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一
是十月里的一個下午了。金色的陽光,撒遍了田野,一些割了稻的田野;撒遍了遠遠近近的小山,那些在秋陽下欲黃的可愛的無名的小山。風帶點稻草的香味,帶點路旁矮樹叢里的野花的香味,也帶點牛糞的香味,四方飄着。水從靈靈溪的上游流來,淺淺的,在亂石上“泊泊泊”的低唱着,繞着屋旁的小路流下去了。因為不是當道的地方,沒有什麼人影。對面山腳邊,有幾個小孩騎在牛背上,找有草的地方行走。不知道是哪個山上,傳來丁丁的伐木的聲音。這原來就很幽靜的靈靈坳,在農忙后,是更顯得寂靜的。
小菡,一個三歲大的女孩子,小的圓臉上,浮着天真和快樂。穿一件藍綢的薄棉衣,跟在么媽的後面,不穩的在菜園裏的小路上走着。么媽在那裏摘了好些白菜,又走到另外的一畦上,蹲着去掘蘿蔔。小菡也蹲着,沒有蹲好,卻坐在地下了。么媽望了她的小臉一下,塞給她一個小的紅蘿蔔,笑着說:
“小菡乖,喂,拿着,玩玩,不要吃,臟呵!”小菡捧着蘿蔔,望望么媽的臉,全是皺紋,但是她也聰明的笑了。望望蘿蔔,又去望遠遠的天了。
么媽摘好了菜,挽着一個大籃子,一手牽着小菡,慢慢地走出菜園。關了菜園的門,一個編着細篾細枝藤的矮門,便又在池塘旁的路上走着。三隻鵝,八隻鴨子在塘裏面輕輕地游。時時有落葉被風飄了過來。她們越過了一堆樹叢,走上石板路時,就看見秋蟬,正在大門外的石坎上曬太陽,順兒在坪里踢毽子。順兒一看見么媽便朝大門裏跑,卻被么媽叫住了:
“哪裏跑!快過來引小菡。要你陪着三奶奶,怎麼我一走就野出來了?秋蟬也不是東西,自己不曉得,十六七歲了,老呆在外面做什麼?裏面沒有人,三奶奶要個什麼東西,還得跑出來請你們么?”
秋蟬不敢做聲,歪着臉踅身走進裏面去了。順兒笑着來牽小菡,小菡舉着紅蘿蔔走了過來。藍綢的衣褲上,和那白的小的孝鞋上都染了好些黃泥。
“小菡!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來?”
“同么媽到菜園,有蟲蟲。”
“蟲蟲咬手手呢。”
么媽看見小菡已經很好的同順兒玩去了,便也踅轉身朝側面的廚房走去。廚房側面還堆着許多建築木料,那棟橫的預備蓋花廳的房子還是孤零零的幾根樑柱,空空的站在那兒,這還是春天的時候立上去的,好久就沒有匠人來了。自從春天三老爺病後,這個屋裏的女主人就百事都廢棄,這座在預計中很輝煌玲瓏的小花廳,自然是無人管了。經過日晒夜露,風吹雨打的那些樑柱,都變得有點憔悴了。
么媽在廚房裏打了一個轉身,便又走了出來。小菡和順兒還在石坪上玩。黑兒也在那裏打着圈子嗅着。么媽望了望天色,太陽已在山邊上了。於是又喊道:
“帶小菡進去,外邊有風,天晏了。”
小菡看見了么媽,卻撲到她的懷裏,要她牽。她蹲下來在那小的嫩臉上,用缺了牙齒的癟嘴親了一親,便哄着她:
“弟弟醒來了,快去看弟弟,媽在喊你呢,聽見了沒有?”
小菡張着耳朵聽了一聽,便又笑了,天真在臉上漾着。她用小腳跟着順兒跑,嘴裏伊伊啞啞的唱了起來:
“搖呀搖,搖呀搖,
弟弟睡覺……”
黑兒也輕輕的跟在後邊,卻聽見遠處的狗叫了,是自己家裏的那隻大黃狗和小黃狗。於是黑兒也飛速的朝屋外跑去,汪汪汪的吠了起來。
么媽舉眼望去,花了的老眼,沒有望見什麼。停在門口的順兒,卻喊了起來:
“一頂轎子,一頂官轎!婆!”
么媽把手架在額頭上,也望見了。躊躇了一下,自語般的說道:
“是來我們家裏的呢,什麼人呢?……”
“武陵城裏來的羅。那頂官轎正是春天送三奶奶來的。”
“唉,怕是的吧……”
“一頂轎子,四個人,跳過田坎,繞着小路,又在割了稻的田上橫穿着,慢慢的走了近來。三條狗不住的汪汪的吠着,迎到好遠去。”
廚房裏的長庚和老頭也走出來看。
么媽走過石板路,在柏樹下站着。順兒牽着小菡,也走了出來。
幾條狗和人和轎子都走了近來。
“么老媽媽,康健么?長久沒有看見你了。”
“啊,是於大叔,你們老爺和太太好么?你們兩年沒有來我們家裏了,稀客呵。來接我們奶奶的吧!”
“么老媽媽!”轎夫也大着嗓子叫着。
“呵,怎麼帶起轎子來,怕我們這裏叫不到人么?你們老爺真想得到!不過現在鄉里人也都閑了呢。”
“我們姑奶奶還好吧?”
轎子走到了石坪了。
“抬在廚房裏歇歇吧。辛苦你們了!”
一乘轎子向廚房裏走去,長庚和老頭都迎着笑了起來。轎夫是常來的人,大家都很相熟的,好久沒有在一塊喝米酒了。
“呵,菡小姐長得這樣大了!”
老於走到么媽面前去摸小菡。小菡掙在一邊,不做聲,又伸着小臉來望這生人。
“不要怕,是舅舅打發來接你的。”
小菡素凈的衣着,和小辮上的白繩,以及那靜靜的望過來的大黑眼睛,和無知的小臉,使老於對她生了很大的同情。
“乖得很!唉,真可憐!她也曉得么?”
“哼,聰明得很呢,看見她媽哭,就跟着跳起來哭;她媽病裏頭,她就成天跟着我,安靜多了。唉,看見她懂事的樣子,不由人不心痛……”
“她一帶上三靈冠,就跳着哭,一抱到靈面前,也是這樣。看熱鬧的人,好些都為了她哭起來了呢。”順兒學着她婆婆常常說的口吻插着嘴。
“我們家的小姐大了幾歲,還沒有這樣懂事。唉,這是你的小孫女兒么?這樣大了。”
“是的啦,人長志不長,不聽話,帶小菡都不能讓人放心。唉,你們老太太到底是什麼病?聽說快得很。”
“一個晚上,中了風,倒還好,二老爺趕回來了,兩個兒子都在面前,三姑奶奶也在面前。就是五姑奶奶,老太太臨終時再三念,不放心,說五姑爺死得太早了,又還不知道有這個小少爺。她老人家五月間一定要來的,是我們三老爺三太太抵死不放,她老人家上了年紀,又是伏天,身體常常有毛病,怎麼能夠來?就這樣掛牽不過還病了兩場。唉,說沒有看見這個小女兒,老不肯落氣,真是傷心得很……”
“唉,命啦……”么媽的眼淚又模糊了眼睛,扯起大袖子輕輕去揩。“好,於大叔到廚房去坐坐喝杯茶吧,我進去回我們奶奶去,恐怕要好幾天才能動身呢。”
長庚已經倒了一杯茶出來。
“趕快燒飯,他們一定都餓得很了。先弄一點雞蛋也好,酒釀還多着。好,我要進去了,等下來陪於大叔吧。”么媽慢慢的朝大門走了進去。順兒和小菡跟着她。
“她倒還硬朗,快七十歲了吧?”老於望着長庚的年輕的強壯的臉,向廚房走去。
“六十七了。健旺得很,起碼還有二十年飯吃呢。”
“她老二不住在這裏了么?”
“回去一個月了。住在這裏,沒有事做啦。”
“你們近來也很清閑吧?”
“事總有得做的,全是碎碎末末的。要搬東西,砍柴,跑腿,我就動動,有時還叫山那邊的張大福送信,么媽老說家裏總要留一兩個人,怕出了事喊不到人唦。往年這時候我們家就好玩多了。人又多,常常可以溜到場上去押寶,趕羊,家裏的客也是川流不息……”
“唉,的確安靜多了,同從前完全兩樣……”
他們走到廚房,轎夫已在門口洗腳。灶里已生了很大的火,火苗從灶孔里卷了出來,舐着灶沿,一些青色的煙,便向上飛去了。上面的樑柱,厚的塵污上,不知道掛了好些黑的什麼東西。鍋子裏熱着大鍋的水。
老於坐下來同他們對着吃煙,熱烈的敘着闊別。
么媽走了進去,轉過廳子,到里院就聽到從左邊的上房,有着輕聲的揩着鼻涕的聲音。么媽推了順兒一下,悄聲的說:
“小菡!快進去,媽那裏去。”
小菡於是嫩着聲音叫:“媽!姆媽!”撒脫了順兒的手,朝房裏跑去。么媽也跟着走了進來。
房子裏靜靜的,幾縷輕輕的細煙,從一個小的獸腳香爐里冉冉的飄了出來。窗格上的細紙,印了冰梅的花紋的細紙,已經變成黃色了。
小菡的母親,三奶奶,一個剛滿三十歲的、新近死去了丈夫的少婦,悄然的坐在一張近床的大靠椅上,獨自的流着淚。她已經聽說武陵打發來的人到了。
小菡看見媽又在哭,便駭得收住了笑容,好些話要告訴媽的,也不敢說出來,只無聲的去靠在媽的膝前,不放心的喊着:“媽!姆媽!”
曼貞(三奶奶的名字)摸了摸小菡的頭,便望着么媽。么媽站在下面,細聲的說:
“是老於,還帶來了一頂轎子,吩咐他就上來嗎,還是等吃過晚飯?”
“要他就上來吧!”曼貞說完后,便又從懷裏掏出手帕來拭眼淚。么媽轉身走了出去,卻又停住,反過臉來說:
“我看身子要緊,起床才幾天,莫又倒下了,還要回武陵家去呢。”
曼貞沒有答應她。她就走出去了。秋蟬從後房裏提了一小桶熱水來,倒在大的銅臉盆里,又把臉盆捧了過來。曼貞向她做了一個手勢,她才又停住。曼貞望了一下小菡說道:
“替小菡去洗洗臉同手吧,跑到一些什麼地方去過,髒得很。”
秋蟬牽着小菡到後房裏去了。
她自己走到臉盆架邊,為自己捻了一把手巾,沒有照鏡子,輕輕的在臉上揩着。
老於跟着么媽,從側邊的腰門裏走進來。只見滿堂屋都為輓聯裱白了,一直到天井的兩廂,到側廳,前廳也全是白布的、白綾的聯和幛。中間正正的扎了一座靈屋,供着牌位和畫像,列着祭品和香燭,點着長明燈。桌子前幔着桌圍。一式一樣不正像現在的武陵家裏嗎?不同的只是武陵家裏供的是一個鳳冠霞帔的老太太,而這裏是一個儒服儒巾的少年。老於走到靈桌前,自語般的說道:
“唉,還沒有替我們姑爺磕頭呢。”於是他就跪了下去。
么媽不好怎麼樣,就看他磕了幾個頭。才又去回三奶奶。
秋蟬打着門帘,曼貞走出來站在房門外邊的石階上。看見老於,他是自己家裏的傭人,從小的時候,就在她家裏的,不覺得心裏又一陣酸了起來。“呵,姑奶奶……”老於也很難過似的,他覺得半年來沒有看見的姑奶奶,像老了十年,在寬大的衣衫里,更瘦了似的。
“噎,家裏都好吧?……”
“都好,三老爺打發我來的,問姑奶奶的安,接姑奶奶、小姐、小少爺轉去住一陣,因為二老爺快動身到雲南去了。那邊家裏沒人,這次就二老爺一個人趕回來的。”
家裏的一些人的影子都在曼貞眼前映出來了。她同她的二哥,不是有五六年沒有見面了么?然而她卻越覺得傷心了。
“老太太的好事,我都不曉得,也趕不回去,前月才打發人來告訴我……”眼淚涌了出來,她不能說下去了。
“是的,二老爺說不要告訴姑奶奶的,怕姑奶奶受不住傷心,後來得了送回去的紅蛋,曉得有了小少爺,送人情來,還叮嚀來的人看情形說話呢。老太太一生做好事,為人賢惠,壽終歸天,兒孫滿堂,倒沒有什麼不好,就是姑少爺……菩薩有眼,也有了小少爺,還是姑奶奶保重些吧。”
一切的苦痛,說不出,放在心頭上的這命運的悲苦,眼前的艱難,前途的黑暗,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沒有一個人可以依賴,在丈夫死了過後,還存着一絲希望,希望能倒在她慈愛的母親懷中去哭,誰知連這一點可憐的希望也意外的破滅了。她一想起這些就忍不住要大哭,要失去了理性,失去了知覺的大哭一場。老於的一番話,更引起了她的傷心,但是在老於面前,一個傭人面前卻不能不支持着,可是眼淚已涌到扎痛的眼眶邊,她咽住了聲音,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的唦,奶奶的身子比什麼還要緊,千斤的擔子壓在肩頭上,小少爺還才出芽呀,耐心一二十年也就有出頭了。於大叔走了一天路,也累得很,還是到廚房去歇歇吧。奶奶有什麼話,明天再吩咐,秋蟬服侍奶奶躺一躺好了。”
曼貞只覺得自己軟弱得很,沒有什麼主見,也哽着聲音說道:
“好,你去歇歇吧,辛苦你了。老爺們有信沒有?”
“三老爺有一封信,放在轎子裏的擱板上,剛才忘記拿來了,等下請么老媽拿上來,還帶了一些東西來。姑奶奶請安息吧……”
老於朝下面走去。曼貞卻又掏出手巾捧着臉踅進去了。倒身在床上,那張大的銀硃漆、雕了花、描了金的火色的床,那張十年前作為嫁妝的床,還有那錦緞的被,矇著頭,竭力壓住自己欲狂的聲音,然而也很尖銳慘厲的哭起來了。么媽跟進來勸了幾句,卻又擔心着外面的雞鴨、豬牛,擔心着各處的門戶,只好又丟開她到外面去照顧。
順兒照例把小菡抱了過來。小菡痴痴的站在踏板上,靠着床沿望着她媽。順兒又悄悄的推着她,她便抓着媽的衣服叫了起來:
“媽,姆媽!”
有時是被稍稍引起注意了,伸過瘦的冷手來摸摸她。有時便煩厭的說了:“帶到外邊玩去吧!”
吃了晚飯,鄉里的夜是靜的。微風躲在樹叢里動。蟲在草上爬,一顆松子從樹上落下來打在土地上,又滾下山去了。靈靈溪的水仍舊不斷的“泊泊泊”的低唱,愉快的打着一些可愛的小石,又在一些小石上跳着滑跑了。有什麼鳥兒在拍着翅膀。家裏靜靜的,媽媽帶着嬰兒在房裏睡著了。丫頭們帶着小菡在後房也睡著了。曼貞一個人睡在大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堂屋一盞長明燈,放着一尺來遠的光,照着四壁的慘白,更顯得怕人,對面一大片屋子都空着。不時有“吱吱吱”的老鼠的叫聲。幾個大眼的黑貓,輕腳的不斷的來巡邏。只有廚房裏還留有一些人影,都因為吃晚飯時多喝了一些米酒,人有點興奮,老頭煨了一罐老茶,么媽又包了一包好煙出來,話匣子一打開,就都不願意去睡了。
“我昨天才從桃源下來,抬張家的少奶奶轉去。新少奶奶標緻呢,細皮白肉的。”
“是杜家的小姐么?”
“說有病,嫁了才好的。”
“聽說是癲病……想男人……”
“真的么,看樣子是看不出,靦腆得很……”
“哪家小姐不靦腆呢?”
“說杜家有錢,到底是開鋪子,那張家的排場才厲害。”
“就是刻薄得很,他們家三百多擔田,自己倒種了一百多,春天到他們那裏去看,真熱鬧得很。幾百個人吃飯,你看那廚房,一連十幾口鍋,四個人燒火,好玩得很。就是刻薄,做活的人從沒有好吃,我們老大前年到那裏,做做不好,還是回來了。么老媽:憑良心說話,主子還是舊的好。”老頭表示很滿意的說。
“不要講了,我現在都看穿了。我到江家幾十年,服侍了幾輩人,真是忠心為主。我們大姑奶奶出嫁一定要我過去,我心裏想,我長在江家,把我許配人,把田給我們種,我怎麼好跑到羅家去吃飯。我是從來就把主子當好人的,可是我活到快七十歲了,才看穿他們,什麼仁義道德,什麼良心,老輩子是有的,不冤枉他們,這輩子的老爺們,可難講得很。於大叔,你真不曉得我們家一本子經,我們三老爺平日在世,那個不來攪着玩,他手頭松,拿銀子當銅錢花,哼,親兄弟還沒有那麼好,家裏三四個煙燈還不夠,一吃飯,總是好幾桌。哼,人一死,鬼都不見一個。一來就是賴着要賬,幾天不走,茶飯款待,還要好鴉片膏,白吃不心痛,都是大癮;人家一個孤孀,家裏住些大伯叔子,像什麼樣子,還是做官人家!後來還是我要我們奶奶請一次客,把四老太爺請來,幾個老太太請來,說了好些好話,現在才算安靜,講好了明年還賬,族長做保。哼,我現在才算看透了,平日客客氣氣,有禮貌,對寡婦可就凶了。我不是愛說主子壞話,我在江家幾十年,未必全無恩義,實在看見我們奶奶太可憐了……一點不厲害,話也不會說,把我們做下人的氣死了。又不能替她上前……”
“我們這位姑奶奶,從小就不愛管閑事,只曉得陪老太爺吃酒下棋,在屋子裏就繡花看書,對丫頭都不大聲說話的。三姑奶奶就不同多了。這回我們三姑老爺在任上把眼睛壞了,交卸的事,辦了幾個月,離京城遠啦,都是我們三姑奶奶一手包辦,大大小小又盤迴來,騾馬一大群,不能幹哪行?做小姐的時候,就出了名的呢。”
“我見過的,我們奶奶出嫁,還是她送親。噎,不錯,口齒厲害多了……”
“可是我們老爺在日就只喜歡這位小女兒,說三姑奶奶把銀錢太看重了。實在銀錢不看重也不成唦。”
“有錢的人就都把銀錢看得重,還是我們靠肩膀吃飯的人,倒馬馬虎虎,有口糧落肚,就呼呼睡著了。”這是一個轎夫在插嘴。
么媽又感慨的說了起來,因為她也有許多憋在肚皮里的不平,常常喜歡找地方發泄:
“我就看見他們亂花錢心裏着急。我們三老爺,小的時候就是我帶他,脾氣我是摸得到的。你說他蠢,他又真聰明,小的時候,哪個不誇他,就是貪玩,可是十五歲就入了學,做了秀才,不算不爭氣。毛病就在只是那末想方法的花錢,還不是花在別人身上,不顧前,不顧后,你說勸他,他真不會聽,我們到底是下人,不好講話。攪得來玩的,吃吃喝喝的,都是兄弟、親戚。要我們奶奶說幾句,她又總不做聲,來了十年,一不問田地,二不問家當,像做客一樣,住一陣,看不過家裏樣子,吩咐轎子就回到娘家去了。到現在,晴天霹靂,才曉得完了啦。不瞞你說,只落二十幾擔田了,還背一身債。唉,不說她在夢裏,就連我們也不知道,哪裏曉得這樣快……”
“哦,我們家裏就到了這般田地么?我們姑奶奶從沒有說過,我們從來不清楚這邊的事,只看見她常常回來,不過以為兩口子許有點小咭咭噥噥。”
“這個倒沒有的,我們老屋那邊,大老爺那邊,是有些吵嘴,可是我們這兩個主人都安靜得很,一個是公子脾氣,細事不管,一個是小姐脾氣,百事不問。老爺么,成年在外面陪朋友玩耍,抽煙、吃酒。奶奶么,真是好性子,終日在上房看書,小聲音說話,真是相敬如賓。不過江家這一支人,就因為他們人好,不理財,而是倒定了的。飯當然還有得一口吃,可是聲勢是難了。縱是小少爺能像他爺爺一樣,二十歲就帶藍頂子,二十四歲就帶紅頂子,也還得二十年啦,我老頭是望不到的了……”老頭一邊說一邊搖頭,又感慨的、像什麼也無望的那末把旱煙管伸到灶孔里去找火。
灶上的那盞菜油燈,燈心已經短下去了,薄薄一層光,幽暗的照在這幾個人臉上。幾個老年的,做了一輩子奴隸,然而卻是忠心的,他們的臉上都刻着很深的紋絡,寫明了他們幾十年的生活的辛苦和心地的厚朴,而且還預示了死亡就在眼前,一切無希望。
幾個坐得遠一點的轎夫,把這家裏的一些不幸的運氣,聽得有點倦了的時候,便又講到一些流浪生活的事上去了。
“好久沒有上津市去了……”
“哈,掛牽那個叫做玉蘭的么?那個丫頭不好看……”
“喂,長嶺崗的欄杆,你買了么?”
“買了,買了……”
“好處呢?”
“哼,不要講了。什麼鬼欄杆,我又不懂得,同賣雜貨的李三兒逗了半天,才得那一卷,我從褡褳里像寶貝一樣拿出來給她,媽那格×,還嫌不好,又是什麼顏色不對,花樣不對。真的,×他的,他又不是我娘,孝敬得還不好?我就也把眉毛一橫,捲起欄杆就走,死貓一樣,她就又軟在你身上了……”
“哈……那婆娘是有一股子浪勁呢,夥計,要當心呀!……”
長庚聽他們說得很有趣,可是和自己的主見總有點不合;他是一個佃農的兒子,雖說從小就到江家來,都還沒有出過村子,至多也不過溜到場上賭點小錢,他用一般的最普遍的邏輯來給了他們警告:
“我看還是少花點血汗錢,到嫂子那裏去住住不好些么?俗話說得好,‘家花沒有野花香,野花哪有家花長’呢!”
“哈,長庚哥,沒有轎抬了,家花也不長呢!……”
“年紀輕輕的,不老實,又不是爺們,學什麼壞,趁着力氣莽壯,落幾個錢,老了也有下梢,未必就連家也不要?你們這輩人就這麼不長進,我們老大老二也是這樣,總不想掙錢,只可憐兩個媳婦;我倒還好,主人總肯收留,一張嘴是不愁了的……”
“么老媽媽!我們是不長進的,只是到底又花了幾個錢?還不到別人的一點腳痂呢。流了那麼多血汗,總也想快活一下,老婆又隔得遠,一年難得回一趟,路邊有野食,管他娘好不好,撿起來吃了再講,有罪過也不多吧,橫豎又不是什麼黃花少女……要掙錢,倒也難,你也不必罵你們老大老二,根本大家不缺這口子糧,就感謝天了。譬如你,不就苦了一世,到現在還是靠主子,怕你幾根老骨頭還得你們奶奶替你收拾呢。”
說得大家都笑了,么老媽也只好笑着答應:
“你大哥倒厲害!我是命里註定奴才命,怎好和我打比?你們年輕人前程遠大!”
