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紅軍的故事

一個小紅軍的故事

這故事離現在已經許多年了。故事裏面的主人公,到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大人,一個三十幾歲的人,人民解放軍里的一個幹部。關於他的故事很多,我現在只講他當小紅軍時候的一件事。從這一件事我們就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物了。

他的名字叫蕭森,當紅軍的時候才九歲,比桌子高一點,比步槍矮一截。紅軍里有一些十五六歲的青年,當司號員、宣傳員、勤務員,可是八九歲的娃娃卻一個也沒有。無論如何,八九歲就跟着隊伍打仗,那實在太小了。但現在紅軍里卻有了一個,這就是蕭森。

那一年,一九三三年,紅軍經過他的家鄉(四川省的一個村子),在村子裏住了幾天,打了土豪,分了田地。農民都起來了,成立了農會。青年人一串串的參加紅軍。蕭森家是貧農,他替地主放牛,一年吃不到一頓飽飯;他看見很多人都去參軍,也就跟着兩個哥哥去當紅軍。兩個哥哥都成了紅軍戰士,只有他太小,紅軍不要,叫他回家。但他沒有回,躲在紅軍的馬房裏過了一夜,第二天悄悄地跟着隊伍走。先還跟得上,慢慢就掉下來,越跑越跑不動,後來連隊伍的影子也看不見了。他只好坐在路旁,想着當不成紅軍,想着哥哥們,他就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後邊來了一隊人馬,遠遠就望見迎風飄蕩的紅旗,他高興極了。他想了一個主意,等着隊伍走近,就迎過去,在路當中大哭起來。走在隊伍前邊的一個騎馬的軍官,趕忙跳下馬來問他。他說自己是掉隊的紅軍戰士,要求跟着他們隊伍一道走。

“你是紅軍戰士?”騎馬的人笑起來了,並且說:“你怎麼騙人,撒謊是不好的,小孩子!”

蕭森就告訴他是同哥哥們一道出來當紅軍的,哥哥們都走了,他一個人不能回去,他一定也要當紅軍。

“不行,太小了,莫說打仗,走路你也不行;要當紅軍容易,再過幾年就可以了。”旁的人也安慰他,都勸他回去。

蕭森看見他們要走了,準備跟着他們跑,他是下決心不回去的。

“派個人送他回去,問問他是哪個村的。”騎馬的人又說了,用最愛撫的眼光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是哪個村的。家裏什麼人也沒有,我回去了還得到地主家去放牛,我不去,我一定要當紅軍!”

“看這個娃娃!”不知是誰說了。

“你為什麼要當紅軍?”騎馬的人問他。

“紅軍是窮人的隊伍,是替窮人鬧翻身的。我是窮人家娃娃,也要幫助窮人翻身,……”蕭森跟着隊伍走,腳打了泡,血流出來滴在路上,他還是一拐一拐地跳着,走着。

後來那個騎馬的人就把他抱到馬上,而且說:“行,我收你當紅軍,你得好好的一輩子為窮人鬧翻身。你就在我的班上,叫我黃班長好了。”

蕭森從此當了紅軍。

這個“黃班長”,原來不是什麼班長,是紅軍裏面一個很有名的團長。蕭森留在他的團里替他當勤務員。這個小勤務員得到全團戰士的喜歡,人人都同他玩,教他認字,教他唱歌,教他打草鞋,教他喂牲口,教他怎麼打仗,教他什麼是封建主義,什麼是帝國主義。他也喜歡學,跟着他們上課,跟着去打土豪,跟着去向老百姓宣傳。他很快的成為一個真正的紅軍戰士了,可是在行軍的時候,在紅軍長征時,團里的人常常看到小勤務員騎在團長的馬上。蕭森怎麼也不願騎,可是沒有辦法,他常常為這件事不快活。他覺得什麼都好,就是騎在團長的馬上太不好,他為什麼不快些長大呢。啊,除了這以外,他還有一件事不滿足,他常常想有一桿槍(自然不會發給他槍,他拿也拿不動)。也想放放槍,拿顆子彈試試,哪怕只一次也好。黃班長對他真好,像愛兒子那樣愛他,可是一直也沒有讓他放槍,還常常說:“一顆子彈是不容易得到的,我們要愛惜它,留着它打日本帝國主義。”那時候紅軍裏面雖說也有槍械修理廠,有很小的兵工廠,可以製造一些子彈,但部隊流動性大,又受國民黨反動軍隊包圍,子彈大部分是靠繳獲來的,所以大家很愛惜。打仗的時候,戰士都節省使用,不亂放槍,自然更不能隨便讓蕭森去試驗了。

