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秣主任

糧秣主任

我從河西圖書館走出來的時候,已經不再感到秋天太陽的燥熱。一大群年輕人,歡躍地把我送到吉普車旁邊。年輕的館長何蓮花,垂着兩個小辮,緊緊地握着我的手。有些看書的工人們都抬起頭來送我們走過,有些人也跟着走出來,站在門旁邊來看。這一群把我包圍了一會的人們,七言八語的,我聽不清誰在講什麼,我也不知道該和誰說話。我望着他們笑、揮手,也說了不知什麼話吧,後來,我發現自己笑得很傻,我生氣了,想再說點聰明話,可是車子已經開動了。我回過頭來再看他們。真說不出我對這群年輕人的羨慕。看啊!他們是那樣的熱情,那樣的洋溢着歡欣,洋溢着新鮮的早春之氣。

“是不是我們回河東去?快開晚飯了。”司機老羅把我的思想截斷了,他這樣問我。

“不。”我說,“老羅,你認識李洛英的住處么?我昨天和他約好要去他那裏。”

“哪個李洛英?是那個看水位的老頭么?聽說他住在弔橋下面,河西的陡岩上,可沒去過。”

“那末我們就去吧。”我摸了摸口袋,只有兩包煙,我便叫老羅把車彎回合作社,買了十幾個燒餅和一個罐頭。

於是我和老羅又在這條陡的、彎曲的、飛舞着塵土的山路上顛簸了。

不時從對面開來一些十輪卡車,也有裝木頭,石塊的,也有空車,有的車是鐵道部的,有的車是官廳水庫工程局的,也有燃料工業部的,橫豎是吼着,車輪子軋軋的響,喇叭不斷的叫,那些像水沫、像霧似的黃塵,從對面的車身後邊撲到我們臉上、身上。

車子繞過了一座山,看見了河,又靠着山,沿着河邊往下遊走。山很陡,路很窄,石子很多,有些地方是剛剛修補好的。前面運器材的車子很多,我們走得又小心,又慢,還常常停住。我們走過了弔橋不多遠,老羅就把車子停在路旁一個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的小屋旁邊。這屋就像一個小崗亭,門臨河峽,背後就是路,來往的車子就緊貼着屋子的后牆軋軋的滾去滾來,屋的兩邊都只能勉強斜放一輛卡車。老羅告訴我可能到了,於是他引我轉到屋前,並且高聲叫:

“李洛英!”

屋門是大敞開的,李洛英正坐在床鋪邊,伏在桌子上寫字呢。雖說我們離他那樣近,如果不是有人大聲叫他,他是不會抬起頭的樣子,他好像很用心,把全部心神都貫注在他填寫的本子上。

“哈,老李,咱們來了,你倒好安靜!”

他取下了老花眼境,歪着頭,細眯着眼,對我審查地看了一下,才微微一笑:

“嗯!真來了!”接着又答應我:“對,這裏就是個靜,一天到晚連耳朵都震聾了!”

他站起來張羅了一下,提了一把壺從門前的陡坡上像個年輕人似的直衝下去了。老羅坐在煤爐前去燒火,紙和木材發出微微的煙,我憑着這小屋的窗洞望了出去。

太陽快下山了,對面高山上只留下一抹山脊樑還塗著淡黃。滿山遍嶺一片秋草,在微微的晚風中,無力的,偶爾有些起伏。峽谷里流着永定河的水流。更遠的地方不斷傳來炸山的轟隆聲,屋后的車輪聲與門前的流水聲混成一片雜音。我凝視着這熟悉的荒山和聽着這陌生的喧鬧出神了。

李洛英回來了,他們兩人圍着爐子燒開水。我捨不得離開窗洞,這山峰,山樑梁,山凹凹,繞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這山裏面的山,這羊腸小道,這崾嶮,……這些不都像我在河北、山西、陝北所走過的那些山一樣的么?這不也像我所走過的桑乾河兩岸的山一樣的么?那些曾經與我有過關係的遠的山,近的山,都涌到我眼前,我的確有很長的時間是在這樣的山中轉過的,現在我又回到老地方來了。這裏雖然也還有荒野,卻並不冷僻,各種震響在這包圍得很緊的群山裏面回蕩。

李洛英把開水給我遞了過來,並且有心打破我的沉默,他笑道:

“中意了咱們這山溝溝么?”