燈里的油,幹了下去,亮光就愈來愈暗,而哈欠也隨着一些話語來到唇上了。
“好,大家睡了吧,於大叔那邊客房開得有鋪,被、褥都是乾淨的。長庚引轎夫到你房裏,也有現成的鋪,走了一天路,歇歇吧。明天殺三個雞,不必去買肉了。鄉下就只有小菜,再嘛,蛋。比不得你們城裏。三老爺在日,家裏人多,要東西還方便。怠慢了,不要見怪吧,不要拿到城裏說笑話,說我們小氣。我們奶奶是賢惠的,就只沒人手,喊起來不靈。”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撩起大袖子在燈上點了一個紙捻。紙捻上的油爆着小小的花。動着彎了的腰。一雙沒有裹小的腳,運着她慢慢的轉了幾個小院,到正屋去了。
“這屋裏的總管家呢。一切都是她做主。說什麼就得聽什麼,三奶奶也全聽她呢。”
“怕我們姑奶奶沒有她就不行了。”
“那是真的,家裏出了事,才看出忠心來;她兒子就沒有她有良心。我們請來的人都還好些。她們一家人才真是奴才呢。她和她男人都是太老爺買來的,替他們配親,給嫁妝,給田地,添子添孫都送東西,像這樣也算修到了。只要她不死,三奶奶還是有幫手呢。橫豎三奶奶人好,一切好商量……”
“唉,可惜是個老媽……”
聲音隨着燈光滅了,在黑暗裏便又響起了大聲的鼻鼾。夜更顯得沉寂。只有貓頭鷹在樹林裏“咻……咻……”的叫着。
老於一連在這裏住了好幾天,成天沒有事,就帶着小菡在大門外曬太陽,有時又背着她走到一些田隴上去,或是跑到對面山上去看砍柴,或是去找看牛娃兒玩。他雖說也是種田的出身,可是自從三十歲跟於家老太爺上任去就離開鄉土了,長年都在一些城市中跑,住在高堂大屋裏,卻總沒有矮茅屋裏自由和舒服。這次來到靈靈坳,雖說是初冬了,鄉村還是覺得惹人愛。小菡已經同他攪熟了,又愛說話,又愛東扯西扯的唱,所以他倒很快樂的住下了。轎夫們就悶的慌,好在主人不愛惜米酒,就天天喝醉了睡。一直等到第四天,大家才又抬着空轎子回去。因為三奶奶又病倒了。走的時候連老於也沒有見着。只從么老媽傳出話來,吩咐轉去問老爺們好,自己病的很,不曉得幾時才能回來,替老太太磕頭。這裏小姐還乖,就是小少爺,鄉里請不到好奶媽,又多病,城裏能夠找個好的,就送一個來。
天氣漸漸的冷了。曼貞還是大半時候在床上,已經又轉成瘧疾了。長庚又跑到三十裡外去請大姑老爺。大姑老爺又趕到城裏的觀海老爺家去了,那邊姨太太正生病。這羅家一家人都不懂規矩,勢利,還是大姑奶奶吩咐了,他們才留長庚吃湯糰。大姑奶奶是能幹的人,繡花有名的好,又快,又會出花樣,可是二十年的媳婦一做,被婆婆壓倒了,丈夫管不牢,兒子媳婦也管不牢,在家裏也是慪氣時候多。她告訴長庚過幾天會收拾東西回來住一陣。長庚聽到這個消息,也就滿意的走了。
馬馬虎虎由長庚在場上請了一個土郎中,糊糊塗塗吃了一點葯,也就又慢慢的好了起來。這時大姑奶奶也回來了。
大老爺那邊的大少奶奶因為平日同這個嬸子特別講得來,也順路到這邊來住幾天,因為她剛從娘家來。一個人又帶了一個小丫頭,兩個轎夫,所以這屋子就顯得熱鬧了好些似的。
大姑奶奶同死去的三老爺長得很相像,有兩個大眼睛,一個尖下巴,鼻子頂端正的。人瘦得很。腳小到只有二寸多,伶伶巧巧,端端正正,不是大戶人家哪裏能裹得出這樣出色的腳。這位姑奶奶又是很會打扮的,所以雖說四十多一點了,穿得並不花哨,還是很好看的。不過這個弟媳婦並不能使她滿意,尤其在發現了他們的可憐的家產之後,她把破家的罪惡都加在這做妻子的身上。而且她聽了家裏一些小話,也疑心弟媳的私蓄是在增多了。不過她懂得她是應該回家住住的,做着長姊的她,縱不看弟媳也應該看在那嬰兒的面上,對這家做得彷彿關心點似的才像樣。同時又隔遠了兒子媳婦們的吵鬧,清閑幾天倒也是很好的。加之小菡又乖巧,使個個人都愛她,譬如大姑奶奶問:“小菡!你是哪個的兒子?”她就會張大眼睛望着他姑母,鼓着小嘴笑着說:“我伯伯的兒子。”她是叫她伯伯的。
曼貞也已經起床了。在女人中,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生得並不怎樣好看,卻是端莊得很,又沉着,又大方,又和氣,使人可親,也使人可敬。她滿肚子都是悲苦,一半為死去的丈夫,大半還是為怎樣生活;有兩個小孩子,拖着她,家產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樣的兇狠,爺爺們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有兩個妯娌是好的,譬如二婆婆也是可憐她的,卻不中用,幫不了她什麼。靠娘家,父母都死了,哥哥也到雲南去了,兄弟是能幹的,可是小孩子多,而弟媳……靠人總不能。世界呢,又是一個勢利的世界,過慣了好日子,一朝坍下來,真受苦。而且哪怕你窮,可是不能擺窮樣子,否則都要罵你,要嘲笑你,門面要緊,親戚又多,應酬又多,一年到頭紅白喜事就不知多少場,你有事別人來過的,不能不還席,東西送多送少都有學問,不清楚弄錯了,也是挨罵的。人來人往的款待,怠慢了,鬼都不會上你的門,講出去,難聽得很,你也要求人的。比方大姑奶奶回家住幾天,是自己人,家裏又沒人手,馬虎點,講起來也不要緊,可是大姑奶奶就不講,丫頭轎夫們的嘴也難免了。人要替別人着想是不會的。親戚妯娌太多,丫頭老婆太多,都等着錯處抓經呢,所以雖說只來了兩個客,都是自己家裏的,卻也夠忙了。上頭有上頭的款待,下頭有下頭的款待。而且大姑奶奶是有癮的,大少奶奶偷着也喜歡玩這個,總要有好膏。吃煙的人又喜歡吃點心,於是不得不找長庚,長庚不得空,就請山那邊的張大福到場上去買點心,還要泡上好的濃茶。連丫頭們,一點也疏忽不得。幸好這屋裏有一個么媽,什麼事都內行,都想得到,嘴也會說,別人要怪也怪不去。曼貞就把一切事都交把她。說靠人,就只這一個老媽媽可靠,可是只能把雜碎事交把她,而那支持着這一切的銀錢事,卻還懸在空空的,誰也沒有把握。她憂愁着這些,還憂愁到許多更遠的,只是縱是親到自己的姑奶奶,她也覺得沒有說的必要,因為她並不能給她什麼幫助。她明白一切都得靠自己,而自己又軟弱無能,她就不向別人說,不在別人面前流眼淚,只放在心上一人着急,所以總是病了又好,好了又病,有客人在家,倒也並不顯得怎樣落寞,她總是打着精神,從不用眼淚鼻涕來難為人的。
表面上日子過的還平安。不會忘記裝香,秋蟬順兒都記得,一天三次不要人喊,就會帶着小菡去磕頭的。茶水的事,秋蟬也很會侍候。幾個太太們大半都在房子裏、煙燈旁講閑天。閑話的材料多的是:這房、那房,這家、那家,總有一些新聞。有時候講厭了,大少奶奶就念一段善書。什麼雷劈不孝媳婦,貞節女有好報哪,她們又要為這些事感嘆半天。大姑奶奶是吃了做媳婦的虧的,她不敢埋怨死了的婆婆,卻要常常講到這些:
“現在家裏規矩究竟松多了,就是於五妹也算可以,過這邊來的時候媽已經去世了,叔婆伯婆總客氣些。唉,我當日受的磨難真多,成天眼淚向肚裏流,回來告訴媽,媽也沒有法。放人家,千萬別放給姑媽做媳婦,放給姑媽做媳婦是最苦的。現在我們那二位少奶奶,可就舒服,要一個孝順的也沒有,我想想菩薩總會有報應的,也就讓她們算了。”
大少奶奶和曼貞也不知有多少做媳婦的委屈,都不便說出來,只好順着她說。這位姑奶奶管媳婦不厲害,可是對娘家的人並不馬虎。三個弟媳婦,她就沒有一個滿意的。尤其是頭兩房,大家都是面和心不和。
有時善書也聽厭了,因為好些都是重複的,而且知道得太多了,於是大姑奶奶又說:
“五妹!還是你講點故事吧,你看的那些什麼外國女人的書。像從前你講的一個什麼從軍的女人就好聽。”
曼貞實在沒有這個興緻,卻也勉強的湊了一個,因為好些都忘記了。
小菡也常常跑到煙燈旁邊來,大姑奶奶在燈上燒栗子給她吃。她喜歡玩那些玲瓏的象牙小煙盒,她爹在日,她也總是在客廳里的炕上玩的。而且一當著曼貞不在面前,大少奶奶便問他:“小菡,你爹到哪裏去了?”
“到東洋去了,要跟小菡買毛狗,買娃娃,買叫子,買花衣,爹喜歡小菡。”小菡便張着快樂的大眼笑着。
“是婆告訴她的。她一點也不掛牽。有時候她把這些還去問三奶奶,三奶奶忍不住就又哭,她駭了就也哭起來。她有時候聰明,有時候糊塗。”順兒為她解釋着。
“唉,真作孽……”
小菡又跟着丫頭們悄悄的跑到好遠去玩,采一些野菊花,也采一些野菌,玩了一會也就揉着丟了。又跑到靈靈溪去揀石子,大家衣袋裏都兜了好些小巧的蛋樣的石子。家裏園子裏的柑子已經結得很大了,有些在黃起來,他們就爬上樹去摘了好多下來。味道還酸得很,吃一些,又糟蹋一些,小菡也酸得擺出一副苦臉,她們又跑到竹園裏去玩。這片竹園雖說遠沒有老屋那邊的大。卻也佔了二、三畝地,竹子又生得密,所以也就好玩極了。幾十隻雞也都在這裏馳去騁來,用腳刨松那些有落葉的土地,找肥大的蟲兒吃。有時黑兒也跟着跑來了,它一跑到雞的面前,就連那些黑緞子毛的公雞也叫着跑開了。順兒和大姑奶奶的秋菊,都是最頑皮的孩子,學着一些看牛娃兒抱着竹子溜了上去,還從這株樹尖跳到另一株樹尖去。秋蟬在底下罵著:
“跌死你這兩個小鬼,看你婆曉得了不錘你我才信!錘死你不值,可不要連累我,你婆又得罵我沒有看住你!還不快下來!秋菊,你看我要告訴大姑奶奶的!”
兩個在樹上的還盡笑,裝着沒有聽見,老喊小菡看她們。後來怕秋蟬真的去告,才不高興的溜了下來。秋蟬又帶着她們到草園裏去;今年的草少極了,只堆了兩堆。新的、金黃色的稻草,在太陽底下曬着,真有說不出的一種使人高興的香味。這裏有幾塊大石磴,於是便又圍着撿子兒,常常玩得忘記了,沒有人去管小菡,小菡就一人走得很遠,一個蚱蜢,或是幾個螞蟻,或是一群麻雀,同她玩得很熟的。
大少奶奶不敢在這裏多住,只住了三天便要走了。走的頭一天晚上特地又同三嬸娘兩人坐了半天,她說:
“三嬸!一切只有看開些,么叔那身子是早就有數了的,橫豎都是命。我們親房不多,你大侄兒也最和么叔攪得來,他們小時在一塊兒玩的,也從沒有分過叔侄。就是我,算同三嬸有緣,過這邊來了,雖說沒有同三嬸幾時好好住一晌,到底大家心裏都明白,誰在誰背後都是說好話兒的。我們那邊的事,三嬸也明白,你大侄兒是老實人,我們媽又不管事,兒子都是菩薩,只有嫌自己供奉得不周到。那兩個飛天王,從前有爹在,還有一點兒顧忌,只敢偷着拿家裏的東西去賣。現在可不同了!老二媳婦進了門,只希望會好點,誰知更壞了,哪一天兩口子不吵架。老二媳婦也是沒有什麼家教的,一有了委屈就跑到媽面前哭,媽又沒有法,就抓着你大侄兒罵,說是沒有管教兄弟們,又抓着我來罵,弟媳婦不好,怎麼怪得我?我們是妯娌,平班平大,看到她那麼會哭會啼,連客氣還來不及,深怕不小心礙着了她呢。所以,三嬸,我說,我們倆的命也差不遠,日子長着,怕我們那邊不會生花樣嗎?明年老三也十六歲了,媽說要趕早把么兒媳婦接進來,我是贊成的,我這話也只同你說,他們三弟兄還是早分早好,免得將來大家都餓飯,橫豎做哥哥的管不了兄弟,還不如趁早分開,將來要是哪個完了,也有一塊地方讓他坐着吃總好些。可是媽總不願意,我也說不出口。日後看吧,我要有三嬸現在這樣才算是運氣呢……”
這些話並沒有說過分,曼貞心裏何嘗不明白。大房裏也是一塌糊塗,大老爺在日,幾十年花天酒地,把弟弟們帶壞,把子侄們帶壞。大奶奶年輕的時候也不算不精明,可是做丈夫的更有計算,左勸右勸又買些頂精緻的煙具,甜言蜜語,就把大奶奶也拖進去了。人一有了這個毛病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大少爺叫宗鐸,從小是和么叔在一塊念書的,後來又挨着他二叔住,二叔勤勤懇懇教他書,算是沒有染到一些壞脾氣。十二歲就跟着么叔入了一趟場,明知是考不取的,因為聽說是要廢科舉了,以後沒有機會參加這樣的盛典,很可惜,不如這時跟着么叔去跑一趟,小孩子看看場面。所以雖是連秀才也沒得着,倒沒有人笑他。二少爺叫宗錚。三少爺叫宗鍇。這兩個少爺真是寶貝,論天分只有比他們大哥高,可是從小就失了管教,自由自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有本領偷了倉屋裏的穀子賣,當著叔叔們、爺爺們又裝成再也沒有那麼聽話的樣子,開始沒有人肯信他們是壞孩子,後來慢慢竟出名了。但是也還是沒有人管得下,後來二老爺又出門了,音信都沒有,說是看破紅塵做和尚去了,連自己的六歲的兒子宗銘,三歲的女兒都不要了,還說什麼侄兒們,所以這兩位少爺就連書也只是馬馬虎虎讀的。曼貞是懂得大少奶奶的苦處的,卻也只好安慰她:
“你真太會想事了,哪裏就會到那步田地,宗鐸人很好,你們又都年輕,有什麼愁的,只要宗鐸掙一把勁,就夠了。爺田祖地是靠不住的,你看我們就是個榜樣,你總比我強多了,我連個幫手都沒有,我要是個男人,我一點也不會怕;就是像現在我也還懶得去想,池塘邊洗藕,吃一節洗一節,到哪裏說哪裏,事情哪裏就會正如你想的呢?”
泥菩薩勸土菩薩,兩人互相安慰了一陣,才各自睡了,卻都又挑起了許多心事,都沒有好好的睡覺。第二天吃過早飯大少奶奶就坐轎子走了。大姑奶奶還要她回去商量一下,最好她能到這邊來過“新”年,陪陪三嬸娘,她也答應了,只要她婆婆肯,她是最願意沒有的了。
家裏少了一個人,就像冷清了好多,幸好大姑奶奶還住在這裏,大姑奶奶又是一個有趣味的人。武陵城裏又來過人,又送了一個奶媽來,奶也不見得好,就兩個人奶一個。天氣又漸漸冷了,房子裏生了火,有了火就又熱鬧些,大姑奶奶又打發人回去拿了小毛衣來,正打算還住一陣,家裏的媳婦卻正在這時打發人來接了。這天她剛剛吃完飯,還在喝茶,從廚房走來的么媽就說道:
“大姑奶奶家的毛頭來了,是大少奶奶差來的,一定要請大姑奶奶回去,小姐也帶了信來,說是一定要接回去才好。”
曼貞趕快接著說:
“什麼事,這麼急?前幾天回去拿衣,就說還要住一陣,好容易回來住住,總是她們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伯伯就還是打發毛頭回去,住到你侄兒的百天吧。”
“是這樣的,住在家裏像多了我似的,躲在外邊住幾天,又嫌我享清福了,我就是這麼一條命!么媽!你叫毛頭來!看看再說吧!”
毛頭急急忙忙跟着走了進來,替兩位太太請了安,問了好,才結結巴巴的說道:
“接奶奶回去。”
“有什麼事嗎?”
毛頭望了三奶奶一眼,才答道:
“是的,昨晚上家裏打壞了人,大少爺吃了一點酒,把交租來的人打壞了。”
“那有什麼大不了,哪一年不是同他們攪不清。要打人就得有辦法,我又不是郎中先生,我回去有什麼用!告訴他們喊他家裏人來抬回去,未必就打的動不得了!大少爺又不是行伍出身,有什麼慌的?”大姑奶奶經練很多的,當然不會一下就被這消息嚇着。
“是,打得是有點厲害,是張伯祥的老子,上年紀了。他的兒子媳婦孫子一清早就都趕來了,哭哭啼啼,大少爺不管,騎馬進城去了,家裏沒有人做主,老爺還在觀海老爺家裏,怕那邊不肯放回,所以大少奶奶一定要請你老人家回去一趟。”
張伯祥的老子總有六十歲了,他家替羅家種田總也有六十年了,是他們祖父手裏就種起的,素來是很好的。這幾年他們因為死了一個兒子,有些活就忙不過來,兒女又多,就只好欠租了,年年總是纏不清,總是把老頭子慫來說好話。羅家還不是那種十分橫蠻不講理的人家,看在老頭子的面上,好好歹歹也就讓了他們一些。這年不知怎麼卻弄翻臉了,年老人吃了那麼大的虧,到底也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子了。大姑奶奶一聽是張伯祥的老子,也吃了一驚,卻只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
“已經打了就算了,喊他們抬回去。叫張伯祥懂事一點,他摸摸良心,待他們只有太好了的,少爺們吃了酒,失了手,脾氣是有的,難道還要少爺們替他陪不是嗎?我這幾天不得回來,年裏頭再叫張伯祥來一次,我有話同他說。羅家坪上的藥鋪里,要他們去拿草藥,說是我們家要的。聽清楚沒有?就是這樣。”
毛頭還想說什麼,又不敢,只好退下去了。
曼貞心裏很難過,張伯祥的老子,她看見過一次的,真是一個忠厚可憐的老頭子。但是她也不好說什麼,在這家裏吃醉了酒打人,並不算作新聞,像梅花橋的三爺爺那裏,每年還不知道打多少人,廳子裏還設得有公堂呢。這時大姑奶奶才又嘆氣道:
“五妹,你看我怎麼能離開家,真是無法無天,張伯祥的老子那麼大一把年紀,怎麼就好動手打,一定打得很重。我們不是刻薄人家,書香子弟,講出去還好聽?並不是怕張伯祥,他自然不敢怎樣,只是名聲不好,還以為我們為一兩擔谷,來打傷老人。媳婦們真笨極了。我還是得回去看一看,叫他們預備轎子。我去吃兩口吧。”
吃煙的時候,大姑奶奶又嘮嘮叨叨的罵兒子媳婦們。曼貞又留她,她一定不放心,所以匆匆忙忙就清理好東西,回去了。
後來聽說張伯祥的老子因為人老了,腰上吃了一門杠,雖說不頂重,卻受不了,當時就吐了血,第三天抬回去,第四天就死了。羅家給了他們三十吊錢也就算了。張伯祥為這三十吊錢還磕了頭,道謝呢。怨恨也有的,卻只埋在心上,總有一天要爆發的吧!
家裏的客人剛走,正好休息一下了,誰知那嬰兒卻很厲害的又病了,是出天花,真是把一屋人都駭死了。曼貞幾乎有十天沒有睡過,一顆心成天都是緊緊的,空空的,不知怎麼樣才好,么媽說應該這樣,她就這樣,說應該那樣,她就那樣,請了一個醫生住在家裏,才算找到一個做主的、可以相信的人了。這個醫生是死去的三老爺的一個老朋友,常常住在這裏看病的,小菡喊他湯伯伯,從前也是多半只有小菡陪他,現在還是小菡來陪他。他過足了癮的時候,就告小菡一些聊齋上的故事,把一個小孩聽得大張起眼睛動也不敢動。他又告小菡一些短詩,所以小菡便成天唱着:“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
好容易才脫出了危險,嬰兒瘦得非常可怕,只剩一點點無力的軟皮鋪在一些嫩的、看來欲碎的小骨頭上,本來又不是足月的小孩,頭髮也沒有,腦上的脈管在皮膚底下一下一下的動着,看見使人心痛。偏偏兩個奶媽這時奶都稀少下來。么媽很心痛的每天替她們殺雞吃,也沒有用。餓着的嬰兒,便成天哭着。這樣的勞瘁,這樣的情境,於是曼貞也病下來了。發燒,七八天都只知道昏昏沉沉的睡,人也認不清,滿嘴不時說一些胡話。一到了晚上,家裏就更顯得怕人,小菡在炕上睡著了,醫生還躺在燈盤這邊看一本《閱微草堂筆記》。么媽就輕手輕腳走了進來,站在炕沿邊,低低的說道:
“湯老爺,我們奶奶還是那樣子,請再去看看脈吧。你老人家看,不怕吧?她是去不得的,可憐這兩個小的。你老人家再吸一口去也好,精神好點,唉……”
醫生是寬慰她們的,也的確是細心的,每回去看脈時走過堂屋,都看到那死去的朋友的遺像,他也不禁有一陣凄涼之感,當然下藥是更謹慎了。
“好,就再去看看吧,不要緊的,就是來頭凶得很。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好了。”
他們擎着一個六方的小紙燈籠,兩人摸摸索索從前廳走到堂屋來。堂屋裏在長明燈的微弱燈光下陰慘慘的一片灰白。屋子裏也是一樣,雖說在一盞小的茶油燈之外,又加了一支半斤重的蠟燭,而那一些寂寞的傢具,卻仍然不能有一點生氣,厚的髹漆上,一閃一閃的映着跳動的光,和着病人的顫慄的無知的呻喚。嬰兒在隔壁屋子裏也叫起來了,是什麼東西在夢裏也給了他驚駭嗎?
又重新寫了藥方,連夜趕着煎了。么媽的二兒子也住過來了。么媽家的隔壁的一個婦人也趕來了,還帶着她的八個月的女兒。奶媽們拿米湯稀飯、糕喂她。她拿她的奶喂這瘦小的嬰兒。小菡每天被么媽逼着替死去的父親叩頭,替爺爺、祖先叩頭,替天地灶神菩薩叩頭。么媽又親自上二十裡外的一個觀音庵求了水,許了願心,病人終究到年邊也就慢慢轉彎了。病一轉彎,希望便又來到了。小菡每天當她媽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就要到榻板上玩一會兒,環境使得她成了一個懂事的孩子,唱一點剛學會的短詩,又唱一大段山歌,零零碎碎又學一點故事,那些充滿了怪誕恐怖的故事。在丫頭們、么媽們的指示之下,她懂得了她是應該取悅於媽的,要親熱她,卻不能鬧了她,當媽厭了或是倦了的時候,她就該離開這間房,到湯伯伯那裏去,或是躲在後房裏,或是跟么媽上廚房去玩。嬰兒也稍稍養得好了一點。薄薄的有了一點點肉,也常常在把他餵飽之後,便抱到床邊來一會兒。他也居然懂得望着那倚在床頭悄然出神的母親,微微的露出了寂寞的笑。他也像他姊姊一樣有一雙大而圓、靈活而清澈,靜靜的望過來的眸子。這是死去的父親的眼睛呵!這些溫柔的慰藉,慰藉了那個做母親的脆弱的、傷感的心情,人事的一些小小糾煩,又把這走到死境去的母親拖回來了。唉,你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呵,你這個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你是這麼孤伶,世界是這麼強暴,但是,小東西呵,傍着你的母親,不要怕,她一定要保護你,使你強大起來的呵!於是她喊奶媽們在床面前,生大了火爐,很舒適的替嬰兒洗澡。因為她知道他的洗澡是太稀少了。她又叫丫頭們替小菡也換了衣服。她還不能起床時,便又一樁一樁的為這些事忙着了,這些使她溫柔的瑣碎的忙碌。
湯伯伯便更清閑而寂寞了,小菡現在不能成天陪着他。他也很快樂,他的確沒有疏忽過,他為亡友而覺得很安心。他留下了兩張藥方,就回家過年去了。
這裏,這靈靈坳在悲傷中支持着,度過了這一個怕人的冬天。北風在瓦上叫,雪光瞪眼映着那死色的、涼透了的空闊的堂屋。度過了許多長長的冬夜,度過了許多討債的難關。而也隨着陽光,隨着風,隨着山上的小草,隨着鳥兒的啾啾,隨着溪水的泊泊而一同走到春天來了。春天的忙迫是只有更多的。可是春天會帶來勇氣給這些在窘苦中的人的。
二
曼貞家裏是像許多人家一樣,大半田地都是租給佃戶們的,但是為了鄉居的方便,為了家裏閑空的傭人們,為了農家的趣味,總是留了大門外最靠近家的幾石田自己種。在往年,因為人手多,便也種得多些,到這一年,就只剩長庚一個人了,就只預備種一石來田,其餘的分給別的佃戶了。雖說只剩了長庚一人,長庚仍舊是一樣的高興。每到天快要亮了的時候,清涼的晨風,便悄然走到他的小屋,於是他醒了。他吹着口哨,披起短棉衣,走到廚房,灶上還有灶馬在打架,他開了側門,便在石壩上走了起來。魚肚白的天空,變幻着千種的雲團,青色的、紫色的、黃色的、紅色的、金色的,而太陽在山的那方升起來了。後園子的雞都高興的叫着。於是長庚朝屋外走去,一條狗悄悄的隨着他,又一條隨在更後面。風送來什麼香味呀,是春的氣息呀,是那帶了露水的潮濕的泥土的氣味呀。多麼愜意的空氣呵!春天的早晨是冷的,但是他沒有覺得,地下的泥土是濕的,他也沒有覺得。他一畝一畝的繞着田壟走去,土地是蘇醒了呢。那上面已經在轉了顏色,有紫雲英的芽了吧。於是他便又想着那紫色的小花開滿田地的時候的景色。太陽會照在那上面,有小蜂來徘徊。而他呢,他便學着他父親,坐在那高坡的地方,環望着周遭,那遠遠近近的紫色的海,敝着胸前的紐扣,燃着剛剛學會的旱煙管,悠然的凝視着,而且想着:動起手來吧!實際,他不能再休息了,一天要比一天忙,要辛苦起來了。但是這樣的忙是有結果的,當他站在禾地上扳着稻穗的時候,那金色的穀粒撒到桶里去,當他一石一石的從田裏往家裏挑的時候,心中是多麼的高興呵!么媽總是用花布包着頭,站在路口邊來歡迎他,安慰他,她還會倒一大碗涼茶給他。雖說這些穀子並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主人,他稱着老爺的,但是誰能說這田地、這穀子不是他的呢?只有他愛它,像對一個自己的親生子,那麼朝夕不離。他耕着它,他站在它裏面,它用溫柔的濕的泥水浸在他的腳上,他在夢裏還不忘記要它受營養。他收穫了,挑到老爺的倉里去,而老爺們並不愛它。當它變成了米,在大鍋中沸着時,噴出不可形容的香味,只有他才會在心中發笑;或是當它又運走時,被主人賣去還債時,也只有他是何等的懊喪呵!他是一個佃農的兒子,又做了長工,他從小就在土地中生長,沒有經過天干水漲。而僱主又是寬仁的,所以他倒是一個樂天安命、肯賣力氣的青年伙子。
么媽也像恢復到了青年,她不停地四處穿走,她分配每一個人做一些什麼事,連極小的事她也不會忘記。他的二兒子回去了,可是她的小外孫又來了。因為他已會看牛了,他還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她在每天晚上,當一家人都睡去了的時候,她便要悄悄的站在曼貞的背後。她會說:
“奶奶!我說,我們今年多孵它一點**,不要像往年糊糊塗塗糟蹋了,挑到城裏去,說要賣二百多錢一隻呢。就是蛋也五錢一隻。”
曼貞望着她笑笑,她不答應她,她從來不會想到她們應該要販雞的。她知道她的好心,卻以為辦不到。
但是她還要說下去:
“不只要多孵一兩百隻雞,就是豬仔也要多養些,剩飯、剩菜,潑了也罪過,家裏糠也現成的,現在老頭又沒有事,到秋天也是筆大進賬呢。奶奶別看不起,現在不比往日,總要盤盤算算過日子,有些空架子,就正好收起來,少些應酬,就少些開支,要排場要熱鬧,日子在後邊,只要小少爺爭氣,還愁沒有么?”
