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小品

“牛棚”小品

窗后

尖銳的哨聲從過道這頭震響到那頭,從過道里響徹到窗外的廣場。這刺耳的聲音劃破了黑暗,藍色的霧似的曙光悄悄走進了我的牢房。垂在天花板上的電燈泡,顯得更黃了。看守我的陶芸推開被子下了炕,匆匆走出了小屋,返身把門帶緊,扣嚴了門上的搭袢。我仔細諦聽,一陣低沉的嘈雜的腳步聲,從我門外傳來。我更注意了,希望能分辨出一個很輕很輕而往往是快速的腳步聲,或者能聽到一聲輕微的咳嗽和低聲的甜蜜的招呼……“啊呀!他們在這過道的盡頭拿什麼呢?啊!他們是在拿笤帚,要大掃除;還要掃窗外的廣場。”如同一顆石子投入了沉靜的潭水,我的心躍動了。我急忙穿好衣服,在炕下來回走着。我在等陶芸,等她回來,也許能准許我出去掃地。即使只准我在大門內、樓梯邊、走廊里打掃也好。啊!即使只能在這些地方洒掃,不到廣場上去,即使我會腰酸背疼,即使我……我就能感到我們都在一同勞動,一同在勞動中彼此懷想,而且……啊!多麼奢侈的想望啊!當你們一群人掃完廣場回來,而我仍在門廊之中,我們就可以互相睨望,互相凝視,互相送過無限的思念之情。你會露出純靜而摯熱的、旁人誰也看不出來的微笑。我也將像三十年前那樣,從那充滿了像朝陽一樣新鮮的眼光中,得到無限的鼓舞。那種對未來滿懷信心、滿懷希望,那種健康的樂觀,無視任何艱難險阻的力量……可是,現在我是多麼渴望這種無聲的、充滿了活力的支持。而這個支持,在我現在隨時都可以倒下去的心境中,是比三十年前千百倍地需要,千百倍地重要啊!

沒有希望了!陶芸沒有回來。我靈機一動,猛然一躍,跳上了炕,我戰戰兢兢地守候在玻璃窗后。一件從窗欞上懸挂着的舊制服,遮掩着我的面孔。我悄悄地從一條窄窄的縫隙中,向四面搜索,在一群掃着廣場的人影中仔細辨認。這兒,那兒,前邊,窗下,一片,兩片……我看見了,在清晨的、微微佈滿薄霜的廣場上,在移動的人群中,在我窗戶正中的遠處,我找到了那個穿着棉衣也顯得瘦小的身軀,在厚重的毛皮帽子下,露出來兩顆大而有神的眼睛。我輕輕挪開一點窗口掛着的制服,一縷晨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注視着的那個影兒啊,舉起了竹扎的大笤帚,他,他看見我了。他迅速地大步大步地左右掃着身邊的塵土,直奔了過來,昂着頭,注視着窗里微露的熟識的面孔。他張着口,好像要說什麼,又好像在說什麼。他,他多大膽啊!我的心急遽地跳着,趕忙把制服遮蓋了起來,又挪開了一條大縫。我要你走得更近些,好讓我更清晰地看一看:你是瘦了,老了,還是胖了的更紅潤了的臉龐。我沒有發現有沒有人在跟蹤他,有沒有人發現了我……可是,忽然我聽到我的門扣在響,陶芸要進來了。我打算不理睬她,不管她,我不怕她將對我如何發怒和咆哮。但,真能這樣嗎?我不能讓她知道,我必須保守秘密,這個幸福的秘密。否則,他們一定要把這上邊一層的兩塊玻璃也塗上厚厚的石灰水,將使我同那明亮的藍天,白雪覆蓋的原野,常常有鴉鵲棲息的濃密的樹枝,和富有生氣的、人來人往的外間世界,尤其是我可以享受到的縷縷無聲的話語,無限深情的眼波,從此告別。於是我比一隻貓的動作還輕還快,一下就滑坐在炕頭,好像只是剛從深睡中醒來不久,雖然已經穿上了衣服,卻仍然戀戀於夢寐的樣子。她開門進來了,果然毫無感覺,只是說:“起來!起來洗臉,捅爐子,打掃屋子!”

