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恍如夢
不知是幾時回的鐘粹宮,只見張皇后的各種賞賜已經在這兒等着了。幾道爽口點心、一把輕羅小扇,還有一個焚香小爐,雖都是些夏日用的小東西,卻都是各地上貢的珍品,灧兒的與錦墨的尤為貴重。我與灧兒萬分感恩地接下賞賜,待送禮者一走,倒掉的倒掉扔箱底的扔箱底。一則,父母言傳身教,我和她對身外之物沒有什麼大興趣;二則,我們都知道皇后的厲害,她的東西還是少碰為妙。
住在西廂的錦墨可不得了,大敞着門地把賞的東西都搬到亮處來,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嘴裏吃着食、手裏握着扇、屋裏焚着香,惹得好些秀女一臉慕色地圍着她,我只是一聲冷笑:她在坤寧宮裏引起皇上注意,尚不知收斂,死期不遠矣。
不到傍晚,錦墨就嚷着肚子疼。在宮裏須得宮嬪才有資格請太醫看診,其他人不過聽症取葯罷了,服侍她的小宮婢如妍忙裏忙外取葯喂葯,如此一直鬧到半夜,喝下兩帖葯,她才消停了下來。一宮的人都被她給鬧乏了,到此刻才怨怨地睡下。
四周寂靜,我卻更加清醒,這一夜我睡得很淺,皇后已經動手了,她小懲錦墨是要警告我們所有人休想在她面前妖媚惑主。
呵——
一聲嘆息,令我猛然驚醒,側首一看,窗邊多了一道修長的身影。是灧兒。
“怎麼還不睡?”我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衣在她身上,她才驚覺,轉臉看向我。月光下的她多了一層朦朧的美感,只是美得有些虛幻,那緊鎖的眉頭、欲言又止的模樣,是我平時很少見到的。
“灧兒,自從進了宮門,就沒見你開心笑過。有什麼心事,可以跟姐姐說說嗎?”我言語溫柔,字字句句全是關切,她仍是不語,眉頭鎖得更深。她一向直爽,鮮少這般猶豫,看來定是大事,我又忙道,“姐姐一向都是幫着你的,不是嗎?”
“這次也一樣?”她的眼裏全是疑慮。
“永遠一樣,我只有你一個妹妹。”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我不想進宮,不想做宮嬪!”她的聲音很低很低,似從腳下的塵埃里鑽出一般。可聽在我耳邊,卻如同炸雷,我知道灧兒從小便與普通的女孩不同,然而我能想到最糟的情形不過是她愛上了其他男子,卻不知她想的竟是這個!
“灧兒,你知道這對你意味着什麼嗎?”我厲聲道。對她,我從未這般嚴肅。
“知道!”她突然激動起來,聲音變得堅毅,“我若不進宮就不是何家的女兒,所以我才一直不敢說,可入宮的這些天我越來越害怕,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不想困在這個鬼地方,不想每日爾虞我詐、只為與別人爭搶一個丈夫!”
她的字字句句敲在我心頭,我若不是為了報仇,也不會踏入宮門半步。顯然這件事她思慮已久,並不是一時興起的任性決定,但我絕不允許她這樣做,實在愚蠢至極!不僅整個何家會被連累,更會毀掉我!
我急道:“你知道世間有多少女子渴求進宮,期盼飛上枝頭富貴榮華嗎?更何況皇上一直很疼愛你呀。”
“我不稀罕!我自小出入宮院,看到的都是血腥。”她搖搖頭,把手抽了回去,“若他真心愛你,根本無須你費盡心機去爭寵!帝王之愛從來沒有真心二字!”
我大驚,這句話原是我對她說的,那年她才十歲,脆生生地問我為什麼不去爭搶皇上的喜愛,我告訴她,若要費盡心機才能爭來的,就不是真愛,是悲哀!所以我為太子側妃時,不屑用半點心機手段,只捧出一顆真心事夫,結果換來的卻是更大的悲哀。話本沒有錯,是我對錯了人!
