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警予同志留給我的影響
一九一〇、一九一一年的時候,是一個大革命的時代。在我們湖南那個小縣城常德,也醞釀著風暴。幾個從日本學習法政回國的年輕人成了積極的活動分子,他們同外地聯繫,在縣城裏倡導許多新鮮事物,參與辛亥革命的前奏,女子要讀書成了時代的呼聲,經過籌備,一九一一年新年剛過,常德女子師範開學了。
那時我隨着守寡的母親在這裏肄業。三十歲的母親在師範班,七歲的我在幼稚班。這事現在看來很平常,但那時卻轟動了縣城。開學那天,學生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坐着綠呢大轎,有的坐着轎行的普通的小轎,一乘一乘魚貫地來到學校的大門內、二門外停下來。圍着看稀罕的人很多。我們幼稚班也排成隊,擠在禮堂兩邊。我母親穿得很素凈,一件寶藍色的薄羊皮襖和黑色的百褶綢裙。她落落大方的姿態,很使我感到驕傲呢。她們整齊地排列着,向“至聖先師孔子”的牌位叩頭萬福,向校里一群留着長須、目不斜視、道貌岸然的老師叩頭。空氣嚴肅極了。
這以後,我、表姐、表哥、表弟都隨着我母親步行上學、下學。街道兩邊常常有人從大門縫裏張望我們。有些親戚族人就在背後嘰嘰喳喳,哪裏見過一個名門的年輕寡婦這樣拋頭露面!但我母親不理這些,在家裏燈下攻讀,在校里廣結女友。常常有她的同學到我家裏來,她們總是談得很熱鬧,我們小孩家也玩得很起勁。
到了春天,舅舅花園裏的花幾乎都開了的時候,一天,母親的朋友們又來做客了,七個人占坐了整個書樓。她們在那裏向天禮拜,分發蘭譜。蘭譜印着燙金的花邊和文字,上邊寫着誓約,大意是:姐妹七人,誓同心愿,振奮女子志氣,勵志讀書,男女平等,圖強獲勝,以達到教育救國之目的。七個人中,年齡最大的是我母親,最小的便是後來參加共產黨的著名婦女領袖向警予同志。向警予同志那時才十七歲,長得非常俊秀端莊,年齡雖小,卻非常老成,不苟言笑。我母親比她幾乎大一倍,卻非常敬重她,常常對我說,“要多向九姨(向警予在家裏排行第九)學習”。
她們向天叩拜后,互相鞠躬道喜,我舅媽也來向她們祝賀。她們就在書樓上飲酒,憑欄賞花,暢談終日,興緻淋漓,既熱鬧,又嚴肅,給我們小孩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使我們對她們充滿了敬愛和羨慕。從這以後,我這個孤兒有了許多親愛的阿姨。這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許多溫暖。
辛亥革命那幾天,借宿在學校里的向警予阿姨和另外幾個阿姨都住在我們家裏,一同經受那場風暴中的緊張、擔心、憂鬱、哀悼、興奮和喜悅。不久放寒假,再開學時,母親帶着我們到長沙,住進稻田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向警予等六位阿姨也來了,都住在這個學校。我在小學一年級,課餘常常到她們師範部去玩。那時我家生活是較貧困的,母親把被子留給我和弟弟,自己只剩一床薄被。向警予同我母親擠在一張床上,蓋兩床薄被。她還送過我們兩聽牛肉罐頭,每餐我可以吃上幾丁丁。
母親在長沙只待了一年,因為沒有錢繼續念下去,託人在桃源縣找到一個小學教員的缺位,便帶着弟弟去桃源,把我留在長沙,寄宿在第一女師的幼稚園裏。每天放學回來,幼稚園裏靜悄悄的,我常獨個流連在運動場上,坐會兒搖籃,盪會兒鞦韆。這時,向警予阿姨就來看我了,帶兩塊糕,一包花生,更好的是帶一兩個故事來溫暖我這幼稚的寂寞的心靈。
後來,我又隨母親轉到常德女子小學,母親擔任學監。遇到寒暑假,向警予同志每次回漵浦或去長沙,都必定要經過常德。從漵浦到常德坐帆船,從常德到長沙坐小火輪,在等候班輪的時候,就可以在常德住一兩天或三四天,這時向警予大都是住在母親的學校里。向警予同志就像一隻傳粉的蝴蝶那樣,把她在長沙聽到的、看到的、經歷過的種種新聞、新事、新道理,把個人的抱負、理想,都仔細地講給我母親聽。母親如饑似渴地把她講的這些,一點一滴都吸收過來,指導自己的行動,並且拿來教育我和她的學生們。原來她們結拜為姐妹時,無非是要求男女平等、教育救國等等。這時我母親已把這位最小的阿姨看作一位完全的先知先覺,對她言聽計從,並且逐漸接受她介紹的惟物史觀、解放工農等這些最先進的理論。
一九一八年,向警予同志決定去法國勤工儉學,赴長沙途中路過常德,曾向我母親宣傳。我母親也為之心動。但她是靠薪水維持生活的,路費無法籌措,而且還有我的牽累。這事不僅使我母親心動,連我剛從小學畢業,準備投考師範的這顆年輕的心,也熱過一陣。我們沒有能隨向警予同志遠渡重洋,但我們對她的遠行卻寄予了無限的希望和美好的祝願。