於是一場虛驚過去了,而心仍舊怦怦怦地跳着。我不能再找尋那失去的影兒了。哨音又在呼嘯,表示清晨的勞動已經過去。他們又將回到他們的那間大屋,準備從事旁的勞動了。

這個玻璃窗后的冒險行為,還使我在一天三次集體打飯的行進中,來獲得幾秒鐘的、一閃眼就過去的快樂。每次開飯,他們必定要集體排隊,念念有詞,鞠躬請罪,然後挨次從我的窗下走過,到大食堂打飯。打飯後,再排隊挨次返回大“牛棚”。我每次在陶芸替我打飯走後(我是無權自己去打飯的,大約是怕我看見了誰,或者怕誰看見了我吧),就躲在窗后等待,而陶芸又必定同另外一夥看守走在他們隊伍的後邊。因此,他們來去,我都可以站在那個被制服遮住的窗后,悄悄將制服挪開,露出臉面,一瞬之後,再深藏在制服後邊。這樣,那個狡猾的陶芸和那群兇惡的所謂“造反戰士”,始終也沒能奪去我一天幾次、每次幾秒鐘的神往的享受。這些微的享受,卻是怎樣支持了我度過最艱難的歲月,和這歲月中的多少心煩意亂的白天和不眠的長夜,是多麼大地鼓舞了我的生的意志啊!

書簡

陶芸原來對我還是有幾分同情的。在批鬥會上,在游斗或勞動時,她都曾用各種方式對我給予某些保護,還常常違反眾意替我買點好飯菜,勸我多吃一些。我常常為她的這些好意所感動。可是自從打着軍管會的招牌從北京來的幾個人,對我日日夜夜審訊了一個月以後,陶芸對我就表現出一種深仇大恨,整天把我反鎖在小屋子裏嚴加看管,上廁所也緊緊跟着。她識不得幾個字,卻要把我寫的片紙隻字,翻來撿去,還叫我念給她聽。後來,她索性把我寫的一些紙張和一枝圓珠筆都沒收了,而且動不動就惡聲相向,再也看不到她的好面孔了。

沒有一本書,沒有一張報紙,屋子裏除了她以外,甚至連一個人影也見不到,只能像一個啞巴似的獃獃坐着,或者在小屋中踱步。這悠悠白天和耿耿長夜叫我如何挨得過?因此像我們原來住的那間小茅屋,一間坐落在家屬區的七平方米大的小茅屋,那間曾被反覆查抄幾十次,甚至在那間屋裏飽受凌辱、毆打,那曾經是我度過多少擔驚受怕的日日夜夜的小茅屋,現在回想起來,都成了一個輝煌的、使人留戀的小小天堂!儘管那時承受着狂風暴雨,但卻是兩個人啊!那是我們的家啊!是兩個人默默守在那個小炕上,是兩個人圍着那張小炕桌就餐,是兩個人會意地交換着眼色,是兩個人的手緊緊攥着、心緊緊連着,共同應付那些窮凶極惡的打砸搶分子的深夜光臨……多麼珍貴的黃昏與暗夜啊!我們彼此支持,彼此汲取力量,排解疑團,堅定信心,在困難中求生存,在絕境中找活路。而現在,我離開了這一切,只有險惡浸入我寂寞的靈魂,死一樣的孤獨窒息着我僅有的一絲呼吸!什麼時候我能再痛痛快快看到你滿面春風的容顏?什麼時候我能再聽到你深沉有力的語言?現在我即使有衝天的雙翅,也沖不出這緊關着的牢籠!即使有火熱的希望,也無法擁抱一線陽光!我只能低吟着我們曾經愛唱的地下鬥爭中流傳的一首詩:“囚徒,時代的囚徒,我們並不犯罪。我們都從那火線上撲來,從那階級鬥爭的火線上撲來。憑它怎麼樣壓迫,熱血依然在沸騰……”