司機老羅也問道:“怕沒見過這大山吧?”

我望着這瘦骨稜稜的老漢,他不多說話,靜靜地望着我,嘴角上似乎掛着一點似笑非笑的神氣,細小的,微微有些發紅的眼睛,常常閃着探索和機警的眼光。我問道:

“老李,你們這裏有過土改么?是哪一年土改的?”

“土改?搞過,是一九四六年呀!”

“一九四六年土改過?咱那年就在這一帶,我就到過懷來,新保安,涿鹿的溫泉屯,你看,就差不多到了這裏。”

他又笑了,可是那種探索的眼光也看得更清楚了。我就把這一帶的一些村名和出產說了很多,我並且肯定地說他一定看過羊,做過羊倌。像他們這地方,地不好,山又多,不正好放羊么。

我對於這山凹的感情,立刻在他那裏得到濃烈的反應。他不再眯着眼睛看我了,他也靠近窗洞,把眼光橫掃着對面的大山。他輕輕地說,就像是自語似的:

“我不只是個羊倌,而且我還是個糧秣。老丁同志!你看吧,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塊石頭,我都清楚。我打七八歲就在這山上割草,被狼嚇唬過;我的父母就埋在這山上。我十幾歲就放羊,走破了多少雙鞋子,流了多少汗在上面,咱們擔過驚,受過怕,唉!多少年了,我現在還一個人留在這裏,守護着山,睡在上面,看着它,哪一天不從這座山跑到那座山去幾趟。如今這山上住的人可多了,熱鬧的時候幾萬人在這裏工作,可是只有我,只有我才真真懂得這山,只有我才每天同它說話。哈……總算和它一樣,咱們是一個樣樣的命……”

“一個樣樣的命!啥命啊!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嘿!老丁同志!你還不懂得么?山和我一樣翻身了,咱們全為著祖國建設,全工業化啦!”老糧秣主任搓着手,歪着頭,意味深長地望着我,我不覺把眼光落在桌子上他填寫的單單上面。那是一張水位記錄表,他的確寫得很工整呢。

他在屋子裏來回走了一個圈,也就是走了兩三步,就又踅回到窗洞前邊。他用手指着對面山上,叫我和老羅看一個石窯窯,我們順着他的手指找了半天,看見一團黑凹凹的地方,上邊有一道岩石的邊緣,可以猜想出那裏有一個窯,李洛英說:

“看見了嗎?就是那個黑窯窯,我可在那裏邊住了夠二年啦!”

老羅也轉入到我們的談話裏邊了,他無法理解這句話,他問道:“為什麼?”

“嘿,還鄉隊不斷地來嘛,他們哪一次不搶走些東西!他們要糧嘛,你不記得我是一個糧秣么?要給他們抓到了還了得!”

“你是黨員么?”我問他。

“當然是黨員啦。還有些年頭了,一九四四年就入黨了。那時還是抗日戰爭年代啦!”

老羅緊望着他,好像在說:“瞧不出還是老革命啦!”

李洛英又走了開去,屋子太小,他站在門旁朝外望,山色已經變成暗紫色了。可是鏗鏗的石頭被敲打的響聲,山在被炸開的響聲,運輸的大板車軋軋的在屋后一輛跟着一輛過去的聲音,仍舊不斷地傳來。我落在沉思中了。李洛英不安地又走了起來。老糧秣主任啊!你在想什麼呢?你的艱苦的一生,奮鬥的一生,你所有的愁苦,鬥爭,危險和歡欣都同時湧現了出來,都在震動着你的心靈吧。我在這個時候什麼也不能做,我只想,我不能離開他,我願意和這個主任同在下去,坐在一道,靜靜地聽着外邊的嘈雜,和看着漸漸黑了下去的暫時仍然有些荒野的山影。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年輕人,大約十六七歲吧。他並不注意我們,走到門角落拿起電話就不知和誰說開了,一說完又跑去桌邊拿着水位記錄表就翻。房子裏已經黑下來了,看不清,他就又走到門角落裏去按電門,猛的一下,電燈亮了。屋子小,電燈顯得特別明亮,年輕人好像忽然發現了我們,就呆住了,跟着也露出一絲笑容,並不是對任何人笑,就好像自己覺得好笑就笑了起來似的。跟着他就又去看水位表,並且問:“李伯伯,你還沒有吃飯吧?”

