於是他向著那車輪所向的方向進行,但只走了幾步,便又退回了,他決計還是轉家吃午飯,等下課後再到浮生家去會她。

果然,珊珊哭過了,眼皮有點紅腫,坐在桌邊寫信,旁邊放的館子裏送來的包飯,飯菜都冷了,還沒動一動。她已經看見麗嘉悄悄進來了,但不去理她,仍然低着頭寫信。

麗嘉坐到桌的那方,搭訕的問:“給誰寫信?”

“給家裏。”

“呵,說些什麼呢?”

“不說什麼,只要點錢做盤纏回去。”

麗嘉認真的問道:“珊!真的嗎?為什麼?你給信我看,我相信你是在騙我。”於是她將臉色轉改來,笑着去賠禮,她要求原諒她適才的粗暴,要求她忘掉這回事,她發誓以後決不給她難受了,她強迫她同意,她又放賴似的定要她笑,最後還亂搖着別人的頭,連聲問:“說,到底要不要回家?”

珊珊是常常向她讓步的,自然笑了,而且還同她談講一切她的計劃。回家的話,當然是臨時編來慪她的。她又問她去什麼地方跑了一趟。

她便告訴她剛才的情形,告訴她遇着韋護,兩人同走了一段路,她說:“我都想同他去吃飯了,但是一想起你所說的一些話,便馬上丟開他,坐車回來了。”

於是兩人又和好了,一邊說笑,一邊將那冷的飯菜放在一口小鍋內,在煤油爐上熱着,她還取笑珊珊的哭。

吃過飯,她便離了珊珊到醉仙那裏去。她夢想那裏有許多動人的事做。那裏有好些青年,都是同她一樣的有許多好的理想,都急切要得到施展生平抱負的機會,都富有熱血,商量着來干點轟轟烈烈的事。她不能再閑着了。

韋護上完課,便踱到浮生家裏來。浮生家裏,冷清清的,小孩睡覺了,雯坐在桌邊,織一件小毛繩衣。浮生剛回來,躺在椅子上,無聲的看着報。

韋護躺到椅上去,望了望房內,只想問:“她們來過么?”但不好意思,只好裝做並沒掃興的樣子說話。

慢慢的,他們講到一樁戀愛的事,輾轉又講了一些別的,談話是更其闌珊了。韋護實在覺得有走的必要,但仍是等着,只是顯出了一副無聊的樣子。過了一會,他正預備要走時,雯卻對他一笑,說道:

“我知道你一定悶得很,我去要麗嘉她們來玩吧。”

韋護阻止她,但她卻跑到間壁去了。一會兒,便同珊珊兩人走了進來。珊珊的臉色,仍然有點蒼白,微微罩着一層愁悶。她望了韋護一眼,便坐到先前雯坐的那張方凳上了。韋護很和善的問:“怎麼今天不過來?”

“難道天天一定要過來的嗎?我不知道這理由。”光這聲音就辣辣的,使浮生都詫異了。韋護卻笑着向她解釋,他不願使人太不愉快了,他也沒有想到為什麼她這樣刺人。

浮生問麗嘉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便微微狡笑道:“不清楚呢,是被一個什麼人約着上館子吃飯去了的,不知怎麼還不回來?”

韋護沒有悟過來,以為是真的,正奇怪着:“呀,不是我明明看見她雇車回家嗎?”但他也不問。倒是雯反逗着他說:“你說麗嘉怎麼樣?”

“自然了不起,你們朋友中,就沒一個錯的。”

她們都知道這是假話。

“就只太愛鬧戀愛了。”浮生說,“昨天樓上住的人還問我她是誰呢。他前幾天有一次看見她同幾個男人在公園裏玩。”

“那裏面還有一個女人,怎麼你們樓上的人就沒看見呢?我敢說,麗嘉一次也沒同人戀愛過。”珊珊有點氣忿的為她朋友分辯。

但是雯卻站在浮生方面,她說珊珊太偏護她朋友了。麗嘉被許多人非議過,那是不能只怪別人的。無論是哪個朋友,同麗嘉很好,好到不亞於珊珊的人,也不能不承認她是太過火一點,她同許多男人相處得很親昵,使別人墮入了情網,好像一個小孩一樣,什麼都不懂,都不買賬。她也從沒有同一個女友能相好到稍微長久一點的。

珊珊竭力的辯着,麗嘉從沒有同誰有一點戀愛的嫌疑,她完全是一個小孩子,在男人面前,稍微有點任性是有的,那完全是對方的神經過敏,才鬧出一些故事。我們的友誼卻是許久來都相融洽的。

她說了許多,有好些話使韋護感到不安,彷彿專為他放射出來。他很難過,又很無趣的坐了一會才走。

他還連來了三天,都沒見着他要見的人。

第四天他去,又撲了空。這使浮生都對他詫異了。浮生一看到他進房便悄悄向雯說:“唉,我不很懂得,他來我們這裏好像辦公所了。我料定他會來的呢。只是他簡直瘦了!”

“我想他是墜在戀愛中了,你看他近來那眼光,不是痴鈍了許多麼?”雯婉曼的望着她愛人笑,“每個人當在戀愛中,總要變得愚蠢些,或特別聰明些。我看他是變蠢了。而你當時是聰明些。”

浮生又憨笑起來,他好奇的望着韋護。

“呀,你們在議論我什麼呢?”韋護心裏很不高興,這不全是因為知道別人在當面議論他,他還是保持着他原來的態度,微微帶點倦,又帶點興奮卻毫不輕躁的將他倆審視着。浮生拍着他的肩,安慰他:“決不會說你的,不要難過。”但他心裏沉思道:“我是扯謊了!我是扯謊了!”

不過女人總常常不願埋沒了她的聰明,雯便向著他巧笑起來:

“你望我呀,眼睛不要動。我看得出你的心事呢。”

韋護心裏退縮了一下,他只想罵她一句:“可惡呀,你!”但他瞬即制住了,他要報復她。他就緊盯着她,說:“好吧!你看我吧!請你一直看到我的靈魂。我心中正愛着一個女人呢。只是她不會愛我,因為……只是我終究要她知道的!”他故意再狠狠去望她一眼,像要撕碎她一樣。

她終竟迷惑的將頭垂下了。

浮生誠懇的問着:“真的嗎?我願意知道。是誰呢?在你那裏辦事的那個女同事嗎?”雯這時又昂起頭來:“我知道!我知道!第一次我就發覺了。”

韋護不知怎樣說才好,又加以這幾天來的抑鬱和對自己的反感,他實在需要一個地方傾瀉,他不能隱秘他的這痛苦了。若果有這末一個機會,他能從始至末,連他最微細的思想都表白出來,他便棄置了這誘惑,再從新做人了。只是他一望浮生那憨直的臉,他就灰心。若希望他能了解他的情緒和痛苦,是全無望,而且他覺得雯是那樣得意,他便生氣了。他只想一腳跳開去,他躊躇的望着門。這時雯更迫着他,她叫着:

“是那個大眼睛姑娘啊!那常常賣弄着的。唉,不是嗎?麗嘉!麗嘉!”她將麗嘉兩個字叫得特別響,跳到浮生懷裏莫名其妙的大笑起來。

這使韋護抑制不住了。這樣久來從早到晚他都盡了鎮定之責任,他沒有一點想擾過誰,為什麼這女人要故意來戲弄他?他聽見那刺人的名字時,幾乎都要發狂了,他不耐的望着她。

她本是有着過分的白皙的,激動的笑,將那臉皮陡然染得很紅,一排齊整的小牙顯了出來,完全是一副惟有年輕婦人才有的那豐滿的媚態。韋護看見她那末不知顧忌的扭着浮生大笑,還將那身體搖擺着,簡直不知要怎麼恨她才好。他兇猛的撲過去便抓着她了。他緊緊捻住她手腕用力的說:“唉!你這人!怎麼樣?我愛的是你呀!你愛我不愛?”

她大發雷霆的嚷着:“你瘋子!你癲狗!浮生!你怎麼?看!唉!我手腕疼死了!”

浮生駭得像個木頭人了。

“看你還凶不凶。”韋護一轉身便將她推到軟椅上去。他已經清醒了,只好來補救,他向浮生笑着,似乎一點也不介意的說:“逗她玩一玩的,誰知這樣經不起。”

她從椅上伸過頭來大大的冷笑着。

他便又跳到那邊去,這次顯然是虛張聲勢,他裝着威嚇她,而她卻格格的笑了。

浮生還是茫然的站着,他不了解這些行為。韋護卻極親昵的撫着他的寬大的臂膀,鄭重的說道:

“不好嗎,你有這樣的愛人?你一切都幸福,使我羨慕。我呢,無論怎麼樣,都不成了。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呢。請你莫介意適才的事,我完全是遊戲。你不會以為太無禮吧!現在我走了。明天再來看,完全是看你。”他匆忙的逃走了。

他又做了這末一樁錯事,他一想到心就劇烈的暴躁起來,一切都錯了。他應仔細想一想,但他已不能想,他想得太多了,他還得不出一個結論來。總有一部分,他是失去了的,他已不能命令自己了。他抱着深深鄙視自己的悲哀,壓制着欲狂的情緒。他怏怏的走回家來了。那房東女人,又來找他談天。他垂着眼皮,不願看見那女人。

這夜他喝了好些酒,他完全醉了。他發誓他要拒絕一切誘惑了。

第二天他簡直沒有一點力氣的躺在床上,臉色白得怕人。他望望從窗外射進的陽光,好像很高興的自語着:“一切暴風雨都過去了,我平地無緣無故的獨自害了一場寒熱症。我韋護仍然是韋護,我不能稍為放鬆一點,我還得找點事來做,對的,起來吧,不要再怠惰了。”

他到辦事處時,連那大胖子執事人都注意了,問他近來身體怎麼樣。他笑着回復,他只稍稍有點發寒熱,但已全好了;他極力粉飾着,做出有一副健康人特具的一種興緻。直到下午實在支持不住了,他向學校告了假,吃了一些葯,便睡去了。

但他並沒有病下去,勉強掙扎着,倒也慢慢有起色了,他又在忙着做好多事。

連學校也不多停留,莫說是浮生家了,他還是那天出來后就沒有去了的。

十一

有一天,他剛從學校出來,走出校門沒幾十步,聽到有人在耳邊叫他名字。他回過頭來,看見麗嘉一個人靠在樹榦上。他皺了一下眉,只好站住了。

“到哪兒去?”麗嘉仍舊不動的靠在樹榦上。

他再皺了一下眉,不去望她,只說:“有點事,再會吧!”他再向前走。

可是麗嘉卻隨着他走去,他快走,她便跳着跑着;他一慢,她就悄聲的咕咕的笑起來了。韋護不懂她意思,以為她特意跑來逗他玩,他忍不住掉頭望了她一下。只見她靜靜的臉上布着一層和善的微笑,沒有一點淺薄的倨傲和輕率的嘲諷,只是一派天真而且溫柔。韋護幾乎又想去觸她了,勉強的笑道:

“我看你是來偵探我的了。喂,到底你想要什麼?”

“我來找你玩的。這幾天我太寂寞了,我有許多說不出的苦惱,只希望你來談談,你卻不來。今天我跑到這裏來等你,足足站了半個多鐘頭;你又不理我,借口說有事,我很失望;但我又跟着你跑來了。我相信你總不至真的就不再同我說一句話了。韋護,我們一向都很好的,為什麼對我這麼冷淡?”她竄到他身旁,一邊走,一邊說,又一邊不住的拿眼睛來觀察他。

他什麼都沒有說,只長長嘆息了一聲。

她無言的隨着他走了一大段路。到後來韋護簡直不覺的去握着她的手了。她稍稍跑在前面半步,反轉臉來望着他說:

“韋護,我只相信你!”