一天,我正在過道里捅火牆的爐子,一陣哨音呼嘯,從我間壁的大屋子裏湧出一群“牛鬼蛇神”,他們急速地朝大門走去。我暗暗抬頭觀望,只見一群背上釘着白布的人的背影,他們全不掉頭看望,過道又很暗,因此我分不清究竟誰是誰,我沒有找到我希望中的影子。可是,忽然,我感覺到有一個東西,輕到無以再輕地落到我的腳邊。我本能地一下把它踏在腳下,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多好的機會啊,陶芸不在。我趕忙伸手去摸,原來是一個指頭大的紙團。我來不及細想,急忙把它揣入懷裏,踅進小屋,塞在鋪蓋底下。然後我安定地又去過道捅完了火爐,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便安安穩穩地躺在鋪上。其實,我那時的心啊,真像火燒一樣,那個小紙團就在我的身底下烙着我,烤着我,表面的安寧,並不能掩飾我心中的興奮和凌亂。“啊呀!你怎麼會想到,知道我這一時期的心情?你真大膽!你知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啊!我真高興,我歡迎你大膽!什麼狗屁王法,我們要就違反!我們只能這樣,我們應該這樣……”

不久,陶芸進來了。她板著臉,一言不發,滿屋巡視一番,屋子裏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沒有引起她絲毫的懷疑。她看見我一副疲倦的樣子,吼道:“又頭痛了?”我嗯了一聲,她不再望我了,返身出去,扣上了門扣。我照舊躺着。屋子裏靜極了,窗子上邊的那層玻璃,透進兩片陽光,落在炕前那塊灰色的泥地上。陶芸啊!你不必從那門上的小洞洞裏窺視了,我不會讓你看到什麼的,我懂得你。

當我確信無疑屋子裏真正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才展開那個小紙團。那是一片花花綠綠的紙煙封皮。在那被揉得皺皺巴巴的雪白的反面,密密麻麻排着一群螞蟻似的陣式,只有細看,才能認出字來!你也是在“牛棚”里,在眾目睽睽下生活,你花了多大的心思啊!

上面寫着:“你要堅定地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自己、相信時間,歷史會作出最後的結論。要活下去!高瞻遠矚,為共產主義的實現而活,為我們的孩子們而活,為我們的未來而活!永遠愛你的。”

這封短訊里的心裏話,幾乎全是過去向我說過又說過的。可是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還是那麼新鮮,那麼有力量。這是冒着大風險送來的!在現在的情況底下,還能有什麼別的話好說呢?……我一定要依照這些話去做,而且要努力做到,你放心吧。只是……我到底能做什麼呢?我除了整天在這不明亮的斗室中冥想苦想之外,還能做什麼呢?我只有等着,等着……每天早晨我到走廊捅爐子,出爐灰,等着再發現一個紙團,等着再有一個紙團落在我的身邊。

果然,我會有時在爐邊發現一葉枯乾了的包米葉子,一張廢報紙的一角,或者找到一個破火柴盒子。這些聰明的發明,給了我多大的愉快啊!這是我惟一的精神食糧,它代替了報紙,代替了書籍,代替了一切可以照亮我屋子的生活的活力。它給我以安慰,給我以鼓勵,給我以希望。我要把它們留着,永遠地留着,這是詩,是小說,是永遠的紀念。我常常在準確地知道沒有人監視我的時候,就拿出來撫摸,收拾,拿出來低低地反覆吟誦,或者就放在胸懷深處,讓它像火一般貼在心上。下邊就是這些千叮囑、萬叮囑,千遍背誦,萬遍回憶的詩句:

“他們能奪去你身體的健康,卻不能搶走你健康的胸懷。你是海洋上遠去的白帆,希望在與波濤搏鬥。我注視着你啊!人們也同我一起祈求。”

“關在小屋也好,可以少聽到無恥的謊言;沒有人來打攪,沉醉在自己的回憶里。那些曾給你以光明的希望,而你又賦予他們以生命的英雄;他們將因你的創作而得名,你將因他們而永生。他們將在你的回憶里豐富、成長,而你將得到無限愉快。”

“忘記那些迫害你的人的名字,握緊那些在你困難時伸過來的手。不要把豺狼當人,也不必為人類有了他們而失望。要看到遠遠的朝霞,總有一天會燦爛光明。”

“永遠不祈求憐憫,是你的孤傲;但總有許多人要關懷你的遭遇,你坎坷的一生,不會只有我獨自沉吟,你是屬於人民的,千萬珍重!”

“黑夜過去,曙光來臨。嚴寒將化為春風,狂風暴雨打不倒柔嫩的小草,何況是挺拔的大樹!你的一切,不是哪個人恩賜的,也不可能被橫暴的黑爪扼殺、滅絕。挺起胸來,無所畏懼地生存下去!”