這才把我和老羅提醒了,我們趕快打開燒餅包,老羅又到車上找刀子開罐頭。李洛英又去燒開水,房子裏立刻忙了起來,空氣也就立刻顯得活躍而熱鬧了,李洛英替我介紹了這年輕人,他的名字叫杜新,簡稱他小杜,是從天鎮縣來的民工,挑土,挑石頭,推斗車,做了半年工,本來該回去了,可是他不願意,他要求留下來學技術,做工人。水庫負責人同意他留下,把他分配在水文站做學員,兩個星期輪一次班,同老李一道看水位。每天學習一個鐘頭文化,兩個鐘頭業務,一個鐘頭政治和時事。他留在水文站才三個月,可是他穿着制服,戴着八角帽,像一個機關里的公務員,也就是通常說的“小鬼”。李洛英最後還加添說:“年輕人聰明,有前途,水文站上這樣的人有三四個,他們輪流來和我搭伴,我看他們年紀輕,瞌睡大,讓他們上半夜值班,我管下半夜,白天也是這樣,叫他們少管些,好加緊學習。”

年輕人說話了:“李伯伯就睡得少,上半夜他也很少睡,我要和他換,他不幹,他怎麼說就得怎麼作,咱們全得依他,他個性太強了!”他的批評使我們都笑了。

我們慢慢地吃着燒餅和牛肉,李洛英客氣了一下,也就吃起來了。小杜跑到崖下邊、河邊上看水位去了。

李洛英又不安起來,他覺得他沒有做主人,而吃着我們帶來的燒餅,很過意不去。他又在屋子裏走着,時時望着他的床底下,總好像有話想同我們講,又壓抑着自己。我問他要什麼,他不說,又坐了下來。最後他把頭歪着,細眯着眼望我們,微微笑着說:“老丁同志!你看我總算是老實人,我總想款待你一點東西,我還有少半瓶煮酒,是咱們這地方的特產,可又怕你不吃,又怕你以為我是個貪杯的人。這還是過八月節我外甥替我捎來的,我現在有工作,怎麼也不敢吃,就放在床底下。今日個,唉!少有,你也難得來,你在溫泉屯呆過,也就算咱們這地方的人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咱沒有別的,不喝多,喝一杯,老丁同志,怎麼樣?不笑我吧?”

他迅速地彎下身去,從床底下抽出一個瓶子,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倒了滿滿一茶杯,像碧玉一樣綠的酒立刻泛出誘人的香氣。李洛英把酒推到我面前,又自己倒了小半飯碗,給老羅也倒了小半飯碗。我覺得他的細細的眼睛裏更放射出一道溫柔的光,他撫摸着綠色的酒,從這個杯子望到那個小碗。我不願違拂他的意思,我舉着茶杯說:“老李!為我們新的生活乾杯吧。”

他呷了一口,便又說下去了。他告訴我們在抗日戰爭時期,咱們的人常常來,一個星期至少走一趟,送報紙,送文件,有時是送幹部。他就帶他們過鐵路,到赤城龍關去。他為我們描寫過鐵路封鎖線的緊張,但是從來也沒出過事。他又告訴我什麼人住在這裏過。可惜沒有一個是我的熟人。我也認識幾個到察北工作過的人,而他們告訴我走的是南口或者古北口。

官廳村是個窮村,連個小地主也沒有,真真夠得上富農的也沒有。村子只有五十來戶人家,都是好人,所以八路軍沒來多久就建立了村政權和發展了黨員。李洛英還不是最先加入的。因為環境較好,所以區鄉幹部下來了就常常住在這裏。有時來彎一夜,有時來幾個人商量點事。雖是窮鄉僻壤,倒並不落後,村子上也沒有漢奸、特務。可是也就是這種村子常為敵人所痛恨,日本帝國主義也好,國民黨反動派也好,對於這種游擊區的,或者是邊緣區的地方是不客氣的,過幾天就來敲詐一下,特別是國民黨反動派。一九四六年以後,他有兩年不敢睡在村子裏。