韋護竟抱着她了。

最後她說:“今天你有事,明天我再來等你。我好像有許多話要同你講似的。”

韋護只想能如此再走下去,但也只好說:“好吧,明天我來看你們。”

“你說幾點鐘,我等你。”

“五點十分吧,明天我非到這時不能下課。”

“好,準定呵,記着不要失約!”她便從他手膀中滑跑了。

那舊有的苦惱,像蟲一樣的,又在咬他的心。他並不反對戀愛,並不怕同異性接觸,但他不希望為這些煩惱,讓這些佔去他工作的時間,使他怠惰。他很懷疑麗嘉。他確定這並不是一個一切都能折服他的人。固然,他不否認,在肉體上,她實在有誘惑人的地方,但他所苦惱的,卻不只限於這單純的欲求。他不能分析他自己的情感,這是太出於他意料了。他從沒有想到在他仳離了依利亞之後還能傾心於女人。他也不想他又來愛一個中國女孩子,然而現在他卻確實為一個女孩子苦着了。他要擺脫她,他已經擺脫了,而她自己又走攏來。她是那末變得異常女性的被抱在他手臂上,眸子放出純正的熱烈的光輝。他尋找不出拒絕她的理由和勇氣,他想不出一個完善的方法。他變得很傻氣的在街上四處穿走,望着一些紅牆的房子,和襤褸的小孩,從那些上面想些不關己的可笑的小事,延遲他思慮的決斷。

這時麗嘉正相反。她在另一條馬路上穿着,她時時去搔她蓬鬆的發,在有着玻窗的店前駐下足,賞鑒她自己愉快的儀容。她並不十分了解韋護,但她以一種女人的本能,她知道他有一點隱憂,而這一定又是與她有關的;她很高興這發現,所以這天她特意單獨來觀察他,結果她滿意了。她想去告珊珊,但怕珊珊要阻撓她,掃她的興,所以她在街上倘佯了好久,等到完全收斂了那得意的歡容才歸家。這是她許久以來都沒有過的快樂,然而卻並不全是她悟出了有一個男人在為她不安,有一大部分還是她以為她可以從這裏找到一種精神上的援助。她太孤單了,一切都不如意。縱是相好的珊珊,似乎也顯露出一種冷淡,這冷淡,她認為是一種嘲笑的不同情的冷淡。她帶着熱望走到醉仙他們那裏去,而他們都只在一種莫名其妙中享受着自認的自由生活。那惟一足以使他們誇耀的,只是他們無政府主義者的祖宗師復在世時的一段勤懇的光榮;然而就只這一點,在他們自己許多人口中也不能解釋得很清楚。他們曾吸引過麗嘉,因為麗嘉和他們有同一的理想。而現在呢,他們卻只給她失望了。她希望不要單單用夢想來慰藉自己的懈怠,總要着手幹起來才好。但他們,她認為可以幫助她的,卻也是無頭緒,而且也並不是有着互助的、利他的精神的。當麗嘉莫奈何想不出別的方法的時候,說她願意進工廠做女工的時候,他們竟會笑起來。麗嘉同他們住了好幾天,沒有一天不在爭辯中,不特使她剛去時的熱心,冷了一大半,反受了一些刺耳的話。每當麗嘉用犀利的言語將他們那“崇高理想”的論調一推翻,而他們暫時找不出答語的時候,他們之中總會有一個人來嘲諷她,所以她不再留在那兒了,那裏沒有一個是她的朋友。她回來,珊珊也沒有表示她的高興;浮生他們更是不會注意到她了。自然她會想到韋護,她確信韋護能夠聽她,了解她,同情她。她開始來找韋護,韋護又正因失望而決心不再來了。她從浮生口中探聽到韋護最近曾有過的一些情形,她決計瞞着珊珊和浮生他們,悄悄來在馬路上等他,她喜歡知道他對她的態度怎麼樣。現在她滿意了,她知道這個她認為惟一可親的人,並不是不願來親近她的。而且她覺得當他那樣沉靜的,像深思到什麼的,單是那末無語的抱着她走的樣子,是比他在滔滔解釋着什麼還使人動心些。

十二

整整一天,麗嘉一刻都沒有停留過,房子小,她從這邊一步跳過去,便被桌子抵住了;她再一跳回來,便又睡在床上了。她很興奮,時時覺得要笑,因為她又要避着珊珊去玩一點新的花樣。正因為這於她有一種新奇的意味,她不能節制她的愉快的慌張。她已經忘掉了這幾天來的打擊,也不介意珊珊的不溫存,她也沒有想到要同韋護講述她新近所得的感想。她連這樣的自問也沒有:“看見他了怎樣呢?為什麼要這麼鬼鬼祟祟呢?”她只帶着一種好奇的心情:“看他怎麼樣?哈——”一到四點鐘的時候,她跳到桌子前去照鏡子,她並不是去整理臉上的顏色,因為她從來就不屑用脂粉的。她是在鏡子前,做一個可愛的怪臉,為自己發笑的借口。有一次,她竟倒在床上大笑了。這時珊珊坐在桌邊看書,已經注意她好久,忍不住的問:

“我真不懂你樂的是什麼呢?”

麗嘉大張着左眼,將眯着的右眼一眨一眨的笑起來:

“哈!看我羅,珊!說,我像不像美國明星瑪麗碧克馥?”

“我不懂你。”

“不懂嗎?有人要開電影公司了,我想去試演呢。”

“我不信。”

“真的要上台了呢,人生不演戲哪成!”

“我贊成,我也想去。”

“自然羅,你也應該演,只是怕你一到那個時候,就要攔阻我了。”她又倒在床上大笑起來。

珊珊把眼張着,懷疑她,但懶於追問,只說:

“好,我知道你,你一定有什麼事故,你喜歡戀愛,我就不問。”

“你不必疑心,沒有什麼事,如果我有,我會告訴你的,請你看看錶是什麼時候了,我很想去散步。”

四點三刻,她就辭謝了珊珊的陪伴(竟弄得珊珊都變色了),一人向大學走去。時時都可以遇着一兩個穿洋服戴球帽的大學生,夾幾本布面書和講義,她知道學校已經下課了。她站得離校門稍遠,約六分鐘的光景,韋護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夾大衣,從那大門出來,似乎剛剛同什麼人周旋過一樣,因為臉上還保持得有薄薄的一層笑容。麗嘉本想笑着去招呼他的,但卻沒有喊出聲,便默默向前走了。

“到哪兒去呢?”韋護迎着她時,彷彿異常憐惜她一樣,因為她是那末不做聲。她轉過身來隨韋護走,兩個手緊緊的插在毛線衣的口袋裏。

“到你那裏去,好不好?”

她只用疑問的眼光答應他。

“那末,到我家去。”

她又躊躇着。

“好,還早,我們且走走路吧。昨天我走了不少。”

“為什麼呢?”她為那快樂的預感鼓動着。

“唉,不為什麼。麗嘉,你不笑我嗎?我實在是一個傻子呢。”

兩人同時對望了一下,都了解那意義。

在走到比較僻靜的路上時,韋護又去抱她,但她掙脫了。她給了一隻手給他。她第一次感到那手比別人的要瘦一點薄一點。而她的手向來就被推許為最柔軟的,使人只想能像什麼東西一樣的捻着揉着就好的。

他們走了一大段路,都在一種沉默中咀嚼着那情緒的變幻和心的顫動。到後來,麗嘉忽的想起一件可笑的事來,她向他說:

“浮生同雯吵了一大架,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他不信的望着她:“有幾天都沒去看他們了。為什麼呢?”

“為——真的你還不明白嗎?”

他立即抖顫了一下,然而那太無理由;於是他只說他一點也不明白,但他很想知道這究竟,希望她能告訴他一點,而且他決計第二天去看看他們。

“我很不願意他們這般糊塗,太冤枉了,麗嘉,你怎麼去說他們呢?”

“我對於他們兩人,都有着一種不同的喜悅。但是我很希望……——你不知道嗎?雯很有一部分像傳奇上、小說中的女主人,她值得有個‘維特’呢。”

“‘維特?’你是說……”他說不下去了。

她大聲笑起來:“正是呀!”

在黃昏薄薄的天光下,他又看見那曾使他抑制過痛楚的眼睛,一種強熾的慾念,抹去了適才一點輕微的厭煩,他不願再談浮生了。他更將身體觸攏些,微微帶點悼惜似的說:“‘維特’在為另一種苦惱所捆縛呢。”他沒有望她,但他覺得他兩眼正為一些東西燒得很痛,他望不清走到什麼地方了。

麗嘉心裏也有點惶惑,她想:“我該回去了吧?”但她卻仍然彷彿缺少意志似的隨着他找尋那最少人行的路,她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兩人又沉默的走了一段路,這沉默使兩人都焦躁了,都有點恨起對方來。最後韋護下了決心,在街的拐角處找到了兩部洋車,他命令她道:“到我家裏去坐坐。”不過在臉上,他做出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那末一副極可憐的樣子。

她沒有拒絕他。

一路上他都將頭倒轉着,眼光停在她臉上,沒有閃動一下的到了家。

在客廳里遇見了房東夫婦,他道了一聲歉,便急急將麗嘉引上樓了。

房裏的裝璜,使麗嘉微微驚駭了一下,但隨即便坦然了。她看出這房主人沒有一點地方與這些精緻的東西不相調和。她擲身在一張軟椅上,泛泛的讚美這房子佈置的匠心。

韋護也倒在椅上,溫柔的轉側着,表示客人的降臨,給予了他寵賜的光榮,和為這光榮而快樂着。

一個輕輕的指聲在門上彈着,兩人都駭了一跳,是那好聽差送兩杯茶來。他們都矜持着,一直等到聽差出去。

開始還有許多拘束的地方,不久便很自然了。韋護握着她的手說:“我真感激你呵!”

但她將手甩脫了,她翻起桌上的書,只有一本他編的刊物,和一本其他小冊子是認識的,其餘散着的都是精裝的外國書。她問是些什麼書,他告訴她了,又引她去看那些俄國有名的文學家的全集。她欣奇的讚歎着,說:

“可惜我不能了解它。然而這也過去了,若是早一點的時候,我知道你有這麼多的好書,我一定要學俄文了,只是現在我彷彿又不必了。但我對於這些著作是深深愛慕和尊敬的。”

“那末你對於我的這些書呢,”他指着另一個書架,“這全是世界有名的文學論著。你如果高興看,我可以幫助你。”

她喜悅的望着他笑了一下,但最後說:

“我現在只想學世界語。”

於是他將話轉到原來的方向。他說也正如她一樣,只想能放棄文學,曾想將這兩書架的書都送給誰去,不過這只是一種想望,他彷彿在生命的某部分,實在需要這些東西來伴奏,在這些裏面有許多動人的情操,比一篇最確鑿的理論還能激發他。而且最大的理由,是他最能在這裏找到同情和同調……

麗嘉想起她曾有過的一些經驗,她叫着:“正是呀,我也感覺過的。”

他問起她為什麼要棄置音樂。她說那太氣悶了,她沒有那方面的天才,她好久都沒有弄好。然而他說:

“那有什麼要緊呢,一個樂師是並無大價值的。我們也不必要成為大藝術家,只是我們要能賞鑒一切藝術。我們可以從那些不朽的東西裏面,認識出那最高的情緒的沸騰,和時代的轉變。”

聽差又彈門了。這次都非常坦然的毫沒慌張,他們保持着原態,相對的站在書架邊。韋護命令道:

“進來。”

她笑着望那聽差,是一個很乾凈和善的年輕人。

“太太問,飯預備好了,是請客下去吃,還是搬上來?還有,太太和老爺都用過了。”

“那就——。”他轉過來向麗嘉說:“我看我們到外邊去吃飯,怎麼樣?”