這都是以前的事。

現在就講到正題來了:

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剛剛過年不久,天氣還很冷,春並沒有到這寒冷的陝北來。蕭森跟着黃團長在這一帶打仗。國民黨蔣介石派了很多隊伍在這一帶“圍剿”,其中有一部分是原來的東北軍。這一帶是高原,人煙稀少,村子零零落落散在一些望不見的大溝小溝里。一天,蕭森跟着軍隊打了一天仗,夜晚又急行軍,部隊運動得很快。他走出宿營地,想起忘記帶水壺,急忙回去拿,再追隊伍,就掉了一段路。他跟着跑過去,不知怎麼搞的,隊伍一下溝就找不到了,也聽不到什麼聲音。他按照自己的判斷,順路跑去,越走越找不到人影。他先還不敢大聲喊,後來喊了也沒有人應。他在黑魆魆的溝里跑了一陣,又慌又急,後來又跑到塬上。高原上天光照得微微發亮,可是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刺骨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的臉上。他抬頭望天,天空像一頂無邊的大帳子,在他的頭頂上漫開來,四周垂到地邊上,寒霧把天和地縫接起來。這大帳子頂上懸挂着密密的閃耀的星星,每個星星都對他眼,冷冷的,卻誰也不告訴他紅軍到哪裏去了。他傾聽四野,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偶爾從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兩聲野羊的叫聲。他希望聽到狗的叫聲,或許那裏有人,可是怎麼也聽不到。

大地越顯得安靜,他心裏就越焦急。他說不出的悔恨,他罵自己,當了兩年多紅軍,還會掉隊,現在他們一定在找自己,團長一定在罵蕭森了。唉,怎麼能夠一下就碰到自己人呢?

不管他怎麼著急,怎麼怨恨,他還得沉住氣。他辨別風向,找北極星,按照自己的判斷,循着一定的方向,孤單單一個人在無邊的深夜的塬上走着,心裏苦苦念着同伴們,念着黃團長,想着他們平日對他講的那些勇敢的故事,想着他知道的紅軍里的一些模範事迹來鼓勵自己,他不覺得孤獨了,他充滿着信心,他以為他沒有走錯,一定可以找到隊伍的。

天亮了,東方的地平線上吐出了亮光,天上的星星躲藏起來了,薄雲變成了可愛的緋色。該是部隊吹起床號的時候了,蕭森一個人還在塬上走着。光明趕走了黑暗,他的心也更開朗了。他以為隊伍就在前邊,他只要走到前邊高塬的盡頭,就可以下溝,隊伍也許就在那溝里。可是這塬真大呵,他走到頭了,不是沒路下溝,就是下去了又得上到另一個塬上。他看見有幾棵楊樹,心想轉過楊樹就到了,等轉過了楊樹又是一望無邊的高塬。他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一會兒;餓了,就把腰帶繫緊一點。他什麼也不怕,只怕一件事,就是怕碰着國民黨軍隊。這個時候他多麼想有一桿槍呵!要有一桿槍就真的什麼也不怕了。他當了兩年多紅軍,什麼都像一個紅軍戰士,懂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也做過宣傳工作,參加過長征,可是連一顆子彈也沒有放過。團長總是說再過一年給桿槍,唉,都兩年了,也沒有放過一顆子彈,真丟人,這還算什麼紅軍?要是碰到敵人了,怎麼辦呢。“唉,‘黃班長’什麼都好,就是太嚴格了。……”他立刻又想到黃團長給他講的階級鬥爭的大道理,想到團長怎樣關心他,夜晚常常替他蓋被子。……他怎麼能離開他呢?怎麼能離開隊伍呢?他一定要找到他們。