“我們不是孤獨的,多少有功之臣、有才之士都在遭難受罪。我們只是滄海一粟,不值得哀怨!振起翅膀,積蓄精力,為將來的大好時機而有所作為吧。千萬不能悲觀!”

“……”

這些短短的書簡,可以集成一個小冊子,一本小書。我把它紮成小卷,珍藏在我的胸間。它將伴着我走遍人間,走盡我的一生。

可惜啊!那天,當我帶上手銬的那天,當我脫光了衣服被搜身的那天,我這惟一的財產,我珍藏着的這些詩篇,全被當作廢紙而毀棄了。儘管我一再懇求,說這是我的“罪證”,務必留着,也沒有用。別了,這些比珍寶還貴重的詩篇,這些同我一起受盡折磨的紙片,竟永遠離開了我。但這些書簡,卻永遠埋在我心間,留在我記憶里。

別離

春風吹綠了北大荒的原野,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按季節,春播已經開始了。我們住在這幾間大屋子、小屋子裏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聽說,有的已經回了家,回到原單位;有的也分配到生產隊勞動去了。每個人心中都將產生一個新的希望。

五月十四日那天,吃過早飯,一個穿軍裝的人,來到了我的房間,我意識到我的命運將有一個新的開始。我多麼熱切地希望回到我們原來住的那間小屋,那間七平方米大的小茅屋,那個溫暖的家。我幻想我們將再過那種可憐的而又是幸福的、一對勤勞貧苦的農民的生活啊!

我客氣地坐到炕的一頭去,讓來人在炕中間坐了下來。他打量了我一下,然後問:“你今年多大年紀?”

我說:“六十五歲了。”

他又說:“看來你身體還可以,能勞動嗎?”

“我一直都在勞動。”我答道。

他又說:“我們準備讓你去勞動,以為這樣對你好些。”

不懂得他指的是什麼,我沒有回答。

“讓你去××隊勞動,是由革命群眾專政,懂嗎?”

我的心跳了一下。××隊,我理解,去××隊是沒有什麼好受的。這個隊的一些人我領教過。這個隊裏就曾經有過一批一批的人深夜去過我家,什麼事都干過。但我也不在乎,反正哪裏都會有壞傢伙,也一定會有好人,而且好人總是佔多數。我只問:“什麼時候去?”

“就走。”

“我要清點一些夏天的換洗衣服,能回家去一次嗎?”我又想到我的那間屋子了,我離開那間小屋已經快十個月了,聽說去年冬天黑夜曾有人砸開窗戶進去過,誰知道那間空屋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我們派人替你去取,送到××隊去。”他站了起來,想要走的樣子。

我急忙說:“我要求同C見一面,我們必須談一些事情,我們有我們的家務。”

我說著也站了起來,走到門邊去,好像他如不答應,我就不會讓他走似的。

他沉吟了一下,望了望我,便答應了。然後,我讓他走了,他關上了門。

難道現在還不能讓我們回家嗎?為什麼還不准許我們在一道?我們究竟犯了什麼罪?自從去年七月把我從養雞隊(我正在那裏勞動),揪到這裏關起來,打也打了,斗也鬥了,審也審了。現在農場的兩派不是已經聯合起來了嗎?據說要走上正軌了,為什麼對我們還是這樣沒完沒了?真讓人不能理解!

實際我同C分別是從去年七月就開始了的。從那時起我就獨自一人被關在這裏。到十月間才把這變相的牢房擴大,新湧進來了一大批人,C也就住在我間壁的大“牛棚”里了。儘管不准我們見面,碰面了也不準說話,但我們總算住在一個屋頂之下,而且總還可以在偶然的場合見面。我們有時還可以隔着窗戶瞭望,何況在最近幾個月內我還收到他非法投來的短短的書簡。現在看來,我們這種苦苦地彼此依戀的生活,也只能成為供留戀的好景和回憶時的甜蜜了。我將一個人到××隊去,到一個老虎隊去,去接受“革命群眾專政”的生涯了。他又將到何處去呢?我們何時才能再見呢?我的生命同一切生趣、關切、安慰、點滴的光明,將要一刀兩斷了。只有痛苦,只有勞累,只有憤怒,只有相思,只有失望……我將同這些可惡的魔鬼搏鬥……我決不能投降,不能沉淪下去。死是比較容易的,而生卻很難;死是比較舒服的,而生卻是多麼痛苦啊!但我是一個共產黨員(儘管我已於一九五七年底被開除了黨籍,十一年多了。我一直是這樣認識,這樣要求自己和對待一切的),我只能繼續走這條沒有盡頭的艱險的道路,我總得從死裏求生啊!