但是麗嘉拒絕了,她不願白吃別人的。她要回去。

於是韋護做了一個手式,聽差便退出去了。

韋護求她再留一會兒,即使不肯吃飯,也得為他再耽擱一些時,他說:“麗嘉!你不知道你走後我會多麼難過。”

她做了一個怪樣子給他看,意思是說:“哼!我懂得你在扯謊。”但她仍然相信了,握起他的手來。

他稍稍表白了一點他近來的苦惱。他望着她的眼睛說道:“唉,你多望我一會兒吧,不知為什麼在南京第一次看見你,我便深深記住它了。而且……”他做了一個動作,想去吻那眼睛的樣子。但她逃避了;雖說她心裏很高興,因為讚美她眼睛的人太多,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太美麗而引人了,於是那嘴唇便落在那握着他的手上。他看見麗嘉有點生氣的樣子,便變得很悲戚的說:

“唉,你責罰我吧,我太無禮了!我知道我不配這樣,你太好了。”

麗嘉嫵媚的望了他一眼,嗔道:“你在罵我嗎?”

他又解釋,解釋得過分了,卻使人歡喜。麗嘉真變得溫柔了,溫柔之中,又帶着強烈的個性,和大方的豪爽,所以就更使他滿意,更覺得有崇拜她,就是說有恭維她的必要。

他再請她吃飯時,她才決意走了。他只做一個苦臉默默望着她。

然而終竟他放了她,他命聽差去雇了一輛人力車。他送她直到弄口。他再三再四說他最小的,又是最大的,惟一的希望,他要她明天來。

十三

走回來時,房東迎着他,關心的問到:“誰呢?”

他只搖頭。

房東太太好奇的走來問:“唉,太漂亮了,太年輕了。”

這時擺上了一桌菜,因為是預備兩個人的;主婦為在生人前表示賢惠,所以菜特別多。韋護問有粥沒有。他吃了不多的粥,便覺得有點飽脹了,於是他加倍的抽起煙來。他在樓下客廳里延遲了許久,因為他不願獨自在着。他怕寂寞,因為剛才是太熱鬧了。他破例的同他們玩了一點鐘的撲克。主婦說她會用牌卜命運,他好玩請她卜時,她捉弄了他。房東又問他,他只好嘆息着:

“這全不是我預料的,而且也無希望。不過我可以說,她太使我迷惑了。她還年輕,不過是一個姑娘,她還不懂許多呢。”

“我希望你進行,大舅父聽了也高興呢,他老人家也該看你成家立業,快活快活了。”那表親的房東就這末做出親戚的關切,說出這一串自以為很得體的話。

韋護自然不會生他的氣,雖說他心裏想:“得了,我還管你希望不希望嗎?”他只是敷衍的笑着,又將話說到牌上來。

主人夫婦雖說都太好,然而也太俗,他不能同他們說一句較深的話,他又回到樓上了,又去想她的一切,一切都可愛。她是那末善於會意的笑,那末會用眼向你表白她的心,一個處女的心。她一點不呆板,不畏縮,她沒有中國女人慣有的羞澀和忸怩,又不粗魯不低級。他早先對於她的印象,只以為是有點美好和聰明而放浪的新型女性,但現在卻不同了。他發現她許多性格上的美處,她那些狂狷的,故意欺侮人的態度,只不過是因為那起人,柯君一流,逼得她使然的。於是他又想起柯君的可憐的樣兒,他幾乎大聲的喊出:“啊!他哪配!”

他又去想那第一次見她時候的事,他記不清了,彷彿還有幾個姑娘,但她是她們的代表,她們的思想顯然是受了她的制約。自從來上海后,他覺得她有點厭棄他,他曾想過:“韋護有什麼地方使人不舒服嗎?”他覺得只有她,她始終是有生氣,她若不叫你愛她,她便會給你恨她的根據。

這一晚,他什麼也沒做,只坐在麗嘉曾坐過的那張椅上,抽着煙,興奮着。他不願去想工作和愛情,因為這已經很苦了,終究是無結果,他想等過幾天了再看吧,也許韋護又會厭倦的(他自己覺得這話有點騙自己)。

他到辦事處去得遲了一點,他皺着眉頭向別人說:“唉,只怕還得早點回去,唉,有點討厭的事。”他既粉飾自己的慚愧,又留下早歸的餘地。

可是一整天麗嘉都沒有來。

到六點半鐘的時候,他已灰心了,勉強在吃着晚餐。而麗嘉才翩然的從聽差大開着的門裏,亭亭的走了進來。她在兩對閃閃逼人的眼光之下,安詳的要韋護不要管她,她可以一人坐在房裏等他,她還向那審視她的夫婦笑了一下才上樓去。

“哼,不錯呢!”

但是韋護不願聽這些,他快活得了不得的跑回自己房裏去,他們見面時,不覺的走攏來友誼的擁抱了一下。

“我等了你一天。”他在她肩膀上說,微微聞着她的發的香氣。

“我怕你不在家呢。”她嘴觸在他的衣服上了。

“吃過飯嗎?”

“自然。”

於是韋護替她取出一些水果來,自己燃起他飯後的香煙,說:“我想你不至討厭吧。”

“我是不抽的。但我卻很喜歡別人抽,只是女人除外。”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大約是因為我不會抽吧。”

“那末,是歡喜我抽的。”他故意做出一副頑皮的神態。

她裝着沒有看見,去剝一個頂大的橘子的皮。她那又軟、又潤、又尖的手,在那鮮紅的橘子皮上靈巧的轉着。他不由的想起一句“……縴手試新橙……”的古詞來。

他向她討了兩瓣剝好的橘子。

他覺得有她坐在身邊,看她的一舉一動,聽她說話,即使是最不關緊要的也使他感到幸福。他自己知道在她面前,他是更能敬重她的。他覺得他曾枉自找了那末多的苦吃,簡直是愚蠢的事,他問道:

“你那幾天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真難過,我以為你討厭我呢。”

“哈,你猜?我想你沒有法猜到的。我和一個朋友到浦東的紗廠去過,還會到你的一個朋友,叫——叫什麼……”

“是程濤吧。”

“對了。他告訴我他是你的朋友,我逗他說,‘先生,你錯了,我只認識浮生,那是因為他愛人同我曾同過學。’他回答得真妙,他說沒關係,都一樣,我終究會認識你的。”

韋護很詫異,與其說是詫異,毋寧說另一種愛好吧。他注視着她,他說:

“你同她們談過話?”

他告訴她他病了幾天,他實在不清楚這次事。

“唉,你還不知道我完全是為著別的更煩惱呢。”

但等他再問她時,她又說別的了。她不願說她曾友好過的那起人的壞話,雖說他們現在使她失望和灰心,甚至動搖起來。

韋護已經了解了一部分,他熱烈的希望着說:

“你還想去做一個女工嗎?”

“現在不想了,因為——你願意我離開這裏嗎?”

他也笑起來了,在心裏大聲喊着:“她愛我呢。”

於是她談到他的病,他說那是蠢病,若果她肯早點來這裏,他就不會病了。

她對他望了一眼,他又說:

“你如果這樣不吝惜你的美,而要再這末望人的時候,那,麗嘉,你可以饒恕我的魯莽和無禮嗎?”

她不覺的又望了他,然而他卻並沒有魯莽,他只恨恨的說:“殘忍呵,可愛的!”

兩人不久便坐在一張椅上了,麗嘉很幸福的被他攔腰抱着。她講了許多她過去的事。他也講了許多他困苦的經過。他時時很苦痛地望着她,覺得她太美了。他看見她這末不倦的聽他說話,他竟快樂得有點悲觀起來。他想:“若是這時大地會沉下去,倒是最好的事。”而她呢,她沒有想到,她只天真地問他:

“你會討厭珊珊來這裏嗎?”

“不,絕對的不,只是不能像歡迎你一樣的歡迎她。”

“但是她卻拒絕我邀她。她說她不會在你這兒坐一分鐘的。”

“那是因為她討厭我。”他想起珊珊說過,說是麗嘉從沒有過戀愛的嫌疑的話。他問她珊珊的話錯了沒有。她笑道:“那自然是說的過去。”她又改變道:“那是她不懂得我,我常常都在愛人的,只是不長久,一會兒就過去了。而且也不完全,也不熱烈。”他問她為什麼她知道她在愛人,她便笑起來:“我做過夢呢。”於是他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他抖戰的說:

“麗嘉:不要使我失望,告訴我,你夢見過我嗎?”

“沒有,但我想你呢。”

他用力將她扳過來,他要求她說一個字,只要一個字也夠了,她不肯說,但她卻失魂的讓他吻了。

以後,沒有一個字能逾越愛情的範圍,韋護太擅長這些言語了,他使自己陶醉,也陶醉了麗嘉。直到樓下客堂的鐘無情的猛打了一點的時候,她才駭得跳起來嚷道:“我要回去了。”

韋護戚然的躺在椅上,將臉埋起,不做聲。他想留她,但沒有表示出。他命聽差雇了一輛汽車來,一路上他緊緊的抱着她,吻了她好幾次。她說她從前咒罵過汽車,然而現在,若是有他的話,她願意永遠坐在汽車裏。這話自然是有點矜誇,不久便到了她住的那弄口了,他送她到後門邊。她望見亭子間裏射出的燈光,她悄聲的說:

“珊還沒睡嗎?”

“恐怕在等你呢,好,快點進去。”

十四

她只敲了兩下門,珊珊便從窗口上伸出頭來:

“是嘉嗎?”

“唉。”她心裏有點抱歉,覺得使朋友太等久了。她望望窗口,韋護正鑽到車裏去,而珊已經走下樓來,為她開門了。

她隨着珊珊走進去,她說:“我以為你早睡了。”

珊珊哼了一聲:“我想你不回來了。”

“為什麼呢,你會這麼想我?”這時已走進房裏,她看見珊珊像很不耐煩一樣,她想問她,不過珊珊卻笑了:“我逗你玩的。因為知道你會回來才等你啦。只是,就是不回來,也不要緊,我很相信你呢。”

她擁着珊珊,感謝的望着她,而且極誠懇的說:

“早上我和你說的,完全是假話呢。但是我並不是想騙你。說是只逗他玩一玩。那怎能夠!他一望你,他就能了解你。我有幾次想扯一句謊,只是你還沒有說出來,他就說出你的意思來了。他真比我們聰明。我就只喜歡聰明的人。珊,我實在有點喜歡他呢。你不高興吧?”

