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吸血鬼
金鐸和大奎剛迷糊過去,就被哭聲驚醒了。
隔壁那個肺癌老頭走了。走廊里便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哭聲,嘈雜聲,鬧騰了好一會兒,終於安靜了。
隔壁老頭蓋着白布單躺在擔架車上,在親人的哭聲中,擔架車飄向走廊盡頭,走向生命的最後一站。
天已經大亮,朝霞透窗而入,映紅西牆,又一天開始了,有人已經看不到今天的太陽,有人還在昨天的夢裏微笑;世上最公平的事,是每個人的每一天都是相等的,但相等的一天對每個人是不一樣的,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歌唱,有人煩惱。老天不管人間事,日出日落,周而復始,每天都準時把陽光遍灑人間。
大奎打着哈欠說:“那老頭走了。”
金鐸揉着眼睛說:“他的苦難結束了。”
大奎盯了金鐸一眼,說:“好死不如賴活着。”
金鐸說:“要是生不如死,還是死了好。”
大奎說:“不跟你扯了,我出去買點吃的,你先洗漱吧。”
金鐸強忍疼痛起身下地,覺得嘴裏腥咸,喀了幾口,痰里有磚紅色的血塊,染紅了紙巾,甚是觸目驚心。
大奎一看嚇壞了,趕緊礦泉水給金鐸漱口,緊張地問:“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
金鐸看看磚紅色的血凝塊,也害怕了,立時臉色煞白,有氣無力地說:“沒勁兒,頭暈。”
大奎轉身跑出去,找不到醫生,把護士叫過來。
護士是個年輕的小丫頭,看了看帶血的紙巾,並不慌張,輕描淡寫地說:“醫生不在,等一等吧,等醫生來了,讓醫生看看。”
大奎不客氣地說:“醫生呢?值班醫生那兒去了?”
護士說:“他說有急事,出去了。”
大奎氣憤地大吼道:“什麼?出去了。病人有危險怎麼辦?你們負責呀,人命關天,你們也太不負責任了。”
小護士臉皮薄,立即紅了臉,委屈地說:“大叔,你跟我吼沒有用,我就是個小護士,還是合同制的,人人都能管我,人人都能訓我,我誰也管不了。”小護士眼裏淚光閃閃,楚楚可憐。
大奎立馬給金鐸的姐夫打手機,報告情況。
金鐸看到血也害怕,但鎮靜地想一想,不會有生命危險,可能是內髒的血管破裂了,肯定不是大血管,所以只是痰裏帶點血,好在沒大口吐血,心裏反到覺得慶幸。看着大奎着急的樣子,覺得好笑,便打趣大奎道:“二哥,你別火上房似的,嚇着他們。二哥,你聽見沒?你成大叔了。”
大奎跟金鐸同歲,才三十齣頭,但長年風裏來,雨里去的鑽地溝,爬天棚,平時又不修邊幅,看起來卻像四十歲。
大奎不理金鐸,急的在地上轉圈兒。嘴裏叨咕着:“這咋整,這咋整?”
金鐸的姐夫沒敢告訴姐姐,怕她急火攻心,家裏就會天下大亂。他一個人匆匆趕來,簡單問了一個情況,果斷地說:“走,去中醫院。這個醫院,只管收錢,不管看病。咱找個看病的大夫去。”
大奎說:“姐夫,你這話說的,大夫都是看病的,怎麼還找個看病的大夫去。”
姐夫陰沉着臉說:“有的大夫看病,有的大夫看錢。”
大奎不言語了。
收拾好所有的化驗,檢查單,還有雜七雜八的小零碎,三人急急下樓,打了車就往中醫院去。
出租車司機很年輕,是個明眼人,一看他們三個的打扮就知道是去中醫院看病。熱心地對坐在前排的姐夫說:“是去中醫院看病吧,聽我的,誰也別找,就找程主任。”
姐夫說:“咱想一塊了,就是去找他。”
出租車剛駛上世紀大道,突然減速靠向一邊,馬路上所有的車都紛紛躲向兩邊,只見一輛白色路虎,一輛黑色奔馳閃着刺眼的led燈緩緩駛過,兩台車過去了,其它車輛才回到正道,各自趕路。
大奎對金鐸說:“看見沒?那台奔馳就是唐總的專車,前面那台路虎是保鏢和助理,他出門都是兩台車,防彈的,據說軋上反坦克地雷都沒事。”
金鐸面無表情,譏諷說:“真威風,跟總統出巡差不多了,要是有摩托車隊,警車開道,就齊了。”
姐夫看看出租司機,瞪了金鐸一眼,示意他說話留心,小心禍從口出。沒想到司機朝窗外呸了一口,道:“牛逼,真牛逼。操他媽的,活久見。”
大奎聽着話兒里有話兒,閑嗑達牙,便問:“師傅,這話兒怎麼說的。”
司機說:“不是有句話嗎,上帝讓誰滅亡,必先讓誰瘋狂。這個姓唐的是真瘋了,不就有幾個臭錢嗎?你看一天把他嘚瑟的。”