這年夏天,我考入了桃源第二女師。向警予同志在漵浦的學生朱含英等也同時考入。我們是同班同學,她們對我如同親姐妹,經常對我講向警予校長如何教育學生,走訪學生家庭,對學生少責備,只是以身作則,嚴肅不苟,博得了學生的敬愛。我聽了就更加懂得,為什麼我母親能和她那樣行徑一致,而那時她是多麼年輕啊!因此,除了我母親以外,那時我最信奉的便是九姨了。
她在法國經常給我母親來信,介紹外面世界的一些新思潮,寄來了她和蔡和森同志並坐閱讀馬克思主義書籍的照片,還有她和蔡大姐等女同志的合影。她遠行萬里,有了新的廣大的天地,卻不忘故舊,頻通魚雁,策勵盟友,共同前進。我母親就因為經常得讀她的文章書信,又讀到《嚮導》、《新青年》等書刊,而積极參加社會工作。
一九二三年暑假,我在上海又見到向警予同志了。她像過去一樣,穿着布短衫,繫着黑色的褶裙,溫文沉靜。她向我描述她回國時的一段情景,那神態聲音,至今還留在我的記憶中。她說:“我剛到廣州,踏上碼頭,就圍上來許多人說,‘來看女革命黨呀!’那時廣州的女子很少剪髮,都梳成~形,橫在後腦上,吊著耳環,穿着花短衫和花長裙,看我這副樣子,確是特別。我當時一看,圍攏來的人這樣多,不正是宣傳的好機會么。我不管他們是否聽得懂我的話,就向他們講解起婦女解放的必要來了。居然有人聽懂了,還鼓掌咧!”聽到這些,我對她真是佩服極了。當時我是做不到的。我和一些同學們因為剪髮和樸素的服裝而經常招來一些人的非議和側目,這隻能引起我的反感和厭惡,走避惟恐不及,哪裏還會有心在眾目睽睽之下,向他們宣傳演講呢?
但她並不是喜歡說話的人。有時她和蔡和森同志整天在屋裏看書,靜靜的就像屋子裏沒有人一樣。儘管那時我對某些漂浮在上層、喜歡夸夸其談的少數時髦的女共產黨員中的熟人有些意見,但對她我是只有無限敬佩的,認為她是一個真正革命的女性,是女性的楷模。
我不是對什麼人都有說有笑的。我看不慣當時我接觸到的個別共產黨員的浮誇言行,我還不願意加入共產黨。自然就會有人在她面前說我是什麼無政府主義思想,說我孤傲。因此她對我進行了一次非常委婉的談話。她談得很多,但在整個談話中,一句也沒有觸及我的缺點或為某些人所看不慣的地方。她只是說:“你母親是一個非凡的人,是一個有理想、有毅力的婦女。她非常困苦,她為環境所囿,不容易有大的作為,她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她的話句句都打到我的心裏。我知道我是我母親精神的寄託,我是她惟一的全部的希望。我那時最怕的也就是自己不替她爭氣,不成材,無所作為;我甚至為此很難過。我真感謝向警予同志,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話,不會忘記她對我的教育和她對我母親的同情、了解。可是,當時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固執地要在自由的天地中飛翔,從生活實踐中尋找自己的道路。自然,一個時期內,我並沒有很好地如意地探索到一條真正的出路,我只是南方、北方,到處碰壁又碰壁。我悲苦,我掙扎,我奮鬥。正在這時,大革命被扼殺了,在聽到許多慘痛的消息的時候,最後卻得到九姨光榮犧牲的噩耗。這消息像霹靂一樣震驚了我孤獨的靈魂,像巨石緊緊地壓在我的心上。我不能不深深地回想到,當我還只是一個毛孩子時就有了她美麗的崇高的形象;當我們母女寂寞地在人生的道路上蹣跚前行時,是她像一縷光、一團火引導着、溫暖着我母親。儘管後來,她忙於革命工作,同我母親來往逐漸稀少,但她一直是我母親嚮往和學習的模範。我想到我母親書桌上的幾本講唯物主義的書和《共產黨宣言》,就感到她的存在與力量。雖然我對她的活動沒有很多的了解,但她的堅韌不倦的革命精神總是在感召着我。有的人在你面前,可能發過一點光,也會引起你的景仰,但容易一閃而逝。另外一種人卻紮根在你的心中,時間越久,越感到他的偉大,他的一言一行都永遠令人深思。向警予同志在我的心裏就是這樣的。我沒有同她一塊工作過,讀她的文章也很少;在她的眼中,我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但她對我一生的做人,對我的人生觀,總是從心底里產生作用。我常常要想到她,願意以這樣一位偉大的革命女性為榜樣而堅定自己的意志。我是崇敬她的,永遠永遠。
1979年10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