“沒有,一點也沒有。不過我覺得你不只是喜歡他,我早就知道你會愛他的,因為他太聰明了。我希望你能幸福,他好好的永遠的愛你就好。他當然愛你的,你是太可愛了。若果他還要丟掉你,那他是傻子。”

“呵,珊珊,你說什麼,我不懂得。”

“沒有什麼。”

麗嘉為一種自尊心,她不願再問下去了。她不願有人在她面前說韋護不好,總之,她喜歡他,就完了。她將衣服都脫了,只剩一件男人們用的坎肩和短褲,鑽到被中去,直向珊珊說:“你也睡吧,不早了,你明天還要上學校呢。”

“明天上午不去了。但是——還是睡吧。”她也爬上了床,她望了麗嘉半天,望得麗嘉都生氣了。她才說:“嘉,你真美,我如果是一個男子,我也只愛你,我看你也很感到幸福呢。”於是她關了電門,偎着她睡了。

過了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像是睡著了似的,忽的麗嘉說道:

“珊!我不能不告你,他吻了我呢。”

“我知道,早就從你臉上知道了。那是很自然的事呢。”

麗嘉又回想了一會兒,她想韋護太愛她了,愛得一點也不俗氣,一點不駭着她,不惱着她。她還想同珊珊說幾句,覺得珊珊已經快睡著了,才閉住了嘴,打了一個哈欠,簡直是幸福的哈欠,翻轉身去,也睡著了。

她彷彿沒有睡好久,便被擾醒了。她模模糊糊聽到珊珊說:

“睡得正好呢,很遲才睡着。”

她覺得她床邊正坐得有個人,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是睜不開,只聽見這人(決不是珊珊)說道:

“等她睡吧。你儘管看書,我就這麼坐一坐。不妨害你嗎?”

她心裏奇怪,怎麼是韋護的聲音?她以為她一定在做夢,她反把眼閉着了。

“怎麼這樣客氣,現在我們是朋友了,我們都愛麗嘉。”

“我怕你不高興我搶走了你的朋友。”

“哪兒的話,並沒搶走呀,我們的愛是不相衝突的。”

“那就好了。只是,你看——我覺得我很不配她呢。”

麗嘉已經清清楚楚聽見了,她還想未必真不是夢,她故意欠伸了一下。她覺得韋護已經將頭俯了下來;珊珊也在喊她。她裝着含糊的問道:“珊!是誰在房裏?”

“是我,麗嘉。”

珊珊借口說是叫娘姨泡開水,她避出去了。

“是我,麗嘉,你不願意我來看看你的房子嗎?而且我要來看看你,我不能等到晚上。我已起床許久了,我簡直就沒睡。”

麗嘉說不出的快樂和驕矜。她張開眼來,嘲笑他像個小孩子。他俯下頭要吻她的時候,她才真像小孩似的鑽進被窩裏去了,他便狂吻了她蓬鬆的散滿了枕上的黑髮。

有他在房裏,她怎麼也不好意思起來。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只穿一件薄的坎肩。她分辯她並不怕人,她只是不喜歡在人面前穿着,只要他出外打一轉,她便可以一切都弄好了。他要她答應一個要求,才肯出去。於是她只好將那雪白的臂膀伸出來讓他在手彎上吻了一下,他看見了那豐滿的,沒有束着的胸,微微有兩條弧線凸出貼身的衣服來。然而他卻不能不走了。他要去看一看浮生他們,他還想請他們吃飯呢。

自從他攪擾過他們以後,他沒有再來了。以前本是為想跳出愛情的圈子,所以決計不來,他對他們沒有什麼疏遠的必要。他雖說知道他們為了他曾相吵過,但是他沒有什麼內疚,他覺得那太平常了。縱使他冒犯了雯,他們也應該諒解,何況他並沒有怎麼樣。所以他還是很坦然的到他們這裏,他願意告訴他們他是愛麗嘉的。

可是浮生是一個單純而又固執的人。他疑心他,他同雯吵了嘴,但他卻同情他,更因為他的疏遠,便更覺得他們的“韋先生”之可憐。為什麼他單單要愛一個朋友的愛人呢?但是在前夜,他從雯的口中聽到了一些蜚語,他知道了那天真的麗嘉被這位“韋先生”引到家裏去了。浮生本不相信,現在也懷疑了。他想了好久那天他為什麼要扭着雯,他還是不懂,他不相信這是逗着玩,他覺得韋護在愛情上,一定是有點靠不住的。雯呢,很恨他,一種女人的恨,他不該欺負她的,他曾經冒犯了一個女人的尊嚴。她起先還以為他是可饒恕的,所以同浮生吵架;現在呢,正因為有吵架那末一次曖昧的痕迹,她越覺得她是被他騙了,侮辱了。她若早知道他是這樣的,她當時一定打他的耳光了。他們兩人正在談到他的時候,珊珊過這邊來了。於是他們更得知了一些新的消息。他們沒有為這消息歡喜,反覺得在自己心上像失去了什麼一樣的惆悵和不安。浮生只懷疑的反覆問道:“麗嘉愛他嗎?”

這時,韋護走了進來。他用一種極親切的態度同浮生握手。浮生卻淡淡的,彷彿嘲笑的說道:

“恭喜你呀,你們成功得真快!”

他嘆息道:“唉,不快呢。”

他又去握雯的手,雯裝做沒有看見的走了開去。

“還不快,你太不費事了,因為麗嘉是小孩呢。”

“呵?”韋護去看他們,才發現他們都有着一種使人傷心的態度;他很奇異他們感情的變幻。難道韋護因為承一個女人沒有鄙視他,對他和善一點,便有不恥於朋友的理由嗎?他想向他們解釋幾句,但是那刺人的態度,就不像是肯聽他的話的。他便和浮生說一點別的事。雯簡直是鄙視他的坐在那裏聽。他不能再講下去,他賭氣似的故意說他要去看麗嘉起來了沒有,他做出一副惟有在戀愛中的人才有的那急遽樣子衝出去了。

他很傷心的告訴了麗嘉。她笑着說:

“他們嫉妒呢。有什麼要緊?過兩天就會好的。我可以同浮生講得很好,他會了解我們。而雯呢,她很了解我,過幾天就會好的。只怕她仍然要恨你呢,因為——唉,我不說了,你以後對她殷勤點,也就沒有什麼要責備你的了。你相信這話嗎?”

他相信這話,卻說他無須他們的了解,他更懶得對人殷勤,只要她不拒絕他,天天准他來,准去看他,他便幸福了。

他們正要出門的時候,珊珊轉來了。於是韋護向她說:

“如果你能誠心以我為朋友,而又不反對她,我希望你能到我那裏去玩玩。”

珊珊慨然的答應了。

“於是麗嘉一手揪住珊珊,一手揪住韋護直跑出里門,這天韋護要請她玩一天。珊珊的准諾,更使她高興,她還以為珊珊不願同她一起玩呢。”

“他們在一個廣東館子裏吃了一頓便飯,因為珊珊只答應到他家裏看看,不肯陪他們在外面玩,所以她們就都到他家裏去了。他招待得很好,他向學校請了假,三個人談了許多閑話。麗嘉時時都來握他的手。韋護覺得珊珊有一種超然的態度,他想到麗嘉有這末一個朋友,真是他的光榮。不久珊珊要走了。韋護沒有留她。珊珊笑着說:

“好,嘉是交給你的了。”

麗嘉也想同她朋友一塊回去,卻被韋護用眼睛留住了。她害羞的讓珊珊吻了她的發而且看着她走了。

但是他們沒有出去玩,他們沒有時間,他們不願意在形式上有一點分離。麗嘉呢,她如今真真懂得了愛情,而且她拚命的享有着,這決不是像她所想的好玩的事,這是太使人好生興奮好生難當了。韋護呢,他是戰鬥過來的,他要在這裏償還他曾有過的痛苦。所以他們只將自己兩人關閉在一間小房裏度過了一個甜蜜的下午和一個甜蜜的夜。”

第三章

時間向前慢慢的爬着,韋護和麗嘉的愛情也和時間一樣的進展着。很快的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們兩人變成一對小鳥兒似的,他們忘記了一切,連時光也忘記了。他們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棲在小房子裏,但他們並不會感覺到這房子之小的,這是包含海洋和峻山以及日月星辰的一個充滿了福樂的大宇宙。白天,那溫暖的陽光,從那窗戶,兩扇落地的像門似的窗戶曬了進來,照到椅子的一角,他們便正坐到這裏。他們的眼光,從沒有離開過,而嘴便更少有停止了,有時是話說得多,有時是親吻得更多。麗嘉常為一些愛情的動作,羞得伏在他身上不敢抬一下頭,但卻因為愛情將她營養得更嬌媚更惹人了。他呢,他年輕了,逝去的青春復回了,且那過去的是多麼不足道呵,因為他糟蹋了它。他浪漫過,他頹廢過,但他卻沒有真真的愛過,生活過。現在呢,他愛了,他又被愛。他不能不重視這最使他沉醉,使他忘記一切不愉快的時日。他怕她一旦厭倦了跑開去,一當她不說話默着了的時候,他便要抱過她來,小心的問:“你想到什麼了,告訴我!麗嘉,愛的!”

她呢,她太滿足了,這意外的愛情的陶醉將她降伏了。她將她的愛人,看成一個巨人一樣,有了他,精神便有了保障。她現在不再想用一些驚人的詩句去招領一班無用的她的臣僕般的朋友,她也不想做一些動人的、虛榮的動作。她只愛他,敬重他,一切均為他傾倒了。她不願離開他。因為沒有他,思想便沒有主宰,生活便無意義了。她常常在他的懷抱里那末反覆的喊道:“愛我,韋護,永遠的愛我!”

飯也搬來房裏用了。那年輕的聽差,謹慎的一天幾次扣他們的門,他們都不討厭他,他在早晨為他們跑好遠去買一包精緻的點心,和各樣的糖果。他們便可以少吃一點飯,因為飯吃多了,使人難過,還常常使人有一種愚蠢的感覺。而那些用最好看的紙包裹着的糖片,也便將那時時要接吻的口齒弄香了。晚上呢,他又到一個熟識的水果鋪,捧一包上好的橘子、蘋果、葡萄之類的東西給他們帶回來。他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次不好看的神色,因為愛人們都是大方的,不計較小錢的,他們沒有一次要過那找頭。房東呢,他不管這些事,他只覺得他親戚的這種行為使人不解,他很想得一個機會問問他們的關係,這女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他們就這麼不正式的同居到底。而房東太太則不免有點不滿意這一對,她覺得那女人太無恥了。她時時在他丈夫前驕矜着,然而她卻有比丈夫還高興的地方,就是她親戚多給了她不少錢,僅僅為了有限的一點伙食。

麗嘉吃得太少了,因為點心水果吃得太多,又因為愛情使她覺得太飽脹了。韋護擔憂她,怕她消瘦,時時問他愛吃什麼。她只說:“到你不將你的嘴唇給我了的時候,我或者可以想出什麼是我最愛吃的。現在呢,我一樣也不愛,一樣也不討厭。”韋護卻吃得比較多,他常常想,“若是都能這樣有胃口,我一定會很健康起來的,像從前一樣。”

一到晚餐的時候,他們都要喝一點果子酒。麗嘉不很能喝,有時嬲不過,喝一大口,卻不能全吞下去,好些都溢出嘴外來了。於是韋護便愛惜的在那紅唇上將那紅色的酒吮干。到底不知這是愛情的酒,還是果子酒,常常這麼醉得暈過去似的兩人默着,紅着臉,沉沉的對望,常常一頓飯使人吃驚的要用兩個鐘頭之久。

夜晚來了,麗嘉喜歡將三盞燈都捻亮。三盞都是紅色的,一盞吊在房中央,是中國宮庭里用的八角的有流蘇的紗燈,一盞是小小的紙罩的枱燈,放在寫字桌上,也可以放在床頭,上下左右,均可轉動,是日本式的玲瓏的東西,另外一盞,是韋護來上海不久在魯意斯摩拍賣行買來的,又不貴,又好,他們倆都喜歡的架燈,有紫檀木的雕龍架柱,一個仿古山水畫的綢罩,因為是舊東西,龍尾上又缺了一小塊,所以反覺得甚是別緻。房子一為這三盞燈照着時,便更覺得熱鬧,更使人興奮。牆上裱糊的褐色花紙,也就變成使人歡喜的一種紫褐色了。而且在燈光之下,他們都從眼裏將可愛的人看出更可愛的地方,他們總是常常捨不得睡去。