老羅、小杜聽故事都入了神,這一切事對他們都是很新鮮的。他們不知道從前老區人們的生活,他們不覺對於這糧秣主任增加了敬意,靜靜地聽着。

李洛英已經把他自己碗裏的酒喝乾了。他的話匣子開了,就像永定河的水似的阻攔不住,他慢悠悠地又嘆了一口氣:“老丁同志!咱就不願提起這件事,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有一天夜裏,天很冷,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山頭上的哨,冷得不行,只得來回走走,可是當他再往前走的時候,這時天在慢慢發亮,他猛然看見已經有人摸上村頭上的山頭了。他趕忙放了一槍就往後山跑,那時咱們都還在睡覺呢,連衣服也顧不上穿好就往外跑。跑得快的就上了山,慢的就跑不出來,敵人已經把村子包圍起來了。是還鄉團呀!有三百多人。這時有兩個區鄉幹部正好睡在村子裏,他們也上了山,可是他們走錯了路,走到懸崖上去了。還鄉團又追在他們後邊。原來是村支書帶着他們的,可是天不大亮,跑得急,他們沒有跟上來,就這樣他們走上了絕路。他們看看後邊,敵人已經臨近了,前邊是陡崖,下邊是永定河的水,他們不願當俘虜就跳下去了,就那樣跳崖犧牲。村子裏鬧得一團糟,還鄉團把能吃的都搶走了,咱就從那時候不敢在村子裏睡。後來把村子都搶光了,就來一次砸鍋,把全村的鍋、缸、罐、缽都砸光了,咱們硬有十來天沒法燒東西吃。……這些事按說也過了許久了,如今咱們誰的生活不過好了?有時也忙的很,想不起這些事,有時也總是朝前邊望,娃娃們將來的日子可美咧!可是不知道怎麼的,有些事總忘不掉,一想起來心總還是痛。老丁同志!這些該死的反動派,當然也抓到一些,可是總還有逍遙法外的,比如蔣介石這樣人,咱恨,就是恨咧……”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也想起了溫泉屯的幾個村幹部和積極的農民,他們也就是在那年被反動派殺害了。這幾個人的影子也就浮上我的腦際,而且更鮮明。

遠處傳來一聲最大的震響,大約是燃料工業部炸山炸開了一塊較大的地方,我們好像又回到現實世界。我走到門口去看,下游修壩的地方,探照燈,水銀燈,照得像白天一樣,一片雪亮的光。屋后的山路上,電燈也把路照得很明亮。運輸車還是不斷地馳來馳去。我走回來幫助他們收拾桌子,我對小杜說:“小杜,我們就要像那個碾路的機車,沉沉地壓着石頭,穩穩地向前走去,我們要永遠記住這仇恨,我們用勝利來醫治傷痕,你要好好學習,努力工作,聽李伯伯的話,他看着你們強,他心就樂了,他就會忘了過去。”

“李治國學得比我好多了,他得過一次學習模範。”小杜告訴我。

“李治國是誰呢?”

“他在泥沙化驗室,這工作可要耐心咧,他同我一般大,我們很要好……”

老羅不讓小杜再說下去,搶着說:“你為什麼不說清他是誰。李治國是老李的兒子,是一個很精明的孩子。他在水文站的時間比你長,當然比你強,過一陣你也趕上他了。”

李洛英臉上忽然開朗了,一層灰暗的愁雲趕走了,他甜蜜地望着我笑。我也說:“你好福氣啊!就一個兒子么?”

“不,還有一個閨女。”

小杜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塞給我,這是一個極年輕的姑娘,垂着兩條小辮,穿一件花襯衫,正是模仿着現在電影上的農村婦女的裝飾,很大方的樣子。我問老李他閨女是不是也在水庫工程局工作。老李告訴我,關於這件事,他們爭論了許久,還開過家庭會議。他的意見是留在官廳工作,學做工,做工人,將來還可以找一個工人做“對象”。可是她的娘不贊成,因為官廳村的人都搬到新保安去了,那裏蓋了一個新村子,替他們家蓋了五間新房,又有了幾畝好地,老太婆說都工業化去了,地就沒有人種啦,要留着閨女在家種地,她還是想找個農民女婿。我問閨女自己的意見呢,一切都應該由她自己做主嘛。老李更笑開了,他說:“她說得倒好,說過幾年農村也要工業化的,她不反對工業化,她將來就留在村子上開拖拉機。你聽,說得多好聽,哼!後來才知道,人家已經自己找下‘對象’了,還不是一個耍土圪塔的。”