曼貞有時也會有點心動了,她答她:
“這些我都不內行。假若爺爺們說話呢。”
“那怕什麼,他們到了這一天,也只得這麼呢,賣點家裏多下來的東西,做做零用,也說話!要管閑事,就得一齊都管,爺爺們又不會替你撫孤!還會像往日。老太爺那時是不同,那時的叔叔們才真像兒子待他,他也就不枉了他們的苦心,掙來的功名也不小,算對得住他們了。我看,都得盤算一下,秋蟬也空着,我幾時都想把去年收的花子託人換點棉條,一天總也好拉出一點紗來,我空了,奶媽空了,也好拉拉。還有就是奶媽也得喊走一個了,說是大鍋里的飯,究竟能省得一口是一口。奶奶當然這些事都不懂得,那奶奶就不管,讓我老婆子做去就是,只要奶奶說聲好。屋子裏總有個主子,我到底不過是一個奴才。”
“依你說,那就隨你吧,只是不要讓大家都曉得了,說我們家這樣也賣那樣也賣。”曼貞自己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計劃,她除了能夠替孩子們想到新衣的添置,就不懂得想到更遠的地方去。不過她有一個吃苦的決心,為了孩子們的生長,她可以捐棄她自己的一切,命運派定她該經過多少磨難,她就無畏的走去。其實她是連所謂苦,怎樣苦法,都是不清楚的。
奶媽真的就被喊走一個了。走的時候,曼貞送了她兩件舊衣,量了三升米,紅薯和芋頭也裝了一籃子去。秋蟬也嗚嗚呀呀的坐在後房裏紡起紗來了,開始還覺得好玩,過後就懶起來了。於是么媽就走過來罵道:
“你以為是替我紡的?你以為明日嫁出去就不要衣穿?奶奶該拿多少錢進城替你去買么?”
於是秋蟬又繼續紡去了。曼貞一人坐得沒有事,從前剛嫁過來時,也好玩試過幾回的,於是她便走去看秋蟬。秋蟬懂得了她的意思,便說道:
“奶奶也會么?要不要試試?”便趕忙站起來。
奶媽也湊趣:“容易的很呢,我看奶奶沒有弄過。”
“會的,怎麼不會,恐怕還紡得好些呢。”曼貞便坐了下來。果真她紡得很細,紗又勻,到底她的手輕,可是只幾下,手就抬不起了,於是她又丟了它,看看別人紡,倒也有趣的。
小菡成天跟着么媽四處跑,把狗食豬食喂餵雞鴨,到菜園去,到後園去,看做山芋粉,看磨米豆腐,看冬筍壞沒有,看裝雜糧屋子裏的鼠穴。么媽帶着她,便要告訴她許多。有時她就跟着順兒。有時騎在老頭肩上到池塘的那邊采一些梅花、又采一些李花回來,供在靈座邊,插一枝在媽的房裏的花瓶里。她不出去的時候,就靠在媽的懷裏,唱歌給媽聽,奶媽們又教了她許多新的。她喜歡弟弟得很,常常用小指頭去摸那嫩臉,小弟弟也會同她說話了,“哦,哦,哦”的學着她。她笑,弟弟笑,於是媽也笑了。
這裏的春天,雖說要下小雨,卻更多好的太陽。只要是晴天,便暖烘烘的,穿薄棉衣還覺得熱呢。有幾次在這樣的好天氣里,么媽便來勸道:
“奶奶,桃花在炸苞呢,大門口走走吧。今年的雨水不錯,舊年的那場大雪就下得正好,你去看看吧。外邊雖說有點風,也不要緊的,走走人會心寬些,要秋蟬扶着你。”
曼貞望了望窗外的陽光,便高興的答應了。於是帶着秋蟬,順兒又牽着小菡,跟着么媽,一行人就出發了。剛一走到大門邊,三條狗又加入了這行列。
“呵!真是春天了呵!看,我多久沒有出大門了,景色真是全變了呀!靠池那邊一排紅的就是桃花么?那年陳家花園送我們的兩株玉蘭,沒有謝吧?”
“那不是桃花,是紫槿,桃花不是在挨着菜園那邊路上么?呵!老屋的花園裏一定熱鬧得很呢,那邊的花兒真多,什麼花沒有!么老媽!是不是?”秋蟬插嘴說。
“唉,好久沒有出來,眼睛都覺得不行了呢,那外面遠遠的有些黃的是菜花吧,油菜就開花了呵!”曼貞不覺的在心中有了一些快樂,她用溫柔的眼光,向四方眺着。風送來一些什麼香味呀!有一隻小鳥兒在她們頭上掠着飛去了,是燕子來了么?她們的巢沒有壞吧?小菡走到了媽的前邊,她跳着走,而且伊伊啞啞不知唱些什麼的唱起來了。
她們沿着大石板路慢慢的走了出來,兩邊的柏樹,也點綴了一些新的綠意了。曼貞忽然走到樹裏邊,取下頭上的髮針劃開一面大蜘蛛網,而且邊說道:
“應該常常照應一下呵!”
“沒有人手啦,要做的事情真是多得很,等奶奶身體復原了,我們要一樁樁動起手來呢。要是奶奶能提一個頭,關下心,一切就容易了。再等兩天,我們叫兩個短工把屋前屋后都收拾一下,還叫一個花匠來,把幾盆花也打整打整,幾株樹看看,包那時就好了。”么媽興緻好得很,她很希望曼貞能動起手來,同她商量,照着她的一些安排做去。她是只想怎麼把這家弄好起來的。
她們走到路口了,曼貞在一個石磴上坐了下來。長庚正在外面的一塊田裏,披着短褂,把着犁頭,跟在牛後邊,叱叱的趕着。而紫色的海,那些他愛的紫色的小花,就在他走過的地方翻滾,毀滅了。他一看見了這行人時,便停住了。送過來大聲的問訊:
“么老媽!奶奶也出來了么?奶奶,你老人家好,今天天氣真好呢。”
曼貞只對他點了一點頭。於是那強壯男人就又很艱難的趕着牛走去了。
“這漢子用得呢。是個本份傢伙。只要不去礙他,他做事總是像做自己的一樣的。有頭腦。”么媽小聲的又為這年輕男人做了一次介紹,便又大聲道:
“到場上抱窩豬兒回來,不要忘了呵!”
“記得的,明天就去。”他並沒有回過頭來。只送來這愉快的回聲。
遠處也有人在翻鬆土塊。那些田地也是曼貞家裏的。一直再下去,才是七爺爺家的。七爺爺的屋,從這裏也可以望得見,一條白牆和一片黑瓦。坳子外邊還有幾戶人家,都是些佃戶們的家。另外這三邊都堆着一些不高的山,山上全是柴樹,翻過山那邊去,便都是別人家的了。那些山腳頭,也圍繞得有人家。靈靈溪從後山邊流來,轉了一個大彎。這條溪水很長,都是在山叢中繞着圈子流的,一直轉過坳外到柴竹塢,到……地方去了。因為是條很小的溪流,又不順着大道,就沒有什麼人留心它,名字更是沒有一定的了。這真是一個安靜的處所,除了小鳥們、小蝴蝶們、小蜂子、小蟲們,就不會再有什麼鬧聲來擾着他們了。曼貞她們在這裏逗留了一會,才又被么媽催着,於是走過池塘,你看那些藍天中的雲團,就在那水中飛,麻色的鴨子、有着紅嘴的鵝悠然的浮在那上面,一看見人來,就游過一邊去了。路旁野草里有些紫色的小花,白色的小花,又有一些柔枝伸到路旁來了。曼貞真的要扶着秋蟬才好走,雖說她已經換了平底鞋,她實在有點累了。么媽一定要把她帶到菜園邊看桃花,實際她更想看一下菜園。老頭和來發(就是她的外孫)都從菜園裏迎了出來,於是么媽就說道:
“奶奶,進去看看吧。我同老頭商量,我們家今年人少,要不到許多菜,我們種了一大片花生,南瓜也劃了一大塊地,過幾天要搭一個大棚了。奶奶就是不作興賣,送人情也好,就免了拿錢出去買。我們有得飽吃的。來發這小東西還好,捉蟲拔草都還要得。不光只桃花在炸苞,柳樹也在黃了……”
曼貞當然懂得她的意思,就給了她一些高帽子。她還想拖她去看雞,去看豬,去看新生的竹子,卻不可能了,因為她的腳,她的虛弱的身體都使她謝絕了她的好意,而不得不扶在丫頭身上先回房去了。么媽和小菡就還留在外邊。
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了,曼貞還出來過幾次,連嬰兒都跟着抱出來了。甚至連着幾天她都在外邊。秋蟬替她安置了一張柳木椅子,她帶着小孩們在坪壩上曬太陽。往年她是很少機會出來的,因為家裏大半時間都有客,她一個人吊手吊腳走出來也不好,用人又多,她又什麼都不懂。有時也想出來玩玩,總因為一些原因阻住了。現在成天沒有事,又當春天,家裏又沒有人,丫頭老媽都是只歡迎她出來的。么媽便又告訴她許多應該知道的事,一些農家的事。她就常常同奶媽們也談起天來了:
“你們那裏也是這樣的么?你們那裏有高山,我想總沒有貴州的山高,我小的時候,跟舅老太爺打那裏過,真是駭死人,哪裏看見山腳,全是雲,就像一片大河在腳底下。不過講山水還是雲南的好,真秀氣,天氣也好,不冷不熱,就是太遠了,走山路得兩個月,聽說現在可以走外國又飄海,倒快許多,也不曉得是一個什麼走法……”
什麼貴州雲南,山水,奶媽們一點也不懂,只是唯唯答應她。不過奶媽卻忍不住好奇的問:
“奶奶!外國到底是個什麼國呢?”
“外國就是外國,多得很呢。前幾年,菡小姐剛剛生下來,三老爺和着舅老爺們到東洋去讀書,到底吃不起苦,住了只一年就回來了。辮子也剪去了,回來后怕見得人,就在帽子上裝一條假的,好容易才搭得上船。這個叫做日本國,人樣子也同我們差不多,不過穿的衣服不同。還有叫做英國、法國的,那些人的樣子就不同了,綠眼睛、紅頭髮,庚子那年都打到北京城了。皇帝太后都躲到陝西去,不知死了幾多人,他們都用洋槍,一遭就中。現在武陵城裏也有了福音堂,是他們來傳教的,他們不信祖宗菩薩,他們信什麼上帝、耶穌,聽說中國人也有好些信他的了,他們有錢啦,一吃了教就有好處啦。”
“奶奶,說是洋人要拐小孩去挖眼睛配藥?”
“那我就不知道真假,不過我看書上說,他們醫生總是用刀,生一個小瘡,也要割的。”
“我也聽見講過女洋人是不穿褲子的,不知道真不真?”
“哪個看見了么?除非看見過的才曉得。我只曉得外國女人是不同的,她們不裹腳,只纏腰,你沒有看見我們那架座鐘,那上面的女洋人不是幾多小的腰肢么。她們也讀書,做許多事,還要參政呢,就是要做官。她們比我們真幸福多了。我們就是規矩苦死人,越有錢的人家,做女人越苦。”
“窮的又有窮的苦啦!”
“這也是不錯的……”於是曼貞便舉起眼去望四周,這四周的景色卻用欣欣的顏色來回答了她。於是她覺得不應該說苦,這裏就是一個樂境。她住在這裏好幾年了,從來就不知道,到現在才發現出來。好些古詩,她讀過的就正有着這樣的境界,她從前想慕過的田園生涯,想慕過的清閑淡漠的鄉居,不正是這樣嗎?她雖說窮了,可是總還可以留下這棟屋,和屋前屋后的山和田,她可以躲避過許多應酬,也不會有人來與她交結的,她就和着么媽,帶起這幾個傭人勤勤懇懇的操勞,大致不會缺少什麼的,而且大家都會快樂。她一閑下來的時候,就教小菡一點字,慢慢嬰兒也大了,她也可以自己教他,生活不是全無希望的,只要她肯來決定。過去的,讓它過去吧,那並不是可留戀的生活,新的要從新開始,一切的事情,一些人都等着她的。她一定要脫去那件奶奶的袍褂,而穿起一件農婦的、一個能幹的母親的衣服。於是她高興的伸了伸腰,驕傲的望了望晴空,便又朝家裏望了望,意思是說:“好,你們看我吧!”
好些事情都依着么媽的安排開始了。這老媽常常忙得把稀稀的白頭髮都披在額上,常常要找一個石磴來坐一會兒,捻捻她那雙像茄子又像苦瓜的腳。秋蟬、順兒都要幫着她動動。她們也喜歡做一些外邊的事,外邊天氣好,而且現在又少了許多拘束。曼貞的興緻也一天好一天,身體也好得多了。可是這時武陵城裏又打發了人來,還帶了一頂轎子來。
“我們的確要回去看看的了,唉,日子真快,六個月、七個月了呵!”她的母親是死了這樣久了。
於是她把許多事都託付了四爺爺,又託了一個小菡的堂伯父,把這個家,這個她剛剛開始參加的一個小小的農家,全權交把了么媽。而她自己便在一個清晨,帶着小孩們、奶媽和秋蟬,走了。
剩下么媽一個人坐在那路口的石磴上,望着轎子去的那方,有一縷淡淡的老年的悲戚陪着她,她替她的女主人想了一下,唉,凄涼得很呵!她是那麼孤伶,又是那麼應該振作,有兩個小孩都靠在她身上,而她又是那麼軟弱,那麼不知艱苦的。她遠遠的目送着那幾頂轎子,越遠越顯得渺小,越使人有一種飄浮的感觸了。她覺得想同什麼人說一句話就好,可是在她轉回頭時,才知道站在她後面的幾個傭人,都走開了,只有一群新孵的小雞在她不遠的地方,用嘴在地上刮著,於是她喚了幾聲:
“啄,啄啄……”
小雞們爭着搶到她的面前了,她愛撫似的說:
“等等吧,我去拿粟米給你們吃!只是,得還食的呵,乖乖的替我長大長肥起來呀,她伏天就要回來的。讓我們把什麼都弄好起來呵!”
於是她站了起來,拐着身軀慢慢的朝里走去,而小雞們便啾啾的跟在她的腳後邊。
曼貞這時,也正有着一種悲涼的浮世的感覺。她毫無聲息的偎在轎子裏,任轎夫運着她到什麼地方去,她只凝視着遠方的天際線,或是轉眼即逝的轎旁的景色,悲哀就在感覺中慢慢的深刻了起來,而一種力,大的忍耐的力也在她身上生長起來了。她如果要帶着她的孩子們在這人生的旅途中向前去,就得不怕一切,尤其是不怕沒有伴,沒有幫助,沒有一點同情,這正是最使她傷心,最容易毀傷一個人勇氣的東西呵!
一路上她都用最大的力量,排遣着自己,支持着自己,把整天混過去了。
到掌燈時,轎子才進了武陵城的北門,這時的街市已經只有很少的行人,店鋪都歇了市,上了鋪板,關好了門,只從一些門縫中還透露出一點點燈光。在十字街口一個小酒館裏,還流蕩得有談笑的聲音。又不知在哪家院子裏,正有着一曲“四季相思”從笛孔中吹奏了出來。轎子沒有走好久便在一家掛得有“於太守第”大燈籠的石庫門前,鐺鐺的敲起鐵門上的銅環來。只報了一聲“姑太太回來了”,於是門裏面便響起了一陣聲音,大門、二門在這一陣聲音中打開了。轎子剛走到廳屋,在第三進的屋子中便開始了驚人的龐雜的女人的嚎哭。同時在幾個燈籠、燭台底下,走出來了一個精神飽滿、漂亮的年輕男人。搶快走到轎前,一手就扶住了走出轎來的、然而看去已經快暈倒的曼貞:
“五姐!”
“唉!雲弟!”她已是無力了。大半年的,過去了這一大段時日,她都在困苦中挨過去了;可是,在這時,她的這個最親的親屬,她的年輕力壯有為的兄弟涌到她眼前時,新的、從來沒有過的軟弱又來到了,她更看出了自己的孤單,需要別人憐憫,於是她痛哭了,哭到什麼都沒有了的境界。她曾盼望過的那种放肆的痛哭,只有倒在母親懷裏才能有的那種盡情的傾瀉,她現在可以什麼都不管了,她要哭,不是倒在母親的懷裏,而是她的死後的靈前。
幾個老媽丫頭扶了她,一群人簇擁着到後面去了。她的弟媳,於三太太,一個俏美的少婦,接着她時,已經哭得淚人兒似的了。她奔到靈前,便跪下去伏在地上哭了起來,一屋子人,都響應着大哭,孩子們也駭得亂哭了。小菡也爬在地下,揪着她媽的衣服銳聲的哭着。慢慢的才安靜了下來,只剩着她弟媳一人還在陪着她哭,而雲卿也在勸解了:
“五姐!身體要緊,歇歇吧!勸勸五姐,你不要哭了。”
於是只剩了她一個人還在哭,熱的手巾,熱的茶,熱的情意,全是恰好的安慰的話語都堆了來,她只得慢慢的在抽噎中停住了。唉,停了哭泣后的心,才真是寸寸的痛得要命的呵!
這一晚她都沒有休息,同她的弟弟、弟媳,和一個住在這裏的年老的侄媳,絮絮的談到夜深。她問了許多,聽了許多,又述說了許多。這全是一切不堪聞問、更不堪回憶的情境,於是一邊講一邊又流眼淚,直到打過了三更才睡。在被窩裏還不免一人悄悄的哭了又哭。她一點也不能同她兄弟相比。他是一個有為的、從小就以聰明能幹為人稱道的男子。而她呢,她只是一個軟弱的女人。他擁有着很豐富的產業,她卻應該賣田還債。她只比他大一歲,他們小時總在一塊玩,她什麼都不弱於他,但是後來,他讀書了,她只關在房子裏學繡鞋上的花。他又進了學,她只能在屏門后羨慕他的榮耀。現在呢,差得更遠了,他有學問,他有思想,他有事業,他的前途無限光明。而她呢,她只能聽么媽的話,孵一百個小雞,養一窩小豬,種一點花生,還種點南瓜!他的小孩將因為他成為像他那樣,像祖父那樣輝煌的人物。而她的小孩就只靠在她的小雞身上,這一切都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能不怨天尤人?尤其使她不甘服的,就是為什麼她是一個女人,她並不怕苦難,她願從苦難中創出她的世界來;然而,在這個社會,連同大伯子都不準見面,把腳纏得粽子似的小的女人,即便有衝天的雄心,有什麼用!一切書上,一切的日常習慣上都定下了界限,哪個能突過這界限呢?
接着,她的大姊和三姊都回來看她了,她的幾個堂姊妹也來了,表姊妹也來了,侄媳們也來了。家裏雖說每天有哭的聲音,卻也有點熱鬧。她的弟媳總是殷勤的款待着這些客,又留下幾個來陪她住。她的姊姊們都是一些會說話的,於是一些新的感觸,舊的嫌隙便都在這些話語,這些比話語更有力的情意中融化了。譬如她對她的三姐就有一點不願說出的不滿,因為在去年,當她丈夫病重的時候,她打發人到武陵城裏來,想向她的三姐借一兩百串錢,可是她卻很巧妙的拒絕了。她明知道她是有錢的,後來還是她把她自己的兩件新衣和一件舊皮襖賣了,才敷衍了那一節的醫藥。但是現在她也把她原諒了。她也許真的沒有錢,也許她已經用光了。她們是親生姊妹,她不會那麼不仁慈的。她三姐又望着她訴說了許多苦衷,她並不是幸福的女人,她無限的同情她。
可是日子一久,更多的空虛又竄了來。她要留她的大姐再多住兩天,她的大姊夫已經到河南去了,而她的大姐是沒有小孩的。她大姐卻為難的說道:
“不,我還是回去,過幾天再來看你吧,反正住的很近。”
“不,你一定要住下,我還有許多事要同你商量。從前你回來住,那回不是十天八天的。”
“你不曉得,五妹,過幾天再來好一點。”
“為什麼好一點?”
沒有法,大姐只好留下了。在吃晚飯的時候,大姐便對大家說道:
“五妹真像一個小孩,硬要拖住我,我實在要回去了,家裏總還有一些事。”
“假如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大姑媽還是再住幾天陪陪五姑媽吧。橫豎是自己家裏,不要客氣才好。”於三太太那麼清脆的說著。而她的大姐只不做聲,又扯到別的話上去了。
曼貞在這時,便也感到在這家裏已缺少了一樣東西,假如在往年,當她的姐姐們要走時,便會有那慈藹的老人,親昵的罵道:“什麼事急不過!不準走!家裏什麼地方住得不舒服?真是女生外向……”
於是在第二天,大姐終於回去了,她也不十分留她,因為她明白了這並不是她的家。大姐很抱歉的安慰着她:“明後天我差人來接你好了,到我家住一陣去,你總得住到下半年才走吧。”
她不能怨於三太太,她是只有比往年招待得更周到,她甚至對小菡都不疏忽,在過去,她從來沒有這樣精細。她的確是一個精明幹練的出色的人物,沒有一個見過她的人不羨慕。她一共四姊妹,都以美著名。她又最會修飾,平日只穿幾件素凈衣裳,薄施一點脂粉,淡淡的兩條柳眉,汪汪的兩顆活溜的眼珠,額上平平垂着一排劉海,又向一邊橫抿了去,因為有孝,只插一朵小小的珠花在鬢邊。她的腰肢特別瘦小,走幾步路總那麼款款裊裊的。她的聲音特別鬆脆,說起話時只覺得太伶俐了呢。她的丈夫也是使她可以向人驕傲的人物。她有錢,她又懂得擺身分架子,她年紀還只二十八歲,就已經有了四個小孩,大女兒已經七歲了。現在她婆婆死了,就讓她當家。她又會一手好針線,綉出來的花,人人都要稱讚。她也識得好些字,她的賬簿記得乾乾淨淨的。她一天到晚都忙着,卻還抽出空來教她的孩子們認字,珠兒已經認得快一百個字了。六歲的玉兒也認得了幾十個字。一到下午就帶着兩個大孩子圍在一張矮方凳上認那方塊字。這是剛剛新出的一種叫看圖識字,一面印上一個字,另一面就畫得有圖,是上海一家書館裏出的,倒很有趣。這天曼貞正在這時走了過來,看看也覺得很好,便問道:
“這個很有用,在什麼地方買的?”
“這是他爹從上海帶回來的,聽說現在城裏有賣的,因為要辦幼稚園了。”
“什麼幼稚園,就是學堂吧。”
“學堂不稀奇,要辦女學堂了呢。說是省里有了兩個女學堂。王宗仁天天來我們這裏,我們家裏這一個也高興得很,忙了一個多月了,不曉得他們忙些什麼,下半年就要開學。一班師範速成科,一班幼稚園,地方都看好了,就在石頭巷,就是從前蔡家的房子,你總還記得。王宗仁做堂長。到下半年,這幾個小傢伙就都要送到幼稚園去了。”
曼貞聽到這個消息,還不敢十分相信,她問道:
“真有這麼回事么?王宗仁是誰?師範班是個什麼東西呢?”
“王宗仁就是王國慶的兒子,他老子還是爹的門生。不過他們現在不管這套了,見面就是雲卿長雲卿短,他們同着一塊兒到日本去的。五姑爺他也熟的。什麼師範我也不懂,說是專門教出學生來做教員的。畢了業就可以當女教員了。倒也稀奇。”
“爹說等我大了,要送我出洋呢。五姑媽!”珠兒的口齒正像她母親那樣伶俐的。
正說著,雲卿從外面回來了,一進屋,來不及招呼,便說道:
“快替我找套衣服出來,又要拜知事去,帽子要換一頂。唉,真是忙死了,五姐,總沒得空陪你多坐會兒。”
“應該這樣才好,像我們想找點事來忙,也沒有事,坐在家裏閑着,才沒意思。”曼貞看見她兄弟那樣好的精神,不禁又羨慕起來,覺得青春離自己好遠了。
於三太太在拿出衣服之後,又捧出一頂帽子來,蛇一樣的一條黑辮垂着。雲卿露出了那截了發的頭,這不平常的樣子,真覺得有點礙眼,曼貞忍不住便問道:
“不是已經蓄起來了的么?怎的又剪短了,難道一輩子就這樣,到人家裏,帽子也不好脫。”
“不蓄了,我們都不蓄了,總有一天大家全得剪去的,到那時才好呢。”
雲卿含蓄的微笑着。好像心中還藏着好些事。他拿着衣服到廂房去,邊走邊說道:
“晚飯我不回家吃了。王宗仁來時,要硯香同他說,要他趕緊到吳鼎光家裏去等我回信。”
“好。”
兩個女人互相望了一望,都明白他是為什麼而出去了。尤其是曼貞,心裏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味。世界真是不同了,雲卿也不同了,他們雖說談得很少,而他的行動的確是不同了。他現在在一個剛開辦的男學堂里教書,但是他教書,同當日父親教書不同。他並不教人做文章,只教學生們應該怎樣把國家弄好,說什麼民權,什麼共和,全是些新奇的東西。現在又要辦女學堂了,到底女人讀了書做什麼用,難道真好做官?假使真有用,她倒覺得不能不動心呢。她們正要繼續談時,大姑太太恰巧來看她妹子。還沒走進房,便喊道:
“三舅媽!你們在說什麼了,這樣熱鬧?讓我也來聽聽。”
她們趕着來迎接,於三太太也趕着說道:
“怎麼一個人悄悄的走進來,難道外面就沒人?這群該死的東西!”