不時又有一些鋼琴的聲音從鄰居傳來,縱使是不成段落的彈奏,他們也傾耳的聽着,以為這便是愛情的合奏了。

一到夜靜的時候,他們便將那兩盞燈關掉,只剩一盞架燈在沙發的頭前。沙發是長的,麗嘉靠在上面,有時有點冷,韋護便將那幅軟毯披在她身上。他呢,他枕着她。他從她手上取一張詩稿,用一種愉快的心情去讀他往日寫下的悲凄的詩。燈光正落在那紙上,落在他的柔軟的、微微棕黃的發上。他讀完一首,她便給他一個吻,或者讓他吻一下。詩並不是了不得的好,但那是他愛情的自白,所以他們會常為裏面的一些句子動心,常常要打斷,要停下來,因此倒更感到現在真美好,真充實。

韋護又常常為她口譯點詩,那些他極喜歡,他覺得比他自己寫的好,而是兩人都要了解的好詩。她也極願意安安靜靜的聽他解釋之後再來讀,她覺得他讀起外國詩來比他讀自己的詩還好聽。她說她也愛那些,只是她不會寫。她說珊珊寫了不少好詩,只是沒有他的好。有時她的腿壓麻了,韋護便抱着她,她便將她飛蓬了亂髮的頭在他胸前揉着。他要俯曲着頭,才能吻着她似羞的嬌嗔的臉兒,他極自然的將她當一個小孩般的抱起來搖着。

早晨,一讓陽光透過紗簾,照到房裏時,韋護便先醒了。他沒有想他應到辦事處去,只痴痴的望着那拂在她手臂上的黑髮,和黑髮下的白的、膩人的項脖,一種醉人的暖香從那每一個毛孔分泌出來,還有一點像乳的氣味。他希望她多睡一點,她睡熟的樣子更美,更使他在身體上有一種快樂的痛苦滋生。但是,只要他輕微的轉動一下,她便驚醒了。她撒嬌的喊着:“愛!韋護!愛!你抱我呀!”於是她張開了眼。他們緊緊的擁着,又狂亂的接吻。他們為他們這幸福的一天的開始讚頌起來,在枕頭上,她的眼睛顯得更大,他有幾次強逼的要吻她的眼珠,使她的淚水都流出來了,她還是沒有生他的氣。

現在,她不一定要他走出外面才肯起床了,她還是穿一件男人的小坎肩,她喜歡這樣子,她還喜歡游泳衣,可惜她不會泅水。她說一有機會,她要學會的。

於是,一切又照舊了,不厭的重複。

直到有一天,是一個星期之後了,他們兩人閑談到珊珊的時候,麗嘉才想起她已經將她朋友棄置了這麼久。她對韋護說她要去看看她。韋護也想到他應該去理髮,正擔憂怕將她一人放在房子裏,所以也就贊成了。不過他們還是為了捨不得分開,又延遲到第二天。

他們在弄口分手了,麗嘉坐在洋車上,車夫飛也似的跑去,一會兒便望不清她的影子了。她帶着一種久別重逢的親昵的眼光去望到已經零落黯淡的景色,早已是初冬時分了,但她卻只感受到一種喜氣。她望着車夫的背,彷彿也是一個很可愛的背。她看到他快快掉換着的腿,她想,為什麼他要這麼高興的快跑,他有什麼希望在前面嗎?唉,他不知道他卻將我隔離韋護越遠了。她一看見汽車過身,也要看一看坐在裏面的人,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像她和韋護一樣那麼抱着。若是只有一個人孤單的坐在上面,她便憐憫的直望到那車飛去。她暗自發笑的想,假使她再同他坐汽車,她一定不會單讓他一人來吻的。

不久,她到了,她簡直覺得太快了。她望見了那小樓,那亭子間的窗,她高興的嚷着珊珊的名字,從門口一直到樓上。珊珊獨自在念英文書。她幾乎叫出來了,因為她覺得這房子有點陰慘,而珊珊孤寂的像一個修道女似的。她憐憫勝於友愛的將她抱着,她罵自己都忘記來看她了。珊珊也愛撫着她,說一點俏皮的埋怨。而她呢,她彷彿對於珊珊也發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了。她時時摸着她的手,告訴她一些她的幸福。她說她惟一感到缺憾的,便是沒有珊珊在她的面前。她要她以後時常去看他們,去看韋護做的詩,那比他以前的《我的日記》好得多。又說韋護常常為她讀一些外文詩,那些詩,她管保她是極喜歡的。珊珊答應了她。珊珊告訴她已經替她縫了一件鑲了邊的緞袍,是她所喜歡的紫絳色,因為天氣冷起來了,她一定會忘記這件事的。她真歡喜,她覺得那紫絳色最配她那白頸項的。但是珊珊自己縫的卻很壞,很不值錢,珊珊說錢不夠了,只好先盡她,因為她正在戀愛中,應當穿得好一點。她反對這意見,但不好說出來,她覺得即使穿破一點,韋護還是愛她的。

她和珊珊去看浮生他們。浮生不在家,上課去了,雯便和她笑謔了好一會。她不高興的走了出去,要回去了,她要珊珊也同去。珊珊沒有答應,說過一兩天總會來的。在她們分手的時候,珊珊遲疑的說道:

“你們是太好了,只是——我看你還是要韋護明天到學校去上課吧,缺多了課,總是不好的,何況他還是教務主任。”

“我沒有不要他去呀,他簡直忘記了,不過我也忘記了。好,我會提醒他的,只是——唉,他若一到學校去,我便來找你,好不好?”

珊珊笑着答應了。

她很擔心韋護先到家在等她,她又怕她回去后見不到韋護。她覺得時光像停住了一樣老不得到家。她走進里口時,沒有在走廊上看見等她的人,她幾乎沒有力氣走進屋子去了。她在樓梯上遇見那女主人,那女人望着她笑起來說:

“沒有事,儘管客堂里坐坐,不要客氣,我們是親戚呢。”

她臉都紅了,她喏喏的回答了她,就跑進房來了。

房子裏還留有一股很濃厚的煙氣,她疑心是韋護回來過,叫聽差來問,聽差說是來過兩個客,坐了快一個鐘頭才走,留了一張條子,交給韋先生的,現在就給小姐吧,他們說非要給韋先生不可。

麗嘉很奇怪,她說:

“知道了。”

她等聽差走後,才打開那條子,紙是韋護抽屜里的稿紙,那上面寫着:

韋護:

我們本來不應該在這正唱賀歌的時候來責備你。只是你卻太荒疏了,不像一個‘韋護’。現在呢,學校正有點事,明天希望你要到才好,五點鐘有個教務會議。謹此恭賀你(這是從你詩中抄下來的名稱)。

溥,日,同留。

她真有點說不出的不平。她去看抽屜,抽屜里都翻亂了。她很傷心,對於這些強暴者起着莫大的忿怒。她想不出一個可以懲罰他們的方略。他們對韋護太殘忍了,她可以從這條紙上看出。她非常替韋護難過,於是她把紙條撕碎,放在字紙簍的下層,這樣韋護便可以不看見,便可以不難過了。她把抽屜整理好,把窗子都打開,讓那些討厭的煙氣出去,他真恨那些抽煙的人。她想韋護能脫離那起人就好,但是她又想道:“唉,明天就催他去上課吧!”

韋護正在這時回來了,她投到他懷裏去,幾乎哭了出來,韋護沒有了解這情緒,只連聲問:

“回來好久了,麗嘉?都是我不好,我沒有想到你回來得這麼快,我只到大馬路跑了一個轉。你猜,這是什麼?”他舉起他進來時丟到椅上去的一個包。

她似笑似哭的倒在他懷裏望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

“我早上看見你的襪子尖上,破了一個小洞,所以去替你買了一雙來,近處沒有好看的,所以我跑到先施公司去買的,你看好不好?”

是一雙肉紅色的長統絲襪。麗嘉很喜歡,只是碼子大了,她穿外國襪子總難得合腳,大約外國女人的腳,沒有像她那麼小的,她也是從來就喜歡赤着腳在地上跑的天足呀。

有韋護在她面前,她將曾有過的一些不快又忘記了,他們還是很幸福的度過這天的其餘的辰光。直到晚上韋護又拿起一本詩的時候,她才想起白天發生過的事,她有兩次想告訴他,卻還是怕他煩惱,她不做聲了,只繞着大圈子問:

“韋護,你還做詩嗎?”

“不做了,我的生活已經全盤是詩了,還需要很笨的去做嗎?而且我沒有心去寫了,心都在你身上。”

“韋護,你怎麼不發表你的詩?”

“我不要那些不了解我的人,去讀我的心境呢。從前以為寫了只讓自己一人看的,誰知它還有這麼的幸運,得我愛來聽它。現在只將它深藏在我們的愛情中,更不要別人來弄污它了。愛的,你不以這話為然嗎?”

“韋護!唉,這些稿子,你都未曾給人看過羅?”

“沒有呀,怎麼呢,你那麼望着?”

“沒有,沒有什麼。”她又伏在他胸上了,為掩飾她的難過,她咕咕咕的笑起來,然而她在心上痛楚的叫道:

“沒有嗎?有呢!我們出去之後,來過比強盜還凶的人,你不知嗎?我知道呢!他們檢查你的一切!他們在你抽屜里將你不願人看的詩不尊敬的讀過!而且他們還嘲笑你呢!唉,我愛的人!”

接着,她便振作起精神來,同他講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他也講了一個法國人的笑話,他還模仿那法國人的腔調和神態表演了一段。後來,她裝着毫不介意的說:

“我想,韋護,你缺的課太多了吧,你都忘了你的工作呢。”

這不意的話,駭了他一跳,他真的忘記了,她不該提醒他的。他詫異自己怎麼會這末久都沒想到。他非常難過,難過他太怠工了,他慚愧得難以見人了。他抱着她說:“假如沒有這些事就好了。”

但是他馬上改正了他的話:

“我要謝謝你才好,你喊醒了我。我應該出去做事了,你鼓勵我吧,不然我沒有離開你的勇氣。明天上午,我要到另一個地方去,這比學校還要緊,以後我再告訴你吧。但是我會回來同你一道吃午飯,下午我到學校去,可以稍微遲一點,兩點才走。只是,唉,你呢,你仍到珊珊那裏玩去吧。”

他很紛擾的好久都不能睡着。他時時悄悄的吻她。她也沒有睡着,但她不做聲,裝成睡得很好,像一個小哈巴狗蜷卧在他懷裏。

韋護走了,而且帶走了一切夢幻和甜蜜,只剩下一間空漠的卧室,一些呆板的用具,和那不幸的孤獨的躺在床上的麗嘉。韋護放了幾張風景畫片在床頭,給她玩。又有幾張韋護過去的像片,有的穿着中國棉袍,有的穿着大皮衣帽在大雪地里拍的。照像都比現在年輕,可是在她看來只有現在才更可愛。但她很快的就厭倦了這些,彷彿一失掉韋護,便什麼都不屬於她了似的。她沒有事可以排遣,她覺得睡得太多了。

太陽沒有照到屋子,可以看見天是陰沉沉的一種髒的灰色,而且弄里太靜了,聽不到一點聲音,靜得使人怕。難道大地死去了嗎?她幾次神經質的跳起來,然而隨即便又躺下了,她焦慮的盼着時間的逝去。

她想過她最近的幸福,這不是意料得到的。她以前沒有想到韋護是這麼好,給了她這麼許多不勝其動心消魂的愛情。正因為她享有了,她便要牢牢捉住這愛情,不能看着這愛情又飛走。但是現在呢,一切都死寂得可怕,她彷彿正預感着那失戀的來臨。她想:“也許有一日,韋護要這末將我棄置了跑掉的!唉,也許就在今天,他會回來嗎?唉,我好像等了他一世紀似的!”