太陽從東方走到頭頂,又從頭頂往西方落下去。黃昏了,蕭森依然沒有找到隊伍。不過他朝着地平線上升上來的炊煙,他找到一個村子了。這村子使他又歡喜,又害怕。他在村子外邊轉了幾轉,想了許多次,後來就走近了村子,在幾棵棗樹底下站住了。他等着村子上的人,他希望出來的是一個好人。

不久,真的從路邊閃出一個老太婆。她穿得破破爛爛,提一個籃子,一瘸一拐走到路上來。蕭森慢慢地走攏去,先咳了一聲。

老太婆看見這娃娃,停住了腳,打量他。這個村子非常僻靜,輕易沒有陌生人路過。

“好老人家!你們這村叫什麼名字,離羊灣有多遠?”羊灣是他們頭晚上的宿營地。蕭森大膽地走過去,裝得一點不在乎的樣子。

“你問它幹什麼?你是哪兒人,怎麼跑到這兒來了?”老太婆從頭到腳再去打量他。

“我是瓦窯堡的,跟着我們那兒的人趕駱駝,掉了隊,找不到他們了。我想到村子裏睡一夜,行嗎?”蕭森把他原來想好的話說了。

老太婆看見他穿的一身又長又大的棉軍裝,光着一個頭,也沒有扎頭巾,腰上還掛一個小洋磁缸子,她不相信這娃娃是趕駱駝的。她就說:“你是趕駱駝的?怎麼穿的是隊伍上的衣裳?你是一個兵。是白軍,還是紅軍?”

“不,我不是兵,你們村子上住着兵么?”蕭森一雙小眼骨碌地四方望着。

老太婆答道:“沒有兵,我們這不會有兵來,只是去年夏天來過紅軍。紅軍都是好庄稼人,我們不怕他們,還喜歡他們,來吧!娃娃,到我家去,住幾夜不要緊。”

蕭森問她家裏有些什麼人,村子上有多少戶人家。

老太婆在前頭走,一邊走,一邊說:“我家沒有什麼人了,只有一個兒子,幫別的村子放羊去了,媳婦孫子都死了。你住到我家去,要是有外人問,就說是我的孫子。本村上不過七八戶人家,都是好老百姓,莊戶主兒,窮人。你放心吧!我看你,不像我們這兒的老百姓,你怕什麼?”

老太婆的確老了,滿臉皺紋,牙齒也掉了。白頭髮從包頭巾中露出來,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蕭森就扶着她走,她常常用親熱的眼光望着他,有時還有趣地着眼。

他們進了村,從幾個窯洞門前走過,窯里都露出了亮光,從門縫裏飄出一縷縷的熱氣,大約都在燒晚飯。空地上,一隻毛驢在磨邊打旋,卻沒有人。一隻狗朝他汪汪叫,老太婆叱了幾聲,狗就安靜的走開了。蕭森躲在她身後,停在一個窯洞門前,她解開了門上的搭絆,讓他先進去。窯里黑糊糊的,聽着她找火柴,點燃了一盞油燈,窯洞裏馬上亮了,她笑呵呵地說:“娃娃!你這就回到家了。百事放心。你會燒火么,替奶奶燒火吧,奶奶煮米湯給你吃,看你餓得急了。”

蕭森坐在灶前燒火,打量着這窯洞,一邊不斷的問這問那,他想把情況弄清楚些。灶里的火光不住的在他的臉上晃漾,把他的臉照得紅紅的,越顯得可愛了。老太婆不時走過來摸他,問他這個,問他那個。蕭森知道瞞不住,又覺得這老人真好,告訴她真話,她還會幫助自己的,他就一五一十把真實情況講了,只囑咐她不要告訴旁人,並且求她幫助打聽部隊的消息。