小杜便又告訴我,李伯伯的堂弟李洛平,和他的侄子李治民都在修配所當工人,他們家還有兩個人當水庫一修建就參加了工程工作。現在已經離開水庫工程局調到別的地方去了。

老李的神情又變了,說不出的心滿意足,但仍保持着他的慢悠悠的神氣說道:“官廳村一共有二十多個人轉了業,都跟着水庫的修建轉入了工業。都是年輕人,都比我強,他們都不只做工,還學習到技術。那個李洛平一年就學會了掌握車床,如今已經在帶徒弟呢!”

我想起了我頭一天在修配所見到的一切。那裏已經只剩五十幾個工人了(因為工程快完,有些人調到別的地方去了)。只有幾個是老工人,都是青年,還有兩個女民工也在那裏學習,李洛平就負責一個女民工的技術學習。李洛平穿着翻毛皮鞋,藍布工人裝,就像一個中學生來做工,一點也沒有農村孩子的土氣。我簡直沒有想到他就是原來官廳村這窮農村的孩子。我一邊說我看見過他,同意他們對他的讚許,一邊心裏驚奇這種變化。時代的腳步跨得太大了,我彷彿聽到這種聲音,雖然我不是今天才聽到的,雖然我時時都合著這音節行走,可是我仍然經常的要為著這緊湊的節奏,激烈的音響而震動。

天太晚了,我不願太妨礙他們的工作,我向他們告辭,洛英不等我說完,就陪着我走出了小屋,而且首先跨進了吉普車。他說他要送我回去,他要到工地去,他說他喜歡在那裏走。那明亮、那紅火是他做夢也夢不出的地方,他把那裏形容成天堂一般。

我們的車又沿着山,在窄窄的路上往回開。因為是晚上,喇叭就響得更厲害,這時什麼聲音都聽不清了。幾處斷崖的地方扎着木架子,這種架子只有北京扎天棚的工人才能扎,他們可以懸空高高的扎着,可是非常結實,能載重,人在架上爬上爬下非常方便。晚上他們也不停工,打着探照燈,人掛在架子上工作着,架子上的影子,圖案似的貼在懸崖上,真是多麼雄偉的鏡頭啊!

車慢慢朝着最熱鬧的地方,最亮的地方走,已經聽到擴音器里放送的音樂,聽到混凝土攪拌機喀喀喀喀的聲音。老頭沉不住氣了,他在我後面把頭俯過來,大聲說:“老丁同志!你看呀!這就是咱們的老地方呀!看現在是個什麼樣子。看人們使多大的勁來改變這地方!”

車子走到攔洪壩的頭前停下了,已經不能前進。我的住處在河東,我要經過壩(現在還是工地)走回去,我要從這二百九十公尺長的壩面上走回去。我要穿過幾千人,要穿過無數層挑土的、挑沙子的、背石頭的、洒水的、打夯的陣線,我要繞過許多碾路車,我常常找不到路,迷失在人裏邊。我每天出來都要通過這個壩,這是一個迷宮,我一走到這裏就忘記了一切,就忘記了自己,自己也就變成一撮土,一粒沙那樣渺小,就沒有了自己。