“他值得你這樣做嗎?”我問。
“他?什麼他?”灧兒一臉茫然。
“你的心上人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還與我保密。若非有情投意合之人,怎會有如此離經叛道之念。
她輕輕搖了搖頭,也不看我,怔怔地盯着窗外的月光,“灧兒也祈求能得一人真心,白首到老,只是不知今生能否求得這樣的福氣。皇上絕不能一心待我,他——”
她突然止住了,我敏銳地感到,她接下來的話一定與過去的我有關,只是她不能說,一個字也不能說。
罷了。也真難為她了,僅一個人,竟有這樣有勇氣。我扶上她瘦削的肩頭,忽然發現她瘦了許多,很是心疼,我們入宮不過才半個月而已呀。
“你真的決定了?”儘管深知她的脾性,我還是期望此事能有轉圜的餘地。她若執意如此,我豈能安穩?一旦幫她,我與義父產生間隙再所難免。而她未來的路也未必比宮中輕鬆,難保她以後不怨恨我。
“嗯!”她鄭重地點了點頭,神情肅然。我便知此事再無商量的餘地,她的性子爽快執拗,決定的事絕無更改。我嘆了口氣,她卻一臉孩子氣地笑道:“我還以為會挨罵呢,沒想到姐姐不責備我。姐姐,是灧兒不好,又讓你操心了。”
“傻瓜,我們是姐妹,說這麼見外的話?”我是真心疼愛她的,所以更要為她全盤考慮,“只是這事要容我仔細想想。”
“姐姐肯幫我?”她的眼睛亮亮的,這麼大的事她一人扛着定是非常辛苦。
“那也要睡好了有了精神,才能想出怎麼幫。”我只能先穩住她,若由着她一人蠻來,結果許會更糟。
“姐姐,你真好,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她把我摟得緊緊的,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快睡吧,天就要亮了。”
“是。”
她乖乖躺下,不久就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我卻一直睜着眼睛迎來了天亮,眼見如嫿就要來伺候我們早起了,趕緊眯上眼睛睡會兒,卻聽見東廂一聲尖叫——
錦墨死了!
沒人知道她是幾時死的,還是清晨如妍去給她送葯才發現她斷了氣,眾人驚慌,與她同住的秀女早已嚇壞,吵着鬧着要換屋,鍾粹宮頓時亂成一團。灧兒想去看個究竟,被我拉住,這個時候,避得越遠越好。
不多時,內官監派人來驗,說是暴斃,便按埋葬宮女的方式把錦墨用白布一裹,抬了出去。遠遠地,我看見她的手從白布里掉了出來,指甲發黑,分明是中毒!
皇後手下的又一個冤魂,如花朵般嬌嫩的生命就這樣沒了,比當年的我還要年輕。原以為經歷過前生的種種與重生的苦痛,我已變得冷血無情沒有心肺,不想,皇后比我嗜血殘忍,她從來就沒有心!
我突的心中一凜:這一次是錦墨,下一個會不會就是灧兒?
我急忙把她拉回屋裏,“姐姐幫你!你得離開皇宮,必須,馬上!”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出去,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而我,縱然萬分艱難,也總有法子活下去的不是?
“姐姐——”她烏黑的大眼睛瞅着我,似乎覺得我現在的樣子很奇怪。
我管不了其它了,只問:“我苦思一夜,想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你敢試嗎?”
她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敢!”
“灧兒,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一旦做了,就無法回頭了,你要想清楚!”
“就是死,也決不死在宮裏!我不要成為第二個錦墨,更不要變成張皇后。”灧兒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她原來看得這樣透澈,以後斷不會怨我幫她的,我便詳細說了我的計劃,她決絕地點了點頭,“也唯有一試了。”
次日,我們照常去給各宮請安,先是皇后的坤寧宮,然後是余淑妃的長寧宮、鄭賢妃的承乾宮,來到趙和妃的永和宮時,灧兒瞅准一個端茶的宮婢經過,故意身子一歪朝她撞了過去,一盞茶湯便倒在了她輕薄的襦裙上。我思量過的,趙和妃不飲熱茶,所以這盞茶湯只會濕了灧兒的衣裙,斷不會燙傷她。
“狗奴才,眼睛長哪去了?”灧兒先聲奪人。她待人一向隨和,為了顯出兇相,昨天還特的練習了多次。
宮人間的消息向來是最靈通的,宮婢雖心裏不服,可深知面前之人她惹不起,只好赤面垂首,隱忍不發。
灧兒與我交換了一個眼神,繼續向對方挑釁,誓要挑起對方的怒火,“這衣料可是皇上親賜的,弄壞了你賠得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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