吃過晚飯,蕭森換了一身衣服。他穿件破羊皮襖,把棉軍衣交給老太婆藏起,那有紅五角星的帽子卻還扎在褲帶上。他頭上包了一個羊肚子手巾,真像一個陝北娃娃了。

窯里很暖和,炕燒得熱熱的,蕭森不覺在他的新的家裏,在他奶奶的身旁合上了眼皮。老太婆輕輕替他蓋上半邊破棉被,吹熄了燈。

窯洞外邊,山溝里黑魆魆的,枯樹枝颼颼的響。高原上荒漠無邊,一陣陣西北風,從這裏刮過去,又刮回來。一彎新月,孤冷地掛在天邊,空間微微飄浮着一層無力的、暗淡的光輝。可是這孩子卻走進了甜美的夢鄉,他找到了隊伍,正在同年輕的司號員、宣傳員們玩着。一會兒又站在團長的棗騮馬前邊,這匹馬還是草地的馬咧,是一匹多麼好的馬,它用那懂事的眼睛望着他,輕輕噴着氣,用鼻尖去觸他。蕭森就輕輕摸着它那整齊的披拂在頸上的長毛。他非常喜歡它,團長也喜歡它。他摸着摸着,怎麼搞的,好像在摸一桿槍,他從懷裏掏出一顆子彈,把子彈推上膛,心裏想,今天非放一槍不可。我要碰上國民黨反動派,就給他一槍,我才不怕他們咧。……忽然他聽到黃團長的聲音:“不能浪費一顆子彈,要留着打日本帝國主義……”他真懊惱,於是他醒了。

第二天村上的人都知道老太婆撿到一個孫子,都跑來看。老太婆沒有說真話,可是誰也清楚,不過誰也不說穿,都只說:“這個瓦窯堡趕駱駝的娃娃可真叫人疼咧。”他們還幫助去打聽,那伙曾經住在羊灣的紅軍到哪裏去了,附近有沒有國民黨軍隊。他們有的還答應送他回蘇區去,不過這得把情形弄清楚,等路上好走的時候。到蘇區去,得幾天路咧,他們都不是出門人,老太婆活了一輩子,走得最遠的地方,是到她閨女的婆家,離村子只有十五里路。

蕭森白天跟着村裏的孩子們到遠處割草。他瞭望着:四野全無人影,矇著塵土的沙路上,尋不到雜亂的馬蹄和人腳的蹤影。他按着日出日落的方向,老是望着東南方,他想念着那裏,那裏有他的親人,有他的家。那個家雖然是長年四方奔走,可是他是在那裏長大的,他的小小的生命是在那個家裏得到生長的。只有紅軍的生活是他喜歡的,他離開了紅軍,離開了那整套的生活方式,他覺得沒有意思。他想念着那裏的每一個人,人人都那樣耐心地教他。他以前什麼都不懂,他只希望有一頓飯能夠吃得飽飽的,或者能夠不看見東家那副又冷又狠的長長的臉才好。可是自從黃團長把他收留以後,他慢慢有了新的生命。他很自然的是一個紅軍戰士了,雖說他沒有扛槍,沒有放過槍,但他跟着隊伍長征過,也跟着打過仗,他很勇敢。現在他們走到哪裏去了呢?他一定得走,得找到他們,可是村子上人總說有危險,要他等幾天再說。

到了晚上,他就在窯洞裏對村裡人講地主階級怎樣壓迫老百姓,國民黨反動派如何不抵抗日本帝國主義,如何賣國等事情。他唱歌,都是紅軍里的歌。小孩們跟着他唱;婦女們用手抹着額前的劉海,露出雪白的牙齒笑着;青年們顯得更興奮;老年人就嘆着氣說:“你看這娃,真靈。比我們還懂得多,講的話,句句都在行!”