“怎麼沒人,是我叫他們不要說的,想駭你們一跳。”
臘梅跟着進來說道:“老遠大姑太太就擺手兒,叫莫報,就不敢進來了。”
“好,你聽話得很,還不快泡茶去!”於三太太接著說,“想駭我們呢,偷偷的走進來,看,侄兒們都在笑你了,怎麼這幾天都不回來看看?”
珠兒和玉兒都跳起來叫大姑媽。大姑太太的小丫頭四喜捧了一個小細篾籃子進來,裏面裝了四樣精巧點心,一樣一樣放在桌子上。
“嘿,看大姑媽,沒有東西還不回來,就怕我好吃,不好纏呢。”於三太太謝也不道一聲,還笑着打趣她。
“怕我擔心你沒有好食兒吃?我是疼侄兒、外甥女。你不要看不起粗點心,是京貨兒呢,是前天我們嬸子打省里回來,特意送我的,我捨不得吃,帶回來給侄兒們,倒不好,你看你這樣子,不要帶壞我侄兒才好。”
大家說說笑笑便到明間裏來坐下,臘梅又泡出三杯茶,於是於三奶奶說道:
“你們嬸子跟着出去好幾年,怎麼又回來了?”
“他們的事,我通不曉得。怕住不了好久。前日回來,昨日就聽說兩口子在房子裏叫苦,今日就下鄉回娘家去了。兩老就又在家裏罵人,把我也沾上了。我想,吃糖揀軟的,就我好欺。他大兒子一出門六七年,養着小老婆在外邊快活,不管娘老子,這關不着我的事,小老婆也原是他們大家商量好,看中意的。我做媳婦的一不吐口大氣,二不擺個臉嘴,三不錯個禮數,開門七件事,人情來往,大大小小事情,哪樣不是我管?他們只是飯來伸手,什麼地方侍奉得不周到?現在叔叔嬸子回來,有不好的地方,還不是他們自己兒子媳婦;卻要我做嫂子的來頂缸,怕沒那道理!我想想做人做到我這樣子,真不值,我賭氣也回來了。並不是我忤逆,憑良心只要一絲兒懂得好歹,也教人心裏好過點。”大姑太太眼圈兒不覺得便紅了。
“唉,大姐姐!怎麼我們姊妹都是一條命。昨天三姐回來,也說她家那個怪物凶得很,成天搖來盪去,擺格兒,生了一個兒子,什麼好傢夥,早還不是二哥面前的丫頭!三姨爹橫豎瞎起眼睛,也不講體統,總之,你顧面子,他不要臉,你就只得怕他們了。我看,你做媳婦二十多年了,還怕什麼人說你。橫豎他們小兒子媳婦又回來了,你就回家來住它一陣。下半年我回家,你索性跟着我上靈靈溪去,我總只剩了我一個人,什麼人也管不着我,窮雖說窮,總差不了你一口飯。沒有大姨爹來接,你就一輩子莫回來了,怕他那個?”
於三太太也趕着說,“就只怕大姑媽不肯,要是肯,做小兄弟、小弟媳婦的還會不好好孝順么,巴都巴不到。現在媽過了,家裏也冷清,事情又多,我又沒經過場兒仗兒,得姑媽們長住在家裏才熱鬧呢。他爹還說明年要出門,家裏屋子又空,就是姑媽們不肯幫我的忙,怕也要看侄兒們面上,不回來住也不成呢。”
幾人正說著,丫頭們來請吃飯了,於三太太吩咐燙好汾酒,請大侄少奶奶出來,這位堂侄少奶奶已經五十多歲了,是一個最會湊趣的人。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學會了一些詞兒曲兒,要什麼就唱什麼,生丑凈旦,行行精通,有時三杯酒一蓋了臉,看嬸娘姑媽顏色,也走下席去,舞着衫袖做出角兒來,惹得人笑得肚痛。今天她本來有點不好,睡了。於三太太因為看見大姑奶奶不快活,特意請她出來好解解悶,她是老趕熱灶的滑兒,看見這位叔叔事情好,有錢,嬸娘愛奉承,只喜歡聽好話,便趕着逗趣,一年倒有好幾月要住在這裏。她一走出來,便搶着說道:
“啊喲!大姑媽回來了。今兒做媳婦的有點不好,睡了,不曉得,侍奉得遲了,請大姑媽恕罪。嬸娘曉得的,就替我說一聲好話吧。”
“我才不替你說,我不曉得你什麼地方不好,大白日睡覺,懶蟲!既然來遲了,吊什麼油嘴,快拿大杯敬姑媽們幾杯酒,罰說兩個笑話,唱三隻曲兒。”
“酒是要敬的,還要敬嬸娘呢,真是一年到頭辛苦了嬸娘,管理這麼一個家,好不容易!看我們於家,老輩子,小輩子,有哪個趕得上嬸娘能幹。姑媽們也知道。叔叔成天忙得很,弟弟妹妹又小得很,就讓做媳婦的敬上一杯感恩謝勞吧。臘梅你們不要笑,只望我會唱鼓詞兒給你們聽?今天我真不唱,又像上一次,把一隻耳墜子也不知掉到什麼地方去了。叔叔曉得了會罵我老癲子沒規矩。嬸娘又不管,把過都往我身上一推。我才不上當,我不來。”
曼貞和大姑奶奶都看不上她那勢利勁兒,平日都不喜歡她,不過大家逗着玩時,倒也覺得有趣,她雖揀着人奉承,卻不傷着哪一個。所以也跟着說笑。
“撒什麼老嬌,你不唱,要臘梅她們趕着你唱。多灌她幾杯,就不愁她不乖乖的唱了。”
“叔叔回來了呢,罵起來,我就說都是嬸娘興的頭兒,我踅身往後房一躲,不管賬好了。”
“好,你躲到後房去吧,都莫出來,你伯叔叔沒有看見過你那醉樣兒,賣什麼嬌?”
“怕什麼?不過是禮數兒,好說我十六歲就到了於家,學了四十年還不懂得規矩!真的我這老丑物還怕什麼,當日叔叔抱在手裏的時候,還不知撒了多少泡尿在我身上呢……”
正說到熱鬧,硯香小童慌着來報道:“老爺回來了!”
雲卿帶着幾分酒意跨了進來:“你們好熱鬧!笑什麼來着?”
大侄少奶奶慌着站了起來問候,故意裝出一副小心樣兒,惹得大家心裏更好笑。
“要問么?大少奶奶說你在她身上撒尿呢!”
於是一屋子人都笑了,小孩子們遠遠坐在小桌子邊,也跟着笑。丫頭老媽都忍俊不住,悄悄的蹩着腰。大侄少奶奶蹬着腳,連說道:
“嬸娘好冤我,不要聽嬸娘冤人,我哪敢……”
大姑太太也說道:
“雲弟,什麼地方偏了來,臉還紅着。”
“吳家請客。你們二哥也在那裏,兩年沒見着他,他更養得好了。學問也長進得不少,還是外邊跑跑的好。”
“所以他又要出去,家裏總蹲不住,他要出去,我們嬸子怕要跟着,他們甜蜜兒似的。”
“怕不出去了。今天王宗仁請你們嬸子做保姆,我聽着你們二哥答應了,過幾天就會送聘書去的。”
“是的,她在上海進了一年多學堂,腳也放了,頭上不戴花不戴鈿,衣衫樣子也是上海派兒,好瞧不起人。”
“論先前她還在大姑媽面前問字呢,進了一年多學堂,未必就有什麼了不起,果真比大姑媽強那點兒?論讀書,怕還差三姑媽遠了;不講當初替三姑爹教學生,還不知替改過多少卷子,楊大太太拿了她倆做的一本詩,給她翰林哥哥看了,他還贊好,說是真才女。她還教書,那我們姑媽們不都是女先生么?”大侄少奶奶趕着逞嘴。
“你哪裏懂得?現在另是一個派兒了。文章都變了樣子,我們這位二老爺還說他哥哥的文章不通,可是他哥哥總是個舉人。我們弟媳婦你說她學了一些什麼,左不過是哼哼唱唱,用一根針兩根針織小孩帽子,什麼袖籠,一點粗針線,差繡花品金遠了,可是這是新樣兒呀!三舅媽,不怕你那一手好針線,卻只能等珠兒大了教教她。還有你那一肚皮鼓兒詞兒,唱得再好些,只好放在肚裏爛掉,拿不上正經檯面。現在時興的是什麼‘烏鴉烏鴉對我叫’。我看我們倒也罷了,左右也跑不到什麼頂兒尖兒上去,就是只怕有許多爺們要跟着風浪走下坡路呢。我們后屋住的章家兩父子,哪一天不把現在這些年輕人罵幾句。雲弟!你當然也是‘新學’,到底有些什麼不同?”
雲卿只好陪着她們笑,把話題又搭在別的地方去了。
可是曼貞自從這天談話之後,心裏就總像有個什麼東西梗着,許多問題得不到解決,不好意思拿出來商量,她實在有點心動。她從小便羨慕她的弟兄,她是不願只躲在屋裏過一生的。她看過幾本從外國翻譯來的小說,不知有多麼羨慕她們。你看,像程家二嫂,往外邊跑了一趟,進過學堂,她現在就也是先生了。她當然懂得許多她不懂的,她又可以自立不求人。她也只比自己小了幾歲,……不過,她到底是三十歲的人了,而且,別人是有着懂新學的丈夫做主的。她哪裏能夠打比?江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學堂里總是好歹不齊,江家的少爺們,也只准在書房裏讀書,哪裏輪到她一個做媳婦的挾着書包上學?就是准了也不知道學得會學不會。她把這些都悶着,一個人天天心裏打着算盤。過了幾天,程家忽然來了請帖,帖尾上只寫着“程本於”她們就都猜定是他們二嫂子從娘家回來了,大姑奶奶替她接風請幾個姊妹陪着玩玩。差來的人說,請的人不多,都是幾個常來往的太太們,一定要請這邊舅太太,姑太太過去坐坐。到了那天,於三太太因為家裏事情多,大侄少奶奶又到前街的叔叔家去了,沒有去。曼貞卻非常高興這一個小小宴會,因為她很急的想看一看這要做先生了的人。她辦了四盒點心,換了一件品藍軟縐的夾衫,四周都是滾黑邊,壓銀道兒。倒袖也是一式。系的是百褶黑湖縐裙,裙的填心上也釘着銀絲邊。穿一雙藍紗鎖口的白綾平底鞋。頭上扎了一條白絨線,一式兒插着幾根琺琅的銀簪,一枝鸚鵡摘桃的琺琅壓鬢花。倒也素素凈凈大大方方。
這天程家雖說只請了十來個女客,卻熱熱鬧鬧早都到齊了。都是穿的時樣衣服。什麼四季花緞,十樣錦緞,鑲花邊兒,品金邊兒,真是五顏六色。頭上的金珠寶石,顫蓬蓬的京花,還有手上帶的,躲在裙裏邊的各色繡花鑲花的精緻的小鞋,分不清誰好誰歹,誰美誰丑。只有曼貞,因為是守節的寡婦,才打扮得那麼一副淡雅裝束。卻誰知這位程家二嫂子才真特別:乾乾淨淨一副臉兒,脂粉不施。頭上也光溜溜的,只一根金簪子綰着髮髻,耳環戒指都不戴。穿一件灰綢夾衫,滾一道窄邊,袖口小了好些,正身也短些。大褶黑裙系得高高的,腳全露在外邊,放大了好些,光面元色閃緞鞋,連白襪子也看見了。大家都同她說客氣話,恭維她,問長問短,心上卻安着一個心:“難看死了!”
後來有個姓李的太太就問道:
“二嫂子!你從大地方來,見的世面多,講一點我們聽聽,開開眼界,只聽說上海是繁華世界,洋場世界,三教九流,大商大賈,到底熱鬧到一個什麼樣兒?那裏的小姐太太們說是打扮得千奇百怪,好看得很呢。像你們女學堂里,大家在一塊,倒也好玩,大約都像你這樣兒穿戴?”
她們雖說並不真的怎樣看得起她,而她還是老老實實的答應她們。只是不知誰又尖着聲音說了:
“什麼二嫂子,得改口了,聘書上都寫的是金先生瓊,以後要叫金先生了!”
“對了,我們都叫她金先生吧!”
真的從此以後她都被人叫着金先生。
曼貞便也說道:
“在外邊跑跑總是好的。不講別的,天地邊兒也大點。我們才真是井底之蛙,懂得什麼?你們進學堂,讀的書很多吧?說省里也有女學堂,大約全是年輕人,像我們這樣年紀,怕就要成笑話了。”
於是金先生趕忙笑着說道:
“哪裏,要是五姐進學堂,真不嫌遲,別人四十歲的人還有呢。學堂里科目是很多的,國文,修身,地理,歷史,總有十幾門,不過也並不難,你一學就會懂得的。”
“啊喲!駭死人了,一來就十幾樣,從前男人們讀書倒容易得多。這個什麼學堂,一輩子我也弄不來的。”另一個太太插嘴說。
“我想這些倒也算了,昨天聽舍弟說,還要上操,跑,這才是難事,莫講怕羞,只這雙腳也就要命了!”
“那也不難,只消你肯放,慢慢地把裹腳鬆開剪短,自自然然就大了。像五姐現在洒脫,沒有家事,住在家裏也悶得很,不如進了學堂一來有事,二來有伴,混混還好點!”金先生又鼓動她。
“五姐也想進學堂了。五姐!你就進了吧,讀兩年書,不也是先生了么!”
“先生倒不想做,只想多讀點書,學得一門本事。”
講講笑笑天晚了,酒席一散,便陸續辭了回去。曼貞正要走時,她大姐便止住道:
“急什麼?你後頭走吧!我多派一個人跟轎好了。”
客人都走完了的時候,金先生又把曼貞和另外一個剛上頭的大姑娘留到她房裏去吃茶。大姑太太也在那裏陪着。於是金先生說道:
“五姐,不是我勸你,你總也有點想吧,這位吳家么妹下半年也準定上學了。他哥哥吳鼎光先生很開通,說連她嫂嫂也要一道去,她嫂嫂只小你兩三歲,你怕什麼?”
“不瞞你們,老早就想得很了,怕不成,不敢講出來,又不懂得到底是一回什麼事,現在倒要問問你們。”
於是他們三人又談了半天,越談越有勁,大姑太太是不贊成她妹子的,不過不好當面反對,只說了一句冷話兒:
“做不到的事,還是不想的好。她一個年輕寡婦,江家哪裏肯放她出來跑?究竟五妹也該圖個好名……”
曼貞聽到這話,像刀絞一般,卻沒有什麼好說,她並不怨恨她大姐,實際上的確這樣,她要進學堂,是沒有什麼希望的。
天氣一天天的熱起來,城裏又沒有什麼地方好走,除了替孩子們做做鞋子就沒有什麼好消遣的了。於是曼貞就代替了於三太太,每天上午把四個孩子弄在一塊,教他們認一點字,又為他們講一點故事。珠兒已經很會聽故事了,便是姑媽不講的時候,也嬲着她講。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她一聽會了故事,總能很清楚地複述出來。她非常喜歡認字。一見了人便要矜誇的說:“下半年我就要上學了,爹說等我大了就要留洋,爹喜歡我,不喜歡玉弟,仲弟……”她的確是一個被寵愛的孩子,曼貞也非常喜歡她,也感覺到有一種不可想像的光明在她的前途,那些新的生活的燦爛,是她們這老一輩的人做夢也夢不到的了。但是她更愛她的小菡,因為她可憐小菡,小菡的命運離她表姊的太遠了。小菡是一個沒有父親的窮小孩,她只能在經濟允許的範圍里讀一點兒書,等着嫁了人,也許做一個不愁衣食的太太,也許像她的母親一樣,也許還壞些,她不大敢想孩子們的將來,她怕有許多更壞的境遇等着她們,因為她對眼前的生活就沒有把握。可是小菡卻一點也不懂,雖說常常被表哥表弟們欺負得哭,連秋蟬都氣得躲在房裏罵,她還是比在鄉下時更高興,因為這裏鬧熱,有伴,表哥雖說打了她,她被秋蟬拖到後房裏,不准她出來玩,但是只消一刻兒,表哥又會拿了玩具或是糕點來找她。她又從表兄弟們那裏學會了一些歌,她也教他們一些。她跟着他們在媽那裏認字,聽故事,她跟着他們,讓迎春秋蟬帶着,溜到后花園裏去玩,采一些花,又揉碎了,捉幾個蝴蝶,又讓它們飛了,又揀一些石子,堆成小屋,又看看缸里養的小金魚,表哥伸手去捉,他把一條弄得快死了,迎春罵了表哥,還悄悄的打了他,吃晚飯的時候,表姐告了舅媽,迎春就挨了打。迎春背地裏罵表姐,秋蟬也幫着罵,小菡覺得這些都有趣。媽又更愛她一些,有幾次她看見表弟被抱在舅媽身上,她要媽也抱抱她,媽就真的讓她在她膝頭上坐了一會兒。她是真的高興了。只是她總還有一點兒掛牽那美好的靈靈溪。因為她常常會忽然的同媽或是秋蟬說:
“沒有人捉蟲蟲,蟲蟲要吃菜菜吧?”
“鵝鵝睡了沒有?”
有時聽到別人講起家時,她竟熱烈的央求她媽:
“媽媽!回家去呀!那裏有雀雀,有風,有牛吃草。”
不僅在這個小小的腦中,不能忘去靈靈溪,就是秋蟬,在城裏也住厭了,她覺得在這裏做客,真拘束得很,她從前討嫌么媽一張碎米似的嘴,現在卻念起她來。她常常悄悄的同奶媽談道:
“猜我們的那些雞好大了?么老媽一定忙不過來。奶媽,好落順兒在家裏享福,他一定跑到什麼地方野去了!”
奶媽也喜歡談鄉里的一些事:
“今年的雨水是好,要伏天有幾個大太陽才成,真是我們都是靠天吃飯,我老闆不曉得怎樣了,信也聽不到一個,伢兒也不曉得乖不乖?”
“奶奶答應么老媽回鄉下歇伏的,不曉得怎麼還不說動身?鄉下夜晚多好玩,滿天都是星,遠遠近近全是蟲叫,還有那咕咕的蛙兒,嘿,真好玩,想也想不完……”
正好這時么媽卻從鄉下請了一個人來問候她奶奶來了,是住在墳園的張大福的老子,還挑了一擔雜七雜八的送這邊舅太太的東西。把一個秋蟬喜歡得了不得,背着人悄悄跑到後院去找着張老爹,又不知怎樣說才好,只問道:
“你到過我們家裏么?么老媽好吧?我們家裏養的那些東西都好不好?稻長得什麼樣子了?我們奶奶同你說沒說幾時回去?”
張老爹盤着一根小辮子,用一塊藍布挑花的大手帕抹頭上的汗,坐在一張矮凳上正歇息呢,他一看見秋蟬走了來,便也親熱的說道:
“啊!大姑娘!你好!在城裏住了幾個月,蓄白了呢,快不認得了!”
“呸!人家問你正經話。”
“家裏都好的,么老媽叮囑接你們回去,她會把屋子收拾乾淨,要用的東西都會安排好。可是剛才奶奶沒有說什麼,我想就得動身了。三老爺的周年不就快到了么?”
“嘿,真是,還是你們記得,怎麼你們不來轎子接,又不多來幾個人?”
“呵!姑娘!你只曉得講,田裏活好放得手的?城裏有的是人,轎行里莫說我們回去只幾頂轎,就再加一倍人也叫得出來。還怕沒人抬你回去?”
“喊不到人再好沒有,秋姑娘,你就住在我們這裏,一天來後邊轉一趟兒,到我有了兒子,包上五台山,還願去。張老爹,你看她來城裏一趟,發了好多身了。”王廚子,勒着衣袖從側邊房裏走了出來,涎着臉打量着她。
“呸!不是好東西,告了舅太太,攆了你滾!”秋蟬紅着臉便跑走了。還聽着王廚子的討厭的笑聲,和老爹的聲音:“啊!於大叔,你好,么老媽問你呢,”老於也拖着煙管走到院子中了。
曼貞並不能忘記靈靈溪的。她想那裏的太陽,那些在太陽里飛着的蝴蝶、蜻蜓,那些在太陽里蒸發出的草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那些在太陽里躲在樹葉底下睡覺了的小鳥,靈靈溪里的小石,在陽光下,閃着五顏六色的花紋,它們唱得更熱鬧了,池子裏的晴空,更顯得清澈,藍得可愛,可是更白得可愛呵!她更想着么媽,她在太陽底下,臉兒曬得一定更紅了,額頭上不住的沁出汗來,稀稀的銀髮,露出幾根在她的挑花的包頭外,她的那些皺紋,只畫上一層渾樸,她辛苦的操勞着,可是她快樂,好像她拿着了一個什麼生命的柄,而且她拿得那樣的穩,一點也不放鬆的,她有着一種最純潔的簡單的心,使人覺得她簡直像一個天真的小孩,然而卻更能敬重她呵!這城裏找不出像么媽的那麼一副臉,一副神氣,曼貞常常覺得寂寞,她也常想趕快能夠見着她,聽她談一些家裏瑣碎的事。可是,曼貞卻又願意再留在城裏,不怕這裏有苦的生活等着她。她不願再依照原來那種方式做人了,她要替自己開闢出一條路來,她要不管一切的譏笑和反對,她不願再受人管轄,而要自己處理自己的生活了。么媽的來接,更使她有了最後的決心,她便在那晚正式和她有着新思想的兄弟來商量了。
“你看呢,我簡直是想亂心思了才這樣決定的,實在也沒有別的路走。”曼貞在說完了許多她的困難,她的希望之後,便這樣徵求着雲卿的意見。
雲卿坐在書案的那一邊,把兩個白拳頭放在書案上,半天沒有答應一句話。於三太太坐在檔頭,更是一聲不響,只把一盞高腳枱燈拖在面前,剔着那裏面的幾根燈芯。
曼貞看見她兄弟半天不說話,才又說道:
“我想你當然贊成,你都幫着王宗仁辦學堂,要別人家的姑娘們讀書,未必自己的姐姐要讀書,你又不說好了。我的難處,我也曉得,不過因為小菡她爹死了,頭上還扎着白繩,兩邊都是詩書做官人家,不好拋頭露面,我想這是不要緊的,我自己的行徑我自己拿得定,我不走差一步就是,姑娘們好去的地方,我都想想再去。眼前別人說閑話,我不管,到後頭總可以看出來的。真的,江家已經有那麼多節婦牌坊匾額,我好不替我的兒子爭面子,肯落一句話柄兒給人?至於江家那邊,我自己對付,爺爺們既不能替我還賬,又不能替我撫孤,也就管不到我許多,我只要規矩,不差禮數,我就不怕。我懂得你的心,總不叫你為難,替我擔承,他們說起來,你總是我兄弟,不是我哥哥。不過我假如要讀書,就得搬來城裏住,我打算把家產統統賣去,在城裏再置一所住房,許許多多事情,都得請你替我上前,你要能答應我這個麻煩,我一切事情才敢動手,我到底是一個女人,又只有你一個親人。”
雲卿又停了一會,他是知道曼貞的性格的,他知道要阻撓她也沒有用。何況這個世界是在一天一天的變,只要江家沒有人出來找他生氣,倒也沒有什麼要緊。橫豎,她又沒有公婆,大伯子是死了,二伯子又出了家,而且曼貞的話也有理,他江家如要來管她,就得都管,他又想了一下才答道:
“是的。我想你這樣也好,你不怕吃苦,有這個志氣,莫說我們親姊妹,就是旁人也得幫你,你儘管放心。至於賣產買產的事,放着以後慢慢說呢,這個不容易,江家沒有人出面,是沒人敢要的。你就住在我家裏,也不少你們幾口飯。不過,一過了暑假就開學,開學前還要報名投考,你回去趕得來么?你總還要同他們爺爺先說一聲。”
“我倒不那樣想,要說總不會準的,那時倒不好辦,還不如先進了學校再講,等到下半年田裏忙完了,我再回去,田是早就託了他們賣的,祠堂里早准了,我剩下的一點芝麻大的家私,他們比我清楚得多。我就來武陵住,他們也不會不肯,比不得沒有兒子的人。只要你不阻攔,有事肯替我出個頭,我就有膽子了。”
雲卿不好再說什麼,只談了一點家常,又談了一點外邊學堂的事,曼貞也就很滿意了,她聽見已經敲二更了,才辭了回房去。他們又送她到房門口,臘梅捧了一支小蠟燭出來照着。
一轉回房,於三太太便生氣的說道:
“我說要讀書,你就不準,偏生她一說讀書,你就幫她。”
他拉着她的衫袖坐了下來,笑着說:
“你怎麼同她打比,你也去上學,把這家小孩子們交把我來管么?”