握別了老羅,李洛英和我用同樣的心情走到了工地,他緊緊地拉着我,怕人們把我們衝散,但兩人在一起對別人的妨礙更大些,所以還是常常得分開。

年輕的小夥子們,在夜的景色中,在電燈繁密得像星辰的夜景中,在強烈的水銀燈光下,在千萬種喧鬧聲融合在一個聲音中,顯得比白天更有精神,他們邁着大步,跑似的,一行去一行來,穿梭似的運着土、沙……他們跟着擴音器送來的音樂,跟着打夯的吆喝,跟着碾路機的軋軋聲跑得更歡了。他們有的穿着買來的翻領襯衫,有的穿着雁北所流行的惹人注意的大紅布背心。他們有時同認識的人打招呼,有時鼓勵着旁人,和人挑戰似的呼喊着。這些人大都是河北各縣的農民,可是我覺得他們又同我熟識,又同我不熟識了。他們雖然是在挑土,在推斗車,可是他們臉上浮着活潑的氣息,他們並不拘謹,他們靈活,他們常常有一種要求和人打交道的神氣,他們熱烈,他們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新的歡樂和勇敢。有些人認識老李,又看見老李同我走過,就和老李說話,問我是誰。有個別認識我的,就朝着我笑。我又要看這些人們,又要注意不碰着人,又要注意腳底下,一會兒走在碎石路上,一會兒走在沙子路上,一會兒又踩着濕泥。我們也好像參加了勞動,參加了戰鬥似的緊張地走過。

雖說走過來了,我們到了壩的東頭,站在溢洪道起點的地方,但這裏也還擁擠着人們。李洛英和我抬頭四望,在這時我們沒有談話,連眼色也沒有交換,但我們彼此很了解。我們在這樣的場面底下,只有低頭。李洛英仍然忍不住衝破了這沉默,他用那種輕聲的調子,慢悠悠的好像是自語似的說道:

“老丁同志!你知道我們是站在什麼地方么?我們的腳底下,就是往日的官廳村,就是我從小住的地方。你看,現在這村子沒有了,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了。你以為我該怎麼想?嘿!老丁同志,徹底的把那些貧窮,把那些保守,把那些封建都連根翻了。這裏是混凝土,後邊是新官廳村,說不上高樓大廈,可是整齊,刷刷新,裏邊住着建設幸福的人們。你再看,這永定河兩面,這是什麼世界啊!電燈比星星還多,比水晶還亮,參觀的人們說這像上海,像重慶……我沒有到過那些地方,也許那裏是繁華的,可是這裏是些什麼人啦?是些什麼事?是移山倒海,是些沒有自己,一股子勁為了祖國的建設的好漢們。這裏有享受嗎?勞動就是享受;這裏有榮譽嗎?勞動就是榮譽;這裏有愛嗎?勞動就是愛。老丁同志!我從那個世界,舊的世界到了現在,眼看着變,你說我這心裏是個什麼滋味?”

我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我不願打斷他。過了一會兒,李洛英又說了,他的聲音高亢起來:“什麼是共產黨,我講不全,因為我沒念過什麼書,可是我懂得,黨就是要人人都有幸福,為了人人的幸福,盡量把自己的東西、把自己的力量拿出來。咱老了,咱現在看水位,僅僅看看水位是不夠的,咱還要學習,還要提高,還要幫助人,我要把咱這幾根老骨頭拿出來,不能讓年輕的走在頭裏。我已經看見官廳村變了樣,它明年還會好起來,它後年還會更好起來,我在這裏,我的家在這裏,也會越過越好。可是假如將來有人問起我,你使了什麼力量呢?我要答得上來,我要我心裏不難受,覺得我沒有吝嗇過,我同許多人一樣,我不是空着手走過來的。你別看我這樣子又干又瘦,這都是過去受的罪,我今年才五十六歲。我心裏快活,我還有許多年為人民服務呢。老丁同志!時間不早了,我再送你一段路,你也該休息了。”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我太興奮了。我一點也不想回去,我望得遠遠地,望到這口子外邊,望到遠遠的蒙蒙茫茫的一片地方,我想:“是的,舊的官廳村,窮苦的,經過了多年鬥爭的官廳村沒有了,壓根兒沒有了。這裏有的是更廣闊的,新的,幸福的世界。湖山變得更美麗,人變得更可愛;糧秣主任艱難的生活過去了,李洛英成為更加有生氣的,充實的,懂得生活的水位看管人。……”

我回頭再望他,他是多麼親切地站在我旁邊,凝視着壩上的人群,有時又望望我。我最後說:“咱們倆誰也不送誰。過天要有時間我再去你那兒。”

李洛英同意我的提議,我們分手了。我卻沒有走,我望着他的后影,他被人群遮住了,可是又看見了,我好像永遠看見他精靈瘦削的身子在人群中隱現,他用他那微微閃爍的,帶着一些潮濕的眼睛,撫摸着很多人。

什麼時候我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我不知道。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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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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