大奎說:“有錢就好使呀,這世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你就看不起病,上不起學,買不起房,連老婆都不待見,信不信。”
司機起了聊興,沖大奎笑笑,說:“老哥這話我信。錢是好東西,錢也是最壞的東西,不管有錢沒錢,都一樣過日子。有錢你過有錢的日子,沒錢咱過沒錢的日子,都是人,做事別太過格,總得佔個理兒。老話兒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現在這人呢,為了錢都瘋了。前兩天,我家有個親戚,想修一修圍牆,從青龍河拉了兩蹦蹦車沙子,沒通過他們,讓他們追到家裏,我把親威打的鼻口流血,跪地求饒,說了一堆好話,罰了五百塊錢才算完。操他媽的,青龍河的沙子是天生地造的,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又不是你家的。前幾年,河裏的沙子隨便拉,誰家修個炕,壘個牆,墊個院兒,都在青龍河拉沙子,這幾年讓他們給號下了,拉一車交一車的錢,少一分不行。你說,這還講理嗎?掙錢也沒這麼掙的呀。”
大奎說:“兄弟,你有所不知,青龍河他們承包了,跟水利局有合同,他們也得往水利局交錢,這叫保護資源,合理利用。”
司機憤憤地說:“我操,純他媽扯蛋。我就不明白了,青龍河是國家的,應該是大伙兒的,怎麼說承包就承包了,成他家的了,憑啥?憑啥他承包?這點貓膩誰不知道,姓唐的這麼張狂,都是當官的慣的,說不定還是一夥的。”
大奎笑笑不說話,給司機遞煙,又給點上。司機接著說:“偉業集團這幫玩藝兒,沒個好東西。去年秋天,熱電廠壞了一個電機,一般人修不了,我一個朋友窮嘚瑟,從大連船廠聯繫了兩個專家,說好了,修好給一萬塊錢。來了兩個人,修了三天,真就修好了。電機修好了,他們變卦了,說先給五千,另外五千一年後給,叫質量保證金,要是電機用不了一年,就不給了。那個破電機,已經到了故障期了,這不是明打賴嗎?你說這幫玩藝兒,說話不算話,就跟放屁似的,我朋友作蠟了,氣的真罵,自己掏了五千塊錢,打發那兩個專家走了,你說,這是人乾的事兒嗎?”
大奎說:“你這個朋友,有點多管閑事兒。”
司機說:“也不叫多管閑事兒,他就在熱電廠上班,看着工廠停工他也着急,一片好心,到老兒沾一手屎,這年頭,好人不得好。”
大奎說:“這事兒跟唐總不一定有關係,他為人還是挺敞亮的,是下邊人乾的。”
司機搖下車窗,往外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說:“老哥,你可算了吧,都是一路貨,聽說昨天,在世紀廣場那兒,把一個小伙打的鼻口躥血。就因為那小伙跟那個叫什麼珠的女人一起走路了,人家剛參加完同學的婚禮,順道回家,操他媽的,憑什麼呀,你喜歡人家就不許別人喜歡?人家就得順從你,不就有兩個臭錢嗎?牛逼啥呀?話說回來了,感情這種事兒,怎麼也得兩相情願呢,人家那個女的不幹,是看不上你,幹啥這麼逼人家呀。憑什麼就那麼欺負人家呀。我這話放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
司機邊說邊罵,過過嘴癮,感覺也很痛快。
金鐸姐夫說:“師傅,說話留心,這話跟我們說沒事兒,出去可別亂說,隔牆有耳,小心惹火燒身。咱都是平頭老百姓,不求別的,就求個平平安安。”
司機看了姐夫一眼,說:“大哥,你這話說的對,我知道你是好心,就是這事兒太氣人,不說出來,在心裏堵的慌。你說,咱順安自從出了個唐總,有了偉業集團,這幾年你看看,整個順安城就是他們的天下了,好好的自來水公司,他說買就買了,自來水漲了一倍多,熱電廠也讓他買了,煤一千塊一噸那會兒,取暖費三十多塊,現在煤價跌到三百塊錢了,跌了兩倍還拐彎兒,取暖費才降二塊錢,老百姓用點沙子,那才幾個小錢,也把人打個半死,還得罰款,你說他一個企業,有什麼權力罰款?什麼企業家,什麼慈善家,我看就是一幫黑社會,看電視沒,遼陽有這麼一夥,都抓起來了,電視說他們是‘以企養黑,以黑護企’,我看呢,他們是一路貨色,就是咱順安老百姓身上的吸血鬼,什麼企業家,慈善家,別整這個家,那個家的唬人了。操,輕點嘚瑟,說不定那天出事兒呢。”
司機的話說到這外份兒上,再沒人敢接茬,大奎看看金鐸,金鐸看看大奎,都咧嘴。誰也不再說話。
中醫院門診大樓已經遙遙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