“哼!”她又一扭着哼道:“告訴你,幾娘崽成年住在這裏吃飯倒不打緊,可是她上學堂,頂好把她兩個小孩也帶去,放在家裏交把誰?我已經夠了,管不來許多,你倒會做人情……”
“啊!不要這樣,她的小孩當然也要上學的,不過現在還太小,你就看我的面子幫着她點,她是個好強逞勝的人,到現在這樣也是沒法,誰知道她是這樣一條命,早先下訂時,她公公在貴州還做着制台。媽過世的時候,在我們兄弟姊妹面前,還那樣叮囑說照顧她,要把玉兒同小菡的婚姻訂下來。那麼,小菡也就是我們家的人,這孩子還乖,這是老人家的遺囑,五姐不會不答應的,我想等她爹一除靈,就好下訂了。你不要那樣,她心裏未必不曉得好歹,別人也說你賢惠,再不然,我就先向你道謝……”他一邊說著一邊就伸過手去……
“好,算了吧,聽你這一副甜嘴!就是我不好上學,一輩子做你的看家奴才,還不賢惠……”但是她卻說不下去了,有個什麼東西壓住了她嘴唇。
於是,在第三天,張老爹,獨自一人回家去了。還零零碎碎帶了一些驚人的消息。秋蟬也只有張着好奇的眼睛來望着她奶奶,和一天逼近了一天的新的時日。
三
“你們學的是什麼字?我是最喜歡魏碑,大方得很,可是舍弟卻要我學趙字,說合適些。趙字要寫得好才好看,稍微不到家,就不好看了,你們以為怎麼樣?”曼貞這天穿一件金銀葛的單衫,舊的花邊全拆去,袖口腰身也剪小了。新拓來的鞋樣子的鞋,剛剛上腳。她正打疊着精神在她父親的書樓上招待她新識的客人。
“趙字,是最好看沒有的了,我平日倒最歡喜看它。不過學字也不是容易事,考究起來,也大有學問,雖專學一家,也還要博覽雜觀,得心應手,縱不能自成一派,大約也就看得過去了。我在家裏看得很有限。五姐這裏是世代書香,家兄時常談到,於老師的碑篆行草,都是了不起的。就是雲卿世兄,聽說也是八分專家。日後有便,倒想借幾本碑帖看看呢。”這位近視眼的大小姐名字叫于敏芝。她哥哥是武陵有名的人物,剛剛從日本軍官學校回來,預備到省里做官去。她因為許配的人家不好,一心不想嫁過去,挨到現在已經二十二歲,在家裏常常寫字讀書,確是一手漂亮的趙草,四六文也裝了好多。平日不大同人交際,也不大看得起人。聰明倒是很聰明的。可惜生就一雙近視眼,臉皮又黑,又不會梳頭,拖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背有點駝,腳又包不端正,不會打扮,衣服裙子顏色總配得難看,所以喜歡她的人很少。她剛從鄉里來,住在她哥哥家裏,也是要進學堂。她哥哥同雲卿是很好朋友。曼貞她們都愁進學堂時沒個熟人,所以也請她來先會會。
“是的,敏芝小姐的字,是久仰的,以後全靠指教,請不要客氣。我小的時候,也只鬼畫桃符的畫了一下子,後來就全都丟了,說女人們學來沒用。前幾天才又臨時抱佛腳,找了一本帖,發了一枝羊毫筆,手都打戰呢。管它,橫豎我不過跟着你們後邊跑跑,也就不怕丟醜,幾時寫兩張請你們看看,要不笑我才好呢!”曼貞這麼謙虛的說著。
“五姐才真客氣,我們都還全靠五姐帶着。”吳鼎光的妻子嬌聲的說。她年紀雖說已經二十七八,可是俏皮得很,長個子,髮髻梳得很高,長長的臉龐,端端正正放在頸子上邊。也是一個愛看小說的人物,《筆生花》、《孟麗君》是她最熟的。這天她帶着她丈夫的么妹吳文英一塊兒來了。她因為沒有小孩,又加上吳鼎光的慫恿,也預備進學堂玩玩。
“看,你們這幾位盡講些什麼學問,吊字眼兒,連茶也不喝一口,都冷了。五姑媽!你請請她們吃點粗點心吧。吳小姐真客氣得很。”於三太太從走廊上轉了進來,她已經陪金先生在外邊站了好一會,她接著說,“我這人真痴,有凳子不知道坐。唉,金先生怕不怎樣,到底是放了腳的好。臘梅,你拿大姑太太的煙袋來,怕煙蟲兒要爬出來了。”
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坐在另外一張茶几邊,三姑太太老訴不完她家裏的一些慪氣的事,姨太太怎樣撒潑哪,丫頭怎樣放刁哪……原是最會應酬、最會做詩吃酒的人,到現在全被世俗的瑣碎纏住,她對她妹子所忙着所高興的事,一點趣味也沒有,而且對於這幾個年輕的新客,也顯出很大的冷淡。
金先生也跟在於三太太身後走了進來說道:“吳么妹真是安嫻得很,她們老太太昨天還同我說,愁她太不做聲了。我告她要是進了學堂,學得調皮起來,怕老人家又會頭昏呢。么妹!你莫老做客!也來玩玩,看看他們這園子,比你們家的怕要大些呢,城牆上有人走過身,也看得清。”
曼貞便邀她們走出去看看,邊說道:“園子大是不大,不過佈置得總算還可以,全是先父自己的計劃,從前倒是應有盡有,自從他老人家一過世,家兄不在家,舍弟又忙,就一年差一年了。當日我在家的時候,每天都要來這裏陪他老人家走走,下下棋,現在也就難得一個人走到後邊來。三舅媽!等下要他們多采點花兒,送她們幾位都帶一點兒回去插插瓶。”
於是大家都走到廊上了。廊不大寬,低低的檐邊,吊得有兩個精緻的鐵馬,風吹來,響着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展在眼前的,是一片藍紛紛的天,和在天底上長長的畫著一排美麗的灰色城垛,還有那城牆上的一片與天相映的綠茵。綠茵上,一段一段的曬得有些白布。藍天上不斷的有白雲在變幻。間或有一兩個人影閃過去了。或是坐在那城垛上,遠眺着城外。這並不是怎樣了不得的景色,但是在城居的人,卻真使人留戀呢。園子是在下邊,從上邊望起來,的確不大。但是一些假山假水,花棚花台都位置天然。就是一花一草,也點綴適宜。不過隨處都可以看到一些碎瓦青苔,蛛絲鳥糞,雖說紅花綠葉,很是繁鬧,總掩飾不了一些荒蕪。而且這幾幢書樓,也顯得有點頹舊了。
廊上有兩個綠花瓷鼓凳,又搬了幾張湘竹小椅。一陣一陣的和風吹來,帶一點花草的香味,也帶一點悶。飛過的小蜂,也來繞一轉兒,吳文英怕蜂子,駭得嚷起來。大家都笑了,又快快樂樂的說笑話。臘梅和秋蟬都跑到園子裏,采了一些花,又采了好些朵建蘭,於三太太就搶着來替她們簪在頭上。只有曼貞一人沒有戴。於三太太在自己鬢邊插了一朵,襯在她那俊俏的臉兒上,又加上那時時都在笑着的甜蜜的笑渦,更顯得美好。後來又是她提議,邀着大家到花園去轉了一轉。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算是沒有陪她們下去。
小菡也被秋蟬帶到花園裏來了。她是從來不怕生人的,她指點一些小花給她們看,指點出那藏在花叢中的蝴蝶,又在她們前面跑開去,兩條垂在兩邊的小辮,就像蝴蝶似的飛舞了起來。曼貞又特別指着金先生,要她行鞠躬禮,叫先生,因為再過一個月,她便是她的學生了。金先生也喜歡小菡活潑,她牽着她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菡。”
“小菡你幾歲?”
於是她舉着她的兩隻小手,一隻手伸出兩個指頭。
大家都笑起來了,于敏芝說道:
“就上學嗎?怕太小一點,樣子是聰明得很。”
“不要緊,橫豎有伴,她表姊表哥都一同去,還不是去麻煩金先生么?這孩子記性還好,跟着她表姊認得幾十個字了。”
“小菡,你會唱歌不會?”吳文英也趕在前面牽着她。
“我會。湯伯伯告我。告我唱‘紅豆生南國’。”她張了兩個大眼睛望了一忽兒,不知道映在她小眼裏的是吳文英的年輕的美臉,還是另一張,睡在煙燈旁打皺的臉兒。她忽然又像醒了似的,特別高興的飛似的跑到前面去,咿咿的唱着“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她那和尚領的夏布短褂,藍布上挑了許多小白花的衣褲,在那活潑的四肢舞動上,更覺得她的天真的歡愉。吳文英的嫂嫂想道:“要是他看見了這孩子,一定喜歡得很的。”她的確希望有一個孩子,因為她丈夫是非常愛小孩的。
於三太太也喊人把珠兒和玉兒兄弟引來了。真是出色的三個漂亮孩子,樓梯坎子似的。穿一式一樣的東洋花布操衣,一邊有一個小口袋,一式的黑洋緞朝鞋,都有着他們母親的明眸和小嘴,也都學會了他們父親的軒然氣概。小的兩個還沒有蓄頭。珠兒已經把前面左右三個小髮辮歸總在後面,編成一個大辮垂在背心裏。結辮的繩都是五顏六色的花線,四周都蓄得有一排劉海。雖說小小年紀,倒很懂得一點應酬,而且在丫頭面前,也會擺出小姐的架子,迎春和小蘭,有時也會被她打幾下的。
她們混在大人中玩了一會,得了許多果子,得了許多讚美的話語,把於三太太樂得更笑了。後來才喊丫頭們把她們引開去。小菡只想再多留一刻兒,也不準。小菡從小便同么媽湯伯伯們玩慣了的,她常常喜歡聽大人說話。媽不准她的時候,只消給一點臉色她看,她便懂得那意思,而且寂寞的伏在秋蟬的手膀上,隨秋蟬把她帶到什麼地方。秋蟬是懂得她的,也最愛她,自從到武陵更覺得愛她,秋蟬拿兩個大桃子給她,騙她說:
“前邊有打鼓鼓的,我們前邊去,我們擺家家年,看玉哥哥要偷我們洋囡囡了……”小菡總有大半天不會做聲,不吵也不笑。在這種時候,秋蟬就更愛她,常常索性兩人躲在房裏,不同那些孩子去玩,她為她講點故事,她便靠在她身上靜靜的聽,張着兩個眼睛望着她,她一停了,她就要哼着說:“講下去呀!以後呢,那個蠢小孩怎麼樣了?”
曼貞和於三太太留着她們吃了酒飯,才打發轎子送她們回去。過幾天吳鼎光家裏回請她們。金先生也請了曼貞,很願同曼貞做朋友。連于敏芝也借她哥哥家請了一次客,又多認識了好些新朋友,都是預備進學堂的,全是將來的同學,多新鮮的一些名字!
武陵的夏天是不舒服的,可是今年倒也不覺得怎樣熱,因為總有新鮮的事忙着。來的客人沒有一個不讚美於三太太賢惠能幹,沒有一個人不誇她美麗,於是她便更出落得美麗,和更做得賢惠了。曼貞雖不免要同許多人應酬着,可是也不忘她心裏所收藏的凄苦的心。每天清晨,便起來了,這時屋子裏還沒有一點聲響,從窗子外邊有一絲風吹來,還帶一點點夜來露水的涼意。天上滿映着紅霞,預告着有一輪火似的紅日就要升起來了。冥冥的空中,無底的,像又有些什麼東西的,使人望得有些虛浮的感覺,好像嫌自己笨大,又嫌自己矮小。檐邊又張上一張新的蛛網了,這小東西真勤快,每天三喜都用竹竿子把它挑去,可是每天夜晚它總又重新布一面,那上面一定粘着好些小蟲。捲簾的繩子上,也歇得有兩個蒼蠅。她不喊醒丫頭們,在窗子邊站了一忽兒便坐在桌邊了。桌子當中安放着一個羅鈿大鏡盒,可是她卻懶得梳妝,把它推到一邊,而從屜子裏拿出那本大帖來。硯池裏裝得有昨夜磨好的墨汁,於是她聚精會神的臨着。她進步得很快,的確已經寫得好多了。老媽子們這時大約起來了,有一些開門的聲音,輕聲在打掃。奶媽還抱着嬰兒睡在側床上。小菡已經在後房裏叫秋蟬。這個孩子總不肯多睡,一早就叫了起來。曼貞也不理會這些,一口氣寫了三張九宮格,直到手腕有點酸痛,才丟開筆。於是秋蟬便帶着小菡到前邊屋裏來。小菡一走進來便喊“媽”,她手裏拿了幾條沙仁糕,穿一件舊汗衫,鞋頭上包的半截白布,髒得很厲害了。於是她想着她的一些家產,鄉里大約還可以找一點布替小菡做衣,但在武陵城裏卻只好買了新做。她又計算了一下,她自己得添兩件新衣,新鞋,除了繳學費之外,總還得留一點錢買東西,秋蟬捧了洗臉水進來,秋蟬也沒有帶秋天的衣服來。她吩咐道:“你沒有事的時候,照應一下小菡吧,你看她的鞋髒得那樣了,也不替她換塊布……”她一邊便走到床後頭,在一個小箱子裏取出了一對金絲疊的釵頭鳳,這是她陪嫁的東西,她一共也只用過三四次。她想這個東西怕沒有什麼用處了。她把這一對東西交把了雲卿。在這天晚上,雲卿帶回了五十串小錢給她,都是一式的李元亨布莊的票子,她有這些錢,又是高興,又是難過。
寫字的事還不很難,因為預備考,她又在家裏學着做了兩篇文章。她在父親的書樓上找了幾部《四書》、《史記》之類的東西,成天用心讀着。雲卿替她找了幾本時文。她一有不懂的地方,便翻《康熙字典》,或者問雲卿。於三太太常常笑着同她說:“你不要變成書獃子了。”
更使她難過的,還是那一雙腳,剛剛把腳布剪短,下地時多痛,包鬆了也痛。但是她總希望她的腳可以趕快大一點,便忍着。夜晚赤着腳只穿一雙襪子睡,白天也只鬆鬆地包着五六尺布,有時痛得不敢下地,同剛剛裹腳時一樣的痛。她怕到了學堂要走路,便總是站的時候多一些,屋前屋後轉一趟。於三太太不十分同意,她同她說:
“像金先生、于敏芝那些腳到底難看。你看于敏芝她一走路,老是翻開裙門,現在上海那些地方也許時興大腳了,不過我們這裏總還沒有興。我看要大還容易,假若後來又興小,可就不容易了。你看吳鼎光太太她也不放腳,她俏還俏,就是高了一點,皮色也差一點,你看呢?”
“不管時興不時興,腳總是大些的好。我在鄉下看見一些鄉下女人,山上也去得,水裏也去得,同男子也差不多,我真羨慕。好看不好看,我也不管,只要能夠走路,中一點用,就好了。”
“又不要你上山,又不要你下水,學堂里總還是讀書,大家斯斯文文,腳放得好,也還罷了,要是茄子不像茄子,苦瓜不像苦瓜,到底不像樣。珠兒這一雙腳,我就愁不知怎樣才好,她爹總說不準包,要把她留學的,只是攔也不攔一下,明兒同男人們一個樣也難看,我想再過兩年怕也該包一點點了。”於三太太也是有一雙好腳的,她無論如何捨不得放,她在這雙腳上吃了許多苦,好容易才換得一些名譽,假若一下忽然都不要小腳了,她可有一點說不出的懊惱。
曼貞看得出她的許多不同意的地方,並不止在一雙腳上,無論什麼事,她們都有兩個相對的意見。譬如曼貞以為于敏芝不願意嫁人,願意多讀書,便很同情她,而於三太太卻要常常訕笑她的樣子,假如她沒有她軍官哥哥,便得不到一些恭維了。於三太太總要說一點吳鼎光妻子的壞話,說她是生意人出身。她又總說金先生並沒有學問,她又總同三姑太太罵姨太太,而且自從她的婆婆死後,她的確常常都要打丫頭,好幾次丫頭悄悄的跑到曼貞處訴苦。曼貞偶爾也替下人們說一兩句好話,可是她知道她的話的力量,她心裏雖說明白,口裏也不說出,常常一到快要衝突的時候,她便說別的去了。
學校里的考試過了。參加考試的人很少,因為大半都怕考,但是全通過了,都是師範生。只等到七月十五那天開學,二十上課。王宗仁早已預備好,要在這天大大熱鬧一下。
頭一天於三太太便忙起,把幾個小孩的衣服拿出來看了一看。珠兒是一身粉紅花綢衫褲;玉兒兩兄弟也是玉色亮紗長袍和團花黑紗坎肩。她自己找出一件女兒紅的細葛衫,只鑲了一道白緞子盤銀邊,翠玉鈕子。找這件衣服,她費了一點心思,既要好看,又要不花哨。她連臘梅和迎春的衣服都想好了。這天又把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一同接了回來,預備第二天一塊兒去。因為都要去看看這非常的典禮,真是希奇的事呢。
三姑太太是四十歲的人了,卻是愛裝扮的,也夾了一包第二天穿的衣裳回來。大姑太太已經不大講究這些,可是她的瀟洒的風度,美的姿態,雖是在老年,也沒有失去的。大家又討論了一會。曼貞把她一件滿天青的衫子修改好了,為小菡縫了一件實地紗的長袍,是她舅媽送她弟弟的。她正好做一件長袍,曼貞願意她穿男孩子的衣服。小孩們都在院子裏玩,迎春和珠兒時時說起明天的事,迎春說:
“大小姐,你猜,明天要走人家了,猜是哪一家?”
“我曉得。不要你問,你不配。”珠兒心裏充滿了高興。
“太太要我去的。”
“呸,我不准你去!丫頭不興上學堂。”
“珠姐,媽媽說小菡去。”小菡小心的問着她表姐。
“是的,媽講要我帶你們三個。”珠兒又驕傲的望着她們。
“我不要你帶。小菡莫要她帶。”玉兒不服的說。
“偏要帶!”
“偏不要!”
於是吵嘴了。這時房子裏也正熱鬧得很,大姑太太告訴她們,學堂的管理員,已經在前一天晚上到了。一塊兒還來了好幾個女教員,都是大腳的姑娘。聽說王宗仁預備了十幾桌酒,不知道明天鬧一些什麼花樣。
第二天一清早便起身打扮了。很早的吃了早飯。一溜的坐了四頂轎子,一頂轎子裏搭了一個小孩。大姑太太和曼貞在前邊,三姑太太和於三太太在後邊,秋蟬、臘梅和迎春三個丫頭和跟班三喜跟轎,一直出了於公館的大門朝東走去,很近的轉了兩個彎,便到了。遠遠便看見一溜花牆。轎子剛抬進大門,便有幾個兵勇在二門口喝着停轎。她們只好在院壩里走了出來,另一邊也歇得有幾頂空轎。二門口立了五六個兵,都穿着短褂,胸前和背後的衣上都釘有一個“勇”字。另外還有六七個人,跟班不像跟班,打手不像打手的,穿着緊身扎靠,也站在那裏。她們一群從轎里走了出來,那兵卻和氣的說道:
“請進去。”
從二門裏閃出兩個大腳麻陽婆,笑眯着說道:
“奶奶小姐們都請進來!”
小孩都緊貼着大人身邊,丫頭緊跟在後邊,一行走進去了。三喜不準進去,他踅到隔壁去了。那裏有一個小院子是住着男教員們的。
再轉過一扇屏門,裏面便熱鬧極了,已經擠了一屋子女人,大半都是大戶人家打扮,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三三兩兩的坐着,都在講一些什麼。
從旁邊一個小天井的房子裏,轉出了金先生,她忙着跑來招呼道:
“啊喲!怎麼才來!快請到我的房子裏去坐!”
她在前邊引着,引到大廳側首的一間小房裏。大廳上已經掛了一些“八仙過海”的紅緞子繡花橫幛,上面掛了四盞大宮燈。廳當中擺了一張大八仙桌,桌上鋪了紅桌面,和繡花桌圍。一大爐檀香已經是香煙裊裊,一對大燭和長命香都還用紅紙封着。正面端端正正掛了一幅孔子畫像,並且貼了一張紅紙,寫着“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大廳上面還掛了一塊黑底金字匾額是武陵知縣寫的“女師坤範”四個字。兩壁掛了幾副對聯,都是武陵城裏的名人送的。茶几椅子上也是一式繡花帔褡,上首靠壁處一順水的安放了幾張椅子。桌子旁邊還放了一張不知叫什麼名字的東西,跟着這個東西側邊,也一順水的安放了幾張椅子。好些女人都在這裏徘徊張望着。大廳後邊還有好些房子,也有許多人在那裏。金先生指點着說:
“那就是課堂,明日五姐上課就在那裏。那邊還有大操坪,大飯堂,等下我同你們去看吧,還預備得有酒,王宗仁先生說一定要留你們幾位吃了酒去。”
“我們不是女學生,跟着來觀望的,也有酒吃么?”於三太太笑着說。
“怎麼沒有,凡是學生的家屬親眷都留着吃酒。”
“大約有多少學生?”曼貞問道。
“大約有三四十人,聽說上邊幾縣裏都要派學生來,要是真的,那人就會多了。幼稚生更多一點,光報名的也是四五十了。”
他們一邊在這裏說話,一邊陸續又到了好多人。大廳上的大鐘一敲過了十點,便有一個麻陽婆拿了一個大銅鈴用力四處的搖響。金先生趕急說道:
“五姐,要行禮了。你跟我來吧,你們幾位就請站在這裏看看。幾個小孩來不來呢?”
另外有幾位大腳的女先生也走了出來,四處忙亂着。
散在學堂里的人,都不知是什麼一回事,都朝大廳上擠了來看。
“是本校的學生就請來站隊,是參觀的客人,就請站在外邊。”
學生們不知怎樣才叫站隊,都局促的站在廳子中互相望着笑。看的人又擠到前邊來了。
“金先生,請你拉拉她們,告她們成單行站,我說話怕她們不懂。”一位年輕的十八九歲的女體操教員,望着這群小腳學生髮急。學生們都望着她的奇怪裝束:她的腳幾乎同男人們差不多大,她的衣服窄小,她的頭髮向上梳的,不像道士,又不像古裝。她說一口又快又尖的省城話。懂得她的話的人,的確很少。
金先生望了一會,又同她商量了一忽兒,才邀了另外兩位女教員幫忙,一個一個的拉,才把學生們排成四行,向上站好。
曼貞找着了于敏芝她們,先前她們到後邊玩去了。她們幾個人站在一塊兒。
大約也有十幾個幼稚生,她們排了兩排,站在師範生前邊。
看的人比學生多一兩倍,都擠在廳子兩邊。金先生再三的請她們不要笑,不要講話。
這時又走來一位四十來歲的女先生,高高的梳一個圓髻,很有點威嚴的走到學生們的面前,學生們都望着她,不敢做聲,可是她卻和氣的說道:
“請不要說話,不要笑,等下知縣官、堂長都要過來,還有好些男賓,跟着我做好了。”她又請了幾位女賓坐在女賓席上,可是大半的太太們都笑着不肯來。她是這學校里的管理員,姓褚,她已經在省城做過一年的教員。
麻陽婆又舉起銅鈴來來去去的搖,大家心裏又覺得好笑起來。
只聽到一陣腳步聲,屏門口轉出一群人來。一些女太太們都羞着把臉低了下去。
知縣官走在最前面,穿着黼服,戴着水晶頂,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人了。堂長王宗仁走在第二,他不過三十上下的年紀,圓圓的臉上堆着一團笑,他這天穿一件白實地紗長袍,玄色馬甲,鉤雲玄色緞鞋,帽子上有顆小小的珊瑚頂子。走在他後邊的是幾個中年紳士,和於雲卿一般年輕的他的朋友們,還有兩個老教員,幾個職員。這一群人腳步雜沓的,其實是謹慎的走到了這禮堂。
站在遠處的女賓中,有人悄悄的評論着知縣官和堂長。
這時在男賓中走上來兩個唱禮的。像人家做喜事一樣,也有奏樂,卻是那位體操教員,走到那桌邊的不知叫什麼的東西旁邊,坐了下來按着,從那裏發出一些聽不懂的音樂。奏完了樂,便由知縣官、堂長、管理員們帶着這起小腳的女人在那三合土上面,一起一落的磕着頭,算是謁聖。好容易才磕完,真是吃了很大的苦,卻又得站得端端正正替知縣官,替堂長,替管理員,替教員,甚至替來賓都要行禮。而且,知縣官又訓話了,咭咭呱呱,不知道說些什麼,他原來是寶慶人。而堂長也訓話了。來賓也來演說。有幾個女學生幾乎忍不住腳痛要哭了。大半心裏都焦急起來,只想走開去坐坐,又怕動得,小孩子們就真的有幾個走開來找媽了。好容易這典禮算完了場,樂聲送着男賓們出去,而這些學生便像被赦的囚徒一般,快樂的,匆忙的跑着。不相識的人也會走來問你道:“你不覺得痛嗎?真要命!”
曼貞她們趕忙朝金先生房中涌去,於三太太們趕忙嚷道:
“快坐下來吧!我真替你們急死了,為什麼他們連凳子也不替你們放?”
“真快站死了,長這麼大了,一生還沒有吃過這樣苦……”于敏芝拉開裙門便朝床上坐去。
“不要緊,明兒上課就該學生坐,先生站了。五姐,你來這裏,我不大累。”吳文英走到了椅邊又讓開了。
有些不認識的人也擠了進來看她們。於三太太說道:
“五姑媽,你們家裏還有人在這裏,你知道么?”
“沒有的話,我不信。”
“真的,剛才一個老媽子在這裏說的,她認得你,她說在你們三爺爺家看見過你一面。她說她們奶奶想同你打招呼,怕你不認得。她說是那一房我就忘記了。你不信,也許她還會來找你。”三姑太太也證實了,加上這樣說。
“也許,只是我們家的人太多了,我不認得的多得很,也弄不清房數,怕也不怎樣親了。幾房親的,都住在鄉下,不會來武陵的。縱是來,總也得來我們家走走,是不是?”
“總是這樣的,同姓的人講起來總是一家,譬如敏芝小姐還不是同我們一個姓,說是一家又不是,追到老祖宗去,還不是一家?”於三太太說得大家都笑了。
正說著,金先生進來了,她時時用手帕揩額上的汗,一邊進來,一邊說道:
“真怠慢得很,沒有陪,大家再坐一刻兒吧,馬上吃酒了,大嫂子幫着留一留三舅媽和三姨媽。五姐,你們幾位當然都是主人了,你就不客氣,只是我想請你們幾位到褚先生房裏去坐坐,她來在武陵是客,又沒有親戚走動,她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去見見好不好?”