她哭了,她吻那些像片,又將那些丟到地上,那不是她愛的韋護,那是另外一個狠心的人在冷靜的望着她。她哭了一會,被矇著頭,眼淚落在軟枕上,落在白被單上,這是些多麼熟稔了他們的親密的可愛的東西呵!

因為夜來睡得不好,又思慮得太多了,人倦極,她含着淚睡著了。

這倒正好免掉了看見在臉上罩滿了愁慘的陰雲回來的韋護,他也忍受了一些別後的難堪,和一點不痛快的刺激。他看見她還沒起床,微微有點詫異,他走攏去,才看見一手壓在被面上,一手托住臉頰,那臉頰上還有許多淚痕。他撿起那些地上的像片,喃喃的說:“為什麼呢,恨我嗎?不愛我了嗎?”

他去吻她。他觸着了些濕的冰人的發,那小嘴唇嘟着,還微微保留了一點動人憐愛的傷心樣子。他想叫她,告訴她愛人已經回來了,但是他覺得她一定很疲倦了,才睡得這麼熟,還是讓她休息一下的好。他輕輕將椅子拖在床邊,望着她,坐在那裏抽煙,想起那主事人說的一頓話。

沒有一點錯,他第一次俯首了。他找不出理由反駁,雖說在心裏覺得有許多委屈。而且他真不能離她太久了,離開她,他做不出一點事。從一切的地方,有時是紙上,有時是墨水瓶里,有時竟是從一個有須的人的臉上,都會想起而浮泛出她的嬌媚來,他時時都聽到她在耳邊膩人的叫着他名字。他想,怎麼才能將她和工作溶合在一起呢,既然是不能不去做工的。

他守了她好久,她才醒來。看見韋護時,她又哭了。她勾着他的頸項,說道:“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韋護!告訴我,你不至於丟開我吧。”

他竭力安慰她,他擦去那臉上的淚,幾乎吻了她眼睛一百次,他吻一次說一次:“看,你把我的眼睛哭壞了!”

她告訴他許久都沒哭了,不知怎麼今天變得那麼弱,不覺的就流出了好多淚。翻開被窩看時,枕上竟留下碗大一塊漬印,被單上也濕了許多小塊。她答應他以後不再哭了,因為她相信韋護會永遠愛她的。她像一個小孩似的沒有穿好衣服便站在床上跳舞了,還是他強迫她才把衣穿好。他說今天天氣特別變冷,他命聽差去買了一些煤和柴來。

吃完飯已經到一點了。韋護只想還能延遲一會就好,好讓麗嘉可以多快活一會,他不忍提起他吃過飯還要到學校去的事。這天麗嘉多吃了半碗飯。她說是因為哭了,小時也常是哭過後反能多吃飯。她要韋護也多吃,可是無論怎樣他不能多吃,他反減飯了。他很憂愁那將來到的一刻,他不忍心又將她丟在家中哭泣,她太可愛了,天真無邪。他望着她,忍不住只想吻她,他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我愛的小嘉呀!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吞掉的。”

飯還沒吃完,珊珊來了。韋護感激的望着她,他沒有想到她是來看麗嘉的,他幾乎以為她是為他來的了。

她替麗嘉帶了許多要用的東西來。

韋護走的時候,向珊珊說:

“好,你的朋友還是交給你吧!”

麗嘉笑起來,一直追到樓梯邊,她問:

“難道你不回來了嗎?”

“對了,我不再來了,你相信嗎?我的小嘉!”韋護大聲笑着,故意騙她玩。

她也仍然笑着答應雙關的話:“我相信的!”

到樓下他又要聽差去買了好些麗嘉最愛吃的點心和水果。

麗嘉和珊珊這麼度過了一個下午。她們將煤和柴堆在壁爐里燒起來,她們講了好些小時在家鄉烤火的事,和許多在火爐前正宜吃的東西。她將韋護寫的詩給她看,告訴她韋護是沒有給別人看過的。但是珊珊不高興看。她又拿出一張外國女人的照片給珊珊看,珊珊也誇讚那女人的健壯的美,和那剛毅的眉峰。麗嘉告訴她說:

“這便是他們說韋護壞話的道理了。韋護告訴過我,他很愛依利亞,依利亞是這女人的名字,她也愛他,他們是在一個小劇團里認識的。她的氣質使他吃驚。而他呢,到現在他還不明白到底伊利亞愛他什麼。不久他們就同居了。然而是,幸福是不久的,他不能使她滿足。他發現她常常跑到一個波蘭人那裏過上半夜。他同她住了三個月,後來太疲憊了,求她放了他,但是她不準。她向許多人都說這中國人騙了她。她罵他,又罵中國人。於是韋護便離開她了。但這女人真怪,韋護動身回國時,她又跑來同他一起,要一同來中國。她說中國女人會搶走他,而他也一定會愛中國女人而又會被愛的,她不能任這事發生。”

珊珊注視那像片好一會。

她又說:“你說這應有被責備的理由嗎?他們算戀愛還是問題呢。韋護也說他自己都懷疑,因為他那時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愉,只有個女人罷了。他們白天各做各的事,距離得很遠,晚上同一塊吃飯和睡覺。星期日,兩人到歌劇院,或是電影場打一個轉。而且在離開她之後,他也沒有什麼難過。”

珊珊嘆息着:“你說那不好嗎?我倒很愛這女人呢!”

“我也很愛她,她有些地方是我們學不到的!”

於是她們又都默着了,到上燈的時候,珊珊才回去。

還好,這次她沒有等好久,韋護便回來了。韋護說他在路上看見珊珊,可是她沒有看見他,他又說:

“麗嘉!你真好,你有這麼一個好朋友,而我卻沒有。她真愛你呀!簡直像個母親了。”

“你嫉妒我嗎?我相信她也愛你呢,因為她太愛我了。而且她不會,永不會丟棄我的。而你呢,韋護,你也能使我如此深信不疑嗎?唉,未來的事,難說得很。”

“你這樣不了解我,不相信我,真使我難過。”

“不要生氣吧,我慪你的。我知道你比她還愛我,然而,我怕呢。”

於是他緊緊的抱了她,憑愛情發了許多誓言,他決不會丟棄她的。等她說了一打以上的相信,他才放手。他們的時間,總是在這麼一點小事上,不知跑了多遠。

韋護近來每天都出去辦事,只有星期五下午和星期日才能留在麗嘉面前,然而他們卻更相愛了。每到飯前,麗嘉便站在走廊上去等他,有時還走到弄外去,不管街口上有人沒有人,隔好遠便要跑起來歡呼,投到他懷裏去。他呢,含蓄的笑着,緊緊地把她挾回來,常常都將她舉得離了地面了。而且許多次,無論他的表親在客堂也好,不在也好,他都抱起她跑上樓去,去到他們的小房裏。她都叫起來了,卻十分滿足。他們要在這短的一瞬刻,來償還他們分離后的不盡的苦痛。麗嘉不知有多少次希望他能留住,但她卻不願說出。偶爾他偷了懶,向學校請了假,這她便更高興了,感激得了不得。她更愛他,她也更溫柔。於是他本有一點負疚和不安的心情,也為她的歡悅消逝去了。他們極端珍惜不要讓下午的時間有一忽兒是空跑掉了的。

房東太奇怪他們了。有一天,他以戚誼的資格直接來扣他們的門,韋護鄭重的為他介紹:

“這是我的愛人!我的生命!你看,她不好嗎,她給予我的簡直太多了。”

他一個字的意義也不懂。他看見麗嘉很可愛的,大膽問起她的家世來。

麗嘉很討厭這些問詢,但她現在沒有憎恨的心思,也沒有揶揄的趣味,她對這洋行辦事員稍稍敷衍了一下。

他又裝做會意的樣子,向韋護說:

“愛情呢我是懂得的,我也贊成。只是你們太好了,一切小說上戲本上還找不出像你們這麼好的。然而俗話講得好,‘月圓必闕’——好,你們笑了,你們一定不信這些的。我就不講它。不過,韋護,你卻太使人奇怪了。你變得太快,若不是我天天都看見你,我一定不認得你了。不是你的相貌變了,是你的氣質全不同了。我想凡你的朋友,都可以看得出。不是嗎,小姐?”

“是的,恐怕有點變吧,那是因為他現在有了愛情的緣故。”麗嘉愛好的望着她愛人。

韋護卻否認的說:

“嘉,你錯了呢。你聽我說!”他望着那房東,“我絲毫沒有變,我仍然是我,不過我從前只將我的一面,虛偽的一面,給人看的。現在呢,我是赤裸的,毫無粉飾的了。這因為我早先雖有一個軀殼,然而卻沒有心,於是我便為一切其他的東西,過着機械的時日,我只是一個世故的人,為人所了解和歡迎的人。唉,就是說只是一個市儈呢。現在呢,我有了麗嘉,我為我們愛情的享受而生活,我忘記一切對人的機智了。於是我便被不了解和詫異了。然而這一絲一毫都是毋足輕重的,因為這不能有害於我們的愛情。嘉,不是的嗎?只要我們永遠相愛!”

於是他們忘情的在人面前也接起吻來了。

這辦事員被他們駭得只搖頭,心裏想:

“大約這便是所謂新人物吧!”

他走後,他們又笑起他來了,而且還笑自己。她說:

“我看你真白費力氣同他那樣聲明,他一生也不會懂得你的。”

“為什麼我不可以說呢,我恨不得要大聲喊給全世界,給他們看看我們的幸福呢。”

“不過我不厭煩他,他沒權力反對我們的愛情。”

“什麼有權力呢?什麼也沒有權力!”