門呀然一聲開了。C走進來。整個世界變樣了。陽光充滿了這小小的黑暗牢房。我懂得時間的珍貴,我搶上去抓住了那兩隻伸過來的堅定的手,審視着那副好像幾十年沒有見到的面孔,那副表情非常複雜的面孔。他高興,見到了我;他痛苦,即將與我別離,他要鼓舞我去經受更大的考驗,他為我兩鬢白霜、容顏憔悴而擔憂;他要溫存,卻不敢以柔情來消融那僅有的一點勇氣;他要熱烈擁抱,卻深怕觸動那不易剋制的激情。我們相對無語,無語相對,都忍不住讓熱淚悄悄爬上了眼瞼。可是隨即都搖了搖頭,勉強做出一副苦味的笑容。他點了點頭,低聲說:“我知道了。”

“你到什麼地方去?”我悄然問他。

“還不知道。”他搖了搖頭。

他從口袋裏拿出來一張鈔票,輕輕地而又慎重地放在我的手中。我知道這是他每月十五元生活費里的剩餘,僅有的五元錢。但我也只得留下,我口袋裏只剩一元多錢了。

他說:“你儘管用吧,不要吃得太省、太壞,不能讓身體垮了。以後,以後我還要設法……”

我說我想回家取點衣服。

他黯然說道:“那間小屋別人住下了,那家,就別管它了。東西么,我去清理,把你需要的撿出來,給你送去。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每月給你寫信。你還要什麼,我會為你設法的。”

我咽住了。我最想說的話,強忍住了。他最想說的話,我也只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到。我們的手,緊緊攥着;我們的眼睛,盯得牢牢的,誰也不能離開。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我們原也沒有團聚,可是又要別離了。這別離,這別離是生離呢,還是死別呢?這又有誰知道呢?

“砰”地一下,房門被一隻穿着翻毛皮鞋的腳踢開了。一個年輕小伙瞪着眼看着屋裏。

我問:“幹什麼?”

他道:“幹什麼!時間不早了,帶上東西走吧!”

我明白這是××隊派來接我的“解差”。管他是董超,還是薛霸,反正得開步走,到草料場勞動去。

於是,C幫助我清理那床薄薄的被子,和抗戰勝利時在張家口華北局發給的一床灰布褥子,還有幾件換洗衣服。為了便於走路,C把它們分捆成兩個小卷,讓我一前一後地那麼背着。

這時他遲疑了一會,才果斷地說:“我走了。你注意身體。心境要平靜,遇事不要激動。即使聽到什麼壞消息,如同……沒有什麼,總之,隨時要做兩種準備,特別是壞的準備。反正,不要怕,我們已經到了現在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我擔心你……”

我一下給他嚇傻了,我明白他一定瞞着我什麼。他現在不得不讓我在思想上有點準備。唉,你究竟還有什麼更壞的消息瞞着我呢?

他見到我獃獃發直、含着眼淚的兩眼,便又寬慰我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都是我想得太多,怕你一時為意外的事而激動不寧。總之,事情總會有結局的。我們要相信自己。事情不是只限於我們兩個人。也許不需要很久,整個情況會有改變。我們得準備有一天要迎接光明。不要熬得過苦難,卻經不住歡樂。”他想用樂觀引出我的笑容,但我已經笑不出來了。我的心,已為這沒有好兆頭的別離壓碎了。

他比我先離開屋子。等我把什麼都收拾好,同那個“解差”離開這間小屋走到廣場時,春風拂過我的身上。我看見遠處槐樹下的井台上;站着一個向我揮手的影子,他正在為鍋爐房汲水。他的臂膀高高舉起,好像正在無憂地、歡樂地、熱烈地遙送他遠行的友人。

1979年3月中旬於北京友誼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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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顆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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