“好,當然好,就怕不會同先生們談話。”
“好,你不要管我們,我們還要玩一會兒,看看你們學堂。酒就不吃,丫頭孩子一大群,不像樣得很,又不是逃荒,大姑媽,是不是?我們去看看後邊吧,不知道這幾個小東西玩到什麼地方去了,該會有人跟着。”於三太太搶在頭裏走了出去。
曼貞幾人便跟着金先生走到對面一間房裏去。
這一群便走到後邊去玩。這時學堂里的人走散了好些,都回去了。還有一些坐在一大間客房裏,嗑瓜子,咬檳榔,不知是哪一家的女眷們。隨處都有一些小孩,丫頭老媽子,還有些人在後邊掐了一些石榴花,火一樣的紅,倒也可愛。她們走過了教室,看見上邊掛的黑板,和側邊掛的地圖,都覺得奇怪。又走過一間自修室。又走到後邊,看見有三間寢室,每一間大約有五六張床,桌子板凳都有,就是粗得很。外邊還有洗臉架。小小的院子裏,種得有幾棵芭蕉。窗子上都已經糊好白紙。有一間房子裏已經有三個床上掛好蚊帳了。桌子上擺了好些梳妝用的東西。大姑太太說道:
“我要年輕,我也來上學了,伴多總是好。我要來,我一定把這窗紙換過。底下這一排玻璃上就要掛着粉紅窗紗。因為外邊是月亮門,和綠芭蕉。大家在一塊兒睡覺,在一塊兒做事,真有趣,人是越出世得遲越好。明兒到小菡時代,還不知又是什麼樣子呢?媽當日就不會想到五妹還會上學堂的,也跟着謁聖,孔夫子收女學生了。”
“不過,媽那時有那時的繁榮。假如那時要辦女學堂,怕就不像現在這樣。今天實在沒有一點排場,還不如我們家裏做小壽。從前只說入個學,聖廟裏就鬧熱得很,連街市上都瘋了。我說什麼奏樂,真笑話,就讓一個毛丫頭按那個什麼洋東西。爆竹也不放一個。你們沒看見那門口站的兵,有氣沒力,像什麼樣子?就這些睡房,也粗糙得怕人,那裏是給小姐們睡的。臘梅她們不都比這個睡得好些么?……”
於三太太打斷了三姑太太的話,說道:“三姑媽——你也是!這本來是學堂,要講平等、自立,自己服侍自己。讀書的地方,又不是做官,又不真是像《鏡花緣》上講的。你老想有排場,那怎成!我們還是再到那邊去看看吧,那裏有大樹呢。”
轉過了另一扇牆門,便顯出一個大院子來,院中有兩棵幾人合抱的大桑樹。滿地都鋪着一些桑葚。上面的一排五間房的大廳,都拆去了,改成了風雨操坪。四周圍安放着一些啞鈴、球杆的玩藝兒,大家都不認識是什麼東西,都走去摸摸。珠兒和小菡她們都在坪中撿桑葚,還有一些別人家的小孩。於三太太趕快罵著道:
“臘梅!你要死呀,看把小姐們吃壞了,不打死你!那些葚子都是壞的,怎麼能夠吃,還不把她們引開去玩。”
“沒有吃,玩玩的。”珠兒帶着弟弟們都走攏來了。
小菡看見沒有媽,便拖着秋蟬要找媽去。
轉過了院子,便到了食堂。這間房大得很,總可以擺十幾張桌子。現在只放了八張。在一方牆上有兩個大洞。飯和菜都從這裏遞過來的。隔壁是大廚房。通男教員住的地方。有兩個麻陽婆在這裏預備開飯,她笑向她們道:
“奶奶們吃了酒再回去,馬上開飯了,就坐在這裏等等。”
於三太太沒有答應她,卻笑着道:
“都打算我們要來吃飯呢,我看還是回去算了吧。家裏有霉豆豉蒸臘肉,炒酸辣椒,比這裏什麼酒席要好吃得多。怎麼樣,回去么?要臘梅在門口去找三喜看轎子去。”
“回去吧,等下都是她們學生先生,我們在這裏才礙眉礙眼,還是走好。”三姑太太附和着。
於是她們走了,連金先生也沒找到。幾個孩子也跟着回去了,只留下小菡和秋蟬,因為她已經在她媽身邊。她同那體操教員玩得正好。
這時褚先生正同她們說得很熱鬧,她說:
“講起來,你們這裏算開通了。堂長昨天同我說,辦這個學堂也不知有多少人反對,但是究竟也有了這麼多學生。前幾年省里召南女學堂的堂長也是剛從日本回來,要辦學堂,贊是有人贊成,可是沒有學生,沒有法,先辦起來再講,每天用轎子去接幾家親戚中的小姐。什麼音樂體操都沒有,只請一個老先生講書,當中還掛一幅帘子,先生和學生都只聽見聲音,看不見人。慢慢城裏幾家大戶人家也就送了學生來。慢慢才取消了帘子,添了課程,府里看着他辦得好,又請他辦了一個女子師範,現在兩個學堂都有兩百多人,畢業了好幾十,罵他的人還是有,說好話的也就一天多一天了。王先生就是召南畢業的。她曉得真清楚,不知有多少笑話呢。”
王先生就是那體操教員。她雖說是大腳,很開通的,究竟年紀輕,容易怕羞,不大會同生人應酬,她總不大說話,常是笑。
另外兩位年輕的女教員,一個姓張,教圖畫,一個是褚先生的女兒,教手工。造花、疊綿,她樣樣會,她房裏就掛了兩幅疊綿的橫屏,和供在玻璃盒中的一株梅花。這個做得同真的一樣,大家心裏都愛,口裏說好,看不出她那樣一個小姑娘,卻有這麼一手好本領。
曼貞最喜歡那花,她心裏想也得造那麼一枝擺在自己房裏。
大家雖說總還有點生疏,卻談得很融洽。尤其是曼貞,對她們又是羨慕,又是尊重。
自從這天開學之後,學堂里就熱鬧了。時常有人來看。幾天後上課了。大半的學生都是坐轎子來的。學堂里一共用六個麻陽婆。幼稚生大半有丫頭老媽跟來,常常一二十個下人坐在一間房裏談天。不到上課的時候,就沒有一個男人,學校又大,真是好玩。王宗仁偶爾過來走一走。他看見學生一天多一天,他那原來有點胖的臉上,便加了一層得意的緋紅。一些外來的先生也攪熟了,像住在家裏一樣。每天都有成群的學生在她們房裏坐。而學生們一天一天的也變了起來,變得同在家時兩樣了。現在她們的衣服都仿着幾個省里來的先生們的樣子。年紀輕的人,像吳文英她們都很容易一下就把腳放大了好些。都穿着白竹布襪子和黑緞鞋。把垂着的耳環改為一個小圈圈,有許多人都沒有戴了。手上的裝飾也漸漸減少,而且都喜歡多留在學校里一會兒。寄宿生慢慢多了起來,寄宿生更比較勤奮,都是些好勝的姑娘。于敏芝也住到學校裏面來了。她哥哥已經到省城去。一完了課,她就要拖曼貞和吳文英到她寢室去坐,文英的嫂嫂只上了十天課就覺得太苦不肯來了。這時鄰縣也送了一些學生來。但是像吳文英嫂嫂,半途退學的也很多。不過曼貞卻總是堅持着,執拗得連遲到都沒有過。
天一亮,她就起來了,仍舊照**慣寫兩張字,梳洗的時候,小菡就到她房裏來了,珠兒和玉兒、仲兒也走到姑媽房裏來,她們都同她親熱,她又要稍稍照顧嬰兒一下,現在他已經一歲了,學着喊媽,可是孱弱得很,還不敢下地走,又怕生人,一見了生人就哭,每天都躲在房裏,讓奶媽、秋蟬陪他玩玩。她來看他的時候,他便伸着手要她抱。她想抱他一下,而珠兒卻在房門口喊起來:“姑媽,吃飯了。”小菡也跟着說:“吃飯飯,上學去,媽媽!”於是她只得丟開他,帶着幾個孩子吃了飯便坐一頂大轎到學校去。因為她人和氣,許多人都同她很要好,她總是忙得應酬不來。她先帶幾個孩子到幼稚園去,金先生已經站在一群孩子當中。金先生忙着招呼道:
“五姐!你早!”
簡單的客氣了幾句,看着孩子們玩去了,才到自己教室去。一走進教室就有人喊着,“曼貞姐來了!”
這些新同學都很愛她,一半是同情她,一半是尊敬。幾個外縣的同她更講得來。這裏面有一個姓蔣叫着玉的,是一個很能刻苦的女子,她家裏不怎麼有錢,她哥哥也是維新人物,把妹子送來讀書,可是她的未來的翁姑對這事很生氣,說了一些不同意的話,她也不管,她只想好好的讀書求自立。她的床鋪靠近于敏芝,當然她同她們就成為好朋友了。另外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同曼貞做了最莫逆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夏真仁。她是浦縣人,離這裏總有六七百里。她從她一個在上海讀書的表兄處得讀了一些報紙,她有絕大的雄心,她要挽救中國。她知道一個在家的小姐是沒有什麼用的,所以她一聽說武陵有女學堂,便在家裏同父親爭辯了幾次,結果她同着她小的嫂嫂一塊來武陵了。她以為要救中國,一定先要有學問,還要有一般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在她一進學校不久,就同曼貞很要好。她以為曼貞比那些小姐們更有志氣,更能刻苦一點。她雖說年齡最小,可是她眼光比大家都遠,她從小就很老成的。曼貞自從同她談過幾次話之後,對她非常佩服,看見她的勤學、樸實、刻苦,也就不覺得把一些少奶奶脾氣改了許多。
她開始不想上體操課,因為有好些小腳的學生都不上。她自己知道腳還不行,怕別人笑,可是夏真仁卻誠懇的鼓勵她道:
“曼貞姐!不要怕,盡她們笑吧,她們最多笑你三天。你要不肯上體操,你的腳更難得大了,腳小終是不成的。你一定要跟着我們一塊兒來。”
她真的聽了她的話,自然有人心裏笑她,悄悄說:
“看於曼貞,那麼小一雙腳也要操什麼……”
尤其是當練習跑步的時候,她總趕不上,一個人掉到後邊,王先生便說道:“於曼貞,你可以在旁邊站一會兒。”一些不上課坐在兩旁凳子上看着玩的也喊她:
“曼貞姐,來坐坐吧。”
有人勸她算了。可是她以為夏真仁是對的,她不肯停止,並且每天都要把腳放在冷水裏浸,雖說不知吃了許多苦,鞋子卻一雙比一雙大,甚至半個月就要換一雙鞋。她已經完全解去裹腳布,只像男人一樣用一塊四方的布包着。而同學們也說起來了:
“她的腳真放得快,不像斷了口的。到底她狠,看她那樣子,雄多了。”
她不只在放腳上顯示了她的決心,尤其是在她功課上。她在這一班中,並不算是最好的。像于敏芝、夏真仁都比她好,她又不比她們沒有牽挂,有許多瑣碎的事纏着她。但她總是拚命保持着她的進步。譬如,一完了課,她就要到幼稚園去,看看散學后的孩子們。這些頑皮的傢伙,總是弄得一身是墨,是泥,她要替她們洗,雖說有迎春跟着,可是迎春也只是一個孩子,管不了她們。有時她們又打了架,正在哭,她便要撫慰她們,她們也就聽了她跟着回去。常常轎子還沒來,她就牽着一群走回去,因為近,路熟。有時珠兒她們已經被接回去了,只留下小菡一人坐在那沙地上,或是樹底下。一個石榴花布的小書包伴着她。她便不覺的對她這女兒起着大的同情,遏制不住的走去抱她,小菡也一定撲過來喊道:
“姆媽!姆媽!這裏有蟲蟲!”
她一邊替她拍身上的灰,一邊問她:“你一個人嗎?”
小菡想了一想答應道:“有姆媽!”
“是的,小菡有姆媽!小菡不怕。”於是她去拿她的書包。“走,我們回去,弟弟在等我們!”
也有好幾次她來遲了,幼稚園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她找不到小菡,她以為她跟着珠兒她們回去了,可是家裏又沒有,於是她又發急的再跑到學堂,才找到小菡,或是從金先生房裏,她在那大床上睡得正好,或是在師範生的寄宿舍,正有許多人在把糕給她吃,她在那裏唱“小雄雞”。
一回到家,奶媽便趕急把嬰兒抱過來,現在嬰兒有名字了,叫“大”。
大近來又病過幾次,母親總盼望他臉上會有點紅,可是他總只孱弱的坐在母親身上,用小指頭摸母親的臉,他笑得很少,但是他的確是一個乖的孩子。曼貞常常問他:“大,你在想些什麼呢?”他不答應她,卻注視着她,於是她斷定他一定會想什麼了,她在心裏說“他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因此她特別的愛他,比愛小菡更愛,不管客人們,無論什麼人都只誇她的女兒。
可是她不敢耽擱一會兒,她又去理她的書籍,而秋蟬走來了,秋蟬先擺出一副苦臉,咭咭噥噥的說:
“以後奶奶叮囑奶媽不要到後邊去好了,城裏人都欺生,仗主子凶……”或是這樣的說:“臘梅今天才挨打得厲害,頭都出血了,射言射語罵了大半天,深怕我不懂。哼,幸喜奶奶沒有聽到,真氣死人……”
曼貞一見她走來那樣子,便知道她要說些什麼話,就止住她說道:“我曉得,不准你多嘴,我不在家,你最好不要出房門,你總是不安份!”
秋蟬見她不要聽她說,便又支使奶媽,奶媽也碰了釘子。兩人心裏便怨她無用。
她不理她們,還是自己溫書,她怕趕不上同學,所以她只好每夜都學到夜深。她的進步居然能同着那些聰明的女孩子們相比了,她覺得非常高興。然而的確有許多問題橫在這兒。四爺爺來過信,催她快點回去,堂伯父也來過信,也是要她快點回去辦理賣田的事。尤其是么媽,託人帶過許多信來,問她的好,意思也是要她回去的。於是她不得不又同雲卿商量,決定在十月半趕回去,開學前趕來補考,而且她把小菡留下來,只帶大一人回去。秋蟬只好委屈的留在武陵與小菡做伴。
長庚已經把穀子囤在倉里了,可是么媽大半年來辛勤的成績卻不很好。夏天,豬得了瘟病,死了好幾隻,剩下的也像有病的樣子,她趕忙賤價賣了出去,後來聽說那些賣出去的豬在別人欄里又養得胖起來。雞呢,時常有黃鼠狼、野貓來偷,順兒又不好好的看管。園子裏倒真的得了一些東西,她一包一包,一籃一籃的紮好,要長庚挑着,跟着曼貞的轎子一房一房的送去。
田算是大半都賣出去了。只留了一棟住屋和屋前的四五石田,柴山只留了沿屋的幾片。墳園邊的兩石田,是不能賣的。但是曼貞眼看着那好多田從她手上賣出,只剩了兩百多串不夠給她做零用,她心裏說不出有許多傷心,么媽又嘮叨着,埋怨她:
“什麼事情得自己上前啊!你以為爺爺們就靠得住嗎?這個屋裏的人,我是清楚的,你看祠堂里一年一千石租,用到什麼地方去了?從前我們管祠堂,一年三節連遠房那些窮的都送穀子,送錢去,倉里還一年一年加多,而今,我真不曉得一年四季祖宗們能夠看到幾次三牲,你以為保大伯不懂得四爺爺的把戲。四爺爺也曉得保大伯的鬼,他們大家心裏都明白,就看着孤兒寡母好欺。有一天菩薩有報應的。我催奶奶回來奶奶又不回,早點回來,總也少丟得幾個。現在家裏統只這一點,還要大方,送了他們,他們也不會對你道謝,唉,我就看着這些着急。”
而且么媽比家裏的伯伯叔叔們還更反對她讀書,她以為這太稀奇了,她甚至對這女主人有些不信任起來,她說道:
“你會上當的,難道舅老爺們也打合聲么?奶奶,我只聽見過有皇後娘娘,卻從沒有聽到會有女官。說教學生,教到有錢人家子弟也不容易;教學堂呢,好容易望到三節,這個學生家裏封一百文,那個封兩百文,平日還淘氣死了,究竟也不見請女先生。我看還是一心放在兩個小的身上;當日爺爺也還不是一歲就死了爹,全靠老太一人撫養的么?你莫看四爺爺不說話,他心裏笑你呢,他聽說你還要賣房子,他不知多少高興,他賺了錢不算,將來你們這房人到了武陵,他就好什麼也不管,他巴不得都跑乾淨,祠堂就是他一個人的了。”
曼貞便同她解釋,說如今的世界不同了,女人也可以找出路的。從前老太的時候也不同,那時什麼都便宜,家裏也不同,親叔叔幾個,爺爺雖是抱過來做長房的兒子,可是親老子還是親老子,二太爺最愛他一個。曼貞又說了好些希望給她聽,么媽身體強健,可以替她照顧一下子家。她有了么媽替她管家,她就好一心一意讀書,前程是有的,只要她們去奔。她又說明家裏這點東西靠不住,她又離得遠,不能每年回來收租。但么媽還是反對,么媽說:
“奶奶你當然比我們見得遠,不過也應該留個後路,萬一外邊不好,回家來總有個住處,難不成真的去住祠堂,受氣。”
曼貞也認為這話是對的,她從前也這樣想過,不過這點田只能夠吃,要是住在鄉下,窮點過日子是勉強夠的,如要讀書,那就差得很遠了,她假如賣了,把錢交把雲卿,由雲卿替她設法,雲卿曾經講過,要是存在那家鋪子裏,按月一分三拿利息。她住在雲卿家裏,就算自己起火,也可以夠了。她覺得還是這樣的好,這裏太沒有親人,沒有可以給她一點幫助的人,所以她還是決定再請四爺爺和保大伯替她賣房子。
四爺爺是一個最不能幹的人,他們七弟兄就他一個人連芝麻大的功名也沒有掙得。自從三爺爺去年一死,這家便算他最大,他在弟兄里慪的氣,常常便要找小輩發泄,爺爺輩里又只剩他和七爺爺,七爺爺是上海姨太太生的,這個大家族自然更看他不起,分過家后,他除了喜慶大事平日從不來往走動。四爺爺的大兒子這時也有十八九歲了,從小就不愛讀書,專喜歡偷雞摸狗,和下流人做朋友,家事倒也不管,逼着娘要錢,娘不給,便偷,一有了錢,家裏就十天八天不見人影子,不知道他混在什麼地方賭錢去了。但是四爺爺還是不管他,自己討了一個姨太太。姨太太常常使着丫頭同另外一些奶奶小姐們的丫頭吵架,都恨死了她,但又不能奈何她,因為有四爺爺這惟一大的長輩護着她。從先曼貞剛嫁過來時也住過老屋,因為老屋太大了,都喜歡多住幾家人,曼貞也吃她的虧,有一次甚至連四婆婆也走在頭裏把曼貞罵了一頓,說是對丫頭沒有管教,對尊長沒有規矩,姨太太究竟是四爺爺的人結果,曼貞穿了裙子,捧了茶盤,走過七個天井,四個堂屋,去賠罪。妯娌們個個不平,商量去請二婆婆和三婆婆來講道理,可是曼貞不願意,她後來就搬出來了。四爺爺又恨小菡的父親,小菡的父親是個驕傲的傢伙,同叔叔們總是弄不來。現在到了求他的時候,他還要裝出那麼一副愛管不管的樣子,有時特意還要跑到祠堂去,讓來找他的曼貞在他的家裏很無聊的焦急的等一整天。
房子雖說決定要賣,也還是不能馬上賣出去,不過四爺爺答應她也許過了年之後有人要。於是曼貞又要趁在趕回武陵之前替小菡的父親除靈。
有些伯伯叔叔來了,親的侄兒們也來了,大姑太太是在早幾天就回來了的,大侄少奶奶也來住幾天。有好幾房妯娌,尤其是同住在老房裏做了一陣好朋友的趙四姐。大被迫常常伏在蒲團上,他怕生人,幾乎成天都在哭。家裏請了一些幫手來,廚房裏冷清清的大灶熱鬧起來了。昏昏沉沉的忙了幾天,後來只剩兩三個女客還住在家陪她,她們都愛聽學堂的事,絮絮聒聒的問她,還不敢相信真有那麼回事。
“三嬸!我也想去呢,幾時我跟你大侄兒講,你在我們媽面前撮合一下好不好?”大侄少奶奶這時還陪着她住在這裏。
“五妹總算找着一條路了,我說也好,不要管那些閑言閑語。我呢,年紀到底不行,不然我也去;過兩年我一定要讓我們湘雲跟五妹去讀書的。”這位頭髮已經在脫的大聲音的中年女人,是小菡的二伯娘,二伯父是出了家的,四五年沒聽到訊息了。
“五姐姐你就打頭陣,現在老爺們口裏不說,心下是不贊成的。你明兒出了師,做了先生給他們看看。那時我們都來,我們就笨得很,侄女兒可多的是,就都好上學了。小菡現在就上學,怕明兒不強似這些關在家裏的哥哥們么?趙四姐是一個很爽直的女人。她也有一個女兒和小菡差不多大。”
“五妹什麼咧,她是中了一些小說書的毒,她羨慕那些外國女人,所以她就讀書。不過中國終究是中國,只鬧着好玩呢。”大姑太太自然是不滿意曼貞的行為的,尤其是要變賣僅有的一點家產。
“不過,世界確是不同了,說是自從‘長毛’以後,外國人就都到中國來,中國人也到外國去讀書,從前廢科舉,後來辦學堂,現在連我們家裏也有女學生,前晌還有人到縣裏講,說四處有人想造反,要趕跑滿人,恢復明朝。那麼,天下又得亂。所以我說將來的事斷不定,怕還是五姐讀了書好呢。”
於是曼貞又很厲害的想起武陵了,武陵那裏的確有一點什麼東西使她感覺到不同。於雲卿他們新組成了一個朗江學社,他們還說要出報紙,他們經常都在罵官廳,他們又都不蓄頭髮,成天的忙,忙些什麼呢?而且夏真仁她們寫信來了,催她回去。夏真仁的信上也寫些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武陵的確有新的東西在等她。她既然已經把一些事都忙好,便不必再呆在鄉下過年了。所以她等客一走,家事稍微理了一下,清理了一些要用的東西,便再到武陵城去。么媽鼓着嘴,不大同她講話,她要麼媽跟她一塊去,么媽只說:“等到這房子賣了我再走吧,還有這麼多東西,我就守着吧。”么媽便留着,和着老頭、和着長庚,還和着順兒。老頭和長庚也不高興,他們在這裏做慣了,不願找新東家,雖說曼貞同他們很好的講過,無論如何來年總留住他們,不怕房子田賣了,還是送一年的工資給他們。而他們也站在么媽的一條線上,心裏不以曼貞為然。他們自己以為只不過看在死去的主人的面上來替她看家的,直等到最後的那天,那新的屋主來逐他們的那天。
曼貞趕回來的那天,已是臘月中旬了。她穿一件舊的羊皮襖,而大呢,便用襖子包了又包,她和奶媽的轎子裏都放得有火籠,因為日子短,便不等天亮動身,她雖說難免有點難過,卻比上一次好得多。她又看了在原野里初升的太陽,覺得是美麗的景緻。大也像高興似的,常常要從被包中伸出頭來看。喊着媽媽,說一句兩句短話。
過年的時候,她很閑,常常到學校去玩,沒有事便拿起那些烙鐵來烙剪小的燈草花瓣,她居然造成了幾枝盛開的梅花和迎春,她都把來送給於三太太了。她現在比較少了一些牽累,她又賣了一點首飾,她得了雲卿的同意,住在後花園那書樓下面的三間小屋,請了一個燒飯的,她以為這樣好些,安靜些。現在她只預備功課,等着第二學期的開學了。
四
學校里又添了一些學生,同時也少了一些學生,好些小姐們覺得太苦,或者趕不上功課,不聲不響的不來了。像曼貞的那位遠房妯娌杜淑貞在第二學期來了半個月之後便也退了學。可是她還要請好些人到她家裏去玩。曼貞也是被請的一個,她不想去,她躲避同她接近。這天放學的時候,曼貞正預備回家去,她卻走來握着她的手道:
“五姐!不要嫌棄,我們總是一家,我家裏人口少,我本想讀書,家事又丟不開。我很想有幾個朋友,你們又總看我不起,我現在請你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以後你們把我當個朋友,常來我家玩玩。”
“多謝你,我怕來不成,兩個小孩,總有一些事。”曼貞虛偽的謙遜着。
“唉呀!怕什麼,你橫豎每天都不在家,奶媽管着小的,大的跟去好了。”這時于敏芝正走過來插嘴說。
“對了!還是敏芝姐直爽,好,我拜託你了,明兒五姐不來我就問你。”杜淑貞便又走開去找別人了。于敏芝便問曼貞道:
“她人很和氣,你為什麼老不喜歡她?”
“沒有什麼,你不曉得她是江泰昌的老闆娘嗎?在武陵算得數一數二的人家了。她鋪子大還不算什麼,田地可真不少,少算點一年也該有七八千租,在江家,比她房裏好的自然也有,可是差的也就多得很,像我們,當然不去同她比,我們原隔得遠。只是我們這幾房都不大同她們來往,我們雖說也靠田上吃飯。可總是讀書人,百事都還講點恕道,也講點禮貌。她們那些,真是不堪聞問。只不曉得搬來武陵了怎麼樣。現在我們那邊縣裏的幾家堂戶,戲文真多,作孽得很。明日幾時空了再學把你聽吧。”曼貞想到了那些她曾聽過而放在心上難過的一些非刑的凄慘故事,么媽的老二就在那邊的一家做過,為了一點小事,腿被打得睡在床上一個多月;大姑奶奶家老羅媽的女兒,就是為了被逼不過才上吊的。
“有些事,你不要太認真了,有些鄉下人偏只服凶,你不曉得,譬如我爹……”
曼貞猛然想到于敏芝的父親在鄉下也是一個有名的人物,於是她趕忙搶着說道:
“不要說下去了,同我到幼稚園去吧。”
這時夏真仁跑來了,她來問曼貞第二天應不應該到杜淑貞家裏去。因為她平日對杜淑貞的一些闊太太架子看不慣,不大喜歡這人。
“沒有事去玩也不要緊,來武陵一趟,去看看武陵財主家,聽說她很能幹呢,當家已有兩年了,我去年回家才打聽明白,有名得很,不要看她不起。”
“哦,原來,我說她為什麼總是來兩天請一次假,其實又何必讀書?”夏真仁跟着一塊兒到幼稚園去。
“只是,既然不讀書了,又何必還請我們呢?”于敏芝又問道。
“我想,有錢的人好請客,現在這裏只有一個女學堂,常常得這裏女教員去走走也好。曼貞姐你以為是不是?”