夜深了,人一走,蕭森就沉默了。老太婆就安慰他道:“過兩天一定要他們送你走,他們要不去,我送你。”

可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天剛剛黑,院子裏響起了一陣龐雜的聲音,狗狂吠着,馬蹄子嗒嗒的響,人的聲音,喊的、罵的、跑的,都一齊湧來了。分不清有多少人馬,總之,村子裏亂鬨哄了。

蕭森一聽,腦子裏立刻閃過一個念頭:“是隊伍,可不像紅軍。”他趕忙往門外跑,想躲到村外去。

老太婆也慌張起來,往窯門口一站,說:“讓我先看看。”跟着,她迴轉身把蕭森按在炕角落後邊,她坐在他前邊,戰抖抖地說:“就是那起‘糟殃軍’。跑不出去了。別出聲,別怕。”

蕭森還來不及問清楚,窯門被槍托猛力一打,嘭嘭兩下,門倒了,進來了幾個兵,一進來就罵,“媽那巴子……”一聽就是東北口音。

老太婆像一隻孵蛋的母雞,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兩個凹了下去的眼睛定定地瞪着這群人。

蕭森從老太婆的衣袖縫縫裏看見那群人的帽徽:青天白日。他屏住氣,心裏盤算着怎麼混過去。只要跑出窯洞,跑到窯前那塊空地就不怕了。他又想現在要有一桿槍多好呵!

這些東北軍好像並不高興,他們把老百姓的雞抓來,殺了,煮上了。老百姓都怕他們,可是他們還是煩躁,耍脾氣,罵人,用槍托打罐子。他們身上好像都有刺,他們帶着恐懼的氣息,走到哪裏,哪裏的空氣就充滿了戰慄。他們自己也好像生活在愁雲慘霧裏面,自己卻擺脫不了。

他們靠在炕上唱歌,唱的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這個歌蕭森也會唱,他悄悄伸出一點頭往外望。

這時一個聲音嚷起來了:“老鬼!你過來!到這邊來!”這是一個兵,他瞪着兩個大眼望着老太婆。

歌聲被打斷了。都回過頭來望着她。

“過來!起身!”

老太婆仍然不動,她怕露出蕭森。

那個兵又喊了:“過來!揍死你;你藏着什麼呀?是一個大姑娘吧!”

兩三個人就跳過來拉她,把她拉開了,她大聲哭起來:“救命吧!救命吧!”

蕭森站起來,鑽空子猛的就朝外跑。但他還沒有跑到門口就被幾個人抓住了。於是他拚命的走到老太婆身邊。喊道:“奶奶!奶奶,不要怕。”

老太婆也撲過來抱他,被一個兵打了一拳,老太婆倒在地下了。蕭森再也忍不住,他揮過拳頭,罵道:“你們是土匪,欺壓老百姓。有本領不去打日本帝國主義!”

有人喊開了:“這小鬼好大膽子!”

也有人喊:“他媽的,一定是姦細,是小**!”

於是引起一片鬧聲:“抓住他!趕快報告連長,我們抓到了姦細。”

也有人說:“一個小娃娃,算了吧。”

老太婆坐在地上嚎哭:“可憐我只這一個孫子,我要靠他養老送終。饒了我們吧!”

門突然開了,一群人擁着一個軍官站在那裏。屋裏頓時靜下來了,有人大聲說:“報告連長,抓到一個姦細。”

連長惡狠狠地望着屋子裏的人,走了進來,坐上炕去。他問道:“哪裏?”

幾個兵把蕭森推到他面前。蕭森昂頭望着他,他冷冷的把這孩子從頭到腳打量過。

老太婆磕磕撞撞地跪到連長面前,哭道:“他是我的孫子,可憐我七十歲了,就靠他養老送終。”

幾家鄰舍也被喊來了,他們戰戰兢兢,總是答應:“是,是她孫子,我們看着長大的,我們這邊遠小村沒有外人……”

連長仔細審視這孩子,最後命令道:“搜他,好好的搜!”

於是他們在他身上搜出了一把小洋刀,一截鉛筆頭,一個筆記本,裏面夾了兩張紙票子,褲帶上還掖着一頂帽子。……這些東西都拿到了炕桌上,連長就着燈光翻看那些東西,許多好奇的眼睛都盯在那上邊。連長抖着票子問道:“這是什麼?”