他們遲到很夜深才去睡,因為白天難堪的分離的記憶還遺留着,而明天的這難堪的重複,使他們時時恐怖的預感着。他們偎坐在火爐旁邊,房子裏的燈都捻熄了,只有熊熊的火光不定的閃着,臉兒更顯得通紅,眼光更充實了,他們不倦的講着往昔的事。

她有許多姊妹,她從不困苦,但是她卻孤獨。她惟有在小說中、夢幻中得到安慰。她許多次幻覺着那不可言說的,又是並不能懂的福樂的來臨。她現在才知道這福樂是什麼。她後來離了家,讀了一些書,又結識了許多朋友,似乎是應快樂了,然而還像缺少什麼一樣。也有人愛過她,但是她太輕視那些淺薄的忠藎,她罵那些人是陰謀者。她同男子接近過,只覺得男人們容易支使,不反抗她,而她卻從不曾在他們之中,有過一點深刻的交誼。她不相信他們,甚或覺得有揶揄之必要。女友呢,她同許多人好過,都愛她,服從她,照應她,然而都不真真了解她,她太容易厭倦她們的殷勤。她只對珊珊有相當的敬仰,她看到珊珊近來刻苦念書,越佩服她的毅力,但同時她非常憐憫她,希望她也能得到一個像韋護這麼好的人就好。

韋護的故事太多了。他說了好多次同他表妹的事,那只是一種中國舊式才子氣派的完成,他不能不找出那麼一小點點的傷感。他沒有一點衝動便眼看她被別人娶去,他只留下了近一百首的押韻的詩詞。他和歌女露茜的事也告訴她了,那純粹為的好奇。露茜則為的金錢。還有,便是依利亞,依利亞是一個奇怪的女子,辦起事來,一點不馬虎。她同許多人好過,但不久都把他們丟了。她同韋護決裂的時候,她大聲嚷,幾乎打他了。她說:“你契丹人,你想跑掉嗎,你不知道我愛你嗎?你不喜歡那波蘭人,他可以去他媽的。我也討厭他呢。只是你不能干涉我。你應知道你不配。然而我是不能放棄你的,像你這樣的契丹人,太使我愛了。”終竟他還是跑掉了,他說她是一個動人的傢伙,卻也是個怕人的傢伙。

麗嘉愛聽這些故事,覺得有味,又為他惋惜。他常常要在話中停止下來,他說:

“你為什麼不早點來到我的命運里呢?你看,我在年輕的時候是那麼浪費了青春。”她一定道:

“現在也不遲,我們的未來還長着呢。”

於是他也學語着:

“我們的未來還長着呢。”

他們就常常這麼消磨一個晚上,到鍾打一點、兩點的時候,他看見她眼皮無力了,才將她抱上床去。

八點鐘的時候,冬天這不算晏。韋護不能不從那使人留戀的被中起來。街上很冷,常常要飛一點小雨或小雪,辦事處又沒有火,他大衣也不能脫。他不時要打哈欠,他太缺少睡眠了。人人都笑他,誤解他,顯然是他和麗嘉的戀愛,他們是不理解和不同情的。他不去叱責他們,他知道他們沒有別的,只有一副最切實用的簡單頭腦。但是他也忍耐着和掙扎着,他不能有棄置這些工作的念頭。這是他的信仰。無論他的個性是更能成其為浪漫派詩人也好,狂熱的個人主義也好,他的思想,是確定不移的。他不能離開這地方,他只能像一隻螞蟻似的往前爬去,倒在另一些螞蟻的上面死了,又讓後來的爬在他自己頭上。他有幾次都決計將那刊物的事委託給別人,因為已經延期好幾期,但是他不肯放棄,他要在辦事處抽時間來整理。他又在休息的時間編講義。他是不怕勞苦的,勞苦之後,只要一回到家,一切便全變了,因為麗嘉在那裏。他常常對麗嘉這麼說,對別人也這麼說,他之所以要工作,是因為有她的生活的熱力在鼓動他。然而這話是不全靠得住的,人有一種惰性,而且比較起來,他常常眷戀着麗嘉這邊,而潛意識裏,還常常起着可怕的念頭,便是丟了學校工作,成天留在我的愛面前。

同時也有許多人對他起着反感。原來就有一部分人不滿意他的有禮貌的風度,說那是上層社會的紳士氣派;有的人苛責他過去的歷史;然而都不外乎嫉妒。現在呢,都找到了攻擊的罅隙,說他的生活,他的行為,都足以代表他的人生觀。說他是一個偽善者、投機者。仲清竟到學生前也說起他的壞話,公開他的住址,這本來是不公開的;他示意人們去參觀,那像一個墮落的奢靡的銷金窟。

於是當韋護和麗嘉飲着晚酒的時候,也有着不熟悉的扣門聲。他們熠熠的審視麗嘉,卻不能在她身上得着什麼,也自以為得意的走了。

有兩次有人當面嘲諷了他。他忿怒得直想去打那些侮辱了他的人,但是他什麼動作也沒有,他隱忍了,裝出一種不自然的笑,彷彿要人知道他不願也不必同那一些不足道的糊塗人分辯。這是因為他知道他的地位很孤單,很孤單。

他開始了一種恐怖的預感。他試着去多做點事,接連遲回了好幾天,但結局也是失敗。於是他不知所以的常常煩悶起來。他想起他們剛住在一塊的時日,是多麼快樂的時日,他忘記了他的工作,他常常違背一點她的禁止,多喝幾杯酒,他常常感傷的抱着她喊道:“我要我們離開這世界才好,我們去學魯濱孫飄流在無人的島上去吧!”

她呢,還天真的附和着他。

夜深了,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很酣適。他望着她,更深的看出她的美,他們的生命的諧和。他痛苦的想那將要來到的恐怖。他能嗎,能抱起麗嘉飛去嗎?但是他不能離開麗嘉。他想起曾有過的掙扎,他願從這女人手中跑掉,但是他痛苦,並沒跑掉。只怪她,後來又找着他。然而他又打自己,為什麼沒有這見解?麗嘉對他太好了,給予他無上的快樂。他想了許多,總想不出一個好法子。他不能像從前與依利亞的情形,那時他沒有覺得愛情和工作的衝突的。而麗嘉呢,起始的時候,就使他不敢接近,因為他不知覺間,便預感着這是不協調的。但是這能怪她嗎?她沒有一次有妨害他工作的動機。雖說她捨不得他,她怕那分離的痛苦,但是她不會要求他留在家裏的。那麼,這衝突並不在麗嘉或工作,只是在他自己,於是他反省自己了。他在自己身上看出兩種個性和兩重人格來!一種呢,是他從父母那裏得來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親,和那熱情、輕躁以至於自殺的母親,使他們聰明的兒子在很早便有對一切生活的懷疑和空虛。因此他接近了藝術,他無聊賴的以流浪和極端感傷虛度了他的青春。若是他能繼續舞弄文墨,他是有成就的。但是,那新的巨大的波濤,洶湧的將他捲入漩渦了,他經受了長時間的衝擊,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馬克思列寧等人著作的趣味。他跑到北京,跑到外國,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意志。他完全換了一個人。他耐苦,然而卻是安心的鍛煉了三年,他又回南方來。他用明確的頭腦和簡切的言語,和那永遠像機器一般的有力,又永久的鼓着精神干起工作來,他得到無數的忠實的同志的信仰。但是,唉,他遇着麗嘉了!這熱情的、有魔力的女人,只用一雙眼便將他已死去的那部分,又喊醒了,並且發展得可怕。他現在是無力抵拒,只覺得自己精神的崩潰。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一切。但是他還是不能判斷他自己,他太愛她了,他不準自己對她有一點不忠實。他在萬般無奈時,只有竭力忘去這些可怕的,完全是幻覺的憧憬。他狂亂的去吻她全身,這樣他便又可完全浸潤在愛情中,而不煩惱了。

他又請了幾天假。麗嘉雖不縱容,也不反對,她以為這是她的幸福。他又預支了一些薪水,常常帶她到電影院去,或是飲食館去。他無節制的,又不思慮的度過了一些時候,像酗酒者般的醉在愛情中的一些難忘的快活時日。

麗嘉本很喜歡看電影,現在有韋護伴着,自然更樂意。她愛許多漂亮的明星,她愛那些能表現出熱的和迷人的一些演員。韋護則說這些人都不如她,若是她能現身銀幕,世間所有男子都會在他們的情人身上找出缺陷來。她常常把從電影上學來的許多可愛的動作拿來表演。她也愛吃一點好吃的東西。她更喜歡在溫暖的房子裏,將身子烤得熱熱的,又跑在冷空氣中呼吸,那涼颼的風,輕輕的打擊着熱的、嫩的、膩的臉頰,有說不出一種微癢的舒服。

韋護呢,只要他不去辦事,不去上課,不和一些難合的人在一塊,他都是快樂而驕傲的。慢慢的,他有點怕到那些地方去了,每去一次,便愈覺得人人都在冷淡他,懷疑他,竟至鄙視他了;而那難處置的問題便又來擾攪他。他未必非要把這些他的生命的甘露來棄置,他苦苦的避開這些。他想,讓自然的命運來支配我以後的時日吧,現在,且顧現在。但是最後,有幾次他再不能忍受他的被人歧視了,他彷彿覺得人人在他背後,說他的名字,搖頭,噘嘴。他想自動辭脫一切職務,退身出來,離開這裏,到無人認識的地方去插田也好,做小買賣也好,甚或當乞丐也好。他做出一種閑談的樣子,對麗嘉說:

“假使我們有一天不能不離開這裏,被迫到鄉下去生活的時候,你覺得怎麼樣呢?”

她毫不思慮的率直的答道:

“那正好呢。那時候,你仍然穿你的藍粗布短衣,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穿的那件。你的頭髮長了起來,鬍鬚也不剃了。你一定變得更好看,而且強壯。我呢,我也做一件藍布衣穿,我最歡喜赤着腳在草地上走。我小時常那麼頑皮的走過。我會做許多事。頂好我們有一間小的乾淨的茅屋,我們像鄉下農人一樣的生活起來。但是夜晚了,我們仍然可以在我們的小的搖搖不定的燭光下來讀詩,那時你一定還可以做些更好的詩。”

他不免苦笑起來,還問她:

“若是連一間小茅屋也沒有,要四處去討呢?”

她對他斜望一眼,意思是說:“你怎麼說一些無意思的話。”但她仍然答應他了。她覺得即使是這樣,也仍然有趣味,她笑着說道:

“那不更好嗎?我可以不要你操一點心思。什麼地方都可以混一宵,或是那些小山羊的欄前,或是那稻草堆上。你大約不知道,那乾的稻草的香氣,躺在那上面,比這鵝絨還舒服呢。”

於是她躺在床上滾了起來,將那床看成稻草堆了。

他也常常為她的這無憂的氣質鼓動了,他知道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她不會丟棄他,而她一定比他更適宜那些新的環境。因為她單純,她惟一的只知有愛情。只是他,他雖說幻想了許多,然而卻不能得一個最後的決斷。那是行不通的,他不能磨去他原來的信仰,他已不能真真的做到只有麗嘉而不過問其他的了。唉,若是在以前,當他驚服和驕恃自己的才情的時候,便遇着麗嘉,那是一無遺恨和阻隔的了。而現在呢,他在比他生命還堅實的意志里,滲入了一些別的東西,這是與他原來的個性不相調和的,也就是與麗嘉的愛情不相調和的。他怠惰了,逸樂了,他對他的信仰,有了不可饒恕的不忠實;而他對麗嘉呢,也一樣的不忠實了。他想,與其這麼強做快樂去騙她,寧肯將一切均向她吐實。他又想,若是不能放棄工作而撇開她時,使她去嘗試那失戀的苦,是無寧自己死去,來讓她哀哭的。那樣她不會對愛情生懷疑,對韋護生懷疑,她仍然可以保存一顆完美的心。假如他走了,雖則仍是同樣的失了他,然而,那情景,是多麼不堪設想呵!她無論如何是承受不住的。他在自己感到無力能拔起自己的時候,便又要在麗嘉處找救援,他誠懇的問她:

“你不是很討厭我信仰的主義嗎?為什麼你又要愛我?”

她誠懇的答應他:

“那是你誤解了。我固然有過一些言論,批評過一些馬列主義者,那是我受了一點別的影響,我很幼稚,還有,就是你們有些同志太不使人愛了。你不知道,他們彷彿懂了一點新的學問,能說幾個異樣的名詞,他們就也變成只有名詞了;而且那麼糊塗的自大着。是的,我喜歡過一些現代青年,但他們太荒謬和自私,我很失望。他們寫信給我,寄到珊珊那裏,滿紙是任情的謾罵,以為我只該愛他們。但是我卻只愛你,韋護!而且敬重你!”