於是大家都笑了。
幼稚園只剩空空的幾間大屋,小菡不在這裏,她們便踅到王先生的屋子去,近來小菡大半是同王先生玩的。
小菡果然在王先生房裏,幾個女教員也都在這裏,大家都在討論明天去做客的事,都知道杜淑貞是武陵的首富,更覺得有趣些。
杜淑貞的請客是成功了。第二天的下午就有十幾人的一大群從學校走到她家裏去。街上的人都從家裏又喊出一些人來圍着看,跟在後邊走一大段路。櫃枱上的人,也伸出半截身子來觀望,詫異的說道:
“啊!什麼事?”
杜淑貞的家,在一條熱鬧的街上,大門倒不覺得怎樣輝煌,可是一走過了第二道屏門,轉入大廳時,便是那耀眼的彩繪的雕梁,腳下是鋪着美麗的圖案的花磚,廳中一式紫檀木的桌椅,那正中八尺高的紫檀木的屏風,全是用翠玉珊瑚砌成人物花草風景。杜淑貞穿着得很不凡的從廳後轉了出來,滿臉堆着笑道:
“呵,請到後邊小花廳去坐吧,那裏安靜點。”
她後邊走出來另一位驚人的少婦,是做着新婦的她的妹妹,剛從桃源張家回來,謙遜的來讓着客人們。五六個年輕的丫頭僕婦,穿得像人家小姐一樣走來候着,於是一群人跟着便轉到後邊去。大廳上的鐘正敲兩點,送出一些音樂來,好些人都奇怪着,後悔剛才沒有看見。
杜淑貞一邊引着,一邊指點着看那些毫無用處的鴛鴦走馬樓,看那深藏在別院中的她的睡屋,那裏透出好些花朵來,褚先生走在前頭,這一群都跟着,眼光繚亂的走了好幾重屋,才轉到那所小花廳的院子來。也只是一個三開間,卻佈置得很是玲瓏精緻,屋前有很寬的游廊,前邊列着一排白石花台,台上一式的排着盛開的春蘭。台前地下,那月季的小紅花,蔓延到好遠去了。走過當中一段小花石子路,便是一道竹籬,籬上纏着幾叢沒有開花的玫瑰和剛抽芽的牽牛,籬外邊是一個小小的花園,隱隱的還看見那藏在海棠后的一角小亭。這自然比於三太太家的那沒有花匠收拾的小園子好多了。有好些人便不等請就走到園子裏去看了。
“這裏經常沒有人來,就是我也要得閑才來這裏坐一會兒。我看還是先請吃了茶。”杜淑貞便引着她們到右手那一間去。房當中已經品字形的放好了三張梅花式的小圓桌,凳子也是一式的梅花形,上面一個精緻的小炕,下面順着擺了兩張長靠椅,她們都隨便入了座。丫頭們才捧出細瓷的蓋碗茶,桌子當中放有一個梅花形的茶點盒子,是福建的推光漆,杜淑貞姊妹非常有禮的請着這群客人。
曼貞自然是看慣了這些的,可是幾位鄉下的小姐們,便驚異着,問這問那,甚至很坦白說出一些恭維話來。
杜淑貞有一個小女兒,才兩歲,是從育嬰堂抱回來的,不過好看得很,比好些孩子都有趣,杜淑貞愛到像自己的女兒一樣,打扮得像個小公主,抱在年輕的奶媽手上在這裏玩了一會。
杜淑貞本是一個大商的女兒,從小沒有母親,庶母們都不會管家,她常常要幫她父親,所以練得很能幹,算盤打得非常熟。江家這邊也是因為沒有人手,她的丈夫是一個多病的少爺,侄兒們很多,可是個個眼睛都望在這裏,只想弄點什麼去,所以特別要了她來做媳婦。她來還不到五年,已掌家兩年了,這兩年之中她家又買了百來石田。現在他丈夫身體好了些,索性把家交給她一個人管理,自己上省城進了一個中學堂。家裏除了一個老姨太太就沒有別的人。老姨太太看見她能幹,很喜歡,也讓着她幾分。侄兒們個個都怕她,說她厲害。所以她倒自由自主,沒有人管。她因為娘家在武陵,所以她也不打算回平縣去了。她又因為娘家的人是做生意的,丈夫這邊的人也不大用心讀書,她很想讀書,這回她丈夫到省城去,當然也是她的慫恿,不過她雖說自己不能讀書,卻願意有幾個讀書的朋友,所以才這樣熱心的招待她們。
大家吃了一會茶,吃幾樣廚房裏做的點心,隨隨便便談話,才散開了坐,杜淑貞叫丫頭捧了幾樣西洋玩具出來。她妹妹倒像一個小孩子,玩得很有趣。於是又有些人到園子裏去玩。杜淑貞又去叫了照相師來,起初大家都不肯照,你推我讓,後來就都照了。杜淑貞特意只同曼貞和夏真仁說道:
“我再講一句蠢話,你們莫笑,我以為我們再邀幾個人結拜一下也好,都要志同道合,大家一條心,將來有幫手,要做什麼事也容易些。我現在雖說不能上學,可是心還不死,願意同你們一塊兒,人不中用,就在別的方面出點力也行的,你們以為怎麼樣?改日再到我家裏來談談好不好?”
她們都笑了笑,說好的,不過隨即又談別的去了。這天大家在這裏一直玩到吃晚飯。吃過了飯才分別打轎子送回去。
自這以後真的就常有人到她家裏去玩。她經常打發僕婦來學校接。不過曼貞她們終不十分和她接近。又加之她們都是一些最發憤的人,只有覺得時間不夠的。
這個時候,於雲卿他們的朗江學社已經辦了一個八開張的報紙名字叫《朗江之光》,是金先生的丈夫程仁山當編輯。他們不只辦了這個報,還經常替上海出版的幾種雜誌報紙設代派所。武陵的好些青年就都以那裏作中心。而這些報紙雜誌在學堂里便很流行了。現在學堂里常常拿來討論的便換了題目,這個問辛丑條約的內容,那裏在讚歎林則徐:
“要都像他就好了,只是皇帝不爭氣!……”
關於鴉片的害處,曼貞是最清楚的,於是她便向她們述說一些她家裏的關於鴉片的事。她家裏幾乎全部都是吃煙的,一家總有好幾盞燈,做父兄的要吃,便禁止不住子弟,所以十幾歲孩子也有癮了,小菡的父親就是從十五歲便開始,到後來幾乎每天要四兩膏,煙炮打小了便不高興。那些伙着來玩的,深怕哄不住,便用這些東西來麻醉,男人們成天到夜都躺着過日子,女人們也跟着學,所以這一輩子人比起上一輩子真差得遠了,不說功名事業,就那副柴一樣的身軀也不像人,當然這些“文化”,也還是一些做過官的爺爺們從外邊帶回去的。
談過了鴉片戰爭,便又轉到教會的身上,蔣玉家裏曾經同一個教民打過官司而失敗了的,所以她最恨洋人。于敏芝也非議着說道:
“都是些流氓,好人哪裏肯劈了祖宗牌位去信教,現在城裏已經有了兩個教堂,官怕他們怕得沒有法子,東門外已經買了好些地皮去了。”
“看看我們的地圖,這十幾年來土地去了多少!瓜分中國的時候快到了,那時都得做亡國奴,人民假如還不自覺,不聯合起來把滿清趕跑,自己立國,真是不得了!”夏真仁,常常用了民報上的一些話,在這群朋友中顯得最激烈。
“我看舍弟和程仁山他們說不定和革命黨有關係,他們都是去過日本的人,專門研究些法律政治,不過他們辦報紙,在學堂里宣傳,卻不大肯同我們說,不然我們也可以多知道外邊一些情形……”
夏真仁不等曼貞說完,便搶着說道:
“看不起女子呢,可是女子之中也有像秋瑾那樣的,我們只要多讀些書籍,不是那些時文八股,我們能幹些,不怕他們!不過我總以為秋瑾太傻一點……”
“在外國也有羅蘭夫人……”吳文英也顯着她那幼稚的臉。
“革命的事,第一要有人,第二也要錢,你們不看他們跑東跑西全都在國外一些華僑那裏弄錢的嗎?我們只好看看好了。就是程仁山他們也不行,他們辦報的錢,聽說還是他們自己荷包里掏出來的。前一向金先生不是說他們想賣田嗎?我以為倒是我們大哥那裏或許還有點用,他有兵,又有洋槍,不過他的事秘密得很,大嫂子是知道的,大嫂子也進了召南女學堂呢,我們得有一批錢才好。你們以為怎麼樣?”于敏芝一說完便用她那眼睛從玻璃杯底似的鏡子後來望人。
“是的,我聽我大姐說過,說仁山要賣田,可是他爹媽不準,實在他們也沒有好多田。至於講到我們,你們都是些毛頭姑娘,千爭萬爭得到這學堂讀書,已經算了不起了;我呢,雖說可以自主些,我又是個寒士。我們想為國家盡一分力,說錢是沒有希望的。不過我卻有這樣一個主張,先把人馬弄起來,多邀一些人,然後我去同舍弟說開,假如他們真是革命黨,我們就同他們一塊兒,要我們做什麼就做什麼。假如他們不是革命黨,我看也是要求革新的,他們是贊成我們的,那我們和他們一塊兒,還要他們介紹同外邊發生關係,你們看好不好?”曼貞近日的快樂更映在臉上。
“好,我贊成!假使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是不怕死的。”夏真仁緊緊的握着曼貞的手。
然而蔣玉又說道:“好當然沒有什麼不好,不過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況我們。我們手無縛雞之力,又無管仲之才,你們看從興中會起,多少次的發難,沒有一次是成功了的,除了一些被砍頭壯烈犧牲的以外。我看還是讀書,等到將來再說。”
“玉姊的話是對的,就是金先生她也不管外事呢。”吳文英附和着,她很高興聽一些關於行刺的故事,她覺得那些人都可愛。她尤其愛炸德壽的年輕的史堅如。可是一想起他們所受的慘酷的刑罰,一方面覺得欽佩,一方面卻實在有些怕。她不敢贊成夏真仁的激烈和曼貞的計劃,所以便趕快表示她的意見,她怕真的要去做。
於是談話沒有結果。可是第二次第三次的大家還要高興的談下去,特別是當從報紙上得了一些新的刺激的時候。然而儘管談,卻也仍舊談談又放開了。這裏面只有夏真仁最熱心,她看到大家都還只是小姐,雖說知道了一些國事,從一些地理課上,從一些報紙上,好像也熱心談論,可是你看她們上手工課,上圖畫課卻更有趣,甚至對於衣着,也還是有趣。她很想離開這裏到外邊去,卻又沒有路費。困住在這裏,她又忍耐不住,當她一想起那些賣國的恥辱的時候,更覺得非常痛苦。所以在一天下完了課後,她便一人跟在曼貞的後面走到幼稚園去。曼貞常常不能在幼稚園找到小菡,卻總還是到幼稚園去。這天湊巧小菡一人還在那裏,她正坐在一個搖籃里,書包放在她身上,一看見曼貞便站起來叫道:
“媽媽!”
搖籃動蕩着,曼貞趕忙抓住那垂着的繩子,問道:
“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玉哥哥不准我同他一塊走,他踢我,我告了先生。”小菡歪着臉望着跟在後邊的夏真仁。
“不要同他們吵架,也不要告先生。你下來,同媽媽一塊回去。”
“媽媽?姨姨在那裏笑。”小菡指着夏真仁笑了起來。
曼貞才轉過頭去,看見了夏真仁,也笑了起來道:“你要駭哪個?”
“沒有,我想同你談談,唉,你太愛小孩了!小菡實在惹人愛。曼貞姐,我們一定要好好教育她,你莫重男輕女。”她隨手把小菡從搖籃里抱了出來,“小菡,你喜不喜歡讀書?姨姨買糖糖給你吃。”
“喜歡讀書,不要糖果,要洋船。”小菡還記得在杜淑貞家裏看見的一隻精緻的大輪船。
“好,一定替你買。”於是夏真仁也想起了杜淑貞,她牽着小菡走到一條矮長凳邊,坐了下來,問曼貞道:
“你看杜淑貞那人怎樣?”
曼貞也坐了下來說道:“這人么?或者還好,不過有錢的人的周圍總少好人,因為有錢只愛受人奉承。”
“那末你說于敏芝她們呢?”
“說她們什麼呢?你問這些?……”
“我是說你的那個計劃到底要實行不?你也許比我好些,因為你總有些家事。我近來不知為什麼,常常一想起國事,就如芒在背,日夜不安。我來武陵,也就因為自己一個人太孤單了,想找幾個師友,現在這裏的人,我看只有你可以商量。我早看出你的力量,要是別人處在你的境地,早就打下去了,還會這樣奮鬥嗎?也只有你是一個熱心腸的人,你要是沒有孩子累着,也許會更好些,你說是不是?”
曼貞一邊聽她說,一邊心裏難過起來,過去的一些凄涼日子,和現在的寂寞的掙扎,平日不願意向人訴的苦,於今又都迴旋眼前。她從來沒有聽到人這樣同她說過,也沒有企望這個年輕的夏真仁會了解她。她又想到孩子,小菡不是那麼閃着怪懂事的眼睛來聽她們說話嗎?於是她望着小菡的已是散亂了的兩條小髮辮答道:
“不是的,過去的時日,我是太享福了,因為我的父母太愛我。現在呢,我也仍然是享福的,因為我的孩子都還算乖。你說我沒有孩子會更好些,我不懂,我實在是為了孩子們才有勇氣生活。那個時候,唉,我是連像你這樣的朋友也沒有的。我現在,這大半年來,得了你們許多幫助,才算懂得了一些事,從前真不懂得什麼,譬如庚子的事,聽還不是也聽到過,哪裏管它,只要兵不打到眼面前就與自己無關。如今才曉得一點外邊的世界,常常也放在心上氣憤不過。我假如現在真的去刺殺皇帝,我以為我還是為了我的孩子們,因為我願意他們生長在一個光明的世界裏,不願意他們做亡國奴!”
夏真仁把小菡抱起來坐在膝頭上,因為小菡不懂得她媽說些什麼,卻又似乎感到與自己有關,她不安的去握她媽的手。所以夏真仁便趕快來抱她,而且說道:
“小菡!媽媽喜歡你,姨姨也喜歡你,你不要鬧。”她用臉去親她,又接下去說道:
“曼貞姐!你講的不錯,我相信你,不過你到底能丟開小孩么?”
“那些事當然還遠得很,事情到了面前再講,也許這樣,也許那樣,現在還是講現在吧。你到底年紀輕些,多夢想。”
說得夏真仁也笑了,於是她又說道:
“那就講現在吧,依你的計劃我們先弄一批人馬,你說怎麼弄法?”
“怎麼弄法么?”曼貞望着她笑起來,“像你動不動好像就要上陣去,或是剌人去,那是一輩子也弄不起來的。莫說這群小姐們,就是少爺們也要駭跑。我看我們先算算人數,有好多,邀了起來,起個名目,只說讀書,互相幫助,將來在社會上做事,也要互相提攜,這樣,我包你都肯來。慢慢多懂得了一些事,你又經常鼓吹,我們還要堂長講幾次,他也是維新人物,那就更容易辦些了。以後我再同舍弟講,有些人可以不告訴他的,我們就不告訴。你看呢,這樣行不行?”
“行!行!我們就這麼辦吧!小菡,你也來一個!”夏真仁小孩子似的跳了起來,於是她算着人數:“你,我,于敏芝,吳文英,蔣玉,我嫂嫂也可以,唐蘊也還好,你說怎麼樣,還只七個人,呵!杜淑貞去邀她么,你一定不贊成。”
“楊毅倒很好,她雖不大說話,我看是很踏實的。你說好不好?”曼貞不答她卻只問着她。
“好,對的,她是很好的。只是杜淑貞呢,我以為有她也好,她不是同我們說過,願意同我們結拜?”
“我曉得,有她也有好處,不過這個好處靠不住,我是從這種家庭走出來的。現在,你既然贊成,那也好,不過我們卻不要存這個心,以為她會肯為公益拿出八百一千,假使安上這個心,倒反不好。我看,就這樣好了,明天,或者今天你到她家去一趟,就說依她的話,我們結拜姊妹,明天我再來同敏芝她們說。現在我要回去了,家裏那個又在望了,近來他一到這時候就吵。小菡,你的書包呢?”
“好,我今天就到杜淑貞那裏去。我送你到門口好了。”夏真仁在搖籃里撿起了小菡的書包,三個人走出了幼稚園。
果然一邀都歡天喜地的答應了。大家都出主意,想在這天大大的熱鬧一下。杜淑貞要邀到她的園子去,於曼貞也搶着要做主人,她說她年紀大些,後來決定在曼貞的家裏了。曼貞沒有出嫁以前,嫌親戚家的姐妹們來往得不勤,也曾在這園子結拜過一些姊妹,一個月裏請幾次客,常常熱鬧熱鬧。她的父母都鍾愛她,看見她們姊妹們聚在一塊不過談談針線,談談小說,下棋吃酒,就也不管她。後來大家都出嫁了,有的離了武陵,不離開的不是為兒女纏着,就是為家事纏着,行動都不自由,好容易盼到一個機會,才能見一次,談個半天,要大家全聚在一塊兒就不可能了。曼貞在小菡父親沒有死以前,一回武陵住的時候,便感到寂寞,想念那些兒時的朋友。她媽也想法接一些客人來,但是那些客人都變了,親熱里透着虛偽,後來小菡父親一死,一切的事情她都不願去想,有人來看她,她心裏感謝,沒人來理她,她也不怪,人情的冷暖她經歷得很夠了。她從沒有想到她又會在這后園裏接待她的新的姊妹們的。何況這些新的姊妹們,已經不是只圖大家聚在一塊兒談談笑笑,而是願意在社會上,在事業上永久團結成一體,共同努力的呢。過去她怕孤單,她一個人在孤單里向前奮鬥,她不敢希望有朋友,然而現在她卻有了這麼多的朋友,至少她們都了解她,同情她,願意幫助她,同時也要她的幫助。她真說不出的高興,她對小菡說:“你知道么?等下有許多姨姨來,你的真的姨姨們呢。”她又對大說:“不要認生,懂么?姨姨們都喜歡你的。”小菡看見媽高興,便跳跳蹦蹦的笑着,大也跟着笑起來。她對於三太太也說了,並且請了她,這天只有她一個人是客。於三太太也笑着答應了。她近日似乎同曼貞好了許多。原因是曼貞已經分開住,自己料理一切,同時又總還照顧她的上學的孩子們,兩邊的丫頭老媽子離遠了些,也就少生許多事。而雲卿又正預備出門,他吵了好久要到上海去,現在他真的要走了。曼貞又叫了臘梅來幫忙,一家人都曉得這天姑太太請酒,結拜姊妹。
吃過早飯,人便陸陸續續的來了。杜淑貞特別備了一份禮,由曼貞伴着去見於三太太,也跟着叫舅媽。在前邊坐了一會才回到後邊來。後邊園子自從曼貞來住后,便收拾得很乾凈,現在正當暮春的時候,有些花雖說謝去,有些卻正開得茂盛,像那棚上的木筆,花台上的牡丹,繡球也還鼓着雪白的大球,盆中的玫瑰和月季,也透着濃烈的香味,更有那樹下路邊的一些紫色的蝴蝶花,白色的野玉簪,爛漫的灑在那些嫩綠的草間,真是可愛得很。臨園子的幾扇大窗,都吊起來了。又是一個大晴天,好些蝴蝶和蜜蜂都不時要飛到屋中來,一些小雀子也要飛到窗外的階上,吱呀的叫。他們坐在房子裏爭着發表一些關於儀式上的意見。大紅灑金的蘭譜擺在書案上,只等專會寫字的于敏芝去填,於三太太送了一對大蜡燭和一萬響的炮竹來替她們賀喜,還有幾色點心。秋蟬和臘梅都在辮子上扎了大紅繩。後來還是依了曼貞和夏真仁的意見,免除一切儀式,只交換蘭譜,蘭譜上仿了流行的那一套,只加了一些“共同努力互助,如有違約,人神共棄……”蠟燭真的也就點在書案上,還燃着檀香,于敏芝恭恭敬敬的伏在這裏小小心心寫了兩個鐘頭,大家又簽了字,才算完結。炮竹留着沒用處,也就在院子中放了。小孩們撿了一些,拿到花園裏去放着玩。
到吃晚飯的時候,於三太太到後邊來,一共十個人團團的圍了一個大圓桌。小孩們便坐在旁邊一個小方桌上。現在她們一點都不拘束,也不客氣,都因為高興,又因為在學堂里玩慣了的,所以總是有講有笑。有幾個同於三太太很熟,有幾個還很生,可是也很親的都趕着叫三嫂子。吃了兩輪酒,蔣玉提議要來一個玩藝才好。杜淑貞便說最好一個人說一個笑話,說得不笑的便要罰酒。好些人都反對,因為不會說笑話的太多。後來還是於三太太說道:
“五姐,你的那些玩藝兒都拿出來吧。你們不曉得她肚皮里的東西才多,她原來是一個好玩的,你們要她領頭玩吧。我是不會吃酒,只能陪着看看……”
她們便都催着曼貞,曼貞才說道:
“名堂是有一些,從前做女兒的時候,倒是常常玩,近來怕也不行了。曲牌名,現存的一些詩、詞,人名都記得少了,行頭也沒有,等過幾時我弄來幾套東西再來試一試。現在來點簡單的。園子裏有的是花,小菡的小鼓,就來它一套擊鼓催花,或是索性野一點,劃一堂拳,要不會划拳,便拍七,這個文一點,又容易學,你們看怎樣,由你們選好不好?”
大家的意思,是每一種都要玩一次。於是秋蟬在園子裏折了一枝花葉並茂的牡丹,臘梅在外邊掌鼓,曼貞拿過那枝花便說道:
“這個酒令容易得很,譬如我起令,我先喝一杯,說一句詩,然後喊擊鼓,我便把花遞給文英,文英遞給淑貞,淑貞又遞給……這樣輪傳下去,鼓聲一歇,花落在誰手中,便歸誰喝一杯酒,念一句詩,詩里要包含得有眼前的東西,如若沒有便要罰三杯酒。說不出詩,講個笑話也可以,於是便又傳下去,直到個個輪到才算完。你們說好不好?好,那我就喝酒,我一喝了酒,我就是令官,不聽我的令的也要罰三杯。”於是她喝了一大杯,接着便念了一句詩“酒醉夢斷四十秋”。還等不到她喊打鼓,鼓聲便冬冬的響起來了,花也就跟着鼓聲輪流的傳着,大家都用着好奇的、驚恐的心傳遞着,小孩都不吃飯圍着來看,奶媽抱着大,前邊的奶媽也抱着意兒趕來了。花剛剛一傳到于敏芝手中,鼓便戛然一下停住了,大家都哄然笑了起來。于敏芝翻着近視眼四處的望着,又氣又笑的說:
“三嫂子!看你的丫頭來和我搗亂。”于敏芝是不會喝酒的,推辭了半天,只喝了一小杯,於是她便也念了一句:“鐘鼓樂之。”
第三次便又落在楊毅的手中,她也喝了酒,念了一句“殷勤木芍藥”。可是有幾個便跳起來笑道:“只有牡丹,沒有芍藥。”楊毅不服輸,又不會說,急得把臉也紅了。還是曼貞替她解圍,說不能以辭害意,她這句的意思實在好,芍藥原是草本,牡丹才是木本,所謂木芍藥,正是指牡丹,應大家賀她想得好,不能罰她,這才大家反吃了一杯,於是又輪流下去,都說了。夏真仁也說了一句“隔江猶唱後庭花”。
時候已經很晚了,曼貞怕學校關門,便不再玩,只說裝飯來吃吧,大家也因為笑得太厲害,都又不大會喝酒,已經有幾個醉了,也就嚷着口渴要濃茶喝。於三太太也說道:
“五姐,你還記得么,從前我們叮囑打鼓的專門捉弄大姐姐和桃姑娘(老侄少奶奶),讓她們講笑話聽的事么?日子真快!”
自從這天過後,又吃過幾次酒。有些同學更和她們要好起來,有些人面子上不說,心裏卻很不舒服她們。不過她們也不理會這些。真的倒更用功了,因為堂長告訴她們,這學期完結時是畢業考試,不過還要繼續辦下去,那時就改為本科,現在是預科。她們都怕畢業時考不上前幾名,所以更加努力讀書。那些不舒服她們的,見她們成績好,更不敢得罪她們。那些要好的也就更來要好了。
於雲卿在四月底便動身到上海去了。他在動身以前,便按於曼貞等的意見,由堂長把他請到女學堂去講演了一次,題目叫“怎樣振興中國”。他以慷慨激昂的態度和言詞,使許多人傾心佩服,尤其是夏真仁,她對曼貞說:“令弟真不愧為一個革命志士!”曼貞心下也非常高興,她在雲卿動身的前夜問他道:
“你到上海去,有什麼目的呢?”
“沒有,沒有,不過在家裏很悶,想到外邊走走,有機會便活動活動。”
曼貞擔心的說道:
“能夠走走是好,不過百事總要小心謹慎,你也三十歲了,小孩是四個,家裏人少,弟婦年輕,假如沒有事還是早點回來。在家鄉也一樣,我看你們教書、出報,也很好,這還不是一般事業。你以為怎樣?”