蕭森心倒定了,他不說話。連長朝大家把票子抖開,說道:“這是紅區的票子,你們都認識認識吧。”他又把那帽子拿來說道:“看,這紅五角星。”

票子上印着一個人頭像,那是列寧。正面有一排字:“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國家銀行。”

老太婆和老百姓看見了這些,嚇得心都縮緊了,可是老太婆還往上跪,還說道:“這是去年紅軍路過丟下的,咳!娃娃們拿着好玩咧……”

連長把桌子一拍,大聲嚷道:“他媽那巴子!這村子全不是好人,都通匪!把這些人給我押起來!”他又朝着蕭森道:“小**,這末小就做土匪!好好的給我招!”

蕭森慷慨地說:“我是光榮的人民的紅軍!不是土匪。國民黨才是土匪!不抗日,只欺壓老百姓。”

連長又把桌子一拍,罵道:“你就是土匪!這小**真頑固!”

蕭森又接著說道:“你們不是東北軍嗎?東北軍應該打回東北老家去,你們要去收復你們的家鄉,保衛你們的父母妻子,不要在這裏替反動派當炮灰。”

好些兵都不嚷嚷了,他們想起了自己的家鄉和在家鄉的親人。

只有連長還惡狠狠地看着這孩子,孩子的大無畏精神激怒了他。他咬着牙齒說道:“小**!你怕死不怕?”

這句話損傷了蕭森的自尊心,他覺得被羞辱了,他哼了一聲,急促地說道:“怕死不當紅軍!”

滿滿一屋子的人,都不說話。有的人悄悄着急,替蕭森捏一把汗,老百姓都垂下了眼皮。

只聽到連長冷冷地說:“那末,給你一顆子彈吧!”

老太婆第一個忍不住,撲到蕭森面前嚎哭起來。蕭森也緊緊地抓着他,還說:“奶奶!不要怕,紅軍會替我報仇的!”

老百姓也圍攏來了,他們有的跪了下去,忍求着:“連長!他是一個娃娃呵!……”

“不行!我不能放過一個**,這小**可厲害咧。拉下去,給他一顆子彈。”

“不,”蕭森忽然想起黃團長的話。他侃侃地說道:“還是留着那一顆子彈吧,留着它去打我們的民族敵人——日本帝國主義。你們要愛惜子彈,假如一定要殺我,你可以用刀!”

他的話雖然不多,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都打進了人們的心裏;他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卻像洪鐘一樣震人耳朵。屋子裏肅靜了一會兒,都噤住了說不出話來。然後,忽然,從人叢中跑出兩個兵士,他們緊緊抱着他,他們流出了眼淚,他們說:“大家的良心在哪裏,都拿出良心來吧。日本帝國主義佔領了我們的東北家鄉,屠殺我們的父母妻子兒女,我們不去報仇,卻在這裏中國人打中國人,連這末一個小孩子也不放過!你們誰還要死頑固,要殺這娃娃,就先殺我吧。我們拼了。”

連長原來還想擺擺威風,後來看見很多人都擁過去,都搶着抱那小紅軍,他就不敢出聲了。

蕭森這時才覺得心猛烈地在跳動,臉上流着淚水,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他在許多有力的臂膀里用力地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賣國賊蔣介石!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東北軍打回老家去!無產階級團結起來!”

很多人跟着喊,喊聲成了一片,成了不可阻擋的巨浪,連長這時悄悄地走到外邊黑暗的地方去了。

幾天以後,蕭森回到紅軍隊伍里來了,跟着他一道來的有這個村子的幾個青年,還有幾個東北軍的士兵。連長沒有跟着他們一道來,可是他也受了感動,在兵士們的壓力底下保證不阻擋他們去投奔紅軍,他還答應以後不打紅軍,自己也要抗日。

關於蕭森這個小紅軍的一段故事,就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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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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