他請她憑她的愛情說一點對於他的工作的態度,他希望她說一點她的不滿意,她會強制他脫離那些,她是好勝的人,一定可以將他搶過來的。

但是她只詫異的說:

“你懷疑我嗎?我沒有一點什麼意思呀!雖說我不能同你分離得太久,然而那並不是我的愛情的矜誇。你不是也這麼感到么?我並不希望你因我而棄置你的事業,我知道,你不像我呢。唉,韋護!我感覺到呢,你常常為我請假而你又不安呢。以後,我不准你再請假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她微微有點不高興起來。

於是他去哄她,說:

“唉!我的嘉!怎麼你會這麼多心?你不知道我毫沒有別的意思,只怕我的愛人會有一絲一忽在我身上感到不滿嗎?你看,你若還生我的氣,我怎麼好呢?”

他裝得太好了,總容易騙過她。她還是快樂的,而他則真是一切都失敗了。假使她要帶起他走,那就好了。

因此他仍陷在苦惱中。

可是時間一天一天的緊迫起來了。學校快放假,他到底是辭了事,還是繼續下去?而且,他知道不滿意他的人太多了。若是他現在自願退了出來,或是無通知之必要的就走了,那至少在一部分人看來,是值不得惋惜的,因為他太不忠實了。即使他有勇氣,他願減少這一不光榮的負疚,他以後就得到了安慰嗎?是的,他是有麗嘉,他為愛而犧牲事業,那不為名為利的事業,他仍然可以驕傲而生存的。只是真的他們能跑到一個無人的島上么,他們能恢復到簡單的農人生活么?這不只是要生活簡單,而是全靠他們有簡單的精神。所以雖說他籌算過他最近可以得到的全部收入,足夠兩人跑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小縣城裏或鄉下,可以無事的,靠極低的糧食,和愛情度過一年以上,但是無論他計算得若何周密,他自己也瞭然這只是想騙過自己,安慰自己,那樣對麗嘉就無所抱愧了。實際他不能這麼做,甚至連想到若是麗嘉能不愛他,能丟棄他,則他就可以被釋放了,可以照舊努力工作了。

於是有一次,他將性子變得很無理,很粗野,為了一點小得可憐的事,他咒罵了她。她沒有說一句話,只用憐憫的眼光望着他,最後她說:

“我觸怒了你嗎?我相信你不會介意的。那麼,一定是有別的人或別的事使你煩惱了。那,韋護,你不可以告訴我嗎?”

一些眼淚糊住了那雙迷人的眼睛。而他,他忍不住大哭起來,跪在她膝前像一個懺悔的教徒。她又說:

“一定的,你有些什麼,韋護!你說呀!”

他抱緊她的腰肢,一任他的眼淚塗污她的新衣,他神經質的哭道:

“是的,我有的,我有的……”

然而他清醒了,他用那男性特有的茹苦的忍耐,他不願說出來,他改正道:

“是的,我有的這不可饒恕的壞脾氣呵,我愛的,忘掉這可怕的記憶吧!我不是真的對你這麼壞的!你能饒恕我么,我的愛嘉?”

“沒有饒恕存在的,韋護!我只愛你!”

這一幕短短的悲喜劇,更證明了他的失望。他又開始振作,只是越振作,就越感到內心的衝突,就越痛苦。而這時,那最使他敬重的陳實同志,給了他一個警告的暗示。他離開家,在那冬天的無人跡的公園裏,苦思了一個下午。他知道這是最後的一刻了,他不能再延緩。於是在一個長的激烈的爭鬥之後,那一些美的、愛情的、溫柔的夢幻與希望、享受,均破滅了。而那曾有過一種意志的刻苦和前進,又在他全身洶湧着。他看見前途比血還耀目的燦爛,他走到他辦事的地方,他要到廣東去。

他再回到麗嘉的面前時,他已有鐵的意志的決斷。唉,只這女人太可憐了,當她撫着他的瘦胸和那怦怦跳着的心時,她還無感覺的沉醉在愛情中。雖然,他也不免偶爾又起了猶疑,只是他認清了愛情不可再延長,這不特害了他,於麗嘉也決不是有益的。他在第三天,選到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便是珊珊也在這裏的時候,他硬起心腸,向麗嘉作了一個最後的長久的深切的觀望。然後他穿起大衣,說是要出外打一個轉,他用力吻了她嘴唇,握着珊珊的手說:

“可感謝的,朋友!你且留在這兒吧,請一直等到我再回來。”

聲音有點哽咽了,手微微抖顫着。珊珊也不覺的心裏抖顫了一下,她駭得直着聲音說:

“不,我不能等你的,你還是留着吧!”

但是他早已鬆脫手跑走了。

在樓下他佇立了一會,聽到樓上沒有一點聲響,才闊步向外走去,眼淚不覺的流滿臉上。呵!這不可再得的生命的甜蜜啊!

兩個女人不安的坐在火爐邊,那曾充滿了歡樂的爐邊。等了好久,夜來臨了。麗嘉不快的像是自語的說:

“怎麼還不回來呢?”

“我覺得他彷彿有點難過似的。為什麼呢?”

“你也覺得嗎?我常常都覺得呢。但是他沒有向我說一句,他只反覆說他愛我,唉,珊,你說他會永遠愛我嗎?我很怕呢。”

珊珊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她竭力安慰了她朋友,說了一些別的故事。

然而十一點了,韋護還沒有回來。麗嘉焦急起來,她要在夜暗中去尋找她的愛,卻被珊珊阻住了。她說:

“若是你走了,他回來又怎辦呢?”

於是她們又耐心的等到一點半,這時有人在樓下大門口按鈴。麗嘉跳起來嚷道:

“一定是韋護!”

兩人都走到走廊上去,麗嘉向著下面的黑暗的大門,大聲的問,歡喜得聲音都變得有點抖顫了:

“是誰?韋護嗎?”

聽差走出來開門,也同時問:“是誰?”

“送信來的,韋先生有一封信送給樓上的小姐。”

麗嘉駭得不知所措的望着珊珊,喃喃的喊着奇怪。

她沖跳到樓梯口時,聽差給了她一封厚的信,她發昏似的跑回房裏扯去那信封。

信這麼寫着:

“麗嘉!准韋護再這麼一次喊你的名字吧!唉!我這不可饒赦的人!現在呢,我在殘酷的撞起這可怕的鐘,像霹靂一般的喊給我愛聽:韋護走了!永遠的走了!永不再回!

唉!我心痛的愛人呵!你不會驚詫嗎,當你看到這封信。我哀求你莫哭吧,韋護值不得你這麼深愛呢。然而我希望你聽我解釋幾句。

說我還愛你,這只是使你更其生恨的。因為我是這麼無情的負心的丟棄你走了。唉!我的小嘉!你可以罵我的,而且你該咒罵我的。你說我騙了你,騙了你純潔的愛吧!但是,韋護呢,韋護之自責是超過了宇宙間所有的詛咒的。但是無論怎樣,他自己知道,他不能不承認他是永遠愛他的小嘉的。

事實是這樣,一切旁人對於韋護的惡意的批評,都成了定評了,韋護又有了流氓行為,又欺騙了女人。而你所最怕的,也便如斯之快的來摧殘你那純真的性靈了。不過韋護卻感到他的小嘉是有對他的寬容,所以他要說一點他近來的莫大的苦悶:

我相信你是比其他一切人都能了解我的。當你聽我述完我幼時的困苦,和我母親的自殺之後,你抱着我,為我過去嚶嚶啜泣的時候,你便應知道我是得了一種怎麼樣的天秉啊!是一種完全神經質的、對一切都起着幻滅之感的人。若果在那時,我能得到一點愛,即使只有你所給我的百分之一,我一定也滿足了我的夢想,我一定永遠睡在愛情的懷中謳歌一世。可是你知道,我卻在未得愛情以前,接受了另一種人生觀念的鐵律,這將我全盤變了。這我所同你講過的我三年的冷靜的勞苦生活可以為證!但能詛咒誰呢,我竟遇着了你,你喊醒了我曾有過的,和未敢夢想的一切熱求。於是爭鬥開始了,一面站在我不可動搖的工作上,一面站在我生命的自然需要上。我苦鬥了好些時,我留下了一束詩作為紀念。但是太不幸了,真是你的不幸,你為什麼愛我呢?我一看到我是有希望你聽我說一句話的時候,我便發狂似的覺得有傾倒在你面前之必要。於是愛情戰勝了!這要感謝你,呵,多麼甜蜜的時日呵!我們享有過的,只是太短促了。不久這爭鬥便又開始,而錯誤(若果有錯誤)也應有一部分歸咎於你的。假如當我猶疑而希冀於你有決斷的時候,只要你一種動作,我便可以完全是你的了。多麼可惜呵,你沒有看出我的怯懦來。你沒有一絲一毫想從我工作上取得勝利。於是終究造成了我們的愛情的不可彌補的缺憾,這分離的慘劇!所以我要說,韋護終究是物質的,也可以說是市儈的,他將愛情褻瀆了,他值不得麗嘉的深愛呵!

現在我走了!就在明天清晨我到廣東去,也許不久還要轉來,也許……總之,麗嘉!卻永不會回到你的懷裏了。

而你呢,你不必傷心!我再三說這是不值得的。你應該去找一條你應走的人生大道。而且,你是那麼聰明,只要你稍微刻苦一點,一切在你都不是難題呵!我現在只有一點遺恨,我後悔沒有在這三月之中給你一點俄文的基礎,使你能去讀我所讀過的那些詩句。然而這也是多麼可笑的遺憾呵!

一切都不必多說了,因為這隻能給你以更多的紛擾。你可以忘去我的!而我呢,雖說是離你而走了,但即使當我死時,我也可以感到充實,因為我是愛你的呵!

最後,我的那些書籍,我想送給你(我永不看了)。那些詩,還有我過去的日記,則均隨你處置,焚去亦是幸事。房租已多交了三個月,最好你能繼續住下去,因為這可以作為我想像你之根據,雖然我是希望我能忘掉你一點的。

好!不再說了!最後再喊你一次吧:我愛的麗嘉!而且准我再向你的眼,唇,一切……作一次最後的想像吧!

好……你愛的韋護給予你的惟一的信。”

麗嘉幾乎昏過去了。這可怕的字組成一些可怕的句,竟成了一切可怕的印象,她瘋狂的叫道:

“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我要追他去!我要追他去!”

她跳着衝去,卻被珊珊擋住了。珊珊沒有一點方法。她看了那信,她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了。然而她卻不能不守着她朋友,她希望有一點什麼強暴的力,將這可憐的人麻醉去,免得看這慘劇,她抱着她朋友說道:

“鎮靜一點吧!強一點吧!既然他能離開你而生活,那你為什麼一定要他伴着你呢?而且,他還說他是愛你呢!即使他以後忘掉你,但是他卻那麼熱烈的愛過你呀,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嘉!你平和點吧!我們再一同好好生活吧!韋護既然已經決心走了,我看找恐怕也找不回來了。我們還是來盤算我們自己的事!”

麗嘉失望的痛哭起來。一切韋護的聲音和神態都分明的顯現在她眼前,但是都多麼的遼遠了呵!她不聽珊珊的勸告,固執在床上滾着,大聲的沉痛的哭着,她不知喊了韋護多少聲,不知是恨,還是愛的不斷的叫着那使人傷心的名字。她還嚷着要去追他回來,即使再見一次也好,因為她想起了許多還未曾,又必須向他說的話。

可是這時天已在發亮了。市聲轟起,她彷彿明晰的看見那海中遠去的船,而韋護正以蒼白的臉色,向著海的這方。於是她又哭起來。她遞過一雙手去給抱着她的珊珊,無力的說:

“唉,什麼愛情!一切都過去了!好,我現在一切都聽憑你。我們好好做點事業出來吧,只是我要慢慢的來撐持呵!唉!我這顆迷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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