雲卿笑道:“你過慮了!放心,放心!我多則一年少則半年總回,實在我也想趁你在家,孩子還小,再到外邊玩玩。外邊若有事就找個事做,並不是怕家裏不夠吃,假如在外邊能站得住一隻腳也好點。現在的世界,一天不同一天,一趕不上將來就不行了。玉兒他們將來大了,怕都要學科學,中國要想不被瓜分,就要趕跑滿清,這是一定的,我想趕快學點應用的東西,所以才想再到外邊去看看。”
曼貞聽到他這一番話,才算放了心,於是又問道:
“程仁山怕是個革命黨,你同他一塊的,也加入了么?我們學堂里倒有幾個想參加呢。”
“不曉得,也許他有關係,不過這也不稀罕,革命黨我倒認得幾個,只是自己卻不是,武陵的革命黨,算什麼,幾個窮光蛋,弄幾百銀子就算了不起了。百事總離不了錢。所以這裏的事,沒有做場,要到外邊去。”
最後曼貞便又托他:“假如有什麼地方,有機會,我們這裏有幾個很熱心的,你留心一下……”
自從於雲卿走後,家裏的門戶便緊了好些,底下人沒有事便都不準出去。一吃過晚飯,大門便上了杠,曼貞帶着老媽前前後後查看一回,回後邊時也給於三太太一個招呼,當中的牆門每夜上鎖,前後安了一個警鈴,有事時就拉。曼貞雖說多添了一些事,心中倒也一樣平靜,後園子裏的夜晚,總是安靜的,空氣清鮮,不時有花香味吹來,常常一到有好月亮的夜晚,她就一人留在花園裏一會,天氣已經很暖和了,她最喜歡這種夜晚,覺得有說不出的幽趣,可是也有一縷淡淡的寂寞襲上心頭。有時小菡陪着她走一個圈,或是靠着她的膝頭坐在旁邊的石頭坎上,她不說話,望着那銀白色的月亮,和瀝青色的天空,有一絲薄雲在飛逝。小菡也不說話,望着她,望着月亮,望着天空,還望着星星,星星在閃呢,月亮里有些什麼呢,慢慢的小菡便睡着在她膝上了。於是她把她抱到房裏大床上去。小菡就朦朦朧朧地睡去了。
大現在身體也強壯了好些,已經在吃飯了,雖說還不如前邊的比他小兩個月的意兒,卻也自有他可愛的地方。他沒有他姐姐活潑,天真,卻已經顯得是一個比他姐姐精明的孩子。他玩的一些小玩具,木頭的小碗、小罐,磁的小菩薩,奶媽替他做的香袋子,他從不會把它們失落。他也從不讓同他玩的意兒、仲兒、小菡來欺負他。他時時都不忘記防衛自己,他預備着厲害的回擊那些敢來侵犯他的人。他也沒有從前好哭了,也不怕生人,卻從不肯理睬生人。有時候媽把他帶到學堂去玩,他只緊閉着小嘴,張着銳利的眼睛去望人。然而一離了這些人只同他媽在一塊兒的時候,他便非常懂事的望着她笑,學一兩句剛剛學會的話給她聽,他要她讀書,他奇怪的注意的望着,他會心的笑了。當他媽寫字的時候他也要搶筆來玩,在紙上亂塗,自己一個人高興的笑着。曼貞就愛他這些,說他是比小菡有用的孩子。
曼貞帶着孩子們忙忙碌碌,早出晚回,也不覺得夏日的長,一忽兒就又是暑假到來了。正是大考完結的那天,她覺得近來忙於考試,竟有好久沒有同她的同伴們閑談,所以這天她特別早一點把小菡使人送了回去,便踅到後邊寢室來。幾間寢室里都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只有茂密的芭蕉,輕輕擺着巨葉,她一直朝後邊走去,一邊喊了起來:
“敏芝!敏芝!”
“呵,曼貞姐,你坐下么?我在洗頭。”夏真仁一手托着倒轉的長發,張着臉,從後邊的小院子裏走出來。
“呵,稀客!曼貞姐你好久沒來後邊了。敏芝姐到會客室去了,他爹來了。”另外一個姓張的女同學正在那裏洗手絹。
“還沒有放假,怎麼人就走光了,一路走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張小姐,你假期不回家吧?讓我也來洗一下手。”曼貞走到洗臉架邊去。
“不回去。可是她一定要回去。”她用嘴朝夏真仁呶了呶。
“真的嗎?”
“等等我同你講吧,我洗好了。”她已經把頭髮擰乾,披散在後邊,用一把大梳在梳它。
這時寢室里走出夏真仁的嫂嫂夏友梅,她有點胖,剛剛睡醒起來,眼睛還是紅紅的,她有點難為情的說道:
“我昨夜沒有睡好,老記到早上要考的理科,一交了卷子就跑來睡了,也沒有翻翻書,看錯沒有。曼貞姐,你來多久了,我也不曉得。呵,天氣真熱,我也想洗洗頭。”
“白天睡覺自然熱,今年還算好的,熱的日子在後邊。還有人呢,她們在哪裏?”
“我和你找去,你等一下我。”夏真仁又把頭髮分開,鬆鬆的編了兩條辮子。她年紀小,人不肯長,高高的卷着兩條衣袖,底下散着兩個大褲管,薄薄的一雙天足,面孔因為天熱泛着一層淡紅,雖說不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卻顯得很是活潑的樣子,曼貞便笑道:
“真仁!你要這樣才好,平日你太老氣,你還小得很呢。你今天似乎好看得多。”
“嘿,你笑我了!難看點也好,我不管它。”夏真仁仍是那麼平平常常的答應她,不管在旁邊忍住笑的張的顏色。
“小菡呢?”
“送回去了。”
她們便排着走出寢室,夏真仁拿了一把芭蕉扇扇着濕的髮辮。
“為什麼要回家?你們又那麼遠,下學期趕得來么?”
“我同你往那邊去,她們一定在那兒,那是我們新發現的地方,最涼快,人又找不到。趕是趕得來的,下水倒快,就這一路回去,坐一個來月的船,苦死了,不過回去一趟也好,我三哥回來了,趁他在家,他可以替我在爹面前說話,要不,爹不准我讀書了。老人家很執拗,也不能硬來,還有我四嫂,她同我出來,家裏也是說空話的,幾個嫂子圍着我爹吵。實際上四嫂也用不着家裏什麼錢,你知道我是很省儉的,也為的是不願四嫂在家裏拿錢用,我就分些給她。現在爹寫信來,發脾氣,所以我想還是回去一趟,把事情弄弄好,再下來。不過,曼貞姐,你說我假如到省城去讀書,你贊成么?都說那邊學堂辦得好些。”
這時兩人已經走到大桑樹底下,有些小的野蠶從樹上落下來。樹上正結着大的桑葚,她們在那圍着樹身的石砌的圓台上靠着。
“到省城去嗎?那當然好!”曼貞也興奮起來了,“你是應該去的,這裏一切自然都要不如些。只要你家裏許可,那你就去吧,不過要常常同我通信。”
“你慢點講出去,我回家了再說。實際我家裏走旱路到省城比到這裏還近,假如省城真的好,我就寫信給你,你們也去好了。”
“我是沒有希望的。你看兩個小孩,就是下學期讀書,錢都還不知在哪兒,家裏的房子還沒有賣脫。好,現在不講這些,還是去找她們吧。”
於是兩個人便排着朝後走去,而背後又不知誰在喊:
“曼貞姐,你還沒有回去么?你們慢點走,等我一等。”于敏芝捧着一臉盆紅透的李子吃力的在她們後邊追了過來,她的腳雖說已經放得很大,可是走路時總還看得出。
“什麼東西?快點來。”
原來她的父親特意來看她時,給她帶來了許多點心和水果,水果都是鄉下家園裏的,她的父親要她回鄉下去過夏,她的母親常常想她想得流淚。他又告訴她侄兒們也大了好些。三嫂子又是大肚皮。今年的水果結得少,穀子卻好,只要一出城就看得出來的。她的妹妹雖說還只十四歲,卻也把婆家定好了,婆家已經就在催,他爹沒有答應,年紀太小,是一層。另外還有一層理由,他沒有說出來,意思是要等做姐姐的嫁過後。他爹還說了許多,都是一些溫柔的舊夢。她想起半年沒有見面的媽來了,她問是不是媽已經脫光牙齒,因為有一次她做夢夢到,聽說沒有才放心,然而哭了。是一些多麼有趣的眼淚呵,原來是想笑的,不知為什麼卻反而哭起來。她答應她爹,過兩天就一塊兒坐轎子下鄉去。
她們找到了她們,在幾個空着的教室當中的一個院子,那裏不會有其他的人去,幾間教室都空在那兒。院子裏的草很長,有兩株盛開的夾竹桃,靠牆栽着幾排細竹。她們在飯堂里搬了一張方桌,和幾把椅子幾條凳,她們因為考試,要找清靜地方讀書才發現的。現在一空了也躲在這裏來談天。
“啊呀,好找!要不是真仁,我就找不到。”
“文英那丫頭呢,她回去了么?”
留在這裏的是蔣玉、楊毅、姓王的兩姊妹和另外一個姓楊的。
於是大家圍着吃李子,敏芝津津有味的傳述着她家裏的許多事迹,那些她熟悉的,甚至那些石頭,一半埋在土裏一半伸在外邊的,那些田坎上的缺口,水從那缺口處嘩嘩泊泊的流,她都親切地講到了。大家一邊聽着,一邊想到自己家裏,懷想着的家鄉是最美滿不過的,於是大家便都爭着講。那姓王的妹妹還拉着她姐姐求道:
“明天要姑媽打發人送我們回去呀!”
曼貞也想起靈靈溪,那美的、恬靜的家呵!那些在黃昏里的小山,那些閃着螢火光的小路。那些在風裏**着的樹叢,那樹叢中為星光擾醒的小鳥也拍着翅膀。靈靈溪的溪水和月兒戲着,又逃到下邊去了。她實在懷念那裏,那個安靜的,卻隨處蕩漾着柔美的生命的世界,是屬於她和她的小孩的。那裏的春風,曾吹散她的憂愁,而給予她生活的力量。她愛它,小菡也總不能忘記的。然而,她想到的時候,是形容不出的那麼一種酸楚侵上心頭。那個家,那裏的一切,那裏的天和地,流水和氣息,都將屬於一個陌生人的了,她們永遠不會再有那地方,而且,她的家,她也想不出什麼地方才可以說是她的家,她是一個沒有家的人,她的孩子在哪兒,哪兒便是她的家。她怕聽她們有趣的說下去,她也不願打斷她們的興趣,她只隨便的問楊毅道:
“你也回去么?幾時動身呢?”
“不,我不想回去,我想暑假中在學校多讀一點書。”
她聽到她說不回去,一點高興也沒有,卻深深的同情她,可是她不願意問她的理由,只說:
“好,我一定常常來看你。”
“那好極了,我還想請你教我疊綿,我想疊兩塊橫鏡屏,和造一枝花,下半年我表姐出嫁,我想送她。”
“好的,我一定來幫你。”
放了假,學校就冷清多了,好些人都回家去了,只有楊毅等六七個學生,褚先生走了,金先生也搬回家住了,吳文英她們很少出來,就是曼貞也要五六天才約幾個人到學校去會一次,玩半天。不過學校里的幾個遠處學生,倒也逍遙自在,甚是好玩,因為學堂里地方大,涼爽,沒有什麼規矩,書看厭了,便做點手工,又到操坪去跑跑,有時還教留堂的麻陽婆去買點涼麵、涼糕、水果之類的東西來吃,一邊吃東西,一邊下棋或是輪流講故事,所以倒也很有樂趣。
曼貞住的後園子,非常涼快,有時晚上於三太太在前邊悶不過也帶着珠兒來後邊園子裏坐一會,有時玉兒和仲兒也跟來了,幾個孩子便扭着姑媽講故事。曼貞便講一些水簾洞,或是火焰山的故事給他們聽,都聽得有趣極了。
大姑太太也常常回來。她是一個會說話的人,老侄少奶奶特來做伴住了好久。她又是愛湊趣,連臘梅她們她都要奉承幾句,所以人人都歡迎她。有時又特意把三姑太太接回來,在白天自己幾個家裏人玩玩紙牌。曼貞自從進了學堂,便少有時間玩,現在因為是暑天,做不了什麼事,便也偶爾玩玩牌,不過總沒有多大趣味。她想起從先半夜裏偷着起來,只穿睡鞋,閃過她媽的睡房,走到前邊三姑太太房裏和幾位姊妹玩牌的事,像做賊一樣的,話也不敢大聲說,輕輕的數着銅錢的那種趣味,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坐在對面的三姑太太也像回憶過去的事,忽然說道:
“五妹,想起爹來真是有趣,他老人家,威風凜凜,不知辦過多少大事,同我們玩牌,就像個小孩,你把他騙得那麼快樂。”
於是曼貞也笑了,向著於三太太說道:“真的,可惜你沒有見着,他老人家有時比媽還要慈藹,不過對兒子們是要嚴厲一點。我和三姐同他們兩個老人家打牌,雲卿看牌,看到他要什麼,就告訴我,我就裝不懂,說他是要另外一張,偏不發出來,偏只肯發手上的這張,他也真的着急,以為我捉住他了,誰知一發出來,正是他要的,他的聲音又大,打起哈哈來滿屋都聽到。他就天天贏我們的錢,贏了去又還我們。現在想起來,真的還在眼前一樣,那才是快樂的日子呢。”
珠兒她們也問一些爺爺的事,或是爹小時的事,聽到姑媽講爹還只十三歲,就入了學,用紅花線扎一個麻雀尾巴(小辮子),穿藍衫騎白馬到聖廟去,家裏一趟兩趟的報子來討喜錢,孩子們也便不知所以然的快樂着,而且羨慕着。
家裏一沒有客來,曼貞就帶着秋蟬、老媽在一個門板上糊布殼、棕殼,把孩子們的鞋襪做起來了。她自己的舊鞋子又小了,也得趕新的,還得多預備一些。她又計算了一下錢,她還得省儉點,她想大快到兩周歲了,那時就不必再用奶媽,要秋蟬帶着,小菡已經很乖,不消人帶,又成天在學堂。而且無論如何,鄉里總還有一點穀子,么媽會替她寄錢來的,她已經寫信去了。她把許多事稍稍預備了一下,便就安心的這麼過去。心想胡亂的就這麼混,日子終有得來的。她又替幾個回到家鄉去的朋友們去了信,一心只等這閑暇的暑假過去,那時就又要開學了,又要忙忙碌碌的上課。
可是還只到七月里,街上便不時有謠言。帶回這些謠言的,總是看門的老於。老於開始只把這些消息在後院子裏和廚子說,老媽子聽到便又和奶媽、臘梅說。於三太太只看見她們常常交頭接耳,咭咭咕咕,便問她們,她們才說出來。說是哪裏有神兵要打來了,又說是哪裏造反。於三太太罵她們,不准她們說,可是老於連續不斷的說一些新消息,終竟還向於三太太也說了。這天他剛在前邊同玉兒兄弟玩,他教玉兒打拳,恰巧於三太太出來找他們。玉兒一見他媽,便趕忙告訴她道:
“媽!媽!看我,我會打拳,老於教我的。老於說‘長毛’又要來了!”
“哼,好,打得好!”她看了看站在下面不動的老於,才問道:“噎,你到什麼地方聽來這麼一些紅的黑的,說得滿屋見神見鬼。你曉得吧,老爺不在家,謠言少聽一點,有什麼確實不穩,就告訴我,請那邊二侄少爺過來。”
“是講得滿厲害呢,衙門裏都到省城請兵去了。到底是什麼事我也弄不清,說是城裏有歹人,又說省城更不穩,賣卜的都說看星相今年要動刀兵。前頭老爺寫信來不曉得說什麼沒有,外邊到底還安靜么?”
於三太太被他一說,不知是信好還是不信好,只好說道:
“老爺來信,從沒有說起這麼一回事,假如真的有什麼不穩,他一定會回來的,可是他也沒有說要回來。我怕是謠言。那年不也說過一陣要打仗,後來聲息也沒有聽到一點么?你再去打聽,不要在家裏亂說駭人。”
過了幾天,大侄少奶奶又從前街上二侄少爺家裏帶着新的消息來了。她告訴這位嬸娘的時候,還帶着一點氣喘,因為她要表示對於二侄少爺夫婦的氣憤。
“他們曉得許多事,二哥他天天都到朗江學社去,那裏聽得到一些消息的。我就問一問他,免得家裏大大小小驚慌,是謠言也要辟開,誰知他們倆一陣把我叱着,說我不鎮靜,喜歡聽丫頭們的話,哪裏有那麼一回事。罵我一頓倒也算了。偏偏他們昨夜又商量什麼時候搬家,什麼東西要清理……許多話都被小丫頭福兒聽到了,今天一早就到後邊說,我來的時候,我們那位二少奶奶果然在那裏清理箱子。嬸娘,你說可氣不可氣?假如真的有事,也該告我一聲,我還有個兒子住在省城裏。而且他明知叔叔不在家,嬸娘這邊沒人,總該來商量照顧一下,這樣瞞着,真不知存的什麼心?”
“哦,真的有這麼回事么?”於三太太心裏也有一點不安起來。
於是大侄少奶奶又說了一些她們那裏聽到的差不多的消息。於三太太便打發人到後邊把曼貞請來,商量這回事。
“我想不至於打到武陵來,縱是真有什麼事,這麼個小城,有什麼必爭之處,滿城風雨,不過庸人自擾。”這是曼貞的意見。這個意見穩定了於三太太的心,於是她說:
“刀兵也許有的。五姑媽,說不定那些話應驗了,不是說要趕走滿清么,那要打也總往京里去,隔我們這裏還遠得很,真不必怕,你說是不是?”
經她們這麼一說,家裏就平平安安過了好幾天。可是在一個黃昏的時候,老於又指手劃腳在後院裏說了起來:
“看呀!看見沒有,遠得很,那邊,光拖得有兩尺長……”
“噎,看見了,真的……”
天的西方,正掛着一個異樣的星群,緊緊的擠着一團,成一個尖銳的三角形。這個星的出現,又動搖了全城的人心。已經發現了三天了,一天已比一天近了,而且大了。
“告訴太太去。明天一定還有,一定還要近些。去,告訴太太去!”
小孩們也跟着看見了。是那麼拖着尾巴的一顆奇異的星,一定是怕人的星。大人們口裏不說,心裏也驚奇着。
每天一到黃昏,一天比一天出現得遲,家裏的人便都站在院子裏的東方角上,恐慌的望着那顆近攏來了的星。現在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一顆大星在前面,密密的團在它後邊的是無數的小星,看不清,只透露着一條河似的白光成一個大掃帚形橫掛在天上,已經有二尺多長了。每天這麼出現一會兒,就又不見了。這顆星帶來了無限的神奇在每一個人的腦中,又正當這謠言四布的當兒,於是謠言就更多了。
曼貞也跟着大家看那顆星,不過在看完之後,便同孩子們談一陣,談她所僅僅知道的一點簡單的天文常識。孩子們聽着才慢慢的不怕起來,卻是更奇怪了,常常問一些使人答不出的問題。
這顆巨大的怪異的星,一直在天上出現了八天,忽然便不見了。孩子們在院子裏等了好久,有點失望起來,便纏着姑媽問,正在這個當兒,傳來了大門上的銅環用力的擊着的聲音。這是不常有的敲門的聲音,怎麼響得連裏面都聽到了。坐在院子裏的人都怔住了。
“老於不在外面么?”於三太太急忙問。
接着聽到一陣腳步聲雜亂的朝裏面跑來。孩子們都躲到大人身邊,大人們都站起來了。
“張媽!你到前邊看看去!”曼貞也趕着吩咐。
“呀”的腰門一聲響,門推開了,走進一群人來,在微弱的從堂屋裏射出來的燈光下看出好像是一群女人,於三太太慌着厲聲問道:
“做什麼的?怎麼直闖進來!”
那群人忽然擠着不動了,從裏面才吐出一個顫抖的聲音來:
“三嫂子!曼貞姐在家么?……”
“啊!原來是你們,怎麼回事?快進來坐。”
急遽的跳着的心,才平靜下來。她把她們讓在堂屋裏坐着,剔亮了燈,又點上了一盞堂屋當中垂着的白色保險煤油燈。楊毅她們慢慢的訴說著她們的驚恐。
吃晚飯前,麻陽婆便跑來報告,說有許多流氓要起事,先佔女學堂,就在今夜動手。後來開飯的當兒,廚子從飯窗戶里也把這事告訴了麻陽婆,說是千真萬確的。她們便差麻陽婆到隔壁去問,堂長不在,差人到堂長家裏去,堂長又不在家。她們大家都不敢留在後邊,全擠在前邊,聽有什麼動靜,本想不信那些謠言的,可是在八點鐘的時候,學堂的一個老教員跑來了,說真有這回事,要她們趕急離開學堂,找個地方躲躲。於是她們馬上就來了,連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拿。
“門外邊我看見有幾個流氓張張望望。”不知是誰搶着補說了。
“今天白天有幾個女人跑到學堂里來,問她找什麼人,她說看看,怕就是姦細,探路的。”又有誰也趕着說了,聲音還帶着余驚。
這夜大家都緊張極了。在臨時替她們預備的房間裏,曼貞陪着她們,幾乎討論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便打發人去探問,學堂里一點事也沒有,看門的麻陽婆正用一把竹掃帚掃院子裏的落葉。她看着於家打發去的人說道:
“唉,昨夜真把那些小姐們駭死了,誰知道是什麼該死的人造出來的謠言。”
聽到沒有事,大家都有點慚愧,卻又含點失望,笑嘻嘻的吃過飯又回到學校去。可是謠言還是天天傳來,夜夜都不敢睡。堂長王宗仁卻反而宣佈臨近了的開學日期延遲一個月。這樣,那些住在學堂里的學生們,便再也不肯留在那裏,匆匆忙忙都設法回去了。
曼貞到金先生家裏去過一次,特意打聽這事,程仁山不在家,金先生也只說:
“怕革命黨要起事了,有的說在南京,有的說在廣東,有的說在漢口,不過我們這裏也許不怕吧。假如有什麼事,總也不要緊,城裏共總不到兩百個兵,洋槍還不知有沒有。你們住的地方不當沖,是後街,我想不要緊。謠言討厭。”
大姑太太也說不要緊,跟着她回來住了一天。
可是街上有人搬家了。河裏的船價漲了。
於雲卿也來了信,說要回家來,詳細的理由一句也沒有寫。
曼貞又買了幾天的報回來看,也是看不出端倪。心想事還隔得遠,便又丟開了,可是於三太太又來說:
“我們隔壁人家今天也下鄉去了。他爹不知那天才回。就是小孩太多了。”
老侄少奶奶已經早下鄉去了,她有兩個兒子,一個住城裏,一個住鄉下,她已經跟著兒子孫子坐船走了,也沒有來通知這位嬸娘,莫說接她們去住,因為於雲卿在鄉下是沒有房子的。
三姑太太也跑回來,問她們要不要一塊走,因為她家裏的老太太和瞎子老爺都要下鄉去住,她們預備住在庄屋上,那裏的房子還算大。
於三太太是不想走的,她想一切等雲卿回來再說,而且她們鄉下沒有住屋,只有庄屋,有兩處庄屋聽說是大的,可是一定髒得很,她不願去。所以三姑太太的一家,在第二天便也走了。
街上一天一天的空了,城門挨黑就關了。無形之中又加了恐慌。曼貞同於三太太商量好,寫了一封信,差了一個人到靈靈溪去,假如風聲再壞,她們也只好預備一下,實在不行的時候,她們便上靈靈溪去,這個計劃是邀得贊同了。她們便等着一天比一天壞的消息,和等着該到家而還沒有到家的雲卿。
二侄少爺也雇好船,一家人下鄉去住,他來過一次,說接她們一塊兒去,但是聽說她們預備到靈靈溪去,也就沒有堅持他的意見,而先走了。
據說城裏有革命黨,還有好些流氓混在一起,還有人親眼看見從洋人的船上裝運得有洋槍、子彈,說是只要聽到外邊起事,就到處響應。不只一處是這樣,省城還要鬧得厲害。這樣的傳說,使曼貞也信起來了,她便又同於三太太商量。她們都想再找程仁山打聽一下,卻又料到得不到真話的。於雲卿的不回,也使他們疑心。她們一直到謠言最厲害的那天,才決定曼貞帶着珠兒三姊妹和小菡兩姊妹、兩個丫頭、一個奶媽、一個老媽還有老於先動身往靈靈溪去,過幾天於三太太看情形再說,也許雲卿在這幾天到家。
可是城裏的轎行都空了,喊不到人,價錢已經漲到三倍,轎夫也添了兩倍,卻還是不夠,她們只好等着。正好這天於雲卿的大佃戶劉家兩兄弟都進城來看她們,便用他們叫來的船,把曼貞和一群孩子在最後的一天,就是說起事響應武漢的那頭一天清晨,載到前鄉一個叫作劉家坪的小村去了。那裏離城有五十里路。
就在那天夜晚,果真起了事,就在考棚那邊,傳來一陣零落的洋槍聲,於三太太緊緊的抱着意兒坐在堂屋裏望那邊漸漸紅上來了的天空,那裏是燒起來了。過了一陣又沒有聽到什麼聲響了。可是她一夜沒有睡,丫頭老媽也不敢睡。這條街上只有三家是沒有走空的。
第二天街上悄悄的,沒有人家敢開門。知縣官已經在昨夜逃跑了。兵死了幾個,跑了一些,其餘的都投降了。也死了一些流氓,剩下的也散了,幾個還沒有下鄉去的老縉紳,維持城裏的秩序。裏面夾了幾個剪髮的年輕紳士,大約就是革命黨吧。
吃過中飯,有一個人來敲於家的門。小心謹慎的放了進來,原來是大姑太太家的當差,他來這裏特意是為傳達那惡劣消息的,他們的二老爺程仁山在前天夜裏,就在考棚那地方,被一顆子彈嵌進左脅里,抬回家來不到一個鐘頭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